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中玛格丽特形象的马斯洛式解读*
付妍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摘要]法国作家小仲马创作的《茶花女》成功塑造了玛格丽特这个世界文学画廊中闪耀夺目的上流社会妓女形象,其悲剧的命运也成为评论者关注的焦点。本文运用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进行解读,重点分析女主人公命运发展的心理历程:玛格丽特为满足生理和安全需要而不幸落入风尘,因归属与爱的需要而热烈追寻真爱,最后在强烈的自尊需要推动下选择牺牲涅槃,终于获得崇高的尊严,完成了从“下贱”妓女到“高尚”茶花女的华丽蜕变。
[关键词]需要层次理论 ;《茶花女》; 玛格丽特
随着《茶花女》小说及其戏剧的广为流传,玛格丽特·戈蒂耶这位上流社会风尘妓女的悲剧命运引得无数读者为其感动落泪,“茶花女” 这一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深深镌刻于读者心中,同时也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在对女主人公进行形象解读文章中,以往评论者大多就人物表现出的敢爱、坚强、性情纯洁等个性层面的特点进行分析概括,或者围绕这一人物的悲惨遭遇,从资产阶级的社会道德、男权文化制度与女性生存等客观现实的角度入手探究其成因,并对其背后所反映出的深刻社会道德与文化问题进行批判和谴责。但笔者认为,想对玛格丽特·戈蒂耶这一打动读者心弦的形象进行深层次理解,就需要重点关注其曲折命运发展中所呈现的心理历程,而这个历程在很大程度上与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所提出的需要层次理论相吻合。撰写本文的目的就在于尝试从文艺心理学角度,运用需求层次理论对女主人公形象与价值做出自己的阐释,以便给现代读者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深入理解“茶花女”这一人物形象。
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亚伯拉罕·哈洛德·马斯洛 ( Abraham Harold Maslow,1908—1970) 是人本主义心理学的代表,并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这一学说将精神分析心理学和行为主义心理学融合在一起,论证了人类不同层次的需要对指导人类自身行为和个人成长发展的重要意义。他认为人类与生俱来带有一系列需要,由低到高呈阶梯式递进层次,分别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具体来说,生理需要是人们最原始的对于生存的需求,如吃饭、穿衣、住宅、医疗等; 安全需要即渴望生活稳定、希望免于灾难、未来有保障等; 归属与爱的需要是通过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在家庭或团体中找到个人位置,如对爱情、亲情、友情的需求;尊重需要包括自我尊重和获得他人的尊重; 自我实现即成为你能够成为的那个人,是一种自我创造的需求,等级最高。这五个层次之间,只有在低层次的需要得到满足或部分满足后,高层次的需要才有可能出现,它们是层层递进的关系。马斯洛同时指出:“一个健康者根本上就是受其发展和实现自己最充分的潜力和能力的需要促动的”[1]78,人的各种“基本需要必须得到满足,否则我们就要得病”[2]68。也就是说一个人的行为大都是由需要作为内部动力推动的,当寻求需要满足的行为受阻,一些病态的表现就随之出现。根据这一理论,我们对玛格丽特进行深层解读,从而探寻她从“下贱”妓女到“高尚”茶花女华丽蜕变的心理历程。
一、落入风尘以满足生理和安全需要
马斯洛认为人的需求中最基本、最强烈的就是对生存的需求,“如果一个人极度饥饿,那么,除了食物外,他对其他东西会毫无兴趣……这样的人真可谓只为面包而生。”[1]52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没有解决,就谈不上高层次的需求。在所有的需求中,生理需求是实现其他较高层次需求的基础和前提,也是推动人们行动的最原始驱动力。
玛格丽特不幸落入风尘,就是因生存需要所迫误入歧途,越陷越深而无力自拔。她原本是生活在远离巴黎的乡村中一位普通善良的少女, 在12岁的时侯,母亲的去世除了留下日后不断折磨着她,并使她最后过早离开人世的肺病外,没有一个子儿的财产。受生存危机所迫,玛格丽特流落巴黎,在这个资产阶级淫靡风尚盛行的魔都中,这样一个身无分文又无依无靠的乡下穷姑娘很难找到维系生存的出路,残酷的现实迫使她选择落入风尘,学会了利用自己的青春和令人羡艳的美貌来换取无比奢华的生活,整日纵情声色,追求享受,由一个天真纯洁的乡下穷姑娘变成了一名深谙世事的成熟妓女。
虽然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妓女生活使她的生理需求被过度满足,但随之产生的安全需要却又折磨着她。马斯洛说:“安全需要的直接涵义是避免危险和生活有保险”[1]54。玛格丽特生活的年代处于法国七月王朝统治末期,这是法国资本主义由上升转向没落的时期。此时资产阶级的思想膨胀,道德腐朽,人欲横流。高级妓女虽然享受淫靡的生活,却也终究只是玩物。正如玛格丽特对自己的描述:“可是我们呢?只要我们不能再满足我们情人的虚荣心,不能再供他们寻欢作乐,那他们就要抛弃我们,等待我们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日子了。”[1]68对于她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是不安全的,她一直过着看似奢华而实则飘摇的生活,对生活有保障的安全需要无法满足,玛格丽特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继续这种物欲沉沦的狂热生活以维系生存所需。
当玛格丽特因肺病在巴雷尔接受矿泉治疗时,她的生活有了转机。刚刚失去爱女的老公爵在悲伤中请求相貌与他的女儿极其相似的玛格丽特允许他把对女儿的爱转移到她身上,并希望能够改变她的生活,向她提供她可以指望的一切,以此来报偿她的牺牲。面临生活道路的抉择,玛格丽特答应了,因为她可以不再为疾病和生存而焦虑,生活得以保障,生理和安全需要都得到了暂时性的满足。
二、追寻真爱以满足归属和爱的需要
最基本的生理和安全需要都得到满足后,对爱和归属等这类社交层面的需求就会随之凸显出来,并且成为新的中心。根据马斯洛的理论,处于这一需求阶段的人特别渴望与人交往,期望给予爱与接受爱,重视友谊、和谐家庭和对社会团体的归属感。“如果这一需要得不到满足,个体就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异化感、疏离感,产生极其痛苦的体验。”[1]54这些需求会成为一个人的激励动力,个体会不遗余力地实现这些目标。
玛格丽特作为一个失足沦落红尘的女人,她深知想要满足爱的需求是多么的艰难,外在的和内在的困难随时都可能使纯真的爱情夭折。在她们的绝大多数情人的眼中,玛格丽特这类人“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东西一块”[3]118。在为情人们争面子的时候,她们的确是举足轻重的,可在情人的心目中却又是微不足道的。她无法获得来自于他人真挚的爱,正是因为深谙这一世故,她也不敢轻易付出自己的真心。爱情对于风尘女子而言,是世间最不可靠的游戏,只有物质与金钱才是生活的根本。在她的生话中,爱情只不过是情欲的代名词,真正的爱情是那样虚幻,这也使得她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悲观的预设:“总有一天,在毁掉别人,同时也毁掉自已以后,我们就像一条狗一样烂在臭水沟里。”[3]84但“在这个女人身上,尚有着一种纯真的本性。看得出她放荡的生涯中还保持着内心的纯洁。”[3]62作为一个尚且保有未泯灭的良心而又年轻热情的女人,“茶花女”那干涸的心田里,隐隐渴望着爱的甘霖的滋润。实际上她对此并没有过高的奢望:“我的幸福就是找到一个品格高尚的男人,一个不问我的身世,把感情置于肉欲之上的爱人”。[3]11
老公爵的供给让玛格丽特得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生活,却无法满足她对于爱和归属的需求。老公爵对玛格丽特的情感只是一种对病逝女儿的爱的变向转移和寄托,从而宽慰自己思女心切的痛苦。然而,对于玛格丽特来说,这样一种情感并不真实,她即使不再是玩物,也只是一个可怜的替代品,心底里对于爱的真切呼唤难以得到对等的回应。而玛格丽特的牺牲使得她的渴望被禁锢,她与外界隔绝而阻断了寻求爱的需求的道路,甚至连最基本的社交需求也无法满足。这让她感到更加的孤独与痛苦,不得不寻求一种可以解脱而又能保全自己的方式。
终于在回到这个繁华热闹的巴黎后,在五光十色的诱惑下,玛格丽特悄悄开始了她的“突围”。她在尽可能不让老公爵发现的情况下继续曾经的生活与交际:纵情声色,不分昼夜的沉湎于饮酒、跳舞、看戏和男欢女爱的逸乐中,过着放荡而狂热的生活,甚至不顾及自己生病的身体。尽管时髦、富有却无趣的N伯爵和只是食客的所谓口头上朋友的布吕丹丝同样无法满足玛格丽特爱的需求,但在这种曾经所熟悉的生活里她或多或少找到了虚假的自欺欺人的归属与安慰,至少满足了表面上的社交需求,借以忘却内心最迫切的对真挚爱情的渴望。
就在玛格丽特沉沦于物欲之中,快要彻底放弃追寻真爱的希望时,年轻、热情、真诚的阿尔芒走进了她的生活。最初,当满怀深情的阿尔芒向她表白爱情时,玛格丽特并不为之所动。在她看来,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一个烟花女子有真正的爱情,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疾病缠身、经常吐血、每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她曾经的那些充满热情却没有足够经济实力的情人的离去就是最有力的证明。但阿尔芒和他们不一样,他发自内心的真诚而又炽烈的爱着玛格丽特。当玛格丽特在病床上躺了两月便不再有人去看她的时候,只有阿尔芒殷勤的探望却不留姓名;当大家都在饮酒作乐的时候,只有他担心玛格丽特的病而流下真诚的泪水;当别人都在为着虚荣而去追求玛格丽特的时候,只有他纯粹的付出自己的真心。虽然他不富有,但阿尔芒阿尔芒执着而强烈的爱让玛格丽特内心深处对真爱的需求得到了真正的满足,让她认定阿尔芒就是她在嘈杂的孤独生活中呼唤的那个人。
爱的满足使玛格丽特重拾对人生的希望,在爱情力量的驱使和阿尔芒的帮助下,她的生活道路开始向着健康的方向发展。他们在冲破重重阻力,到布吉瓦同居的日子里,仿佛置身爱情的伊甸园一般充满诗意和欢乐。此时妓女的影子已经从玛格丽特的身上消失了,玛格丽特变成了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她愿意像一个普通的因为拥有爱情而倍感满足的女人那样,过着平静淡泊的生活。为此她做出了努力,表现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与坚定守护。为了摆脱束缚以求得自由和光明的爱情,她放弃了老公爵的资助;为了缓解爱人的经济压力,她卖掉了马车,当掉了首饰,在此刻的她看来“当人们没有什么值得爱的时候,那些东西才是值钱的;可是当人们相爱的时候,它们就变得分文不值了。”[3]146她和过去的生活彻底的告别了,“她和她的女朋友,她的生活方式,她的俏皮话,她的挥霍全都一刀两断了。”[3]135他们只要简简单单地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在阿尔芒热烈深沉、诚挚无私的爱的拯救下, 玛格丽特的执着无畏、纯洁无瑕的灵魂被唤醒,在真情的火焰之中,他们相互慰藉,彼此取暖,拥有了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三、牺牲自我以满足尊重的需要
正当玛格丽特与阿尔芒沉浸在爱的甜蜜中,憧憬并计划着美好未来时,阿尔芒父亲的出现使玛格丽特所祈盼的新生活陷入了危机。在面对杜瓦先生起初蛮横无理的呵责和盛气凌人的威胁时,她为了捍卫自己的幸福而显示出坚定不移的决心。她拿出自己为真爱做出牺牲的证据以及她对平淡朴实生活的渴望表明自己的真诚。当杜瓦先生试图用社会世俗的偏见与非议,爱人的事业和前程,一位老人的名声以及他女儿的幸福婚姻来促使玛格丽特放弃爱情的时候,她善良的内心的确陷入矛盾、痛苦和挣扎之中。但这并不能让她决心选择放弃,因为她深知对自己而言,爱情就等同于活下去的一切希望。真正打动了玛格丽特的是阿尔芒父亲对她尊重。在对玛格丽特深入了解的过程中,杜瓦先生的态度由无礼和鄙夷转变为一种理解和尊重,他谈话的语气也由责备和威胁转变为真诚的祈求。这位老人甚至用慈父般的口吻来评价茶花女:“你心地善良,你的心灵中有着许多女人所没有的宽宏大量,她们也许会瞧不起你,却比不上你。”[3]192这是源自杜瓦先生内心对玛格丽特真诚的认同和敬意,这也激起了茶花女对尊重这一更高层次需求的渴望:“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心里唤起了种种崇高的思想,这些思想使我在自己的心目中变得高大了起来……感到无限自豪。”[3]194由此,玛格丽特必须在爱的需要和尊重的需要难以两全的残酷现实中做出艰难的选择。
正如需要层次理论中所指出的,当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都获得满足,“尊重的需要就会产生并且支配人的生活,它包括自尊、自重和来自他人的敬重。”[1]57而这其中,“最稳定和最健康的自尊是建立在当之无愧的来自于他人的尊敬之上的。”[2]28并且, “人们通常认为高级需要比低级需要具有更大的价值。他们愿为高级需要的满足牺牲更多的东西,而且更容易忍受低级需要满足的丧失。”[2]73由此可见,人们的较低层次的需求得到满足后,处于较高层次的尊重需求就会成为控制人们行为的主要驱动力,而满足尊重需要的根本是用自身人格的魅力获得他人真正的认可与发自内心的敬重。人们为实现这种更高层次的人生价值,甚至愿意放弃较低层次的需求。
最终,玛格丽特决定牺牲自我以求得尊重需求的满足:“我就要赢得这个老人的敬重,还有我以后肯定也能从你那里获得的尊敬”[3]194。茶花女清楚的知道,对她来说牺牲的不仅仅是与阿尔芒来之不易的爱情,同时也放弃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这就意味着走向毁灭与死亡,这种牺牲无疑是沉重的、痛苦的。而促使玛格丽特做出破釜沉舟的抉择的,正是她作为一个妓女的超乎常人的对尊重的迫切需求。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一书中关于妓女的陈述:“那些被迫献身的女孩子会始终为处女贞操丧失的创痛所折磨”。[4]217这种创痛一方面来自于自身的罪恶感,但更多的是社会环境附着在“妓女”这个名词上的一切羞耻与卑贱,妓女始终是一个丝毫没有尊严的、为世人轻贱的对象。长期得不到满足的对尊重的需求就成为玛格丽特身上的一种匮乏性需求,一但这种崇高的尊严与自豪感被激发,就会促使她不惜一切代价来换取尊重需要的满足,这种牺牲就有了无可比拟的价值。玛格丽特是为了赢得他人的尊敬与认同,为了个人崇高的尊严而主动放弃了宝贵的爱情与渴望已久的幸福的。同时这种力量也帮助她支撑下去,即使面对以后阿尔芒因误解做出的无数次的羞辱和报复时,依然坚忍的遵守对杜瓦先生的承诺,直至在身体疾病与精神煎熬的双重折磨下痛苦的死去。可以说玛格丽特以死亡兑现了诺言,用生命换取了尊严,在涅槃中实现了跨越时空的自我价值。
马斯洛指出:人的最高层次的需要便是自我实现的需要,但有着个体差异性和阶段性的特征。“高级需要的满足比低级需要的满足更接近于自我实现。”[2]74自我实现不仅意味着人生最高理想的实现,同时也意味着人生某一个阶段现实价值的实现。包括对成就或自我价值的个人感觉, 也包括他人对自己的认可与尊重,其最终目标是自我实现。
玛格丽特的魅力就在于,虽然残酷的社会几乎剥夺了她所有得以满足基本需求的权利,尽管现实的困境也让她迷茫过、堕落过,但她始终坚毅的选择一步步成长,冲破物欲沉沦热烈的追寻真爱,牺牲涅槃勇敢的求得尊严,在寻求自我实现的道路上彰显着自己的高贵与价值。这一从“下贱”妓女到“高尚”茶花女的华丽蜕变足以惊艳了世人,升华了灵魂,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参考文献]
[1]亚伯拉罕·马斯洛.马斯洛人本哲学[M].成明,编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2]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等译.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3]亚历山大·小仲马.茶花女[M].黄甲年,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4]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黄儒敏]
An Maslow's Interpretation of Margaret in The Lady of the Camellias
FU Y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Nanning 530001,China)
Abstract:The French writer Alexandre Dumas Jr’sTheLadyoftheCamelliashas successfully created a character, Margaret, an upper class prostitutes in the world literature history. Margaret’s tragic fate has also attracted attentions of many critics. This paper uses 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 to analyze the heroine’s psychological process along with development of her fate: in order to meet physiological and safety needs, Margaret unwillingly became a prostitute. She pursued ardently true love due to the needs of belongingness and love. She finally chose to sacrifice herself in a strong sense of self-esteem. At the end, the heroine gained dignity, transforming from a“cheap”prostitute to a“noble”Camellias Lady.
Key words:Maslow's hierarchy of needs;TheLadyoftheCamellias;Margaret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06-0113-03
[作者简介]付妍(1990-),女,辽宁铁岭人,广西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批评。
*[收稿日期]2015-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