卓希惠
(福州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福建福州 350116)
欧阳修很重视情感在文章中的抒发与宣泄:“喜怒哀乐,必见于文。”[1]一任情感的清流在行文中自由流走。《秋声赋》中他说:“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2]又云:“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3]都指出创作者情感的兴发或由“百忧”或因“万事”,内心受到外界事物触动,情思摇荡,或郁积了“忧思感愤”,从而创作出真情动人的作品。关于欧阳修文章情感深挚,悲思激宕,情致缠绵,以情动人的特点,特为学人所称颂。储欣云:“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此是庐陵独步。”[4]林纾云:“世之论文者恒以风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韵之美。”[5]而悲慨凄凉、哀婉深切之情思格调,更增添了欧阳修作品之深情美韵。归有光《欧阳文忠公文选》云:“累欷感慨,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6]茅坤云:“至于遭谗罹患处,更多呜咽累欷之思。”“欧阳公之文……往往以忧谗畏讥之余,发为呜咽涕凌之词,怨而不诽,悲而不伤,尤觉有感动处。”[7]当今学术界对欧阳修文章创作善写悲情的特点也有关注,如欧明俊先生、陈湘琳博士的论文都对欧阳修创作中病痛之感及悲情抒写有专门深入的研究[8],但立足于欧阳修早年失怙、身体病痛与其悲情体验的关系梳理及其成因的探讨,前人涉及的还不多。笔者认为,这一悲凉凄婉、哀切动人情感的蕴积与抒泄,与欧阳修的生命体验实有着相当密切的关系。欧阳修4岁时父亲去世,由孤母郑氏抚养长大。早年失怙,备尝孤艰,使欧阳修对人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情体验,更产生珍视感情、悲凄执著的补偿心理;年轻时即表现出易感多感的心理特点;体质羸弱使他更为敏感;对往昔美好时光、人事的深切留恋与追怀也强化了这一多情的心理特点。
吴充《欧阳公行状》云:“公幼孤,家贫无资,太夫人以荻画地,教以字书。”[9]韩琦《欧阳文忠公墓志铭》云:“公自四岁而孤,母韩国太夫人郑氏守志不夺,家虽贫,力自营赡,教公为学。”[10]“幼孤”、“家贫”是欧阳修童年生活境况的真实写照,这一孤苦不幸的遭际在欧阳修内心刻下了极其深刻的印痕,使他在年长之后每每忆及,都忍不住反复叨念与嗟叹。在为亲人撰写碑表墓铭或与友朋同僚的书信中,每涉身世,口不离“幼孤”、“孤艰”、“孤苦”、“孤穷”、“孤贱”、“孤拙”、“孤危”、“孤心”之语,且反复出现。[11]至熙宁三年(1070),已入暮年的欧阳修仍在为父亲所作墓表中嗟叹自己“四岁而孤”之“不幸”[12]。这种“孤危之迹,势渐难安”[13]的状态与感受一直持续,伴随终生。在人生不同时期的书信中,欧阳修一如既往地坦露着心中这种孤苦无依、感伤无奈的苦痛之情。可见,在欧阳修内心深处,幼年失去父爱,孤苦无依的感受实在是太深刻了:有“同母之亲,惟存一妹”[14]的形单影只,“孤危失恃”[15]、无人援引、“恩怜”[16]的孤苦无靠,“绝无人相助,又无弟侄可使”、“茕然无依”[17]的孤寂无奈,“惘然”[18]、“进退遑遽,莫知所为”[19]、“茫然中心,未知所措”[20]的彷徨困惑,“孤拙多累”[21]、“孤拙无庸”[22]的孤独谦卑,“某以孤拙之姿,不求合世”[23]的孤高耿介,“孤危之迹,势渐难安”[24]的孤愤不平……充斥着欧阳修由童年带来的人生体验。孤、穷、苦、艰、贱、危、拙、累、惘然、难安、遑遽……这些字眼几乎构成了欧阳修对这一体验的全部诠释。
这种孤苦的感受与体验如影随形,并自然地外化为欧阳修文章创作之主题而反复出现。景祐三年(1036),30岁的欧阳修创作《黄杨树子赋》:“偏依最险之处,独立无人之迹……负劲节以谁赏,抱孤心而谁识?”[25]景祐四年作《千叶红梨花》云:“可怜此树生此处,高枝绝艳无人顾。”[26]这前后所作的一赋一诗,主题相近,感慨类同。言黄杨树虽“负劲节”却“独立无人之迹”,无人识其“孤心”;言千叶红梨花树虽“高枝绝艳”,但“无人顾”,故而“可怜”。作者以树自拟,在才华自矜、清高自负、孤芳自赏中,流露深深的飘零孤苦之感。不仅青年时期有此孤单之感,人到中年,欧阳修仍对幼年之孤寒念念不忘。至和元年(1054)作《述怀》:“顾我实孤生,饥寒谈孔孟。”“孤生”不离身世之悲,“饥寒”饱含现实之困。许多作品中,也满是孤独心境的抒写:“人归晚渚静,独傍渔舟落”[27]、“东郊渐微绿,驱马忻独往”[28]、“幽寻叹独往,清兴思谁侑”[29]、“幽怀坐独哦”[30]、“初寒悄独吟”[31]等等。游览山水,欣赏的却是“群芳过后”、“笙歌散尽游人去”[32]的颍州西湖,《醉翁亭记》中治理州郡有方、亦能与民同乐的太守,也不免留下孤独的身影:“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33]。“独傍”、“独往”、独坐、独吟、独游等,诗词中孤单幽独之人物形象即作者自我之化身,幼年孤苦无偶的体验已经内化为成年欧阳修精神世界中反复体认、强化甚至不断舔舐的灵魂创伤。实如《新春有感寄常夷甫》所云:“余生本羁孤,自少已非壮。今而老且病,何用苦惆怅。”[34]“自少”、“而老”、“本羁孤”、“已非壮”、“苦惆怅”,短短二十个字括尽欧阳修整个生命历程的孤苦感受。欧阳修曾与友人倾诉:“某衰病废学,多难于时,常幸得空闲之处,苟乐于自弃。”[35]何谓“乐于自弃”?是已成生命常态的孤独使欧阳修习惯于自弃?抑或是不得已而自弃的自我解嘲?或许只有欧公自己更清楚了。
年轻多病、体质羸弱是导致欧阳修善感思、易伤怀的另一原因。欧阳修从年轻时起,身体时有病痛,甚至久病卧床。景祐元年(1034),28岁的欧阳修作诗云:“我缘多病经春卧,砌下花开不暇看。”[36]年纪尚轻而言“多病”,又云“经春卧”,体质之羸弱可见一斑。《行至椹涧作》诗云:“病质惊残岁,归途厌暮程”[37],“病质”“残岁”“归途”“暮程”之客观意象呈现,与“惊”“厌”之主观情感映衬,活脱脱一个病弱老者形象,完全不像出自年轻人口吻。《题荐严院》云:“那堪多难百忧攻,三十衰容一病翁。”[38]年方三十,却言“衰容”、“病翁”,使读者不免诧异于作者生理与心理年龄之老衰。后两年独游东山寺,欧阳修又作诗云:“自怜多病客,来探欲开花。”[39]言己“病客”而“自怜”,亦老成感十足。这就是年仅二、三十岁的欧阳修在作品中留给我们的印象:早衰、多病、百忧、自怜。
中年之后,欧阳修又患上严重的目疾。这不仅影响到欧阳修的阅读与创作,而且多病集于一身,严重影响了日常生活:“眼目昏暗,脚膝行步颇艰,右臂疼痛,举动费力。”[40]因此,“一身四肢,不病者有几”[41]、“生涯半为病侵陵”[42],不为虚语。因为身体虚弱,“衰病交攻”[43],所以常感“心力疲耗”[44],便觉“世味都无可乐,百事强勉而已”[45]。嘉祐六年(1061),欧阳修作《读书》云:“自从中年来,人事攻百箭。非惟职有忧,亦自老可叹。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时可喜事,闭眼不欲见。”[46]历数中年以来,人事之攻、职场之忧、年老之叹、衰病之苦、心志之懦,如此等等,更因病多次上书请求致仕,希翼早日归田。熙宁元年(1068),连上《亳州乞致仕》三表、三疏。熙宁四年,又连上《蔡州再乞致仕第一表》、《第二表》、《第二札子》等。甚至为伤痛所累,恐寿不长,急寻墓地:“某哀苦中,寻得葬地,欲趁八月、十月襄事。”[47]又云:“某哀苦如昨,近择得葬地,在颍西四十里,土厚水深,略依山水向背。”[48]其时欧阳修只 47岁,体衰哀苦,感来日无多,故与好友梅圣俞等商量起了墓地事宜。病痛之苦几乎伴随一生,对病痛的反复感知、诉说、咀嚼、强调与嗟叹,进而兴发对人生的感慨,随处可见,时时呈现。
病痛使人更加敏感,也更易兴发感伤之情。欧阳修对此感受是十分深刻的:“岂惟老病之人独易感而多涕也。”[49]因此,善感易感多感的欧阳修频频在诗文中叹老伤怀、感慨人生,便是很自然的事了。其《秋怀》所咏:“节物岂不好,秋怀何黯然。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感事悲双鬓,包羞食万钱。”[50]兴于“节物”,伤于“秋怀”,感于世事,悲于老衰,总之一事一物,节气风光,人生百态,都能引发作者的感慨与思索。他或由季节的更替感慨人生的衰变:“时节忽已换,壮心空自惊。平明起照镜,但畏白发生。”[51]不经意间时节更替、壮心成空、而白发惊现,怎不令人黯然神伤?或见新霜而叹惋,感时物之变而独歌:“无情木石尚须老,有酒人生何不乐”、“咿呦儿女感时节,爱惜朱颜屡窥鉴。惟有壮士独悲歌,拂拭尘埃磨古剑”[52],无情木石尚须老,有情之人安能不怀伤乎?或因友朋之离别而哀叹:“相别始一岁,幽忧有百端。乃知一世中,少乐多悲患。”[53]西京之游,欧阳修与梅尧臣缔结了真挚深厚的友谊,此诗即抒发离别之后强烈的思念与感伤。挚友苏舜钦离京守母丧。临行,欧阳修作《答苏子美离京见寄》云:“惜哉三十五,白发今已生。近者去江淮,作诗寄离情。”[54]在抒写与挚友的不舍离情中流露自我年华老去的感伤之情。或因疾病老衰而嗟叹:“今年得疾因酒作,一春不饮气弥劣。……到今年才三十九,怕见新花羞白发。”[55]“某年方四十有三,而鬓发皆白。”[56]关于这点以上专门阐述过,此不赘言。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名篇《秋声赋》更是一首人生的悲歌,借助秋声之形态色调慨叹“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的忧苦人生,抒发如秋声般肃杀凄凉的生命悲感,流露浓重的“以非金后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之无奈与感伤。因此,因物兴感,缘事起情,叹老嗟悲,已成欧阳修潜意识的自然流露。
幼年失怙孤苦的飘零感、孱弱多病的老衰感及由此形成的易感、善感、多感的心灵世界,使欧阳修一方面更珍视自己与他人(包括事、物)的感情,珍惜美好的事物与情感,对美好情感体验不断咀嚼、酝酿、玩味、追怀,另一方面当他失去心中所爱(或亲友,或物事)时,便常常难以释怀,感慨情深、反复唱叹、纡旋迴环、不能自已。
正因为幼年时期孤苦无依的深切体验,或许也是出于补偿心理的需要,欧阳修对亲戚友朋、同僚后学等,充盈着满溢的深情,意之真,爱之切,情之浓,令人感动万分。
靠母亲辛勤抚养长大成人的欧阳修,在为父所作墓表《泷冈阡表》中,以母亲之娓娓细语,刻划父亲清正廉洁、笃于友情、孝顺温良的品格与个性,平凡而深情,动人心扉,感人肺腑。文中写道:
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垅之殖,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57]
父之仁、母之慈,父母之期待,绻绻亲情都流淌于殷切又平凡的话语当中。清代薛宣说:“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是也。如《三百篇》……韩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欧阳修《泷冈阡表》,皆所谓‘出于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作文,皆以真情为主。”[58]林纾特别称赏欧阳修此文,誉为“至文”,谓“不能以文字目之,当以一团血性说话目之”,又云“凡大家之文,自性情中流出者,不用文法剪裁,而自然成为文法,以手腕随性情而行,所以特立千古,如此篇是也。”[59]王文濡云:“是千古至性文字。”[60]
写于明道二年(1033)的《述梦赋》,是欧阳修悼念亡妻胥氏之作。“夫君去我而何之乎?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呜呼!人羡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复,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乎其他?愤既不得与声而俱发兮,独饮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断绝,泪疾下兮滂沱。”[61]又《绿竹堂独饮》云:“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62]一文一诗,均可见作者思妻之切,悲痛之深,这是用血泪著成的文章,感人肺腑。对孩子的关爱与深情则寄寓于真切的书信问候与寄棉衣的平凡举动之中,给长子欧阳发的信中写道:“今日蔡州大风微雨,陡寒,思汝数日前尽将棉衣寄归,……忧汝骤寒,都无棉衣。吾与娘忧心不能安,今立走急足送棉衣去。”[63]与好友的往来书信中,欧阳修并不讳言儿女生病的情况及自己作为父亲的忧念与担心。如《与刘侍读原父》其十七:“自春首以来,儿女辈疾病,日益忧煎。自顾无补于时,而衰病日增,咎责四至,其何以堪之!”[64]《与王懿恪公君贶》其五:“某自过年,儿女多病,小女子患目,殆今未较,日颇忧煎。”[65]《与吴正献公冲卿》其二:“某自春涉夏,以小儿女多病,不无忧挠。”[66]庆历三年(1045),长女欧阳师夭亡,至此,年未四十的欧阳修,已丧其三个子女,真乃“一割痛莫忍,屡痛谁能当”[67]。《哭女师》更是淋漓尽致地抒泄了失去爱女的悲痛之情:
暮入门兮迎我笑,朝出门兮牵我衣。戏我怀兮走而驰,旦不觉夜兮不知四时。忽然不见兮一日千思。日难度兮何长,夜不寐兮何迟!暮入门兮何望,朝出门兮何之?恍疑在兮杳难追,髡两毛兮秀双眉。不可见兮如酒醒睡觉,追惟梦醉之时。八年几日兮百岁难期,于汝有顷刻之爱兮,使我有终生之悲。[68]
丧女之痛,悲怀难遣,以至精神恍惚,痛彻心扉。元刘埙评曰:“悲哀缱绻,殆骨肉之情不能忘邪?”[69]
幼年失怙的孤苦无依体验,让欧阳修饱尝了无人相助,更无人恩怜的凄凉与悲苦,故而对他人孤危困顿之处境尤能感同身受,能做到“接人待物,诚信乐易”[70],“人人以为开口可见心腑”[71]。在其仕宦生涯中,对需要帮助的人,包括亲友、僚属,还有不认识的人,都能倾力相助。可谓奖掖人才,不遗余力:“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曾巩、王安石、苏洵、洵子轼辙,布衣屏处,未为人知,修即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笃于朋友,生则振掖之,死则调护其家。”[72]而笃于交友,恤人之孤的品格也尤为人称道:“欧阳文忠公平生笃于朋友,如尹师鲁、梅圣俞,孙明复既卒,其家贫甚。公力经营之,使皆得以自给,又表其孤于朝,悉录以官,由是三族赖公之力其后昌炽”[73],“他尝所与厚者,未尝遗也”、“遇其人或其家厄且困,必力振之”[74],如此等等,都真实地展现了欧阳修对朋友及其家人的体恤、仁爱与帮助。
欧阳修步入仕途之后,结交了一批志同道合、友谊深厚的挚友,如梅圣俞、苏舜钦、谢绛、黄梦升、张先、石介、尹洙、石曼卿、韩琦、刘敞等。梅尧臣为欧阳修知己,两人相知甚深,曾经相约买田,共同归老颍州,梅尧臣去世之后,欧阳修“既题其诗稿,又序其集,又序其所注《孙子》,又铭其墓而哀之以文。”[75]既为其诗文集、著作作序,又作墓志碑铭记其生平德行、复作祭文寄托哀思,且恤其孤,助其家,可谓极尽朋友之谊。苏洵染疾,数次致书问侯。[76]后苏洵卒于京师,欧阳修作《苏主簿挽歌》,次年为之志墓。对友朋仁义诚信,坦诚以待,尽己之力以助之,是为欧阳修交友之道,也是其珍视友情,情感真挚丰富细腻的体现。
欧阳修和同僚朋友们勇于参政,积极建言,但仕途坎坷,派系之争,诽谤诬陷,接踵而至。同僚友朋或蒙冤、或遭贬、或早衰、或亡逝,欧阳修志表作铭时,常为其不幸、不遇感慨悲恸,呜咽低徊,不胜唏嘘之慨。诚如作者自云:“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77]《祭尹师鲁文》称:“子能自达,予又何悲?惟其师友之益,平生之旧,情之难忘,言不可究。”[78]反言“何悲”,实惟深悲,只因难忘友朋之间“平生之旧情”。盟友石介廉洁耿直,积极参预政治革新,为新政摇旗呐喊,遂遭政敌无情地谗诬与攻击,身死而悲,欧阳修满怀悲愤之情为之申冤、鸣不平,其《重读徂徕集》云:“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我欲犯众怒,为子记此冤。”[79]悲戚、愤慨、激切之情溢于言表。《祭梅圣俞文》云:“念昔河南,同时一辈,零落之余,惟予子在。子又去我,余存无几。凡今之游,皆莫余先,纪行琢辞,子宜余责。送终恤孤,则有众力。惟声与泪,独出余臆。”[80]此类文字感情强烈,声与泪俱、“悲怆刺骨”[81]、“悲慨呜咽”[82],感人尤深。《黄梦升墓志铭》通过好友黄梦升由少年之意气勃发至不遇困顿之生平遭际抒写,悲其人生之不幸。储欣云:“公于故人黄梦升、张尧夫、子野表志三篇大致仿佛,皆哀其贤而不遇,且早夭也,然梦升之辞尤悲。”[83]《古文观止》评:“感慨淋漓,极文章之能事。”[84]《张子野墓志铭》历叙平生之旧,朋友之恩,悲欢聚散,俯仰情深,嗟叹不已:“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呜呼,可哀也已!”[85]《〈释秘演诗集〉序》既为友朋的盛衰聚散感慨嘘唏,又何尝不是自我心灵与人生体悟的倾吐与抒泄呢?对于这些志同道合的友人,欧阳修在哀悼其人之殁时,着重抒发朋友之间的相知情谊及存亡之叹。可以说,欧阳修的散文是其生命情感的物化,因此,特别能震撼读者的心灵。刘大櫆评曰:“历叙交游,而俯仰身世,感叹淋漓,风神遒逸。”[86]黄宗羲更是盛赞有余:“庐陵之志交友,无不呜咽……其言皆恻恻动人。古今自有一种文章,不可磨灭,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者。”[87]
美好的事物、人生的盛景,是欧阳修孤寂悲苦生活体验中的兴奋剂,深铭于心,经久难忘,是他每每眷怀、回味、遐想的美好忆念。欧阳修一生之中有两个情结:洛阳情结与庆历情结,这两个情结在欧阳修的诗、文、词等创作中频频出现。[88]天圣九年(1031),欧阳修至洛阳,任西京推官,在开明重才的长官钱惟演手下,与友朋同僚登高临水,游赏唱和、吟诗作文,成了欧阳修一生中难以忘怀、铭刻于心的美好回忆。此年所作《游大字院记》描写了六月出游普明寺,与诸友避暑啸歌、饮酒赋诗的景况,从中可以窥见这种生活给欧阳修带来的欢欣与愉悦,长令作者颂念不已:“西河幕府,最盛于文章;南国兰台,莫非乎英俊。”[89]“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90]此后,在人生不同阶段,欧阳修每每著文追忆这段与友人纵恣交游、欢谑酬唱的人生盛景。康定元年(1040),作《张子野墓志铭》回忆其时与友朋张子野、张尧夫等往来欢聚于洛阳的情景,极其纵畅:“初,天圣九年,予为西京留守推官。是时,陈郡谢希深、南阳张尧夫与吾子野,尚皆无恙。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91]到嘉祐二年(1057)作《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仍旧追忆这段美好时光:“文僖公善待士,未尝责以吏职,而河南又多名山水,竹林茂树,奇花怪石,其平台清池上下,荒墟草莽之间,余得日从贤人长者赋诗饮酒以为乐。”[92]名士荟萃、自由自在、欢乐畅快,欧阳修与洛阳才士们一起,在读书作文、饮酒赋诗的生活中,酣畅淋漓地发挥出他的文学材质,更收获了人生中最值得珍惜、忆念的深挚友情与美好时光。嘉祐年间,欧阳修任翰林学士,与僚友梅尧臣、韩子华等同知礼部贡举,公事之余,应和酬唱。此际的嘉祐馆阁之游,是欧阳修人生中第二段难忘的快乐时光:“呜呼,吾六人者,志气可谓盛矣!”[93]高度颂美馆阁交游之畅快。嘉祐八年(1063),《集古录目序》亦云:“昔在洛阳,与余游者,皆一时豪隽之士也。”[94]后又云:“右跋尾者六人,皆知名士也。时余在翰林,以孟飨致斋《唐书》局中,六人者相与饮弈欢然,终日而去。盖一时之盛集也。”[95]
正因为记忆是如此美好,当盛景不再,友人离散,衰亡相继,欢乐难觅,故于俯仰今昔之间,感叹盛衰变迁,这是欧阳修始终无法释怀的,故每于文章中反复追忆、怀想、感慨、嗟叹,伤感不已。西京之游,快乐美好,故离别之际,颇为感伤。《玉楼春》其四:“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96]西京离别之后,更是每每深切追怀:“忆昔西都欢纵。自别后有谁能共?伊川山水洛川花,细寻思旧游如梦。今日相逢情愈重,愁闻唱画楼钟动。白发天涯逢此景,倒金尊殢谁相送。”[97]在为挚友撰写墓志碑铭时,欧阳修更是将这种友人离散,欢会难再,悲苦相继的感伤宣泄得淋漓尽致。《张子野墓志铭》云:“至今皆以谓无如向时之盛,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初在洛时,已哭尧夫而铭之;其后六年,又哭希深而铭之;今又哭吾子野而铭之。于是又知非徒相得之难,而善人君子欲使幸而久在于世,亦不可得也。呜呼,可哀也已!”[98]人生苦短,转瞬之间,挚友一个个相继离世,忆旧思今,惟存苦痛虚空而已。《河南府司录张君墓表》亦抒此感:“自君卒后,文僖公得罪,贬死汉东,吏属亦各引去。今师鲁死且十余年,王顾者死亦六七年矣,其送君而临穴者及与君同府而游者,十盖八九死矣,其幸而在者不老则病且衰,如予是也。呜呼!盛衰生死之际,未始不如是,是岂足道哉?”[99]感慨西京盛游之后,爱才宽容的上司钱惟演被贬,僚属各自流散,同时与之游者,“十盖八九死矣”,于是乎,嗟叹盛衰生死之际,惟有“托于文字者可以无穷”了!真是“累欷感慨,不知文生情、情生文也。”[100]
晚年俯仰今昔,叹交游零落,更融入自己身世之慨,流露浓厚的盛衰之感。欧阳修云:“平生笑言,俯仰今昔。”[101]虽曰“笑言”,实则悲语,“笑”或为苦笑而已。《礼部唱和诗序》,忆往昔之盛游,叹今日知交之零落,此晚年感盛衰之意尤甚。熙宁四年(1071),欧阳修六十五岁,病告中跋《赛阳山文》,感慨系之:“自嘉祐己亥至今熙宁辛亥,一纪之间,亡者四,存者三,而择之遭酷吏以罪废,景仁亦以言事得罪。独余顽然蒙上保全,贪冒宠荣,不知休止。然筋骸惫矣,尚此勉强,而交游零落,无复情悰。其盛衰之际,可以悲夫。……因感夫存亡今昔之可叹者,遂并书之。”[102]同年所作《江邻几文集序》,于友朋交游零落之感喟一如往昔:“不独善人君子难得易失,而交游零落如此,反顾身世死生盛衰之际,又可悲夫!”[103]都充满了时光易逝,往事难追,今非昔比的感喟深情。诚如沈德潜所云:“文情感喟欷歔,最足动人”、“徘徊惋惜,令后人读之,犹觉悲风四起”[104]。归有光云:“悲酸愤惋。”[105]关于欧阳修文章俯仰今昔,感慨万千的特点,林纾说的极好:“欧公一生本领,无论何等文字,盖得一‘追’字诀,追昔,追怀前事也……抚今追昔,俯仰沉吟,有令人涵咏不能自已者。”[106]
据此,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四岁失去父亲,孤苦无依、孤独无偶、孤心难释,已经成为欧阳修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情感体验,并伴随着这一体验,生发出对亲人、友朋以及事、物等真挚强烈、深醇丰厚的情感,这一情感之执著,无时无刻,自始至终,无由消融,是对其童年情感缺憾的有力补偿,使欧阳修每每于文中多于情、专于情、深于情。当这一情感状态基于现实原因,不得不改变时,这种情绪更愈发浓挚执著,反复缠绕,低徊盘旋,虽有理性的节制,但仍情思绵邈、情韵悠长。
注释:
[1][2][3][9][10][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8][49][50][51][52][53][54][55][56][57][61][62][63][64][65][66][67][68][70][71][74][76][77][78][79][80][85][89][90][91][92][93][94][95][96][97][98][99][101][102][103]欧阳修:《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 507,256,612,2693,2700,393,2508,1321,2344,2366,2364,2344,2361,2364,2332,2361,2369,2508,254,11,8,8,15,229,233,1992,576,144,2501,799,160,801,173,1334,1338,218,2392,2392,2414,139,2458,2411,700,232,78,52,730,752,30,2355,393,836,724,2536,2424,2395,2370,39,840,2693,2626,2694,2470- 2471,706,694,46- 47,701,411,1439,85,410,386,597,2061,2290,2019,2043,410,386,696,2290,618页。
[4]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一,清光绪壬辰湖北官书处重刻本。
[5]林 纾:《春觉斋论文》“情韵”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6][100]归有光:《欧阳文忠公文选》卷十引徐文昭评语,清刻本。
[7]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庐陵文钞》卷九,皖省聚文堂重校刻本。
[8]参见欧明俊先生《〈秋声赋〉的文化解读》、《从新发现的96 通书简看欧阳修的日常生活》,复旦大学博士陈湘琳的毕业论文《欧阳修的文学世界与生命情境》(2010年)。
[11]陈湘琳:《欧阳修的文学世界与生命情境》,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0年,第15-21页。
[58]薛 宣:《薛文清公读书录》卷五,民国丛书集成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
[59][106]林 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八,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
[60]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四十五,上海:中华书局,1923年。
[69]刘 埙:《隐居通议》卷五,丛书集成本。
[72]脱 脱:《宋史》卷三百一十九《欧阳修传》,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73]赵善了:《自警编》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
[75]刘性:《宛陵先生年谱序》,见《梅尧臣集编年校注》移录十,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
[81]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庐陵文钞》卷三十一,皖省聚文堂重校刻本。
[82]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庐陵文钞》引,皖省聚文堂重校刻本。
[83]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之《六一居士全集录》卷三,清光绪壬午江苏书局重刻本。
[84]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十四,清光绪壬寅宁波汲绠斋石印本。
[86]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卷四十五引刘大櫆评语,北京:中华书局,1923年。
[87]黄宗羲:《金石要例》卷一附论文管见,丛书集成本。
[88]洪本健:《论欧阳修碑志文的创作》,《井冈山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2 期。
[104]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十一,清光绪壬寅宁波汲绠斋石印本。
[105]归有光:《欧阳文忠公文选》评语卷五,清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