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 05-0015-03
① [收稿日期]2015-08-19
[作者简介]曹永科(1981-),男,山东沂水人,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硕士,南京医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一、引言
开始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美国文艺复兴带给了美国的“美国性”(Americanness)。超验主义是这场文学运动主流,由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在其学术演讲“The Transcendentalist”中首次提出。超验主义者反对刻板的理性,反对英国约翰·洛克(John Lock,1632-1704)此前提出的经验主义哲学,反对等级森严的宗教,特别是新英格兰加尔文主义(Calvinism)的正统学说;超验主义抵触该时期逐渐占据美国社会主流的统一化(social conformity)、物质主义(materialism)和商品主义(commercialism)。超验主义者认为人的知识来源于感觉与直觉,倡导自信、自立与自足。他们中有人“远离当前社会,走进大自然,认为大自然是人类精神的物质载体,大自然可以和精神直接沟通” [1]。
公元3、4世纪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纷争、政治黑暗。为了在痛苦的现实世界中寻得精神寄托,人们重拾道家思想,并对其进行再解释。玄学借鉴先秦“名家”的形而上学,提出“辨名析理”,透过“名”对“道”进一步定义,将老庄思想具体化,因此而形成了一种极具特色的哲学,历来称之为“玄学”。玄学崇尚理性,认为每个事物只能是它自己,不相信造物主的存在。玄学强调“道”虽然是“无”,但可存在于具体事物中,人可以从具体事物中悟“道”,反对违背自然规律的典制和道德。
类似的文化背景带来了两国文人类似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又因国情的不同带来了相异的人生态度。
二、共同的价值追求
超验主义和魏晋玄学都是反抗异族文化而兴起的,一个是反抗新英格兰文化,一个是反抗来自印度的佛教文化。同样的文化背景,催生了两种哲学思想的诸多共同点,其中的价值观有以下三方面的相通之处。
(一)率性
无论是超验主义的自由,还是魏晋玄学的风流,都反映了两种哲学思想追求个体解放的共同信念。
超验主义崇尚自由,认为人不应该依赖别人意志而生活。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号召他的读者要“live free and uncommitted” [2]。深受超验主义影响的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在《古屋苔痕》序(Mosses from an Old Manse)中提到,“抛掉一切窒息憋闷的礼俗客套,恣情尽兴地去四处遨游,像个印第安人或不受文明礼教约束的野人那样,完全脱离世事,放浪于形骸之外” [3]。“礼俗客套”、“文明礼教”等皆指人世间各种道德束缚。无视这些羁绊,来去自然,是超验主义推崇的生活态度。
魏晋玄学从理论上阐述了一个人超越事物差别后(“齐万物”),可以不再依循别人的意旨,从而率性任情地生活(弃彼任我)。玄学人追求本质上的美,不拘泥于形,不拘泥于物;心有灵犀,不可言传。这种思想带来的生活方式称为“风流”。“风流”的精髓在于自由,这与此前几百年间儒家倡导的名教,或者说“礼”,即道德规范制度,是对立的。他们认为自己和宇宙万物是同等的,没有高下之分,也没有异类之别。“这种‘齐于万物’的感觉正是‘风流’的重要思想基础” [4]。魏晋风流人物先驱嵇康(224?-263?)诗中写道,“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赠兄秀才从军》)。陆机(261-303)的“遵四时以叹逝去,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文赋》)。归鸿、柔条、劲秋、芳春等在作者眼中,已与人心相通,和自己等同,因此可以率性自然地“俯仰自得”。随心所欲的生活态度是超验主义和玄学都追求的。
(二)快乐
超验主义和玄学都寻求高于物质的快乐。超验主义思想根源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悲观主义,而是“通过想象与自然的直接接触,致力于去揭露人性的精神和非物质的一面” [5]。玄学是道家思想的再次崛起,继承了道家的核心思想,倡导“人要超越普通事物的界限,超越我与世界、我与非我、主观与客观的界限而达到纯然的快乐” [4]。
自在于天地宇宙之中,率性自然的生活带给人们真正的快乐。爱默生在《谈美》(Beauty)篇中提到了精神满足,“某种更高超的亦即更富于灵性的因素的存在往往能使美臻于其完善的境界。这种高超圣洁的美之所以能为人所爱慕而不流于淫霏,就在于那里有着人的意志在内” [3]。真正的快乐是人心感知的,是超越物质的。对有这种超世感觉以及追随道家修身养生的人来说,“快乐”(delight)超越了物质欲望享乐。王羲之(303-361)在《兰亭序》中提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人将感情寄托与自然,放纵性情,超越了形体的局限,这是一种极乐。
超验主义和魏晋玄学都认为对人对宇宙有情,就是对自己有情,以至真正动情时,人将不能自己。超验主义作家在表达感情时,虽大都直接、奔放,但情到浓时,却也无以名状。玄学人在动情时,也会不由自主陷入沉默。爱默生问道,“难道磨坊背后那一带充满生机的静静谷地,那连荷马或莎士比亚也难抑代我形诸语言的旖旎风光,对我竟了无意义” [3]。作者的心境,竟然连荷马、莎士比亚都难有辞藻形容。而陶渊明(约365-427)叹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这种“不落言荃”的境地正是真正意义上的动情。两种哲学思想对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答案是一致的。
(三)美
超验主义和魏晋玄学都认为美在万物。自然的美,纯洁而不加雕饰,不带人类痕迹。爱默生不屑雕饰的美,即使它有帝王般的光辉,“只须稍稍假我时日,而又顽躯不衰,我肯定会连帝王之尊也弄得暗无颜色” [3];投身自然带来的惬意,远非皇宫京华所比拟。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记述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信可乐”是因为天地万物,并非“丝竹管弦”所致。爱默生说,“人眼便是世上最佳妙的画师” [3]。这句话恰恰附和了苏轼说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万物皆是美,是中外作家对美共同的感受。
超验主义和魏晋玄学都认为美在心中,外界的荒僻与肮脏,无法动摇心中美的感受。爱默生在《谈美》(Beauty)中写道:“自然之美总是要在人的心中不断以新的形式出现,而这也绝非是为了无谓思考” [3]。美是心生,由心创造。这种观点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赋》中的“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思想一致;虽然客观条件艰苦,无法带来物质上的享受,但心在美就在。
总之,两种哲学思想都倡导个体的解放,人性的自由,具有浓厚的本土文化色彩。
三、相异的人生态度
超验主义与魏晋玄学对大自然怀有相同的价值追求,崇尚率性、快乐和美丽;但是,这种共同的价值追求背后,却存在着两种互相对立的人生态度,这源于二者相对立的哲学基础。超验主义的哲学基础是“旧方式的消退,以及人对自己的认可……超验主义者是坚定进取的年轻人,他们认为人若不作为就会悲惨无比” [6];而魏晋玄学的哲学基础是通过辨名析理去认识道,是一种避世哲学,“(魏晋六朝)文人学士放旷的作派、厌世的态度不过是为了避祸,而不是为了趋利” [7]。
(一)超越自我与顺应天命
超验主义认为人的心灵和自然界可相通,人可以和自然进行对话;还认为脱离人和自然界之外有一个单独的精神,自然是人类与精神世界相通的媒介,人是自己的神,人具有神性。既然人是自己的神,人就应该相信自己,而不应该崇拜古人,依赖他人。超验主义蕴含了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梭罗在《秋天的日落》(Autumn Sunset)中提到,“我们在踯躅于天国的历程中也是这样。总有一天,太阳的光辉会照耀得更加妍丽,会照射进我们的心扉灵府之中,会使我们的生涯讯满更彻悟的奇妙光照” [3]。秋日余晖前,作者惊叹于眼前景色的光辉与神圣;在恍如仙境的晚霞前,他仿佛要登上云梯,步入天国。这里,“天国”代表了真理,一种金亮亮,光灿灿的理想。后面的“金色”、“光照”、“彻悟”等词,都表现了此时心潮是多么澎湃而热烈。作者身为凡人,在与大自然的直接接触中,却非凡地感觉到精神摆脱了肉体,欲羽化而登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点和魏晋玄学思想有所不同。魏晋玄学追求的是“顺情”。人通过“坐忘”或“忘我”到达完美境界,不似超验主义者以超越自己,发挥个人能力而实现。在《归去来兮赋》中,陶渊明逃脱社会樊笼,来到了久别的家乡。春天来临,农人播种,投身于自然,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快与喜悦。在文章结尾写道:“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等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同样是超凡脱俗,但陶渊明的这种脱俗明显带着一种“顺情”的特征。“任去留”、“孤往”、“乐夫天命”等词眼无不鲜明地说明了他的心情,不是“违心”,而是“委心”。陶渊明不求金光闪闪的帝乡,只求“乘化以归尽”,顺着大自然,顺应天命,将生命化于无形。陶渊明的心中,没有热烈奔放的金光,只有波澜不惊的静水;不再“遑遑”,也无“复疑”。可以说,梭罗在大自然面前是“欲乘金光登天路”,而陶渊明却是“欲乘俗化归自然”。一个认自己,一个认天命。
(二)主动改变与被动适应
对待大自然,超验主义和魏晋玄学都表达出来无比的热爱之情。但是,在人和自然如何相处的问题上,二者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超验主义强调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要让自然为个体服务;而魏晋玄学则思想比较消极、避世。
超验主义者认为人只要自尊自爱、自立自助,就可步入完美的境界,就可胸怀整个自然;玄学人在大自然面前感到自己如此渺小,人仅仅是万物之一物,而大自然是无尽也是无法超越的。超验主义认为,大自然虽伟大,但还是为人类服务的。这种思想当然不同于中国文人对待大自然的传统态度。中国文人崇拜大自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因此而生的是无力的感慨。爱默生认为,对自然的热爱是一种“品位”(Taste) ;但还有一部分人,不满足于自然的形式美和自然带来的精神愉悦,而是试着去“创造”(create)美。爱默生说,“对灵魂来讲,宇宙的存在主要是为了餍足人的爱美的欲望” [3]。相反,陶渊明认为自己是寄身宇宙内,“寓形宇内复几时”;一个“寓”字将玄学思想体现得淋漓尽致。大自然对中国人来说,好似母亲的怀抱,远离伤害的避难所。他们只能去欣赏,去领悟,无法也无力凌驾于自然之上。
四、结语
大自然题材的文学作品往往能传达作者对人生、社会、世界的哲学思考。这些思考体现了作者所居时代之精神,并对当时或后世的社会政治、文化有着重要影响。超验主义和玄学思想中都是本土文化的兴起,“超验主义代表着对英格兰文化统治的抗争” [8],在超验主义之前,占统治地位的是英国殖民者输入的英国文化;可以说,在超验主义之前,美国没有自己的文学。玄学思想也是中国本土哲学的再次兴起,而此前两百年间中国的主流文化是佛教文化,社会的演进、政治的变革为魏晋玄学的生成和发展提供了适宜的土壤。超验主义虽然比魏晋玄学晚出现将近1500年,但历史背景的相似带来了思想上的共通。
美国的超验主义和中国的玄学虽然不存在亲缘关系,然而“在一定意义上,它们是可以比较的” [9]。这种比较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认识两国文化,并重新估价自己,重新认识自己。我国历史悠久、内容丰富的传统哲学是世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外国的文学运动以及运动背后的思想内容也值得我们大力学习并借鉴。通过文学比较,构架理解的桥梁,有益于中国走向世界,也有益于世界接受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