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镛
之一:谷物
2013年10月的一个傍晚,我站在故乡的家门前,看村庄对面的远山,我第一次发现,远处的天际线不仅把天地物质上下分明,使时间也出现了分野。黑夜在大地上已经大致就位了,天空中分明还是白天。
我走到田野处,看见还有一些人,手提着镰刀,在立着的稻谷旁,直起腰,抬头看了看天,准备再干一会。但是,当他们弯下腰看地,却是该收工回家的时候了,因为夜幕已经从大地上升起,并且,周围四方,出现了一种表面上的安静。紧接着,天空也仿佛把黑暗一口吐了撒下来,与大地上的黑夜同流合污,形成了黑色的同党,镰刀伸进谷秆的位置,已不再运用自如。这样,他们不得不收工,提着割谷的镰刀走上了回家的路。
由于天色已经黑咕隆咚,我看见收工走在路上的人,身材矮小,待他们走进了,我才发现,还在劳动的这些人,尽都是上了年纪的,体态弯曲。在今年,稻谷成熟得如此之好,非常难得,但在这样丰收的季节里,我看到他们的神情和田野一样平静。我不知道,他们对今年的庄稼,是喜还是忧,尽管,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谁都清楚得很,人的生命和庄稼之间,有着最亲密的生死关联,但是,从虚弱的劳力和孤独的灵魂中,他们没有表现出大丰收的狂喜。我就静静地站在路上,每遇见一个人路过,根据村中的辈分,我就谦卑地叫着他们:大爷爷、二爷爷、大奶奶、二奶奶、大妈、大爹、叔叔和婶婶,他们拖着疲倦的身体,却非常客气地回应我,热情地招呼去他们家坐坐。他们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就像我是他们外出的儿子,回来了,也或者,是把我当成来这个村庄做客的人。我仿佛成了故乡生活的旁观者。看着他们的神情,回到家,我对于今年故乡庄稼的丰收,心里带着惊喜,也带着悲凉。
秋天自古都是冲着庄稼而来的,故乡的稻谷今年风调雨顺,成熟得很好,金黄黄沉甸甸地看着大地,它们以饱满的肉身随时准备奉献给了人类的胃。但是,连日来,阴雨绵绵,稻谷无法及时收进粮仓。再加之每家的劳动力都不多,只有一个两个身影在田野里忙碌,尽管稻子在有限的劳动力中,最终还是一片一片地被割倒了,又因为劳力不够的因素和急需奢侈的阳光一样紧缺,使得割倒在田野里的稻谷,来不及捆扎了搬到场院上,在雨水和泥土的混合中,捂出了芽。
丰收而没有颗粒归仓,对于庄稼人来说,又会是怎样一种无奈,惋惜,打击和心痛?
我始终相信,关于米香的味道,每一个人应该从出生就从鼻孔里弥漫进去过,只是不会辨识而已。于我而言,我从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就更应该熟悉,并且,它和我童年时候光着脚丫,尾随着小脚的奶奶去田野里拾稻穗的味道一样,谷粒一样。我只是一时难以辨别,童年时候所见到的谷粒,和现在我所见到的谷粒,它们是同一粒,还是隔着时间的另一粒?或许,可能是有一粒谷种成为了所谓稻谷之神一类的东西,在时间中永生,直到现在。我想,对于自然的万物,它应该是得永生的。或者,它应该像大地一样,本身就有着一种古老的持久性,自有天地开始,一切都有自身规律的属性。种过庄稼的人,有谁不喜欢和爱惜那一粒谷物?是它,才维系了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是它,才哺育和延续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成长。
事实上,这都全靠大地。
关于大地,在我小时候,我认为大地的具体具象,走出村庄看前后左右,大地其实就这么一点地方。周围的远山与天相接的天际线,我就认为那是天边,它就限于这个圆圈里,人类的活动都在这个圆圈里进行,自然万物都装在这个圆圈里,应该从史前开始,或是老人们说的自盘古开天地后,就丝毫不变,仅此而已。大地究竟有多大?我偏执地认为,它反正不是世界的全部,大地就是我的故乡这么大,它包含了生长庄稼的部分,生长植被的部分,生长村庄的部分,生长河流的部分,还有生长墓地的部分,山坡上会种上牛羊,其余,我一概不知。
在今天看来,大地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了,大地如此广阔,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版块上,还有着无数的村庄和城市。故乡的人和事,也正在因世事变化走到了远方,绝大多数随波逐流。比如村庄里的人,开始的时候只是偶有出走者,或者,男人出去寻找他们认为富有金矿的城市,留下妇女照管孩子。但近年来,却是成群结队,男人女人,走出了故乡的这块大地,他们少部分带着孩子出走,大部分留下孩子给老人。也有年轻单身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离开故乡,分布于各处,时间长了,相互之间,有亲人,有朋友,有血缘姻亲,形成了另一种故乡。不管是一家人,还是一个人的出走后,都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只留下包谷,洋芋,稻谷,和六十年代或者是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一茬人,还在用双手和汗水,从春天埋下种子,盼望着秋天来收获。
在今年庄稼长势特好的年成里,我触目所见的人中,那些在我印象里还在年轻力壮的大妈、婶婶、大爹、叔叔,甚至爷爷辈的人,如今只有苍老,他们的脸上失去了见到丰收后的喜悦,失去了曾经充满活力的体态和容光,只有冷静,僵硬,木讷,任劳任怨。我记得在这块鱼米之乡的土地上,和人性是那么完全地融合在一起,现在,人的离开,加剧了这块土地的虚空速度,使得这块大地,虽然不呆板,也不沉闷,但却多了份冷清,仿佛被亲近的故乡人冷落。唯独只有还在活着的老年人耕种的庄稼,依然一茬一茬地生长,只有村前的那条河流,依然流向远方。
晚上坐在火塘边,没有了串门子的人,没有了摆农门阵的人,没有了从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和神话随着烟圈从豁着牙的老人嘴里说出来了,也没有了扯声曳气怪腔怪调唱老歌的了。连在一起打牌赌酒喝赌烟抽的人,也凑不齐了。在屋子里听着热闹的,大多数人家是一台彩色电视机,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中国的外国的国事天下事,或者是唱歌的武打的战争的古装的现代的真的假的剧情播放。
但是,即便晚上是以这样方式的热闹,时间也不长,差不多十点左右,他们就洗脚睡觉,连村庄也开始睡眠。直到次日,鸟儿先醒来,把翅膀打开,叫醒熟睡的村庄。
太阳终于冒出来了一回。
但是,秋天和冬天并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日出的方位已经从东北挺进到了东南,日落方位也从西北退却到了西南。这种日头方位的变化,使得时光仿佛比实际来得要晚些。同时,因为太阳位置的移动变化,故乡的北风,就是在这个秋季,早晚也依然冷凉。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在田埂上,秋风徐徐的吹来,也不禁会打寒噤。在田野里,我听见在村庄里我喊奶奶辈的两个老人的简短对话。
“他婶,这时有多大时候了?”
另一个老人慢慢直起了腰,抬头看了看天,回过头说:“该走了,大概有十二点了吧!是吃早饭时候了!”
“哟!你看你看,我老晕了,没点记性,孙子都早放学了,饭还没做呢!”于是,匆匆忙忙收工,十万火急地上路,大步流星地赶回家。她身后的土地上,还弥漫着她留下的体温和新割断的谷秆的味道。
在故乡,这种习以为常的对话,是普遍的,经常性的,但是,这原本缓慢的生活氛围,却在那一刻突然紧急起来,那急匆匆的身影,竟刺痛和震撼了我。我知道,在这些话语的背后,她们还保持着日渐远离的原初意义上的生活,她们的使命,除了一直与泥土和大自然保持着基本的联系,把儿女抚养成人,还肩负着照管孙辈的重任。这是一种崇高。但使得原本是小与大的对比关系,是否重新谋求秩序,乡村只能成为小与老的对比关系?在我印象里,家里家外的活路,都是顶梁柱的那一拨人,现在已经老了。连我的二叔,我发现,自我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年时间里,他也老了,模样也越来越像我的父亲。二叔和众多的老年人一样,一声不吭地生活在村里,尽管岁月划过,世事变迁,但他们一直留在这块乡土之上,和大地一样,仿佛什么事情也未发生,继续在消逝一天,又消逝一天的日程中,履行着自己庄重的使命。
关于土地上的劳作,在我的人生岁月中,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清楚地记得。我的母亲,一个在村子曾经是女性劳动力的象征,她在诸多男人干的活路中毫不示弱,别的女性出不起的劳力,她都能出,比如像牛一样拉车,这在村子里全都是男人的活路,在我家里,就是母亲一人所为。为此,母亲在村里需要劳动力的人家就受到特别的尊重,连吃饭都会叫母亲带上我。母亲因此会流露出些许自豪。我也为此自豪过,因为母亲用劳力去帮人,换得了不止是她还有我的饭食,并且,我跟着去了人家,吃饭还吃得理直气壮,恨不得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请母亲干活。现在想想,我巴望的这种方式简直没有道理,母亲当年的劳累,如今积累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上,让我感到更多的是不安,担忧和心痛,特别是母亲去年股骨的一次断裂,尽管手术后行走如常,我还是在梦里时常惊醒,担心她又闲不住,独自跑到地里去。一有空,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往乡下跑,我知道,母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从小到大,我所了解的母亲,亲和又倔强。她很疼她的每一个儿女,但就是要死守着那块土地,连一座老房子她也不愿离开。我说了多次,却让我无法从嘴里吐出一个带温度的汉字,把母亲说降。新的房子建好后,让母亲搬过来,母亲却说,“人是房子的魂,我要是搬开,那座泥巴和树木搭建的窝,就会空掉和冷掉,还会逐渐垮掉。”
我非常清楚,母亲所说的话是她一生磨难的经验,曾经的贫穷让她早已学会了如何亏待自己,现在要更改,就像把一棵树从土里拔出一样。像母亲这一代出生的人,在故乡的土地上,如今就是这样的一个现状,仿佛天边的天际线,从中割开,分为两极。
其实,不止他们,就是我们这一代也一样,除了对生活抱着希望,对未来,谁也没有决定权。除了肉身,在灵魂深处,或许所祈盼的,是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土地和人和人性的完整,像开始一样,完全融合。
之二:田野
太阳的位置无论从田野的哪一个地方看,它都移向了南回归线,即便站在故乡靠南的群峰之上,它还是靠南。不过,他们满不在乎太阳的远近,反正秋天就是冲着收获而来。他们一如既往,尽管年岁已去,照样采用蚂蚁搬家的方式,拼尽全力,把稻谷从田野里搬上了腾空的打谷场。以我之前跟随母亲从早到晚劳作的亲身感受,我非常清楚,只要庄稼成熟,劳力再怎么欠缺,谁都不会把成熟的果实,撂下一粒籽。
我看见,天空打开,大地打开,阳光潮水一样漫在空了的田野上,露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谷桩。但一切都是静的,仿佛世界都有一种安静,天地连为一体。我不知道,那么多奔奔跳跳的孩子,他们在放学的路上飞奔,却对田野不屑一顾,要是退回二十多年前,它会令无数奔跑的孩子,在上面,欢欣鼓舞。我记得在我的儿童时期,田野是我们的疆场和天堂,一帮孩子,捕鸟,追逐打闹,放牧,翻跟头,或者在上面,实施各种体育竞技,跳绳、跳高、拔河比赛等,玩得忘乎所以。而在今天,田野的平静,和一潭死水别无二致。
但它给我一个全新的认识和发现。在之前我始终认为,土地只有沉默,如此而已。而在这个秋天的季节里,我发现它是会说话的,从春天到秋天,它都在不停地说着话,只不过它的发音是从泥土深处而来,因此从表象上看去,它是沉默的,没有一点声音。而实际上,它和所有在它上面劳作的人,有着亲密无间的对话,从人们破开新土的那一天开始,它就不断地和人们讲述,种子播上去后,到了秋天怎样才能收获的事情。事实上,人们的生活计划,是土地告知的,到了秋天的季节,人们必须要抢在冬天来临之前,用勤劳的双手,给即将空了的粮仓重新填满。大地之所以在这个季节才孕育成熟的果实,是它永远知道,在它上面劳作的,都是些厚道,朴实和所求有度的庄稼人。
对于今年庄稼的收获,在我的记忆里,每家场院上的谷堆,从没有哪一年有过这样的金黄黄和沉甸甸。我记得在1998年的时候,有过一次前所未有的收成,那一年,他们相互间谈起丰收就让人激动得发抖,话语结巴,但都无法和今年相比。而在今年,相互帮忙打谷,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说丰收,说的是,谁家的儿子儿媳冬天就要回来了,谁家的,要过年才回来,谁家的,可能要明年开春才回来,再是谁谁谁家的,又要明年过年才回得来。说着说着,就发出“唉”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就什么也不再说了,就只自顾自地默默做事。
从离开故乡到现在,我承认,我成为了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并且,再也返不回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踏上故乡土地的时候,那些记忆和场景,全都灵魂一样附在我的肉身之上,童年对田野的那种依赖,还有什么比它更快乐?唉,也许真的没有了,没有了。现在即便双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也再用不着刨根问底,为什么会没有了?一切都开始散失,在精神上,谁都孤身一人,即便村里的儿童们,他们除了尾在爷爷奶奶的身后,大帮小补,更小一点的,跟屁虫一样贴着老人,还能相互吆喝结伴而玩?时代真的改善了物质,改善了房屋,也改善了村庄,但为何没有改善曾经因贫穷和苦难在土地上挣扎了一辈子的一代人?他们为了不让丰硕的庄稼,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能归仓,只得拼上老命,起早摸黑,一步一喘地干活,肚子饿了,带上农具回家慢慢做饭。虽然这种劳力的喘息,是无休无止年复一年的喘息,虽然他们的光阴,最后全都堆积在脸上,像贴上一张揉皱了的白纸,他们还是一如既往,仿佛谁也不会在乎!
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人人都无可奈何。故乡对年轻人的召唤,声音减弱,没有了力量,成为了遥远。而物质在时代一意营造的发展和升华中,照样蜂拥而来,长大的一茬年轻人,也照样又出去一茬。以这样一种方式的冲刺和速度,人类无法想象,它是否会在内里隐藏着一个小畜生,跑出来撒野,它是否会让人类变得自我膨胀和自作聪明,总是以为物质就是一切,缔造了物质就是缔造了伟大。但从上帝造物那天起,自然是有规律和属性的,就如冬天还未来临只是临近冬天的季节,人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寒冷还在遥远,而当太阳戴上云层的面纱之后,北风一吹,寒气就从大地升起来了,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不用你知道,不用你准备,它就来了,无孔不入,冷了,方又才仿佛忽然想起温暖,火塘和温度。当然,这种人们可以制造的温度,无可厚非,但要是生命的温度,那会怎样?一旦生命失去温度,将是灭顶之灾。
那一天,在村庄门口的田野里,我遇见了村子里叫一撮毛的老人,凭辈礼,我应该叫他爷爷。他为什么叫一撮毛,是因为他的胸膛正中央,莫名其妙地长出了一撮毛,像长锋毛笔的笔尖。所以,在村子里,大人娃娃没当着他的面,都叫他一撮毛。这次见到他,他的面容让我吃惊不已。我看他现在走路都很吃力,却光着上身,在用颤抖的手捆着稻草。虽然我常回家也只是偶尔遇到他,但是,在我的印象里,见过他也好像没多长时间,最多一年的时光。而在这一年的时光中,他的胡须全白了,头发全白了,那一撮毛也白得像白羊毫的毛笔了,特别是头发,白得和山顶上冬天的积雪一样。
我记得在1990年的时候,那时,他还在年轻,村子里的人,说他日怪得很,当然,也说他有本事。
事实也如此。我还在上小学时,就听到大人们只要一说起他,没有一个人不公认和佩服。他们说一撮毛是一个种庄稼的好手,特别是他家田里的稻谷,一样的种子,一样的肥料,却总是在一大片的稻田中,成熟得比别人家的早,也比别人家的好。但是,一撮毛却没有安心种庄稼,他是我们村庄里最先以为外面的世界是有着更加肥沃的膏土去追寻的人。在1992年,他离开了村庄。谁也不知他去干什么,只听说他去了浙江,去了江苏,还去了上海,回来的时候,买了手表,买了皮鞋,买了自行车,还买了一台熊猫牌的电视机。特别是人们听说他去那些大地方,坐过火车,又坐过飞机。在那寂寞和漫长的乡村史中,在村人们听来,他走过的城市,是遥不着边的世界,乘坐过的交通工具,是长龙一样在地上跑和飞鸟一样悬在天空的高科技和现代化。他的经历,从此成为了乡村人串门子谈论的话题和资本,人人对他坐过火车和飞机都无比地羡慕和崇拜,以至于成为了一些家长教育孩子的教材,“好好读书,长大了生本事么像一撮毛那样,去做哈火车,做哈飞机去。”也成为了一些人们吵嘴相互打击对方的工具,“你日能得很,有球本事么,还怕像一撮毛去过大城市,去坐火车坐飞机嘛!”再逞能的人,听到这样的打击,觉得自己是没那样的球本事,就脸红红地回不了话。先说出这话的人,就得意洋洋,仿佛自己也和一撮毛一样有资本。
然而,当人人都在羡慕和崇拜,并有人巴结他,说如果还出去就带上几个人也跟着闯一闯的时候,一张吉普车进入了我们村庄。从吉普车里,下来了三个警察,用一根粗大的麻绳,把他捆牢了带走。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躲在后面惊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交头接耳,“这是咋啦!这是咋啦!”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才听说,他是掘人家的祖坟发了财了。再之后,人们也再不说他坐过飞机了,而是说他从天空中飞回来,天空中只有长有翅膀的鸟能飞,说他是一个鸟人。
在我们这个非常注重讲道德的村子里,他的家人,进出村子都把头低着,觉得无脸呆下去。他的老婆,带着都满二十岁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儿子,把门一锁,不知去了哪个地方。直到他蹲了三年的牢房,回来后,门前长起了蜘蛛网,院内铺满了灰尘、枯草和落叶,只有粮仓里,干净得像夏天晴朗的天空。
什么都空了。
一切从零开始。一切都重来。他把生了绣的锄头找出来,翻挖土地,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庄。
又过了三年,他的家人回来了,但是,却只有他的妻子。他问妻子,“孩子们呢?”妻子一边说一边豆大的眼泪往下滚,“女儿们无脸回到这个地方,已经出嫁在外了,儿子出去好吃懒做,偷东西被人活活打死。”回答了他的问话,又补了一句,“都是因为你做了缺德事!”接着又泣不成声,眼泪把地下的尘土,一砸一个坑。
我猜想,一撮毛一定没有想到,厄运的到来,比他当初掘墓时还丧心病狂。一连串的遭遇后,他和妻子,很少经常再出门。从那以后,他开始护卫着自己的良心。
做活路时,他和妻子,要么比别人早下地,早回家,要么比别人晚下地,晚回家。如此又过了三年,才抬起了头,和正常人一样,出工收工,串门摆龙门阵。
我这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是感觉他老得太快,但他的神情,很安然。他脚下的田野,已经翻挖出来了一截。我就想,在那个人人都坚守道德的年代,他自认为的聪明,滋长了他肆无忌惮地以盗墓的方式去发财,我相信,那个时候,他不是不道德,是他根本就没去考虑道德,才导致他当初丧心病狂的举动。
我发现,土地一年四季在讲述的故事,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得专注,谁也别想背叛。一撮毛脚下这块肥沃的稻田,在他坐牢期间,没有长出一粒谷物,没有讲述从春天到冬天的故事。它只是在上面,疯长了一片蒿草。而自他重新护卫自己的良心和亲近这块田野之后,它又才开始孕育稻谷的性命。我从他的背后望过去,尽管空旷的田野之上,就他一个人,但那种人与土地的温暖,还在保持着,人与自然的和平精神和状态,还在天空之下显现。这个场景,仿佛一丝光亮,照亮来自我童年时代对田野的印象。
故乡在小的、地域性的地理上来说,那里长出的稻谷,相对闻名,鱼米之乡,不是空穴来风。它确实产出了其它地方难以出产的谷物。
在很多年来,村里人与稻田的关系,还是人与生命的关系,一切尚未分开。曾经把土地看做命根子的这一代人,他们即便耗掉一辈子最后的光阴,也舍不得对一田埂宽的位置,去荒废,去马虎,他们的灵肉中,还激荡着创世之神的意志。除非,生命逝去。
之三:村庄
冬天并没有一下子就到来,但是,在我的老家,雾罩一起,冷北风就来了。我无意识间发现了一个现象,北风呼啦啦地吹过村庄的时候,却没有带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声。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北风带着树叶在空中或者地上的声音,我早已耳熟能详。
现在,天暗得很早。冬季好像是黑夜的近亲,傍晚六点一过,它就起身去迎接黄昏的暮色了。站在老家门口,我觉察出四周的景物有一种显而易见地互相凑拢的趋势,但没有高过建筑的那些影像了,却是一团的并过来。我突然想起村庄里那些高大的树呢?我知道,关于这种普在的生命,一般人不会去注意它,不一般的人也不会去注意它,我之所以突然的意识,是因为它们封存在我的记忆里,又猛然地跳了出来。它虽然只是一个村庄的陪衬,但它会给村庄提供一种安全感,使得村庄在内部,在深处,在有着遮挡物的中央位置。
我最开始滋生敬畏之心来自于树。在我还没有换牙的时候,我们家的茅房旁边,种着一棵核桃树,很粗大,我要一抱才能把它合围。过年的时候,村庄都会在年三十晚的晚饭前先举行祭祀活动,张贴门神,祭财神、灶神、土地神、树神和日常生活中遇见的种种,一一祭完,让众神归位,与先祖对话后,才开始吃年夜饭。那时,我最感兴趣的是,父亲每年都要去祭那棵核桃树,目的是为了来年核桃的丰收。在祭树的时候,父亲总是提一把斧头,端上米饭和肉,带上我去充当那棵树,实质是充当树的灵魂对白。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用斧头轻轻砍开树皮的一小个裂口,问,“你结的核桃多不多?”我就站在核桃树旁替树回答,“多!”父亲就喂了那个裂口一嘴米饭和肉,又砍一斧头再问,“结的核桃大不大?”我就答应,“大!”父亲又再次喂上砍开的裂口一嘴饭和肉。到了来年的时候,核桃真的又多又大。我真不知道,是否在众神归位之后,就会出现美好的气象?
一如既往,又到过年祭神的时候。我很熟悉地站在那棵核桃树旁,父亲问“多不多和大不大”的时候,我故意咯咯咯地笑着,还神气十足地回答,“不多,也不大。”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乱说!重来!”看父亲变化得阴沉的脸色,我只得认认真真地再一次重来。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来年开花结果的时候,那棵核桃树结的核桃,没能如父亲所愿,结得又少又小。我后悔至极,准备再到过年时,我一定要非常虔诚地回答。不幸的是,我换牙了,他们说换了牙的人说话不灵验,我以此再没有资格去充当那棵树的灵魂了。从那以后,我真的相信,万物都有灵,山有灵,树有灵,一棵小草也有灵,即便一只蚂蚁,上帝都赋予了它一个灵魂,所以,对于村庄的一切,看见它,总会让我变得虔诚起来,尊重起来,谦卑起来,内心永远充满着敬畏。
如今,那棵树早已不再了,父亲也离开了我好几个年头,现在想起父亲当初的问话,我才发现,我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面对父亲的愿望和他生活的沧桑,我怎么可以那么神气十足地说话。更何况,与父亲的对白,那是一种神灵之间的对白。对于我的村庄,它并不仅仅是代表着一种地理意义上的现实,放在时间的轨迹上,它也是神灵的化身,因为在它的内核里,居住着各路神灵,人只不过是它永生永世的子孙。
以村庄南面的土地神为例。人们一直认为,村庄的五谷丰登,是它的保佑。谁家发生了不寻常的灾难,会去那里,寻求保佑。谁干了坏事,家人都会认为,不是他自身去干坏事,那是他的魂已不在,被魔鬼附身,都要去土地庙,为他喊魂。谁要是做了亏心事,不愿承认,只要到了那里发誓赌咒,即便是再怎么狂妄的唯物主义者,面对它,都会感到恐惧。
而对于一种日常的普在的树木,尽管它没有土地神一样让人们内心充满着敬畏,但是,它是会让村庄对它充满敬畏的,它永远是村庄的守护神。从小到大,我太熟悉它们之间的关系了,内部与外部,深处与表面。还没来得及吃饭,我就急匆匆地从村子里绕了一圈。我发现,路边没有树了,村子中央没有树了,房屋建筑的前后没有树了,我走到小学时上学放学经常走的林荫小道,还是没有树了。我又走到曾经像伞一样遮住的水沟边,依然没有见到一棵树,只见到光秃秃的两根小道,被枯草覆盖,像被人无意中丢下的两根大麻绳,曲曲弯弯地盘踞在水沟的两旁。唯一见到的部分树木,都是矮墩墩的苹果树,或者零星的几棵核桃树,樱桃树和梨树,它们都躲藏在房屋的后面。以前高过房屋之上,树枝伸向天空,仿佛接住上帝撒下阳光的那些树,不见了,一棵也不见了。它的成长,在我的印象里是无数年,而它的不存在,却在我的无意识之中。这种消失胜于成长之间的关系,仿佛有着某种速度或者紊乱。当然,这种关系,它也不止于我所说的树木,例如季节,我就发现了刚逝去的这个秋天,它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寒冷来了,仿佛是冬天的样子,而冬季的来临,却吹起了春季才能独有的火南风,它给我某种错觉,仿佛一个年代走远了,另一个年代又到了我们身后。
我现在只在乎村庄里的树木,它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亡失。我感到内心沮丧和怅然若失,村庄是否重新谋求了另一种秩序,被改头换面?
当然,我知道,树木永远不会是村庄的核心。没有建筑,即便是一片森林,也无人居住。但是,它绝对是一个村庄的陪衬,护卫和守护神。我相信,这是一个村庄的真理。它与自然生灵,合为一体,它会自然而然地给你某种安全感,只是你不加注意而已。我记得在树木密集的时候,白天,大雁到了村庄里,翅膀会越扇越慢,最后停歇在树上;夜幕来临,鸟儿会在村庄里合上翅膀,最先睡去;晚上,一只鸟扇翅的拍打声,会惊破幽静的长夜;清晨它们又最先打开翅膀,你就是想睡懒觉,也有无数的鸟儿给你叫醒,让你珍惜清晨的时光。春天,它最先带着信件而来,夏天让无数劳累的人在树荫下,乘凉蔽日,秋天落叶从瓦房上掉下的声音,它完全是大自然的呢喃细语,悄悄话和情话,冬天树叶重新回到树的根部的时候,那是大地对它的又一次召唤。
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种日常的普在的生命,却在村子里一下被削减。一些不普遍的树木,比如村公所后面的一棵桂花树,它也离开村庄跑到了某个城市里,并充当着某个城市政绩的小数点。我无意识看见一棵树,它们仿佛是同一棵。它被移植在城市的北边,结果才过了两年,它们却在南边生长。又过些岁月,它们出现在了城市的西边,再后来,我发现,这棵树不见了。我感到莫名奇妙,思去想来,我偏执地认为,北边、南边、西边的那棵树,它们就是同一棵,因为南边出现那棵树的时候,北边的树不见了,西边出现那棵树的时候,南边的又不见了,西边也不见的时候,我就不知道,它们究竟跑到哪儿去了!但我猜测着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它们又去了别的城市,另一种是它们被再次移植的过程中,活在了另一种时间里。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景象,一种时代现象,还是一种病象?
我记得在村庄树木密集的年代,生活在我们村的人,骑着单车,不管遇见谁,打个招呼,必须下车,否则就视为这人没有礼貌。从村子里出去,单车要推到村门口才能骑上,从外回来,到了村庄门口,有人无人都得下来推着回家,要不就会被老辈人骂“简直无家教!”两口子之间的称呼,他们从来不喊对方的名字。曾有一件事为例,我们村里两个男人打架,过后两个男人的老婆到了村公所去找村长解决。见到村长时,其中一个嘴快的妇女指着另一个妇女说,“她的他先给了我的他一脚,我的他还了她的他一脚,结果她的他又接连给了我的他两脚,我的他才给她的他打翻在地的。”村长是一个又矮又胖挺着一个大油肚的家伙,听了半天,全都是他他他的,不知所云,却看着两个妇女笑眯眯地说,“没出人命嘛!你们回去,要是你们的男人晚上不行了,再来找我。”另一个还没说话的妇女一听村长的话,扭头就走,说话的那个妇女也跟着出门,两人不约而同地骂了一句,“砍血脑壳的。”
说到我们的那个村长,直到后来他像村公所后面的那棵桂花树消失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欺人太甚,社员们所有的劳力相当于都是帮他白干。他在任期间,每一年的修路,修沟和打坝,都是摊到各家各户,按照每户人家人员的多少分摊工程,完不成任务的,还要扣上交的公余粮。在他被隔离审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他所摊派的每一样工程,都是上头拨得有款项的,一半公一半劳。人们最后终于知道,他为什么长那么大一个油肚在身上,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脚尖,原来是它吸取了人民的血汗。当人们知道这个事实真相后,异常愤怒,但也只是骂了声杂种就了事,因为他在隔离审查后不久,跑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他的案子,据说是他老婆告发的。那个时代,他把消遣与放纵看成为一种时尚,据有人传言,说他在任的时候,很懂得异性的销魂,他把社员们为他挣来的那些钱,进城去找女人过夜。回来后在和老婆做爱的时候,他要求他的老婆,要学会喊叫。他的老婆很听他的话,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他和老婆做爱,刚开始,他的老婆就喊叫了起来,村长日人了!村长日人了!叫声之大,惊起了他家房背后树上的一群鸟儿,扑棱棱地腾空而飞。那晚,他打了老婆一耳光,老婆的哭声惊动了周围的人,有人以为他家里闹架,爬起来劝架,却敲不开门,只听到他的老婆杀猪般的干嚎声。村长觉得丢尽了脸,之后再也没有碰过他老婆的身体。每隔一久,他就进城。他的生命成了一种纯粹的功能,以至于人们今天对他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肉身。
之所以我在这篇文章里提到他,是我觉得不论是村庄,还是时代,如果像我们村长一样,生命成了某种纯粹的功能,使得美好生活的愿望,成了一种类似于某种竞技或者赌博,那最终面临的,要么是被隔离,要么是下落不明。因为某种精神不在了,某种品德、良心、悲悯和理想正在散失,仅止于一个肉身,仅剩下对金钱的多少和物质的追求,和对物质享受不尽的倾心。这样的赤裸裸并不是那么完全地美好,它缺少了一种完整性和神秘性,某些美好的东西,有时是需要一层面纱的。这样的赤裸裸犹如现在的村庄,缺少了树木的边缘守护,只有被抛弃在光秃秃的大地之上的钢筋水泥混凝土,表象上有着无比的坚固和庞大,其实,在天空之下,在村庄内部,它们显得很小,有些空,甚至渺茫。
谁也不知道,村庄的内部,是否还隐藏着一部不灭的经卷,让人迷途知返。是否还是让人们看见一座村庄的时候觉得,它的存在,不止是一座村庄,而是众神的现身。
之四:年关
年关已至。它带给人兴奋,也带给人忧伤。兴奋的是,久别的人重逢了,而忧伤的却是年关一过,又是老人一年到头的盼望。好在这个时候,不管怎样,一向平静的乡村,终于热闹起来了。无论是一个人远在他乡,还是一家人远在他乡,无论是在外经商做官,飞黄腾达,安家落户,还是为了生活奔波,在各个城市打工的道路上往死里卖力的人们,过年了,几乎都往故乡奔来了,我也同样如此。故乡的情,永远揪着每个人的心。尽管乡村的很多生活,熟悉得仿佛没有了改变,村庄的夜依然一如既往地黑,甚至在我的内心里,带给我的苦楚比欢乐还多,但是,它始终像一个磁场,应该说永远是一块巨大的磁场,在吸引着我。同时,也在吸引,在召唤,在牵扯着一个个在外的人们,或者一颗颗漂泊的心。说大点,这就是故乡,它默默地接纳一切,说小一点,这就是家,它有温暖和无限的魅力。如果把村庄看作一个人,那这个人永远是我们赖以生存和站立的支撑,也是我们出发和回归的力量。
年来了,多数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为了久别的家人,为了熟悉的村庄,为了故乡的气息,为了儿时的记忆,为了那些久远的传说和风俗。即使是一家人都离开村庄的,但是,那在坟场上祖先的一堆黄土,埋葬着自己的祖先,那些白骨和灵魂,深埋于大地,却永远一脉相承地出现新的生命,和不息的延续。他们就是为了给逝去的人烧上一堆纸钱,故乡,招魂一样,把一颗颗心都召回了村庄。
我发现在秋收季节就盼着儿女们回来的老人们,在这个时段,也感到圆满了,舒心了。他们的脸上,比收获庄稼的时候,欣慰了许多,笑容满面。天气也仿佛随人愿,突然放晴,阳光在飞,白云在跑,乡村的路上,人比平时多了无数倍,而有的地方,走着游玩的人,甚至像在大街上一样。鞭炮和烟花,也随时会在村子里炸起,响彻在村子的上空。
其实,过年了。所谓年关,就是每一年时间完成都要送走的一个夜晚,也就是除去了夕,再次迎接新一年新的一天,初始的第一天。这是一个仿佛周而复始的计算方式,或者是重复的方式。但是,一年,又一年,村庄、房屋、田野,新的气息,就在这新的初始的一天,开始复苏,开始发出了声音,花儿即将绽开的声音,冰雪融化的声音,冬眠在土里的虫子醒来的声音,全都开始涌来,新的景象逐渐在展现。一切气象万千的景象,事实上都是让人欣慰的,向往的,期盼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对于村庄,我本不想记录半点忧伤,只是,有一点却是摆不脱的事实,那就是过完年,又一部分人终将要离开了。留在土地上的人,又开始一种方式,盼望着从家里走出的人儿,又是从初开始盼到除去夕,盼回家里的人,盼回儿女,盼回丈夫,盼回身边的亲人。
算了吧。我尽量避免去想象年关过后的日子,还是记录在场。我看到三叔一家也赶回来过年了。他们一家人在2012年的春节过后就外出打工,一直紧锁的门,现在终于打开了,寂静的屋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炉,有了炊烟,有了生活的气息。我去了三叔家,室内由于人的原因,有了温度。人在家,也便有了温暖。只不过他们回来过完年,还要出去。三叔说,趁着现在还勉强苦得起,打算再出去挣点钱,以前的分分钱,在现在已经买不到什么东西了。三叔一家回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给我的爷爷奶奶,烧一点纸钱。三叔说,他们在的地方太远了,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烧的纸钱,我的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烧了让他们辛辛苦苦跑那么远的路程去领取,找不到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当然,像三叔这样全都出去打工的人家,在这个年节的时间里,又全都回来的人家,不在少数。还有多年不见的面孔,也回到了村庄,他们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不管怎样,好在,他们都回来了。不管他们是对故土的眷念,还是对先人的缅怀,故乡的土地,始终有他们的汗水浸过,至少,没有在这块土地上流下汗水的人,小时候,也在这块土地上流下过泪水和鼻涕。即便全家已离开故土多年的人,在村庄,已没有了活着的亲人,但是,墓碑上的祖先,依然留在此地,这就是根。无论环境变得如何美好,生活如何富裕,村庄,依然是人们正在追逐和实现那个精神的居所,依然是一个人歇气,修心,养性的地方。累了,回去。在外受苦了,回去。老了,可以回去。村庄什么也不说,它不止懂得真正的沉默,他更懂得你永远是它的一个孩子。
对于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一代人,虽然时代不同,但我始终感觉,这个社会发展比以往来说不管已有多么的不同或者是巨大的变化,他们却像根一样,稳稳扎扎地,一辈子,就守着那几亩田地,身体的行走和目光的焦点,从来就没有离开,当然,也不会离开摸了一辈子的泥土,庄稼,锄把,牲畜和疯长在地里的野草了。我记得小时候,村庄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我们都叫他老太爷,他总是闲不住,无事都要到地里去拨弄一下荒草。我们常常跟在他屁股后边,学他弯腰走路的样子。那时,他对我们说过,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粮食是庄稼人的命,哪怕是能多收一粒,庄稼人也愿一颗汗珠摔成十瓣。他对我们说,你们要进学堂,学习方方块块的字,做堂堂正正的人。他还对我们说,我是快要离开这个村庄的人了,你们这些娃娃们要勤劳,不怕苦,不怕累。祖先也说过,钱在白岩,不苦不来。这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子,直到他安详地离开这个村庄的头一天,他还从地里搬了一撮土,填在进村庄的路上。这是一种何等可贵的精神。这种精神,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人生存和挺立的脊梁,是一代又一代人一种无形的教化,在村庄出生、生活的人都会铭刻在心。这一代人,他们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个村庄的世界,大地的世界。他们对身边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得要命,哪一家的田埂有多宽,有多牢固,挑着重担走时,需走哪根田埂才不至于踩塌;哪一家田边公用的水沟,又被这家人贪图便宜,种上了一排豆荚;哪一家地边的交界,埋着的,是当时生产队的半边碓窝,村边十字路口的北边,东边,南边和西边分别埋着哪一户人家做法事用的碗,半扇石磨。对村子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他们更是记得准确无误,都收藏在记忆的博物馆里,亲人回来了,坐在火塘边,他们就会一一的解说,哪一家,在去年的某月某日某个时候,走了一个老人,又在哪一天下葬,天上下雨还是放晴,云朵是疏还是密,气氛如何,有多少戴孝的人,来了多少亲戚朋友,收了多少钱、米、祭幛;哪一家的人出去打工,某年某月某日,一家人去领了回来,抱着一个骨灰盒,像抱着身体上长出的一颗毒瘤,泪流满面;哪一家全出去打工,剩下一个老妈,几天不见出门,有人去把门弄开,发现早已咽气。他们说起村子里的事情,并不亚于那些年轻人在外见了世面回家吹牛,一样地说得川流不息。
生活之细,留在他们的记忆中,细得像电脑里建立的一个文件夹,时间,大小,多少,一打开,就展现在你面前。但是,这一代人,在他们生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缩小。我的父亲去世后,我每次回家,母亲常常念叨,父亲走后,像是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带走了,之前拥挤的房屋,现在感觉很空。我的姨妈也刚过世不久,我去看望姨爹的时候,变化让我吃惊。在我的记忆里,姨爹是一个很威武的农村汉子,五大三粗,常和姨妈吵嘴,但吃饭时端个大碗,一次吃个三两碗饭,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但是这次我去了,他变得很安静,没有人和他吵嘴了,看着姨爹吃饭,就像猫,他的心里,仿佛装满了孤独与无助。
为此,我不断地念叨着回家,回家的词条。我在上面所写的是每个人对故乡的思念,在这个年关想着回家,那是故乡牵扯着的故乡之子的心。而在村庄里,更多的需要,回家,回家的召唤,是一代留守在土地上的人一种内心的渴望和声音,他们希望,有身边的人回来,平安,内心就有了幸福,脸上就有了慈祥舒展的笑。尽管,他们也习惯了,无数的道别和相守孤独的日子,但是,常见或者是能见到身边的亲人,哪怕吵吵闹闹,它们才属于生活,孤独地在家的老人,血液里潜藏的温度,才属于生命。
之五:人事
我同意季节是有生命的说法,在冬去春来后,时间已经在2014年的轨道上运行了。时间的快速和岁月的残酷,一些东西只能让人追忆。我在观察记录这组文章的第三个片段《村庄》时,是2013年的冬天,呼呼的北风正随着冬天陪嫁到村庄来时,它唤醒了我对村庄枯叶响声的记忆。
这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刻意地注意过故乡的大地,阳光普照,非常生动和明亮。然而,在故乡的土地上,那些还在用双手和汗水播种的人,却大多已经年老,没有了呼儿嗨哟的干劲,没有了热火朝天的场景,有的,是形单影只,是孤独,是机械的动作和木讷的表情。
本来对于在土地上劳动的庄稼人来说,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虽是一种辛苦的劳动,但在各种时令和季节更替的自然规律中,也让庄稼人感到一种欣慰,喜悦和充满希望的劳动。遗憾的是,如今随着村庄年轻劳动力的虚空,那种曾经劳作的活力和喜悦,不见了,真的不见了。
人与大地的母子关系,仿佛失去了一种温度。我记得在土地刚下户没得几年的那个时代,每一个庄稼人伫立在宁静光明的土地上,对土地的热爱,超过了一切。在那时,谁都与土地荣辱与共,谁都从春播下种子就期盼着秋天的收成。大人们在土地上劳作的每一天,谁都以其自身的善良,对现实和未来,充满着期待和祝福。作为儿童,那时的生活教育了我很多东西,一根包谷秆的汁液也可以俘获和满足,觉得生活很可爱,看天上的星星也像溪水中闪亮的小石子。虽然在那样的年月里,不得不承认,物质实在贫困和匮乏,但每一个人面对大地,无时不在输送着温暖,无时不把一种幸福的可能,传递到生活中。
风和阳光一直都在,天地万物自创世纪的开始依然没有中断,但我看到手捏锄把在土地里的人们,劳力少了,步伐迟缓了,手上的动作笨拙了。在土地上埋下种子的时候还可以继续,不用太赶时间,早一星期和迟一星期都没问题。但是,在村庄开始插秧的时候就不同了。我在这个时期回到老家的时候发现,人们几乎把一天的时间割碎,看着时间往前赶。当然,这个被村庄里人人称作是“农忙”的季节,就是因为忙,才有赶。这不用过多地说,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明白。但我看见绝大部分的人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忙得无头无尾,忙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忙得不知所以,慌里慌张,忙得一脸的焦虑,和一副愁容的形态。
这与我记忆中的场景反差巨大。在我记忆里,我从来没有感到这种追赶时间的氛围,如此迫切和忧虑。在以前的这个季节里,也有忙碌,也有紧张,但充满着热闹,愉快,一拨又一拨的人,在田野里,有欢笑,有歌声,紧张却活跃。在这个农忙季节里,人们的生活况味,是非常丰富的。因为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忙碌的身影,带着轻快,带着喜悦,仿佛一次难得的集会。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每遇上这个季节,学校要放一星期的假,老师要去“农忙”,学生也得回家尾着大人“农忙”,大帮小补地做事。我得益于当初学会插秧的技术,直到今天下田插秧,我的技术和速度也算一流。在那个时候,谁家定下了插秧的日子,有本村人,有外村人,有亲戚朋友,有定了亲或在者有意向即将定亲的人家,会相互“拉帮结伙”地一起帮助插秧。他们在田野里,男男女女,唱着山歌,说着笑话,拉着家常,一些年轻人也借机谈情说爱,或者打情骂俏。人人都向着美好纯洁的心灵敞开,青春的人儿会在这个季节找到男人的心,找到女人的眼睛。再之后,洒满田野的不止是笑声,歌声的飞扬,还有田野里最青春,最令人动情的绿油油的秧苗,让大地迅速地改变了一种颜色,着了一身绿色装扮。
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乡村的画卷都是美的,纯洁的,妩媚的,生机勃发的。并且,它随着一年四季的变化而斑斓多彩,与自然中任何一种植物一样,属于神造的东西,与万物同在。让人与这样美好的自然接触,心头即便滋生一丝恶念,也会被消除。因为阳光和风,会在这个季节洗净人与人之间的曾发生的过结,怨恨和恩仇,洗净平日里相互有点摩擦见面阴沉的脸,变得无比亲和。
当然,这是我童年的眼睛打量和记忆的乡村。在农忙过后,大地就会像一只大箩筐,装满阳光和风,装满雨水和朝露,仿佛各式各样神灵的化身,安插在自然里。然后,让人们祈盼着收获丰润的回报。
现在却不一样了,它仿佛完全相反,我在观察现在这个农忙季节时,插秧的人虽然也是“拉帮结伙”,但每一家都得去等,去排队。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拉帮结伙”插秧的人们,没有山歌的声音,没有说说笑笑的轻松,有的,是相互的催赶,相互的监督,谁偷懒了,谁占便宜了,谁又在一个小时的时间借故跑了几趟厕所,只插了多少秧苗了。事实上,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不得不这样做。不这样做,就无法完成一帮人承包来插秧的田野,就无法挣到更多的钱。不这样做,还有很多家人排着队等着他们插秧呢!等不到排不着或者不愿承包出去的人家,在田野里,有的有两个人,有的就一个人,在阳光下,在田野的水中央,弯着腰,孤独地半天挪一步地把灵魂交给秧苗。
这种场景让我带着尊敬也带着忧伤。
我们村子不算大,也就是一两百户人家,可以说,几乎每个人都在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但不知为啥,我现在回去,除了老人或者像我这般年龄的人,极少数出现在村子里,比我小的那一茬人,现在长大,站在我面前,我一个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不知是村庄抛弃了我,还是我疏离了村庄。但我对自己很肯定,我的思想一直没有终止与村庄的契约。我虽然没有常年在土地上劳作,但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片故土,我无时不在注视着它。我只是换一种方式劳作而已。在雨水、河水、冰霜和火焰的这片故乡土地下面,我一直没有放弃种下思想和灵魂的文字庄稼。我唯一期盼的是,在故乡各种人和事加剧虚空速度的过程中,我所种下的文字庄稼,能记录着稀微的变迁,能散发另外的体味,能洋溢着那股土地湿润的气息,我就心满意足。
虽然上帝已说我们是人,但在大地上,我们依然卑微。我只能把村庄的人和事的一部分变化,真实记下,哪怕成为一种念想。因为我每次回到村庄里,在我顶上的一辈人,他们出于对土地的信任,没有像年轻人一样出去寻找更好的膏土,但都正在老去。并且,我顶上这一辈的人们,大多数,如今走路也都颤颤巍巍,仿佛树上风吹的树叶。
那天和母亲坐着,听母亲讲起我顶上一辈的一个老人。母亲叹息说:“人啊,一病倒就可怜了,吃不起做不起。以前这么恶的人呀!”母亲说的这个老人,我印象深刻得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二杆子,在村子里恶出了名。谁家孩子哭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只得憋着哭声躲进母亲的怀抱。他对自己的老婆,三天两头动手脚,开始有人去劝说,但谁劝他就打上谁家的门。后来,他家里一打架,谁也不敢去劝。他的老婆被他打了耐不住,最后用了一瓶敌敌畏结束她年轻的生命。现在,这位老人虽然活到了现在,据我所知,他还没有病倒之前,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而是生活得十分潦倒。现在躺在床上,只想吃昭通城西街上的包子。为此,他的儿媳妇特意坐班车跑到昭通城,买了四个包子回来,两天才能吃下一个。这让我想到人的一种记忆和恋旧情节,我知道,他想吃昭通城西街上的包子,是他还在年轻的时候进过城,在西街上曾有一家一百年的包子铺,遗憾的是它被求新求现代的改造中早已消失了。
当然,这是题外话,一百年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被割断的东西只能成为人们的一种念想,一种追忆,一种成为文化丧失的遗憾。
对于母亲说起的这位老人,我只是觉得,他作为一个男人,他误将“无度不丈夫”,当作“无毒不丈夫”奉行了。因为在村子里我触目所见的每一位已经离去的人,他们一生的安生和安息,我总结出,遵循自然法则生活的人,每一个忠于自己和遵从自己的良知的人,尽管物质上贫穷,精神是富有的,一生是平安的,没有大灾大难,没有痛苦和折磨。
或许,这一切,是因为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正在被时间抽走。或许,是因为人的变化,因为大地给予人类的恩惠一直没有改变。
现在,我努力寻找没有变化的东西,或者是,没有大的变化的东西。但是,找去找来,我发现,唯有大地,山川和天空的颜色,它们依然还是我记忆和童年生活中的样子。但是,在这些自然景物之中,也不是那么地完全复原,山鸡没有了,野兔绝迹了,麂子不见了,鹰也消失了踪影。
很多童年的场景,我无限怀念。我想,就算我的怀念,仅是一种冲动。但我不得不怀念,那里永远是我来历和源头的地方,它贮存着生活的原汁原味,人们在那块土地上生活的时候,诸神也同时存在。
之六:时间
家里打来电话,说村庄里的一个老人过世了,问我能不能回去跟着送葬。过世的这位老人,前不久我回家时还听母亲说起,他病了躺在床上说只想吃昭通城西街上卖的包子的那个。我必须回去。我顶上一辈的人,在村子里又少了一个,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虽然没居住在这个叫朱家营的村庄,但作为故乡的一个养子,那里永远是我生命的开端,无论我离开还是在场,我时刻都在注视着,对它一往情深。在我心里,那里的自然万物,它们是各种各样神灵的化身,全都带着神灵的启示,并且我认为,不光是我,就是从墓碑上的祖先到现在活着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否定。因为那块土地上,永远贮存着生命的意义,贮存着四季的种子。坟墓和村庄,连在一起。人与动物、自然,和谐生活。
村庄里死了人,场景都会一一铺开。这在朱家营的村子里来说,每一个人由肉到灵后,规模不亚于刚过去的插秧的农忙场景。无论是谁,奔波了一生,从一个生活的苦世进入一个极乐的世界,超度都是不会减少的。只不过,一些东西确实不在了,比如四筒鼓舞,拖声曳气的孝歌声,都不会从村庄飘出来了。现在活着的人,仿佛谁都把时间看紧了,守灵的人少了,一帮年老的人又忙庄稼又得帮忙送葬,把一天的时间都分得支离破碎了,甚至像以前用钱一样,把一分掰成了两分来使用。
我唯一看见天空中无数的飞鸟,在白天将要离去时,它们会扇着翅膀,相互叽叽喳喳,向着村庄集拢来,在黑夜降下后,和村庄一起安静,与人保持着最密切的交往。这种只有白天和黑夜的感觉,还让我有些欣慰外,其余的场景,却有种凄凉之感。我不想如实记录一次葬礼,生命的离去,谁都无可奈何。我更想记录的是,活着的人们对时间的概念,谁都仿佛被时间俘获,焦虑和忙活成了一种生活的主旋律。一直没有离开过土地的这一辈人,在他们的上一代的人,已基本过世,因为他们都是村庄里目前最老的一茬。在他们的下一代人中,劳动力非常虚空,因为大多都出去寻找自己的梦想,留给他们一片挂念。再在他们下一代的下一代,是出不起劳动力还要随时让他们照看着的小人儿。所以,面对那些生长庄稼的土地,他们不得不尽心尽力去把时间撕开。有时,生活被切成了片段,一些日子,仿佛成为一种空白,被不停的忙剥夺掉。
我记得在以前,村庄里的时间,只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一天就是一天,不会支离破碎,没有小时,没有分,没有秒。如果人们想知道时间,白天就抬头看看天空中太阳的位置,夜晚醒来凭大地的感觉判定是,三更还是五更。天亮了,就做事去了,即便在下地干活时,遇上住村东头或者村西头不是每天相见的人,也要站着拉拉家常。干活回来,炊烟和飞鸟一起绕在屋顶的上空,到天黑了不久,睡觉去了,生活就这么简单。即便在一个季节或者一年的时光里,人们春天播种守望到秋收的时候,也不会急急忙忙,管它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只要最后颗粒归仓就行。这种传统和朴实的一种亲和,一种温暖,成为了村庄最真实的生活味道。并且,这种生活味道,传了一代又一代了。这种慢节奏的生活,倒不是说村庄的人们生活得有多么的逍遥和自在,也并不是说村庄的人心灵有多么高贵,但即便他们的思想才有村前的山那么远,才有村前的山那么高,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他们容易知足自满。
在村庄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一句平常的话语之中就传递,在朴实的内心里相互感受,在诉说和倾听的过程中升温,在一次相互帮忙劳作的过程亲近。生活不用如此地紧张和匆忙,虽然清贫,劳作,勤奋,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围绕着每一天,但是,宫廷里有叹息,茅屋中有歌声,谁都自得其乐。不像现在,人们在时间面前充满了焦虑。当聪明的人类把时间割碎之后,时间就像催命鬼一样,不断地催着人往前跑。对于时间的精确,这是西方干的鬼事情。西方人为了充分利用时间,发明了钟表等许多计量时间的装置,当东方如法炮制地移过来时,它逐渐地成为了充斥着人们的内心世界,成为控制人们生活节奏的工具,它割裂了生活的整体。
当时间不再是一年,一个季节,一个月,一天,或者是太阳的位置,而是几点几分几秒时,快捷,现代,时尚,潮流,趋势,流行,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主旋律。不知为啥,我总觉得虽然在同一个地球,但在不同的背景下如果过度地把时间剥离和撕开的缩小,和亩产上万斤的夸大说法有异曲同工之感,有时,它会有弊端,也会有害。我不完全否定的是,一些事情是需要在时间中奋斗的,越快越好,越准确越好,但是,把所有的东西卡在时间中进行,秩序反而会混乱。因为当快节奏反过来推着人向前跑时,它会瓦解人的精神。人类失去的不止是信仰,还有内心的安静和纯净,人人会在千篇一律的生活节奏中,将丧失飞翔的梦想,丧失本源,丧失对自然的敬畏。几千年传承的一些优美的德性,将会被割碎和撕裂的时间耗掉。我想,这不止是对于生我养我的朱家营这个村庄,对于一个以农占据大多数人口的国度来说,也同样如此。一些东西,在上天那儿,保存和创造完全是同一回事情,那些保存千年的传统,也是一种创造,它创造了永恒。只是时间的细化,也正在一丝一丝地抽走一些东西。
当然,我所指的不是生命。时间让生命诞生,也让生命死亡,这是规律。正如这个刚过世的老人,他出生在那里,又从那里离开,归于了尘土,这是必然。其实一茬又一茬的人都如此,我相信多年后,这个结果无疑轮到我们这一茬人身上,谁也逃不过。我所思考的是,故乡的土地,它之所以一直没有改变,永远给生活在上面的人,不但提供着一个巨大的粮仓,还供养着村庄和坟墓。人走出村庄,就会看见坟墓上的荒草,与万物同在。在这样的伦理和情义的村庄里,是什么让人们的生活,在时间面前如此焦虑?它的无序的、模糊的、线性的、内在的、农历的浓厚的生活味道,被什么东西取代了?难道未来,总意味着一切变化,在精确的时间中却反而难以辨认?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在我的故乡,还有一点存在的是,对于生者和死者,谁也不会惧怕一座坟墓在村庄旁。对于已经离去的人,谁都像背包袱似的一样背着,因为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先辈们紧紧联接着那片土地和村庄。人即便站在坟墓的面前,也同时在上帝的面前,在需要祭奠的节日里,坟墓也是神的符号,会一一祭奠。只有在这一点上,人们对于时间,谁也不慌,不急,不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