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敏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明清之际,琉球与中国有着507年的邦交(宗藩)关系,历任琉球王为明清皇室册封方具合法性,明清两朝册封率团使前往琉球或谕祭已故琉球王,或为琉球王举行册封仪式(史上册封使共为琉球世子举行了23 次盛大的册封仪式),抑或琉球朝贡使和留学生前往中国,是令两国人民极为珍视的外交事件,数百年间从未间断。在明清政府实施严格海禁的时期,琉球是唯一可以跟中国进行合法海上商贸往来的海外番邦,可见其在与中国邦交中所拥有的特殊地位和待遇。
在中琉频繁往来过程中,我们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就是所有的琉球文人均用汉语写作,他们当中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出使或留学)来到过中国,而往返中国时福建是他们的必经之地,或长期逗留之地,在福建,他们多住在福州的“柔远驿”(琉球会馆,今福州台江南公园附近)。有的病故于闽,集中葬在琉球墓园(今福州长安山公园旁)。他们在福建留下了大量的汉语诗文作品。明末因日本萨摩藩侵占琉球,使明代琉球汉文文献荡然无存,今天我们看到的涉闽琉球诗,全是清代的作品。
琉球人来华,大抵有朝贡使(含其官方随从)和留学生两类。进京朝贡使者,不少曾经有在华留学的经历,他们多次在福建留下了足迹,如同治十一年(1872)北上朝贡的琉球使者蔡大鼎的《北燕游草》,其由闽入京沿途纪诗253 首,前后近40首为在闽纪行诗,其中沿途写了多首有关北上京城的福建官驿的诗作。如《次白沙》、《宿水口驿》、《到黄田驿》、《黄田驿夜雨》、《清风驿即景》、《金沙驿听雨》、《延平怀古》等等。[1]清朝福建有五条官驿,其中进京官驿(由福州三山驿起经延平府诸驿、建宁府诸驿至浦城县小关驿越仙霞岭出闽)是琉球贡使和官生的必走驿站,我们从《雪堂燕游草》(程顺则著)、《琉球诗录》(孙衣言辑)等琉球人诗集中经常读到清代福建驿站名。琉球诗人笔下,驿站以外的福建胜地就更多了。作为琉球驻闽大通事,蔡大鼎先后在福州生活八年之久,此间他遍游福州鼓山、乌山、于山、镇海楼等名胜,常与当地名士歌咏唱和,这些作品后来收入其《寒窗纪事》、《闽山游草》和《续闽山游草》中,例如《游鼓山》其一:“十里松阴一路幽,层层云飞眼中收;风鸣石鼓千峰响,水舞银涛万壑秋;山鹿何心眠野寺,海门无际渺沧州;登临尽是思乡景,极目中山起百忧。”其二:“松阴十里路千盘,几度攀跻不厌烦;芒履穷搜岩径险,葛衣难御海涛寒;暮云不放山容翠,秋色全归木叶舟;我欲投闲聆妙偈,肯容风雨对蒲团。”(《寒窗纪事》)前一首通过写景状物,表达其身在鼓山,心怀琉球的内心情感;后一首同写鼓山,却是睹物思偈,深山问佛的闲适。
明清之际,中国建立了比较成熟的接纳琉球留学生的学习制度。为了加强与宗主国的友好关系,增进商贸往来,学习中国文化,琉球会选拔“官生”途经闽地进京(明朝南京,清朝北京)在国子监留学,他们的导师(教习)传授其汉语诗文写作是必修功课。而福建行迹,是他们汉语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如道光二十一年国子监教习孙衣言和同治七年国子监教习徐干分别编订的琉球官生诗集《琉球诗录》,收录多首琉球官生闽地抒怀之作。[2]如琉球最后一批官生之一的林世功在京城怀念闽地,写下了《鼓山寺》:“瀑布飞来万壑鸣,苍松尽作海涛声;亭边水色摇空人,寺里风光隔岭明;夜静久知群物息,僧闲已觉万缘轻;萧然丈室望尘镜,直欲安禅过此生。”(卷二)其京城留学期间所作《忆福州寄毛兄良辅》、《题武夷画卷》等,都写下了福建给京城里的琉球学子留下的美好记忆。
康熙以后,还出现了自费到福建学习汉语、礼仪和技术的琉球人,以便学成归国造福琉球社会,通常叫“勤学生”。这些勤学生后来成为琉球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例如乾隆年间留学福州的琉球文人程顺则,回国后官拜紫金大夫,留下许多记述在闽生活的诗作,收录在《雪堂燕游草》中。另外他还在福州刊印了《中山诗文集》,收录多首琉球文人的涉闽之作。
无论琉球赴京的贡使抑或官生,还是旅闽的琉球勤学生,往返途经或居留福建期间,留下了大量涉闽题材的汉文诗。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来自琉球华人聚集地久米村,所以,涉闽的琉球汉语诗文,既是清代琉球汉语文学的重要现象,也是中琉两国人民友好往来的重要见证,具有文学与史学价值。
明清两朝汉文化频繁东渐琉球,琉球国的汉语写作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不仅其所有国史均由汉语写成,如蔡铎的《中山世谱》、蔡温的《中山世鉴》、《球阳》等,而且大量琉球文人均以汉语作为日常书写、创作的通用文字。由于琉球国推崇汉语,加上出使或留学中国的经历,许多人的汉语诗文写作能力得到了强化;即便是在国内的琉球王室成员或其他文士,他们也或多或少接受过汉语学习,揣摩用汉语赋诗文也习以为常。
作为琉球王室的官方文书用语,琉球文人习得汉语,运用汉语写诗作文成为琉球文化界备受推崇的事情。琉球国尤以久米村出身的文人在琉球汉语文学史上最为出色。从明初建立朝贡关系开始,太祖即向琉球“赐以闽人之善操舟者三十六姓”,这“闽人三十六姓”及其后人,基本上聚居在琉球的久米村(即今冲绳县的久米町),琉球历史上许多著名政治家和诗人,都是久米村华裔后人,该村多数人是明洪武、万历年间受皇命陆续迁往琉球的福建长乐河口人士后裔,他们在迁琉数百年间扮演着向琉球推行中国文化、承担中琉交流通事(翻译)角色。多数久米村出身的人日后都成为琉球文化史上的巨擘,如程顺则、蔡温、蔡铎、蔡大鼎等等。这些出身于久米村的琉球文人,本来就有不错的汉语基础,来到福建和中国其他地区之后,他们的汉语书写水平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和提高。康熙以降,围绕着两国密切的文化交流,琉球文人创作出的脍炙人口的汉语文学作品,成为清代番邦汉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清代涉琉文学作品,首先是琉球文人或官员个人的诗文集,以及各种文学性较强的笔记,这些作品以汉语诗文集传世的有:程顺则的《雪堂燕游草》,及其编录的琉球文人作品集《中山诗文集》,其子程抟万《焚余稿》;蔡铎《观光堂游草》,蔡温《澹园集》,周新命《翠云楼诗笺》,蔡文溥《四本堂诗文集》,蔡肇功《寒窗纪事》,蔡大鼎《闽山游草》《续闽山游草》《北燕游草》《北上杂记》等多种。
其次,琉球文人的作品还被明清使琉官员收录在他们的使录文献里,如清汪楫《中山沿革志》附《中山诗文》[3]有琉球人诗作共24 首,徐葆光《中山传信录》附“中山赠送诗文”,收录琉球国君、士大夫、僧侣等 31人的汉诗 39 首。[4]另外,因为琉球属明清番邦,琉球文人还被视作正宗清人,清代诗选屡收琉球文人所作。如康熙年间刊行的《皇清诗选》收琉球25人70 首诗,包括中山王世子尚纯《咏双松》、中山王弟尚弘毅《咏松竹寿汪检讨封翁》。1929年由曾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徐世昌(1855~1939)及其门客、幕僚协助编成的清诗总集《晚晴簃诗汇》,即收录琉球9人11 首诗。毛翰认为:“想琉球蕞尔小国,其面积和人口不过相当于中国的一个普通县份,竟有这么多诗人骚客,一次册封,与天朝使臣唱酬,竟会涌现这么多风雅醇正的诗篇,真让人刮目相看!”[5]
再次,明清两代,琉球频繁派优秀子弟来华入国子监深造,清国子监教习潘相在《琉球入学见闻录》中说:“向慕文教,琉球于诸国为最笃,国家待之亦为最优。”[6]这些琉球留学官生不乏诗人,如清代首批琉球官生蔡文溥、阮维新等,清末殉国官生林世功等。琉球来华进修学习的官生(在京城的国子监)和勤学生(在福州)学习期间的诗文习作,由其教习老师亲自评点,并在华刊刻成册,如康熙年间在福州琉球馆(即柔远驿)以勤学生身份,后来成为琉球著名政治家和文学家的程顺则,在恩师陈元辅的帮助下,于雍正三年(1725,即琉球尚敬十三年)出版了琉球史上唯一一部包括中琉两国文人诗文作品在内的《中山诗文集》,该集共收琉球王室、百官及文人诗计39人200 多首,大多以中国见闻为题材;[7]后来日本学者上里贤一教授亦编有《中山诗文集》(九州大学出版会1998)主要也是清初琉球汉诗。《中山诗文集》中的诗歌涉及的内容包括:酬答、唱和、歌颂、纪行、咏物、赠别、怀古、思亲、述怀、悼亡等。[8]这些诗歌多数是游历中国所留下的感怀,从内容到形式,全面学习唐诗以来的诗歌传统。道光年间,琉球官生东国兴、阮宣绍、向克秀、郑学楷的教习孙衣言,编辑了官生们的诗歌习作集《琉球诗录》,并于道光二十四年刊印。[9]同治年间,教授林世功、林世忠、毛启祥、葛兆庆等人的教习徐干,编辑了官生林世功、林世忠的诗歌习作集《琉球诗录》,孙衣言作序,并于同治十二年刊行。[10]据冲绳史学家仲原善忠统计,明清两朝琉球官生总数为97人,其中明代55人,清代42人,学成归国者77人,因海难和疾病死亡者20人。据笔者统计,留下诗文作品的人主要集中在清代,目前可以统计的有数十人之多。清代国子监对琉球官生的写作要求相当严格,乾隆年间教习潘相为琉球官生制定的教规就要求琉球官生“逢三日”“逢八日”须作诗文:“逢三日,作诗一首,不拘古律。逢八日,作四六一篇或论序等类一篇。”[11]有的官生出身的诗人,后来一直热衷于写诗,并刊刻了个人诗集,如康熙二十七年(1688)来华的官生蔡文溥归国后著有《四本堂诗文集》。[12]
清代以后除了进京研修的官生之外,琉球还有许多在福州学习的“勤学生”,他们当中也有许多人留下了文学作品。最为著名的就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赴福州勤学、师从陈元辅和竺天植、后来成为琉球历史上著名政治家的程顺则,有《雪堂燕游草》传世。[13]程顺则是来闽勤学的琉球人中文学成就非常高的一位,《皇清诗选》收琉球25人70 首诗中,就有21 首是程顺则的诗作。其他一些勤学于闽并结集刊刻作品集的琉球诗人是:蔡铎《观光堂游草》、曾益《执圭堂游草》、蔡大鼎《寒窗纪事》、周新命《翠云楼诗笺》、蔡温《澹园集》等。[14]详见表 1。
表1:清代琉球主要旅闽诗人创作情况一览表
续上表
如前所述,琉球旅闽诗,几乎是绝大多数进入中国的琉球文人必赋之作,因为福建是他们进入中国的第一站,也是离华出境的最后一站。无论是路过还是留守,这些诗,均以作者在闽地游历感受为抒怀对象。诗歌的作者,有的是路过福建进出京城国子监的享受“公费”的官生,有的是长期在福建“自费”学习的勤学生,有的是因外交公务而居留福建或进京路过福建的外交使节,很多琉球使节(贡使、通事)年轻时都曾有留学中国的经历,他们在留学和出使中国期间,先后留下了不少旅闽诗,如程顺则年轻的时候(1683-1686)为勤学生居留福州3年,师从陈元辅,回国后多次以贡使身份遣往中国,他在不同时期,在福建留下了不同的诗作,如《仙霞岭观梅》《建溪雪雨》《留别闽中诸同游》等诗。在这些琉球诗人笔下,福建的名胜古迹、风物民俗、往来宾朋、活动事件,被写得栩栩如生,成为清代外籍人士书写福建的重要文学篇章和历史文献,印证了闽琉两地在清代极其密切的友好往来。
福建对于旅居在此的琉球诗人来说,够得上是异国他乡了。一般而言,异国诗人对所到过之处的山水刻画会比较生涩,会有隔的感觉,可是对于琉球旅华诗人而言,我们却很少看到这种情况。康熙二十八年(1889),琉球人周新命留学福州,看到福州山水,生发怀乡之叹:
登石鼓屴巅峰
独立闽山第一峰,悠然四望海天空。
凌云间倚千秋石,拂寺时来万里风。
古堞迷茫飞鸟下,故园隐现暮烟中。
喜今近远波涛静,共仰车书万国同。[15]
稍早于周新命来华留学的琉球官生蔡文溥(1671-1745),在国子监修完归国,从京城到福建,准备从这里中转开楫归国。福建的山山水水,带给他的是强烈的亲切、亲近的感觉:
上巳同诸友集饮江楼
几年北阙苦淹留,诏许辞官到驿楼。
花柳多情逢客笑,山川有意待人游。
楼亭胜事虽难继,琼水风光尚未收。
相对一樽期人醉,当欢又动故园愁。
驿楼坐雨
客中对雨又经秋,古驿凄其独上楼。
千里浓云从北向,一江狂雨逐东流。
归鸦乱噪投庭树,旅雁哀鸣下琴洲。
何事栏干频徒倚,乡关不见使人愁。[16]
在两首诗歌中,尽管作品不脱思乡念故的心态,但是他对福建美丽的山水是由衷赞叹的。诗中的“驿楼”,就是琉球人来华居住的国宾馆“柔远驿”,蔡文溥在接任接贡存留通事时,在柔远驿曾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驿站书写,体现了这些赴京留学或朝贡的琉球人的漂泊和羁旅心态。类似的诗作比比皆是,如琉球官生阮宣诏写于福建驿站的两首诗作:
自“柔远驿”起程至洪山桥宿
骊歌唱罢水边亭,解缆扁舟趁远汀,万寿桥前人送客,尚书庙里佛谈经,风吹萧瑟三更雨,云散微明数点星,极目榕城复何许,千山向晓色青青。四望长空万里晴,日轮鸟石岭头明,携竿渔客随潮到,担斧樵夫觅径行,昨夜荒村烟火逈,今朝古岸水云平,故园回首沧瀛外,孤雁飞来动旅情。十尺蒲帆一叶舟,洪山桥下溯长流,碧波系棹垂杨外,寒柝传更古岸头,驿路喜多谈笑侣,春风又起别离愁,从兹上国观光客,万里平安向帝州。
宿水口驿
日晚江村近,停舟绿水边,
青山通客路,古驿傍孤烟,
倚槛看残月,临窗听暗泉,
寒床眠未稳,寥落晓钟传。[17]
福建名山胜水很多,给来此的琉球文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例如琉球在京国子监读书的官学生林世忠笔下的武夷山:
题武夷画卷
高堂白昼起云烟,幔亭玉女青相连。忽如置我仙山上,掉臂御风何冷然。九曲溪水流潺湲。三十六峰晴露岭,芝华瑶草犹翕郁。鸾车鹤驾何当旋,仙君宴罢知何代。徒闻绛服升遥天,今函玉蜕空严秘。孰云二子非神仙,笑倚刳木舟,欲向虹桥渡。虹桥未可渡,仙君不知处。恍惚云軿下紫空,眼前已觉步虚度。我披此图兴未已,采药当从赤松子。仙山可以得长生,何必蓬莱三万里。[18]
琉球诗人在福建多集中于福州,住在“柔远驿”,他们在福建拜师学艺、交往名士、学习汉语闽俗,有的短期逗留(如进京朝贡或为官生而过往福建),有的多年滞留(如来闽自费“勤学”或公干),有的甚至客死闽地,身心都交付给异地他乡,与福建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福建是他们许多人的第二故乡。很多琉球诗人的作品都是与福建文人的酬答、唱和、赠别之作。例如琉球贡使蔡大鼎经常往来于琉球与福建之间,与结识的福建友人常常以诗唱和,增进情谊。他刊刻诗文集,常常收到福建人送序赠诗,如他的诗集《北燕游草》不仅热邀三位闽人(清源山人、徐干、林齐韶)作序,还将一些闽地朋友贺其北上的诗置于卷首,如他的福建朋友郑虞臣作送别诗《闽中送行诗》、《送中山蔡使者入都》(四首),谢维焜《送中山蔡使者入都》(十二首)。[19]
一些琉球诗人离开福建进京或回国,他们常常怀想在福建的人和事情,他们把对福建友人或在福建打拼的琉球人的思念之情一并写入他们的诗歌,如道光二十一年(1841)官生郑学楷的两首诗:
寄在闽贡使
分襟如昨岁迁移,风雨萧萧益远思,
群玉峰前遥挂梦,黄金台上独题诗,
月明茅店闻鸡早,霜落溪桥策马迟,
安得西窗同翦烛,深宵共话旧心期。
寄榕城郑夫子
三年笑语阻追陪,梦挂蒹葭碧水隈,
却望江云思远道,难凭驿使寄新梅,
西山晓月窗前落,野寺疏钟雪里来,
姓氏千秋悬北斗,光辉遥接凤凰台。[20]
郑学楷身在北京国子监求学,却常常心系福州城里的琉球贡使和福州朋友,这两首诗就是写给他们的。同治初留学北京的琉球诗人林世功(1811-1885),也常常思念他在福州城里的旧交:
忆福州寄毛兄良辅
穷园敛夕晖,烟华散林樾。暗虫鸣始悲,流莹飞欲歇。荏苒京华游,惆怅榕城别。之子今离居,远道愁空结。大火澹将颓,望舒园又缺。岁晏坐如此,眷矣凉秋节。[21]
很多琉球诗人,到福建短则数日数月,长则数年。年深月久,难免滋生客居心态,对隔海相望的故乡琉球变得思念心切,于是他们用诗歌表达了对故园、亲人的思念。这些思乡怀人之作,有时是他乡遇故知的酬唱,比如琉球诗人周新命在福州游学期间,遇到来华朝贡的琉球国大使、著名诗人程顺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即赠诗抒发闽地留学者的乡愁:
寄程宠文
与子握手别,愁心绕故乡。驿亭花径冷,江路草桥荒。客梦随山月,溪声落雪堂。故人如问我,万里一空囊。
怀程宠文
万里云山望渺茫,伊人宛在水中央。
一天月好多离思,四壁蛰寒独断肠。
知尔名园闭作赋,奎予古驿静焚香。
江湖满地愁羁旅,握手何时话故乡。[22]
首先,以宗主国为本国,对中国文化的强烈认同。琉球诗人在诗中将中国帝王称作自己的最高元首,恭祝中国帝王或皇太后生日的诗歌常常以“恭庆”“恭迎”“恭纪”为题。如官生郑孝德《辛巳十一月十五日皇上恭迎皇太后自圆明苑还宫恭庆万寿诏许陪臣孝德等用本国衣冠随班接驾恭纪一首》《恭庆圣母皇太后七十万寿诗进呈》之类均以“恭庆”入题。虽有阿谀逢迎用词,但对清国“圣母皇太后”所具有的那种毕恭毕敬,却也见得这些琉球番臣的诚惶诚恐。能够自如使用汉语写诗的这些琉球诗人,所以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国家,把福建当做“原乡”,还与这些文人,不少是琉球久米村的华裔身份有关系。他们是“闽人三十六姓”之后,这三十六姓来源地很复杂,多数来自福州长乐的河口,但也有的祖籍地来自福建其他地方,如康熙二十五年赴北京国子监留学的蔡文溥就是久米村三十六姓之后,他的祖上是明初泉州晋江迁琉球的蔡氏第十一世裔孙。他们当中很多人凭借着比其他琉球人更好的汉语功底和中国文化血脉上的天然联系,成为向琉球全面扩散中国文化的重量级人物。他们当中不少人,在清代都曾以各种方式(如留学或朝贡)到过福建,福建的作为部分琉球诗人的血脉上的“原乡”,也作为今日的“客居”之地,他们诗歌中所流露出来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而这种感情是别国(如日本、朝鲜、越南)汉诗所无法比拟的。
其次,琉球汉诗诗人严格遵循中国诗歌写作手法,不偏离中国近体诗歌合辙押韵的传统,好五言七言绝律,古体兼善,尤追唐风。纯熟运用中国诗歌用典的手法,如琉球王弟尚彻诗:“凤凰于飞越海东,翙翙其羽鸣雝雝”之“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均语出于《诗经·大雅·卷阿》;一些诗人甚至喜欢在其诗歌中使用一些生僻汉字,以示自己文采方面的深度中国化。
注释:
[1][19]蔡大鼎:《北燕游草》,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1 册,厦门:鹭江出版社,2012年。
[2][9][10]孙衣言:《琉球诗录》(道光二十一年)、徐干:《琉球诗录》(同治七年),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3 册。
[3][清]汪楫:《中山沿革志附中山诗文》(三卷),康熙雍正间刻悔斋集本,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5 册,第601~610页。
[4][清]徐葆光:《中山传信录》附“中山赠送诗文”,康熙二友斋刊本,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6 册,第577~592页。
[5]毛 翰:《中国周边国家汉诗概览》,北京:线装书局,2008年,第211页。
[6][11]潘相在:《琉球入学见闻录》,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8 册。
[7]参看黄裔:《琉球汉诗:中国诗歌移植的硕果》,《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3 期;陈福康:《中国人不可不知道的一段文学史——琉球汉文学概述》,《学术月刊》2005年第12 期。
[8]郭 丹:《琉球中山诗简说》,《闽台文化交流》2011年第1 期。
[12][16]蔡文溥:《四本堂诗文集》,见《琉球王国汉文文献集成》,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
[13]程顺则:《雪堂燕游草》,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1 册。
[14]蔡铎《观光堂游草》,收录程顺则《中山诗文集》共30 首诗歌;曾益《执圭堂游草》收录程顺则《中山诗文集》共14 首诗歌,两个集子均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2 册;蔡大鼎《寒窗纪事》、周新命《翠云楼诗笺》收入《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3 册,厦门:鹭江出版社,2012年;蔡温《澹园集》未见刊本,有《千手院访赖全上人》《吴我天底道中》2 首诗歌,见录于徐世光《晚晴簃诗汇》之200 卷。
[15][22]周新命:《翠云楼诗笺》,见《传世汉文琉球文献辑稿》第23 册。
[17][20]见孙衣言辑《琉球诗录》卷一。
[18][21]见徐 干《琉球诗录》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