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政
党争的根源
宋代的党争,早在开国之初,宋太祖就有所预感和警觉。建隆三年(962),针对官员产生最重要来源的科举考试,赵匡胤明令:“及第举人不得呼知举官为恩门、师门及自称门生。”从开宝六年(973)起,赵匡胤又将殿试确立为定制,通过这一形式强调中试者皆为皇帝所钦点。由“座主门生”变为“天子门生”,名称变化的背后,反映的是赵匡胤试图强化皇权存在,弱化座师色彩,打破因科举而形成师生、同门朋党的努力。
然而,与此同时,宋代的党争之因,恰恰也正是宋太祖在一开始确立治国方针时就已种下的。赵匡胤本是一介武夫,非凭文德,非借武功,仅仅是手握军权便发动陈桥兵变,以黄袍加身的方式骤登大位,如何安抚昔日的同僚,如何扭转唐末五代以来藩镇割据的局面?这成了他费尽心思解决的问题。为此,他采取了重文抑武的政策,极力提高文臣地位,“恩逮于百官惟恐其不足”,以至于后世不约而同地评价宋代“与士大夫治天下”。正是在这样宽松的政治氛围下,宋代大臣的政治地位达到了顶点,这一方面成就了一幕幕名臣云集、群英荟萃的盛况,另一方面也导致朝廷重臣竞相以权力追逐为中心,深陷党争而不以为意。
造成北宋党争的泛滥,从思想根源上,还缘于当时的士大夫已经改变了孔子以来“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的告诫,转而认同“君子有党”。庆历党争中,吕夷简指责范仲淹“荐引朋党,离间君臣”,属于范仲淹阵营的欧阳修随即在《朋党论》中针锋相对地提出“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对“君子有党论”进行了理论阐述。这一观点不但被后来的司马光、苏轼、秦观等继承发扬,而且成为党争各方公开树党、互引奥援的思想基础。从朋党之争到君子小人之争,思想上的转变特别是对党争的认同,意味着不同阵营的人们可以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树朋立党而无所顾忌。
更重要的,党争在某种程度上竟成了皇帝驭下的政治手腕。如宋真宗曾一语道破天机:“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就是说,要通过党争使大臣“异论相搅”、相互牵制,如此,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才可“居上”裁判,从而牢牢将权柄掌控手中。这也是为什么宋代的皇帝们尽管常常苦恼于朝政之争,却总要多多少少保留一些“反对派”在朝廷里,以防止一方坐大。
从政见之争到权力之争
可以说,党争贯穿了有宋一代的始终,成为宋代最突出的政治生态。特别是在宋太祖、宋太宗两位政治强人相继去世后,党争之乱渐次蔓延、愈演愈烈,遂至一发而不可收拾。
宋真宗时期,王钦若对寇准暗中倾轧,以寇准罢官而告终。宋仁宗时期,吕夷简与范仲淹明争暗斗,导致“庆历新政”半途而废。宋神宗以降,围绕变法产生的新旧党争,更是将党争引向高潮。先是熙宁、元丰年间,新党在神宗支持下排斥旧党,神宗死后,哲宗继位,改元元祐。由于哲宗年幼,朝政由高太后主持,高太后起用旧党,尽废新法,史称“元祐更化”。高太后死后,哲宗亲政,又恢复神宗新法,史称“绍述”,即继承之意。新党执政一直延续到宋徽宗时期,对旧党迫害也愈来愈变本加厉。崇宁元年(1102),蔡京上言宋徽宗,将司马光、苏轼等在元祐年间反对变法的文武大臣120人(后增至309人)名字刻诸石碑遍立全国,以示辱蔑,即所谓“元祐党籍碑”。凡立于碑上之人,一律“永不录用”,且不许其子孙参加科考并留于京师。同时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禁书运动,下令对苏轼等人文集“悉行焚毁”。
当然,如果因此认为党争专指新党对旧党的迫害,那就大错特错了。新党在台上,对旧党固然步步紧逼,而旧党一旦得势,对新党的围剿同样毫不手软。例如,以立碑刻名的形式进行羞辱便非新党所发明。在“元祐党籍碑”之前,旧党就曾开列王安石、章惇等60人名单,“榜之朝堂”,公开羞辱。同样,对反对一方加以文字构陷,旧党也不遑多让。如旧党针对新党人物蔡确所制造的“车盖亭诗案”,比之苏轼“乌台诗案”,手段一样低下,一样上不了台面。
好人之争令人痛心
如果说政治斗争在任何时候都不可避免,北宋的党争,最让人痛心和不解的,却是“好人”之间的争斗。
庆历党争中,范仲淹固然“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吕夷简亦是一代名相,二人虽然在后来关系有所缓和,但此前的争斗已使彼此大伤元气,并不可挽回地损害了轰轰烈烈的改革进程。
熙丰党争中,对立双方,王安石坚毅果敢,司马光宅心仁厚,二人俭朴守节、夙夜为公的道德品行,连彼此的反对者都不得不叹服,但就是这样两个人,最后却闹到形如仇敌、水火不能相容。
又如,苏轼与章惇同年考中进士,入仕之初结为挚友,却因变法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然而在“乌台诗案”中,章惇在苏轼危难之际仗义执言、出言解救,此后更是以执政之尊主动致书遭贬在外的苏轼,令苏轼也怅然感动。
这些人,可以说文章道德都是一流,都无愧君子之誉,却因为深陷党争而不能自拔,怎不令人叹息!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好人之争”的独特现象,才使得宋代党争尤其值得我们今天深思。以王安石变法为例,王安石所提出的新政,每一条看,都以富国强兵为旨归,出发点无疑都是正确的,而司马光等人的反对,又何尝不是以国家利益为关切?孰是孰非,不论当时还是后世,恐怕谁也难以一言定论。简而言之,对立双方,每一方都在为自己的信念而执着斗争,一方刚愎自用,另一方毫不退让;一方自认真理在握,另一方同样以为拥有道德高点;一方不屑争取支持,另一方更不愿予以同情理解。就这样,彼此越闹越僵,越争越执,最后就如苏辙所言,“不可同朝”,“不可并处”。
“好人之争”的糟糕之处还在于,当好人之间无法和平解决分歧时,其后继者也将失去和平解决的愿望和动力,转而另寻野蛮办法,从而以“小人之争”取代“好人之争”。这也是熙丰之后,党争逐渐由政见之争、理念之争滑落为权力之争、党派之争的逻辑轨迹。即争斗双方均不再以是非为准的,甚至不再存是非之念,其所关心的只在于,是否与我同党?若是同党,错亦是对;不是同党,对亦是错,也就是“同我者谓之正人,异我者疑为邪党”。“元祐党籍碑”无疑就是其中的典型与
高潮。
历史反思
今天我们回顾北宋党争这段历史,有什么是仍然值得记取的呢?
首先,争鸣是好事。如果我们将党争理解为不同派别关于治国理念、施政方针的政见之争,那么,这种争鸣不但不是坏事,而且有利于国家政策的完善。毕竟,比起众说纷纭,鸦雀无声更加可怕。这也是有人甚至将北宋党争比作古代政党政治雏形的原因。事实上,勇于回应、善于汲取不同意见,无疑是一切成功政治家胸怀与智慧的体现,也是一切成熟政策的共同特征,这正是争鸣的积极意义所在。
其次,争鸣有界限。既然争鸣是好事,为何纵观历史,不论是宋代党争,还是晚唐、明末的党争,都给国家带来严重的伤害?这是因为,过犹不及,争鸣一旦逾越了界限,轻则流于迂阔空谈,重则陷入意气之争,即如前述所言,由政见之争、理念之争滑落为权力之争、党派之争,完全失去了正面意义。
第三,凝聚共识的重要性。那么,如何守住争鸣的界限呢?这就需要争鸣各方具备妥协的意识,积极寻求共识,形成合力,共同推动事业的发展。回顾北宋变法之争,不能简单以带有浓厚道德色彩的改革派、保守派来指称,似乎改革派就是进步力量,保守派就是落后势力。事实上,如今我们再来反思,改革派的许多措施未必全无可议,而保守派的诸多质疑也颇有可取。设想一下,如果当时对立双方能够心平气和地互通有无,则不但改革措施将更加成熟完善,改革力量也将更加凝聚强大,不至于出现因为政见分歧而造成政策碎片,因为相互攻讦而导致力量分散的糟糕局面。
最后,科学的机制才能避免无谓的政治内耗。妥协与共识需要胸怀与智慧,需要具有对国家、民族事业的责任感与公心,惟其如此,才能不争意气、不计得失。而对我们今天来说,还需要建立科学的机制,最大限度地避免由于过度争论而陷入无谓的政治内耗。这种机制,至少应当包括充足的意见表达渠道和辩论平台、完善的信息采集和分析系统,以及公开透明的决策过程、强劲有力的动员团结机制,这固然是对于古人所无法要求的,却是我们今天应当做到的。如此,才能超越历史的局限,实现真理越辩越明、统一思想协作奋进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