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
白色烧烤架正在烤
一件糟透了的事情
从白夜走出来的每一个人
都拷贝着蝙蝠文身
那是一种酒
据称为海盗所爱
海盗和他们的蝙蝠
都在白色中消散
白 装置这个时代
吸干每一个人的黯淡
吸干天空的雾和人心的雾
又偷偷去吸一些眼睛的灿烂
白色一边装置我们
一边孤独美丽
一边把剩下的苦闷
使劲装进白已的身体
现在骨头和肉 水和酒
都已变得苍白
现在就开始闪烁语言
那白色现在就该去
纠缠那些锁在身体里的
密密麻麻的
越来越快乐的花
1999/8/15
这首诗是1 999年夏天写的,诗的起因是百加得酒家正拼命的推销一种朗姆酒,他们制作了一种文身,让到酒吧来的人都贴上朗姆酒的商标:黑蝙蝠。于是1999年夏天,白夜的男男女女们都贴着这种文身。黑蝙蝠、此时特别代表我的内心:“眼睛里的灿烂”已渐行渐远。一种忧伤的情绪被我带到白夜,甚至带到白夜的设计上。这时我的朋友、建筑师余加到成都来,我让她帮我设计一个像装置一样的东西,想把白夜前面的露天部分圈起来。这一直是我的痴心妄想:从白夜开张起,我就想把这一小块地方作成一个露天酒吧,就像国外那些摆在大街上的酒吧一样,夏天本地居民可以坐在那儿乘凉、喝酒。在法国和意大利,这样的小酒吧体现了一个城市的生气、人情化和品味。
余加很想把这儿搞成一小块她自己的自留地,实现她个人在建筑之外的部分野心(也许是建筑师的艺术家梦?)。她精心设计了三个架子,上面用白色铁丝焊出了一个类似烧烤架的装置,下面的架腿连接到地面,里面安装了几个小灯,在夜里,这些灯光从架子里漫射出来,好像是从地面冒出来的光一样。而我个人则希望有一个作品,可以围合白夜的外部环境,使之成为内外相连的一个空间。
安装这个白色装置的那一天,是个凉风送爽、酒意荡漾的夜晚,我的朋友们坐在酒吧外面闲聊。余加的作品运来了,装上了,灯亮了,她也笑了。就像一个小小的“Opening”,大家一边喝着酒,一边评论这个艺术品。周围散步的人也被这个奇怪而美丽的东西打动了,人们围在旁边观看,议论,像一个真正的作品展示。
不幸的是:一辆微型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停下了,一幕熟悉的场景又开始了。“城管”这个对白夜而言,具有最高权利的机构,开始执行它的权利了。我们这个小小的“Opening”被勒令关闭,朋友们上前理论。连周围的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认为这是美化环境的东西。既然有关部门没有精力作一些美化,民间的行为总是值得保护的吧。但是一切都是白费口舌,艺术和艺术品是制度压力中最易碎的部份。我们只好把余加的作品拆了下来,堆到房中去。
自从白夜酒吧开张以来,戴总(这是朋友们对戴红的戏称)就开始了不屈不挠的与城管部门的斗争。有一段文字是我在一篇文章中用来描述此种情况的:
自从在成都开了“白夜”酒吧,我就对本地的城建城管部门风声鹤唳。因为无论那一位市长上任,他们都会根据自己的个人爱好对城市进行一番规划(有人说建筑总是和权力接近的,那么能够彰显政绩的城市建设就更是如此了)。有时候领导不喜欢成都占道经营,于是成都街头巷尾坐下来就可以饕餮的“鬼饮食”“冷啖杯”“麻辣烫”也就消失了,晚上零点之后还在外面鬼混的人民群众,有钱的只好去餐厅“夜宵”,没钱的就回去洗洗睡了。有时候领导不喜欢成都街头古怪灵精,地方味浓的招牌,于是风声鹤唳又传出要全市统一划齐地制作相同尺寸的店招。我的“白夜”搭档戴红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典型,一日,收到一告示,让本街所有铺面延伸到滴水檐的灯箱必得撤除,统一退进。她迫不及待地拆之,翌晨醒来发现除“白夜”之外,一切照旧,无人理睬,不几日,此灯箱又变为合理。又一日,她风闻(经办事处证实)全城营业口岸凡外延至阳台的门脸,都得一律限期拆掉。她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地关怀阳台。忽一日,她喜笑颜开而来:原来不但不拆,我们那几平方米的落地玻璃门歪打正着地正合孤意(市长意),抬头望去,玉林小区满街都是透明落地玻璃店面,令刚患了玻璃恐怖症的我在大大小小一模一样的店面驻足不前。看来这次市长对玻璃的审美观与“白夜”暗合,免了给我和戴红的致命一击。
实际情况当然远比上面的描述复杂。成都现在正在塑造国际大都会形象,并试图以《新周刊》冠名的“第四城”出现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因此市领导更愿意打造一个一尘不染的洁净成都。位于城南的玉林小区首当其冲,是关怀的对象,所以严禁占道经营。除了多次看到曾经在白夜四周摆摊经营烧烤的下岗工人被赶得急飞狗跳,从此蒸发之外;我的艺术情结也成为这个试图以文化品牌示人的城市“规化”的牺牲品。八年来我一直在这样一个夹缝中,一方面试图与领导们的审美观呼应,一方面像一个真正的小商小贩一样,不得不与有关部门作罚款与反罚款的斗争。余加的装置正是在这个时候不适时宜地应运而生,作为一个精心设计的艺术品,存活未能超过五天。由于这一作品的命运大大超出我的预想,我甚至来不及摄影留念,它就在白夜的扇形坝子上消失了。留下来的,则是这一首诗。
最终“海盗和他的蝙蝠,都在白色中消散”。没有与蝙蝠一起消散的是1999年的烦乱思绪、世纪末的颓唐心情、以及马上要去一个异国他乡生活一年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