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李煜后期词中的悲剧意识*
李忠洋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摘要]李煜本是文人、才士,却误成君王,这种误会注定其人生最终走向悲剧。李煜后期词中充满了浓厚的悲剧意识,具体体现为:文人才士之悲、帝王之悲、亡国之悲和生命之悲。
[关键词]李煜;后期词;悲剧意识
悲剧意识即当人们认识到自身个体的短促与渺小时所产生一种个体的孤独感和生命的无奈感。它一方面可以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在另一方面也能再现和建构现实。文学艺术是悲剧意识必不可少的载体,悲剧意识可以通过文学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李煜的后期词表现出浓郁的悲剧意识。李煜“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换言之,他阅世甚浅,但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纯真的人格。尤其在亡国之后所做的词,在纯真之中透露着哀伤、凄婉和悲怆的情感,在词中任真实情感倾斜而又血泪至情。在词中犹见他那独特的人生体验和悲剧式的命运,为读者营造了一种浓厚的悲剧氛围。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1](p6)这或许应是就李煜后期词作而言。
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说道:“《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 《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序》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2](p2)而李煜所抒写的悲剧意识和人生经历正是通过词表现出来,这一首首满是血泪的千古绝唱使这位亡国之君及政治上的失败者,成了千古词坛的集大成者。清人赵翼曾感叹:“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词便工。” 正是这种国破家亡的惨痛经历和被俘囚禁的处境,直接形成了李煜后期词中的悲剧意识。具体体现为:文人才士之悲、帝王之悲、亡国之悲和生命之悲这四种悲剧模式。
一、文人才士之悲
由于历史的误会,本是文人才士的李煜却成为了帝王。作为皇子,优游自在的生活让他可以花很多时间去填词弄曲,饮酒赋诗,使他在文学艺术上有很高的 造诣。他本是唐元宗(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个儿子,按理说帝王之位怎么也不会轮到他。但天意弄人,本来渴望安宁与和谐的李煜引起了太子弘冀的猜忌。为了躲避祸乱,他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词曲和诗歌的创作上,整日饮酒赋词,不与政事,希望自己可以自由驰骋在艺术的殿堂里。但是这份安逸很快被暴风疾雨所打破,公元959年太子李弘冀在毒死叔叔李璟后,不久也死了,而其他的几个儿子也由于种种原因先后死去,这时李煜就自然而然地被推举为帝位的继承者,25岁在金陵继位。后来李煜在《即为上宋太祖表》中说道:“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痒,心疏利禄……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意”。[3](p67)这话道出了最真实的想法。由于他向往安逸的生活,因此他也为自己取了许多别名,如钟峰隐者,钟峰隐士,钟峰隐居。然而词人这种特殊的身份,又加上他那本就敏感的神经,随之而来的是忧愁与无奈之情涌上心头。因此,文人才士的渴望自由与帝王的崇尚权利在李煜的内心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这种独特的生活经历,使他缺乏社会阅历,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没有提防,因此,无论在为人处事还是在词的创作上都很坦诚。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甚浅的词人,始终保有较为纯真的性格,在词中一任真实情感倾泻,而较少有理性的节制。[4](p375)特别是在后期词作中,他毫无保留也毫无掩饰地将自己内心的感情全部宣泄出来,表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如“人生仇恨何能免”、“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些语句体现得尤为明显。
悲剧意识是特定时代和特定条件的必然产物,一方面可以反映现实、认识现实,另一方面也会受到现实的摧残,同时又能构建现实。因此,一个“黄昏独倚栏”的末代帝王形象便由此而生。以上这些因素决定了李煜的悲剧性命运和悲剧性人生,他的悲剧性是必然的、无法避免的。他注定会被当时的社会环境所抛弃,也将无法觅得自己的精神家园。因此,他后期词中的文人才士之悲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二、帝王之悲
关于李煜在词史上的地位,说法一直是众说纷纭,存在着一定的争议。李煜的人生被历史分成截然不同的前后两段。他的前半生是文人才士和帝王的双重身份,整天可以舞文弄墨,填词弄曲,饮酒赋诗,吃喝玩乐,偶尔再关注一下政事,一心专注于词曲的创作,可以说是“醉生梦死”。而到了人生的后半段则是凄惨寂寞的亡国之俘,惨痛的人生经历和创作方面的天赋使得李煜后期词充满着亡国之痛,真是血泪至情。在40岁时,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折——由帝王沦为阶下囚,命运的巨变和人生的转折促成了悲剧意识的形成。此外,他身处的社会生活和时代背景也决定了其后期词中表现出浓郁的悲剧意识。公元975年宋太宗赵匡胤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李煜大吃一惊:“为何打起仗来?”这可能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后主曾在《破阵子》里写过“几曾识干戈,”什么时候想到要打仗?突然从皇帝沦为俘虏,李煜一时间难以接受命运的巨变,巨大的心理落差使他陷入了焦虑和恐惧,这种悲剧意识便由此产生。
他在后期词中所表现出的强烈悲剧意识,几乎达到了极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语:“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1](p6)如《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楼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是李后主后期一首重要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在亡国之际生命形态的转折,好像突然感觉到自己过去的富贵繁华都幻灭了。这首词大概是对他一生最好的回忆。“四十年来家国”,这是在讲南唐在江南四十年的历史,从他的祖父到父亲再到自己,这三代李氏王朝。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个国家会走向灭亡。南唐的面积大概有三千里地吧!所以才说是“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皇宫里的房子盖得很漂亮,在阁楼里有龙和凤的装饰,似乎已经和天连在了一起,好似“摩天大楼”,这是他回忆起自己统治南唐近四十年来的繁华。“玉楼琼枝作烟萝”皇宫里奢华的场面,就连树木都像玉和宝石那样珍贵。而在这种富贵而又安逸的生活之中,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打仗,所以发出了“几曾识干戈”的疑问。而他成了俘虏之后竟然还在想着沈约和潘安这两个美男,既可悲又可笑。“教坊犹奏别离歌”,在国破家亡的那天,他还未拜完宗庙里的祖先就被宋军抓走了,他感到非常难过。宫廷乐队奏起别离的曲子,李煜听着曲子留下了眼泪,便有了“垂泪对宫娥”。“论者谓此词凄怆,与项羽拔山之歌同出以揆。”[5](p43)
又如《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帘外雨潺潺”,与李商隐的一个句子“曾醒惊眠闻雨过”有相似之处,所谓“曾醒惊眠”就是忽然从睡眠里惊醒过来,然后他就抱着被子坐在那边,“闻”是听的意思,“闻雨过”,那个雨“哗”就这样过去了。[6](p26)用李商隐的这个句子来形容这一句,其实是李煜在被抓到北方的某一个春天的夜晚,听到雨声忽然醒过来了,听到皇宫的窗帘外面,一片雨声过去。[6](p26)“春意阑珊”其实是一种慵懒、慵困的感觉。“罗衾不耐五更寒”感受到的不是肉体上的冷,而是心里面的荒凉,从梦里面惊醒,才有了“梦里不知身是客”,原来是自己一刹那间的“贪欢”回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这么去吃喝玩乐。“独自莫凭栏” 一个人不要随便靠在栏杆上,因为有时候眺望也是一种很哀伤、很孤独的感觉。“别时容易见时难”远眺故国的大好河山,感慨江山失去容易而收回太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很多人认为“天上人间”是指故国,对故国的一种怀念。
三、亡国之悲
李后主经历了前期醉生梦死的宫廷生活和后期的亡国之痛,人生的大起大落和深刻的亡国之痛让这位本来就很敏感的词人感受到了空前的悲伤,特别是亡国之后,这种悲伤之情已经达到了极至。《礼记·乐记》中讲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乘。亡国之音哀以思,其名困”。李煜处于亡国的困境之中悲伤之情溢于言表,这样容易激发他对人生、故国、历史、命运的沉思。李后主后期的词表现出一种国破家亡的悲剧意识,有一种深深的亡国之悲。他的绝命词《虞美人》便深深体现出了这种亡国之悲。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这是他在感慨时间去哪了,时间在一天天地流逝,春天的花会开,秋天的月亮依然会圆,而自己已经不能像当年那样伴着明月骑着马回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人们在面对世事无常时的无奈之情。这正是“何时了”三字所体现的被俘后的一种无奈、被侮辱的境况。所以下一句就以“往事知多少”五个字写出了人世之无常,他的一生好像就此停留在了亡国时的状态,他的生命都处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活在对故国的回忆当中。“小楼昨夜又东风”后主被俘囚禁,耳闻春风,仰望明月,触景生情,千丝万缕的愁绪涌上心头以至于夜不能寐。“又”字表明这种情景已经多次出现,精神上的痛苦难以忍受,内心的孤独与无奈让他感觉到厌烦。“小楼昨夜又东风”岂不恰好是翻回头来再与首句“春花秋月何时了”相呼应,而“又”字正写出了“何时了”的无尽无休,何况“东风”又恰好是属于“春花”的季节,其相呼应的章法岂不明白可见。[7](p67)“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月圆之夜看着月亮,对自己和国家的遭遇已经不堪回首,不敢再回忆了。面对如此之大的生命落差,从帝王到俘虏,使他觉得不堪回首。这种亡国之后成为阶下之囚的心情和亡国之后的原罪感让后主内心非常不安。
“雕阑玉砌应犹在”,皇宫里雕饰很美的栏杆和用玉石堆砌起来的建筑物应该还在吧,于是他发出了“只是朱颜改”的感慨,大概只有人改变了,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那些宫娥吧!后主被俘沦为阶下囚,感慨自己曾经所生活的皇宫繁华依旧,只是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情涌上心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江”二字其实指词人心里的满腔忧愤,而“春水”二字则体现出这满腔忧愤如澎湃的江水般在不断增多,最终这悲愤之情如滔滔江水一般,澎湃汹涌,一浪高过一浪,一波接一波,奔向大海,一发而不可收。人生所有的只剩下了一片滔滔滚滚无穷无尽的哀愁而已。这种亡国之悲在《虞美人》这首词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叶嘉莹称:“后主此词乃能以一己回首故国之悲,写出了千古人世的无常之痛,而且更表现为‘春花秋月’之超越古今的口吻,与‘一江春水’之滔滔无尽的气象。”[7](p69)这首词在隐约之中表达出了李煜亡国后的无限愁情。
四、生命之悲
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季节时序之间的彼此更迭,积淀着古代文人敏感的时间意识,因此,四季更替特别是春与秋就成为了文人们感悟人生所必不可少的对象,伤春悲秋和叹时伤逝往往就会给生活、自然界烙上浓厚的悲剧色彩。在李后主的词中,伤春和悲秋都分别展现出他内心的悲剧意识,题材也是多种多样,不拘一格。我们耳熟能详的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在这些词的题材中以伤春所引发的悲剧意识较为普遍。如《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全词从“林”和“花”这两种很平常的自然景物着笔,以一处林花的零落却写出了所有有生之物共有的一种生命之悲。以小见大,使人读之黯然伤神。开端第一句“林花谢了春红”,仅仅六个字,但是所包含的悲慨却极为博大,将生命凋谢之悲与生活之美好,完全展示出来了。“太匆匆”三字体现出了一种哀惋叹息之,这三个字看起来是何等浅俗的口语,但是却给人一种自然深切的哀叹,当然这也是他的词的一种特色,即用纯真的感情去描写生活,所以才能把这浅俗的口语运用得如此传神。“太匆匆”三个字把生命的短暂无常之悲写到了极至。叶嘉莹评价此句说:“人家写的不是外表,人家写的是那一份内心的真挚的感动”。[8](p164)“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表现了在生命中所遭受的痛苦,后主有了如此深广的体验,所以就有了下面“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这三重迫切的悲慨的问句。人世间这些美好的事物原来也像花一样短暂,随时会被风雨挫伤。故李煜发出了“几时重”的悲叹。但是花落不会重开,往事也不能重新来过,只剩下了一片滔滔滚滚的无休的长恨。结尾一句写出了李煜的心声,即“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内心独白。
李煜是一位纯情的词人,他所表达的是一种纯情的感受,没有任何雕饰,将这种生命的悲剧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词在抒发亡国之恨的同时也蕴含着深沉的生命之悲。
又如《子夜歌·人生仇恨何能免》:
人生仇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虽然被俘而失去自由,明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故国,但是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对故国的思念之情,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无法实现。因此,他只能借梦来寄托自己怀念故国的情怀,也许这样可以慰藉他满是创伤的心灵。虽然此时他的生命已经遭受到了巨大威胁,也可能会因为这首词而失去生命,但是他还是大胆地将这种无限的愁苦表达了出来。
“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9](p201)李煜后期词是在绝望之中所唱出的生命之歌。李煜四十二年的人生经历注定是一场悲剧,从他继位开始,再到亡国,最后到被毒死,这个过程是悲剧的开始、发展到高潮,悲剧贯穿于李煜生命的始终。李煜多愁善感的气质、坦率的性格、人生经历的巨变形成了其词特有的悲剧意识,抒写了人生的深哀巨痛。虽历尽千年仍广为流传,引起读者的心灵共鸣。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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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圭章.唐宋词简释[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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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叶嘉莹.叶嘉莹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8]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9][法]谬赛.五月之夜[M].李玉民,编.青岛: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黄儒敏]
Briefly Talk About the Tragic Consciousness of the
Poetries in the Later Period Written by Li Yu
LI Zhong-yang
(Shool of Language Arts,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Abstract:Li Yu is original a literati, excellent scholar but regarded as a king by accident, which is destined to his life to the tragedy in the end with misunderstanding. The poetries in the later period written by Li Yu are full of strong consciousness of tragedy, which specifically reflect the tragedy of literati, the tragedy of emperor, the tragedy of perishing nation and the tragedy of life.
Key words:Li Yu; the poetries in the later period; tragic consciousness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9882(2015)06-0095-03
[作者简介]李忠洋(1990-),男,陕西商洛人,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收稿日期]2015-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