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红
(四川师范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何梦桂,浙江淳安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宋度宗咸淳前后在世。清代沈辰垣《历代诗余》载,“何梦桂,字岩叟,初名应祈,字申甫,淳安人。咸淳乙丑省试第一,廷试一甲三名(即探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潜斋集》小序说,何梦桂“诗颇学白居易体,殊不擅长王士祯,《池北偶谈》以酸腐庸下诋之,则似乎巳甚。文则颇援引证,佐有博辨自喜之意。”应该说,这个评价还是较为公允的。何梦桂虽然不像李白杜甫那样出名,但是既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能为他写上两笔,这就说明他的作品有值得称道之处。更何况,何梦桂作为宋元遗民成员之一,他的作品也能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遗民们的风貌,这也是值得肯定的。出自何梦桂《潜斋集》的这首《鹃啼曲》就值得略析一二,兹录全诗如下:
“蚕丛鳖灵两丘土,玉垒灵关一荒莽。
杜鹃衔哀诉千古,万里游魂腥血污。
冤声无路叫天公,吻血洒地花为红。
巴江东下流无极,目断巴山归不得。
此身岂是无羽翰,天梯石栈云漫漫。
落花冉冉江城暮,年年客梦乡关路。
丈夫志气笑沐猴,安知狐死还首丘。
沛公击筑歌汤沐,钱王锦衣衣林木。
寄巢生子傍他谁,众鸟虽怜只自悲。
哀号力尽飞不归,老尽遗民城郭非。”
研究这首诗,不能不注意到“杜鹃”这一意象,这不仅仅是理解开篇四句话的关键点,也是理解全诗的关键所在。这里的杜鹃已经不只是传统意义上“杜鹃啼血”,更象征着故宋皇帝。
本诗开篇前6句“蚕丛”和“鱼凫”都是古蜀国的王,其中蚕丛又叫蚕丛氏,是古蜀国首位称王的人,而鳖灵是古蜀国的丛帝,号开明。“玉垒灵关”都是山名,分别指玉垒山和灵关山,这两座山都在今天的四川境内。而“杜鹃衔哀诉千古,万里游魂腥血污”句则化用了“杜鹃啼血”之典。
杜鹃本来是一种鸟,俗称布谷鸟,又叫子规、杜宇、子鹃。陈元龙《格致镜原·格物总论》载:“杜鹃大如鹊而羽乌,三四月间夜啼达旦,其声哀而吻有血,田家候其鸣则兴农事。《埤雅》:杜鹃一名子规,苦啼,啼血不止,一名怨鸟。《说文》所谓蜀王望帝化为子嶲,今谓之子规是也”。而杜鹃之所以“游魂腥血污”和“吻血洒地花为红”,是因为杜鹃鸟口腔上皮和舌部都是红色,春夏季节叫个不停,古人便误以为它叫得满嘴是血,恰好四五月间杜鹃花开得正艳,古人便说杜鹃啼血染红了杜鹃花,这就是所谓的“吻血洒地花为红”。
值得注意的是,为什么杜鹃会“衔哀”呢?此外“万里游魂”和“冤”也是值得注意的。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回到这个“杜宇化鹃”这个神话本身来。《华阳国志校注·蜀志》记载,“望帝之时,会有水灾,其相开明,决玉垒以除水害,遂委以政事,法尧舜禅让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隐西山焉。”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则指出,“时巫山峡而蜀水不流,帝使令凿巫峡通水,蜀得陆处。望帝自以德不若,遂以国禅,号曰开明。”《太平寰宇记》记载:“蜀王杜宇号望帝,因禅位,自亡去,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每春月间,昼夜悲鸣。”此外,清代方以智《通雅·动物·鸟》卷四十五有“催归杜宇”词条,该词条指出,“蒇器引《蜀王本纪》曰,蜀王望帝淫其相臣鳖灵妻,亡去,一说以慙死化为子巂鸟,一说杜宇称帝化鸟故称杜宇。”
从这些记载来看,不管是哪种说法,杜宇都失去了王位,将自己的国家和臣民拿给了别姓君王来统治。因此这里的“杜鹃”可以说是蜀国国君所化之鸟,杜鹃所悲的正是自己的故国,万里游魂念念不忘的也正是自己的故国,它所冤的无外乎就是失去了自己的故国。
我们再来详细分析这四句话:“丈夫志气笑沐猴,安知狐死还首丘。沛公击筑歌汤沐,钱王锦衣衣林木。”
“丈夫”句化用“项羽沐猴而冠”之典。《史记·项羽本纪》:“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皆以烧残破,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狐死还首丘”句化用“狐死首丘”之典,传说狐狸将死时,头必朝向刚出生时的山丘。屈原《九章·涉江》有“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之句。
“沛公击筑”句则意指刘邦击筑而歌之事:刘邦平黥布还,过沛县,邀清父老乡亲喝酒,酒酣时,刘邦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钱王锦衣”句意指钱王作《巡衣锦军制还乡歌》事。钱王即钱镠,字具美(亦作巨美),小字婆留,五代十国时期吴越国创建者。钱镠被封为吴越王后即作《还乡歌》:“三节还乡兮挂锦衣,碧天朗朗兮爱日晖。功成道上兮列旌旗,父老远来兮相追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今朝设宴兮觥散飞。斗牛无孛兮民无欺,吴越一王兮驷马归。”
这四句诗都用到了和归乡有关的典故。一连用了四个典故,西楚霸王项羽被嘲笑也要归乡,狐狸就算死了也要望着家乡,刘邦打完了天下也要在家乡击筑而歌,钱镠当了吴越王也要回趟家乡,可见回乡的决心是多么的大。
分析下一句,“寄巢生子傍他谁,众鸟虽怜只自悲。”
寄巢生子本来是指杜鹃的“寄巢生子”的习性——杜鹃不自己孵卵育雏,而是把自己的卵产到其他鸟类的巢里。这里的意思是这样的,大杜鹃把小杜鹃托付给别的鸟去抚养,但是这别的鸟又是什么样的鸟呢?这些鸟又怎么对待这小杜鹃呢?很明显,这是个未知数,因此只能说“傍他谁”了。再看下一句“众鸟虽怜只自悲”。这句话正常语序应当是这样的:“(我们)虽怜众鸟只自悲”,这里的众鸟正是小杜鹃,由于小杜鹃前途未卜,大杜鹃对此也只能自悲了。这里的大杜鹃只能理解成为皇帝,只有皇帝才能关照如此众多的子民。再联系之前已经分析的“蚕丛鳖灵”以及“项羽沐猴而冠”“沛公击筑”“钱王锦衣”这四个典故,就不难得知“杜鹃”意象在这里象征着的是故宋皇帝,只有在这一层理解的基础上,才能够从头到尾将这首诗的深层次含义说得通透:
“蚕丛鳖灵两丘土,玉垒灵关一荒莽。”这句实际上通过咏古蜀国的物是人非,一片荒芜来借指故宋旧地之现状。“杜鹃衔哀诉千古,万里游魂腥血污。冤声无路叫天公,吻血洒地花为红。”字面意义上是讲杜鹃啼血,实际上是说故宋皇帝面对故宋河山,既“哀”又“冤”,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哀思之情。
“巴江东下流无极,目断巴山归不得。此身岂是无羽翰,天梯石栈云漫漫。落花冉冉江城暮,年年客梦乡关路。”这说的是杜鹃回归不得,烘托着遗民们欲归不得的哀思,复国之艰难。“寄巢生子傍他谁,众鸟虽怜只自悲。哀号力尽飞不归,老尽遗民城郭非”句,表面上说得是大杜鹃身疲力尽飞不回故国,遗民老尽,城郭也早已物是人非,诉说的是杜鹃归不得的悲哀,实际上是说,故宋皇帝面对着自己的子民落到异族蒙元政权手里,自己的江山被他人统治却毫无办法,只能痛苦哀号,遗民虽然渴望复国但也只能“老尽”,接受“城郭非”这一事实。
《鹃啼曲》末句为“老尽遗民城郭非”,“遗民”这一词,含义较多,主要有四:“遗民”有亡国之民,前朝留下的老百姓之义,如《左传·哀公四年》:“司马致邑,立宗焉,以诱其遗民,而尽俘以归。”《史记·周本纪》:“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佚》。”“遗民”也有前朝遗老之义,这层含义特指改朝换代不仕新朝的人,如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自称“吾殷之遗民也。”“遗民”亦指沦陷区之民,陆游《感兴二首·其一》诗:“尔来十五年,残虏尚游魂。遗民沦左衽,何由雪烦冤。”陆游《关山月》诗:“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宋元易代催生了数量极为可观的遗民群体,何梦桂就是其中一员,而宋朝覆灭,蒙元统治中原,夷夏之辨,节操观念,强烈的民族意识,这是催生遗民群体的内在动因:“宋灭元兴,赵宋王朝的覆亡不仅使士人普遍感受到亡朝之痛,而作为异族的蒙古族入主中原,不只是改朝换代,文人士大夫思想中的“华夷之辨”与民族观念更让汉族士大夫痛心疾首……经过几百年理学思想的熏陶,节操观念深入人心,夷夏文化观念已经浸入士大夫的骨髓,形成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机制,而其往往在社会动乱之时表现得尤为突出,特别是在遭受外来异民族或文化的入侵或干涉之时,更加容易被诱发。”
所以无论是心理层面还是在现实层面来看,故宋都是值得怀念的,希望回到故宋统治的时代也是顺理成章的,面对蒙元政权对汉族尤其是广大南方故宋人民的压迫这一现实,这种遗民意识就不可能不表现出来。这种“遗民”意识在何梦桂的《鹃啼曲》里得到了充分展现,既通过“此身岂是无羽翰,天梯石栈云漫漫”暗指复国之艰难,又通过“寄巢生子傍他谁,众鸟虽怜只自悲。哀号力尽飞不归,老尽遗民城郭非”暗指宋元遗民境遇之惨,遗民对于未来的绝望。可以这样说,何梦桂的《鹃啼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元遗民的风貌,相比一般杜鹃诗而言,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何梦桂是宋元遗民主要成员之一,可是一直以来学界对此研究甚少,而这首《鹃啼曲》系笔者从其作品集中析出,并加以断句分析。其作品集《潜斋集》多少反映了当时遗民群体的面貌,也收入了《四库全书》,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因此,这个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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