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鹿记
我见过那只鹿,十几年前
被一根粗绳子拴着,在河州上吃草
谁能相信,那么大的河州
只有一只鹿在那里吃草
只有一只鹿顶着森林一样交错的鹿角
低下头吃草
有一次,我看见它以绳子为半径,一圈圈奔跑
迎着风向嗅着远山的气息,呦呦地鸣叫
别离那头鹿太近,那是危险的事情
养鹿人这样对我发出警告
他用钢锯锯下鹿角
鹿茸切成片泡酒,鹿血掺着白酒喝下
而受伤的鹿,被破布包扎
养鹿人不懂,那庞大的鹿角
是繁星和一座森林组成的,回家的路
在长出新角之前,那只鹿是多么忧伤和愤怒
后来它挣脱绳索,狂奔而去,无影无踪
我一直在寻找那只鹿,那只无视时空法则的鹿
想象它停留在羊齿叶与飘忽不定的铃兰花之间
走在空气流荡,清泉潺潺的山谷
它所去的地方,无疑是世界凹坑那样静谧的地方
比如远在天边的乔尔玛
黄昏时分我一转头就看见了那只鹿
它穿越一切的目光正和我静静地对视
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吗?是我生命中的那只鹿吗?
新疆时间七点半的风吹着
人们永远不懂,它站在那儿的姿势,它的森林一
样的鹿角
乔尔玛,遇羊记
在秋季的乔尔玛会看见什么?牧场冰冷
狼毒花被风穿透
无数细瘦的羊道,通向看不见的地方
如一万次微弱的命运,不能一一寻访
而群羊,正从虚幻的高处返回现实
它们越过语言的障碍向我发出呼唤
声音悲悯而忧伤
我全然不知
自己会被带向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切显得那样宿命和渺茫
我是否需要另一场生命,另一场死亡?
是否高高举起的鞭子
就要抽打在我身上?
那身体之初,路途之末,冰雪融化的冷冽之水
引导的光线微暗,幽蓝
低头之际,天空硕大的泪滴
被我无声咽下
我不能听见群羊的思想
不能伸出手去
抚摸每一只死里逃生的羔羊
它们不在这个世界,它们飘零在自身之外
它们还将继续飘向,阴郁的天边
养鹰人
木呼尔布拉格,我将沿着养鹰人
召唤鹰的声音原路返回
我遇见的养鹰人,就坐在前面的山垭口
他有一副阴郁的鹰钩鼻,会骑马,懂鹰语
能让一只鹰东升西落,顺从行云流水
或神谕般在半空静止
当鹰立在他辽阔的肩头,他扔出羊羔的内脏
一声唿哨,鹰突然飞出去
叼着一截羊肠子在高空晃荡
无法想象,一个哈萨克人驾驭一只鹰
是多么神奇的事
仿佛他能驾驭那神秘的万物和自然
他尖细而微颤的腔调,能否召唤来一大群鹰?
黄昏的巨翅割开气流,从天而降
带着一阵风,低低地沉向大地
那令人心痛的羽状斑纹
高处的心,银色天狼星一样死去的光荣
一切都回到地面
我曾经离一只鹰那么近
像一只胆小的鸽子,惊慌地盯着鹰眼不敢出声
它的爪子有力地向内弯曲
保持着撕开胸膛的形状,而养鹰人
身上的旧皮衣在落日的映照下越来越亮
他的侧影和一只鹰多么相像
似乎他随时都有可能打开翅膀飞走
扔下苍茫而孤独的木呼尔布拉格
悲伤是这儿的,也是我的
这儿,我出生的地方,维吾尔风情的小院
一棵苹果树紧挨着一棵无花果树
这儿,我上学的地方
路过清真寺,有高大的拱门和回廊
每天,白色鸽群和曙光一起落在绿色拱顶上
这儿,卖牛奶的回族人在清晨拉长了声调
——鲜奶子,两块钱一公斤!
是的,这儿,全国只有这儿,重量用公斤计算
长长的夏日,胜利街有阴凉的拐角
是善良的斯德克老汉卖冰糖果子的地方
他每天坐在驴车上打瞌睡
那头灰毛驴,总是睁大着满含忧伤的眼睛
像有无尽的心事无法诉说
啊,这儿,正是这儿
南疆人坐在尘土中敲打着手鼓
赶巴扎的人进城的柏油路马铃清脆
天黑时他们沿着宽阔的英阿亚提街打马回家
留下一坨坨散发热气的马粪在风中播散
他们走向看不见的地方,视野深处
有人耕种小麦,浇灌亚麻,收割苜蓿
有人牧马,放羊,唱忧郁的情歌
但是,山脉,折叠的英吉沙刀子一样沉默着打开
它把这儿隔离在了仇恨的另一边——
从此,十二木卡姆的悲伤是这儿的,也是我的!
石榴花的流血是这儿的,也是我的!
我不能回到刀光闪现的伊犁河边,独自坐下来哭泣
看见受伤的大雁,一只一只哀鸣着飞离
我也不能在葡萄架下的妇女中盘腿坐下
和她们谈论奶茶,盐巴和方头巾
仿佛我再不能奢望回到这儿,死在这儿,安葬在这儿
一个哈萨克牧人和他满天的星斗
他习惯把北斗星叫做铁橛子星
晚上看守畜群
他根据铁橛子星的方位确定换班时间
然后踏着青草上的露水回毡房
冬天,看见绊马索星出现
他将畜群赶进棚圈
并在三只山羊星淡出时起身给马喂夜草
他知道杀毛驴星最亮的时节,可以剪羊毛
如果两颗红色的星开始挨近
就应该让公羊交配,母羊怀孕
他把天狼星叫做苏木比列
此星出,黎明凉爽,水变冷
对牲畜有害的虫子即将死去
人们开始割麦,打草,准备过冬的柴禾和牛粪
他把滑过头顶的流星叫做尾巴星
尾巴星落进水里,雨多
落在干燥的地方,风多
落在石头上,气候炎热
秋天看见尾巴星,这时节植物的根不再往下长
茎杆开始结出果实
人们宰羊熏肉,准备去往冬牧场
一个哈萨克牧人,就是这样把万物生长和消亡
跟天上的星星联系在一起
把自己的作息和迁徙,跟天上的星星联系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他死去,他一定是像星星一样死去
蓝色的,落入水里,红色的落在石头上
毫无疑问,他是最后一个热爱星星的人
他对远古星辰的怀念,高不可及 似乎那冰糖渣子一样又甜又亮的星星
只属于一个又偏远又孤独的牧羊人
他用哈萨克语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
像叫出每一个,眼眸明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