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武
(邵阳学院 中文系, 湖南 邵阳 422000)
魏源与“华夷之辨”的近代嬗变
(邵阳学院中文系, 湖南邵阳422000)
摘要:“华夷之辨”是中国古代统治者推崇的政治思想,影响中国两千多年。近代中国,由于华夏文明的失落,传统“华夷之辨”发生深刻嬗变。魏源引入世界理念,动摇“华夷之辨”的文化根基;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主张,挑战“天朝上国”观念;站在“器变道不变”的立场,捍卫中华传统文化。魏源在文化选择上进行艰难探索,促进“华夷之辨”的近代嬗变,客观上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发展。
关键词:魏源;华夷之辨;华夏中心论;近代嬗变
一、从“四夷异族”到“西方列强”:魏源世界理念的引入,动摇了华夷之辨的文化根基“华夏中心论”
传统华夷之辨的文化根基在于“华”“夷”有明确的分野,包含着地理、种族和文化的分野,特别是“华夏中心论”的地位占据绝对优势。在鸦片战争之前的古代中国,“华夏中心论”的地位几乎不可撼动。在《论传统夷夏观的演变及其对近代社会民族观的影响》中,张鸿雁、傅兆君认为周代的“内外服”制催化了华夷之辨观念的产生。在上古“五帝”时代就有了“华族”和“夷族”的雏形,夷夏观开始萌芽,并在三代时期有了进一步发展,西周时得以强化。[1]华夏族在春秋时期形成,夷夏观也随之产生。尊夏贱夷、内诸夏而外夷狄、以夏变夏是夷夏观的三个内容,这种强化趋势一直持续到魏晋南北朝。在地理方位上,古代华夏族群居于中原,为文明中心,其他各族为番夷,番夷依方位分为“四夷”,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在文化上,古代中原为文明中心,相对比较发达,而周边“四夷”则较落后,因而在历史上逐渐形成了区分人群的文明礼仪标准,根据文化和文明程度来区分人群,合乎华夏礼俗文明者为“华”,不合者为“夷”。较先进的文明带来优越感和偏见,华夏族不无自傲地称自己繁衍生息之地为天下之中心。司马迁在《史记》中摈弃民族偏见,对传统夷夏观是一种突破;唐太宗的“四夷一家”的思想为夷夏观注入新内容,但是这两种主张并没有动摇“华夏中心论”的绝对地位,反而加强了华夏族文化对“夷”族文化的同化。五代时期,“五胡乱华”凸显民族矛盾,统治者不得不淡化民族歧视,但华夏的文明礼俗影响深远,处于绝对强势地位。宋、明两代不仅继承了华夷之辨的思想,并且进一步加强了民族歧视。边疆民族所建立的王朝则彻底否定“贵中华,贱夷狄”,谋求“华夏正统”的地位。[2]随着中国地理范围的拓展和儒家文化影响的扩大,原先的夷族被同化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中外交流的出现,“夷”隐指中国境内未被儒家文化同化的少数民族,还包含对异族异邦的概括。
鸦片战争之后,华夷之辨遭受到最严重的打击,华夷之辨的“华夏中心论”这一根基开始动摇。魏源等地主阶级先进分子,面对鸦片战争带来的社会危机和文化危机,开始从世界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提出“睁眼看世界”的主张,让统治阶级清醒地意识到长期处于优越地位的华夏文明已经开始失落。1842年,魏源完成《海国图志》五十卷版的编著。《海国图志》套用了《礼记·礼运》天下一家及《论语·颜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话,指出“岂天地气运,自西北而东南,归中外一家欤!圣人以天下为一家,四海为兄弟。故怀柔远人,宾礼外国,是王者之大度;旁咨风俗,广览地球,是智士之旷识”[3]。魏源口中的天下、四海,已经不是孔子时代的中国了,而是五大洲、四大洋的世界。他甚至不耐烦称天下一家,而径称中外一家。从中外一家的提法可以知道,居天下之正中、“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已彻底粉碎。非但如此,有文化有学识的红须绿眼的外国人,也尽摘蛮狄羌夷之称,而被誉为奇士,引为良友:“夫蛮狄羌夷之名,专指残虐性情之民,非谓本国而外,凡教化之国皆谓之夷狄也。诚知乎远客之中有明礼行义,上通天象,下察地理,旁彻物情,贯串古今者,是瀛寰之奇士,域内之良朋,尚可称之曰夷狄乎!”[4]由于自身经济发展的滞后和文化的保守,加上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飞速发展,西方列强的入侵和文化渗透,传统中国认定的天下格局和秩序被打破,“华”相对于“夷”的比较优势丧失殆尽。“夷”的内涵出现了根本性变化,“夷”在古代指“四夷”或没有被儒家文化同化的“异族或异邦”。到了近代,“夷”专指侵扰中华的西方列强,以“大他者”的面貌呈现,而曾经以“天下中心”自居的“华夏”则沦落为“小自我”。传统华夷之辨的根基已经动摇,这种以“华夏中心论”为核心的政治思想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二、从“番鬼蛮夷”到“文明师长”:魏源主张学习西方,挑战由华夷之辨导致的闭关锁国观念
自明朝开始,随着日本倭寇的骚扰和西方列强的入侵,“夷”的含义逐渐发生变化,由专指少数民族逐渐变成了对侵略者蔑称的一个概念,“四夷异族”发展为“番鬼蛮夷”。基于传统“华夷之辨”的习惯性文化思维,统治阶级对侵扰者采取蔑视的态度。由于这种夷夏观的影响,清朝统治者固守“华夏中心论”思想,怀抱“四海之内,天朝为大”观点,执行闭关主义政策,“徒知侈张中华,未睹寰瀛之大”[5]。也正是由于长期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国人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夜郎自大,唯我独尊,而把西方国家视为“蛮夷小邦”,我乃“大清帝国”。即便是林则徐这样的开明人士,初到广州禁烟时,也认为凭“天朝声威”足可“慑服夷人”。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鬼”“蛮”特征尤为凸显,也彻底惊醒了林则徐。林则徐表现出严重的担忧:“抑知夷性无厌,得一步又进一步,若使威不能克,即患无已时;且他国效尤,更不可不虑。”[6](P183)由于禁烟失败,林则徐在发配新疆之际,嘱魏源编撰《海国图志》。怎样挽转局面,实现富国强兵的目的,是魏源编撰《海国图志》首先要思考的问题。在《海国图志》序言中,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善师四夷者,能制四夷;窃其所长,夺其所恃。”[7]“师夷长技以制夷”这句话意思是指通过学习制造和使用洋人先进的技术(武器)来打击制约洋人,这就打破了传统“尊夏贱夷、内诸夏而外夷狄、以夏变夏”的夷夏观。
魏源认为清政府应该从“闭关锁国、盲目自大”迷障中走出来,必须走向世界、融入世界。鸦片战争以前,由于史地知识的缺乏和认识的限制,加上中国与世界其他优秀古代文明所在地,如古埃及、两河流域、印度、罗马等,地理位置相距甚远且由于交通不便交往甚少,而与中国相邻且能到达的地方多为不开化、文明程度远远低于中国的国家和蛮族之地,“天朝上国” 的观念深植于清朝统治者心中。他们认为,中国具有唯一世界超级帝国形象,是“天下中心”,人们只相信有一个“天下”。自我封闭导致统治者盲目自大,殊不知,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西方列强相继完成了工业革命,商业文明和海洋文明的扩张本性使得他们疯狂地攫取海外殖民地,大搞商品输出,经济和军事实力远远地超过了强弩之末的大清帝国。清朝统治者认为的“天下中心”实际上已经沦为“世界的边缘”。1841年8月,魏源在京口(现镇江)受林则徐之嘱托,开始编著《海国图志》,1842年12月完成《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可以说,《海国图志》的编写过程,也是魏源认识西方、认识世界的过程,是一个传统知识分子的蜕变过程。《海国图志》介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个新世界,在鸦片战争之前,没有一个自命居天下之正中、以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中国人愿意睁开眼去看。以哥白尼(Nicolaus Copernicus,1473—1543)的日心说为例,此说于16世纪在欧洲提出后,彻底改变了西方的宇宙观,促使科学发展一日千里;17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传入中国,但完全没有引起像西方那样的戏剧化的转变。直到鸦片战争之后,日心说才经《海国图志》之介绍而成为国人普遍接受的常识。日心说配合了《海国图志》中的世界地图、地理知识,使国人史无前例地清楚了解到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中国在世界的位置,也无可避免地引起了对中国地位和中外关系的重估,而其结论则是中国必须走向世界,融入世界。[8]
早期资产阶级改良派思想家王韬说“当默深(魏源)先生时,与洋人交际未深,未能洞见其肺腑,然师长一说,实倡先声”。 站在“风口浪尖”的魏源从世界的视角出发,基于对“番鬼蛮夷”的担忧,为挽回晚清困局,首倡“文明师长”,对形成于华夷之辨思想指导下的闭关锁国观念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具有浓厚的启蒙色彩。
三、从“器变道不变”到“师夷长技以制夷”:魏源坚持文化改良主义,超越华夷之辨的局限,客观上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发展
鸦片战争中,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给统治者以强烈的震撼,把他们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惊醒。在中国传统政治与社会文化中,当“大自我”对“小他者”的文化格局没有打破,传统华夷之辨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其有利于民族的统一和文化的融合,实现大一统的政治局面。在明代后期以前,中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比,一直处于领先地位,只是到了明代后期以后,由于中国封建社会停滞不前和日益腐朽,中国文化才失去光彩而显得落后,中国近代文化处于明显的弱势地位。[9](P3-18)当传统格局在近代被打破,面对文明的失落,魏源以“睁眼看世界”的新视野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新主张,以寻求中国传统文化近代发展的新的突破。
在世界近代化演变过程中,一般来说,西方国家是先有“道”(文化观念)的变革,然后才有“器”(经济技术)的发展,由此走上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中国的情形却相反,是一个由“器变”引发“道变”的缓慢过程,而且在变革之初,“器变”往往在极力维护传统的“道”,“器变道不变”成为中国近代化早期的思想潮流。魏源认为“器变道不变”,“乾尊坤卑,天地定位……是以君令臣必共,父命子必宗,夫唱妇必从”。[10](P3-18)此说后来为洋务派所承接,发展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是由于中国的近代化未能依靠传统社会的母体自身的内在力量获得新生的动力,及时步入近代社会,而是处于外在强敌压境的情势下,一次次被动抗争、失败、再抗争的发展境地。中国近代化的历程与西方资本主义的入侵紧密联系在一起。面对外来挑战,当务之急就是自救图存,思想启蒙的力量也只能够局限于对传统文化的改良等,且短期难以迸发爆发式的实践和行动。加上急功近利传统思想的影响,物质层面的变革往往成为先于思想文化变革的无奈选择。因此,即便向西方学习,首先看到的也是其文化的外壳——坚船利炮。
外来的近代文明与炮舰一道裹挟而入,使中国人如大梦初醒。在不从根本上改变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对传统文化作一些枝节上的更新和变革,是魏源的一贯思想。此外,他还重视实用,“道存乎实用,志在措正施行”。[11]他长期居于朝廷重臣的幕府,深刻领悟经世致用思想。在贺长龄幕府时,他代其编辑了《皇朝经世文编》,全书收集清朝180年来朝野上下654人的“经世”名篇,包括政事、文教、刑律、河工、盐政等方面的内容,魏源因此也有了“经世之略”的声誉。他本人提出的种种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无不是其经世致用思想的明示。仅是关于水利、漕运和盐务方面的文章,他就写有《筹河篇》《畿辅河渠议》《湖广水利论》《湖北堤防议》《筹漕篇》《海运全案序》《海运全案跋》《道光丙戌海运记》以及《筹鹾篇》等。他在漕粮海运和创行票盐等方面的成功筹划,均为疆吏陶澍、贺长龄所采纳。[12](P209)站在文化改良主义的立场,魏源坚持经世致用的实用主义原则,主张向西方学习,打破“华夏中心论”,改变了传统的“尊夏贱夷”“以夏变夏”等原则,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华夷之辨的局限。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传统士大夫仍然不能放下天朝上国的身份,把列强看作是蛮夷,不能看到世界的巨变。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南京条约》签订,中国才无可奈何地放弃闭关锁国的外交政策。传统的夷夏之辨思想赖以存在的传统秩序被打破,已经无法适应近代“世界”视野中国际环境的新格局,处于彻底失语状态。魏源等一部分地主阶级先进分子,采取了向西方学习的态度,进行艰苦而卓越的文化探索。虽然由于时代的限制,魏源等人不能放下两千年以来的文化优越感和文化自尊心,只是通过学习西方先进军事技术来维护清朝的统治,并未从制度上进行根本改变,但其思想具有深刻的启蒙作用,影响了后续的洋务运动和维新变法,促进了中体西用观念的产生,客观上推动了中国近代化的发展。
参考文献:
[1]张鸿雁,傅兆君.论传统夷夏观的演变及其对近代社会民族观的影响[J].民族研究,1993,(2):15-18.
[2]刘伟,张梦飞.华夷之辨在清代的递嬗[J].社科与经济信息,2002,(6):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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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杨国桢.林则徐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魏源.魏源全集·海国图志(叙)[M].长沙:岳麓书社,2004.
[8]蒋英豪. 魏源及其作品中的新世界[J].文学遗产,1996,(4):10-19
[9][10]曾乐山.中西文化与哲学争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11]魏源.魏源全集·皇朝经世文编(卷五)[M].长沙:岳麓书社,2004.
[12]夏剑钦.魏源传[M].长沙:岳麓书社,2006.
Wei Yuan and the Modern Transition of
“HUA-YI Distinction”
YAO Wu
(Dept. of Chinese, Shaoyang University, Shaoyang 422000, China)
Abstract:“HUA-YI Distinction”, the political idea advocated by ancient Chinese rulers, has affected China for more than two thousand years. In modern China, due to the los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 the traditional “HUA-YI Distinction” passed through profound evolution. Wei Yuan introduced the world concept to shake the cultural foundation of “HUA-YI Distinction”; put forward the proposition of “learning from the advanced technologies in the West in order to resist the invasion of the Western powers” to challenge the views of “Celestial Empire”; stood on the ground of “developing economy and technology but maintaining feudal rule” to defend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Wei Yuan’s difficult exploration on the cultural choice promoted the modern transition of “HUA-YI Distinction” and pushed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modernization objectively.
Key words:Wei Yuan; HUA-YI Distinction; Sino-centralism; modern transition
作者简介:姚武(1973—),男,湖南邵阳人,邵阳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传统的华夷之辨,用来区别华夏与蛮夷,是中国古代统治者所推崇的政治思想,其宣扬的华夏中心论和天朝上国观念,影响中国两千多年。华夷之辨起源于西周时期,定型于春秋战国时代,深化于秦汉时期,强化于魏晋南北朝,并在隋唐时期转化,五代时期淡化,宋明两代恢复正统,在清朝晚期由于华夏文明的失落产生深刻嬗变。鸦片战争以后,魏源敏锐地感知时局的重大变化,在《海国图志》序言中明确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 挑战传统华夷之辨的文化价值观。同时,他又坚守“器变道不变”的立场,捍卫中国传统文化,在文化选择上进行艰难而卓越的探索,促进了华夷之辨的近代嬗变。
基金项目: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魏源及湘西南文史研究基地委托课题(12JD67);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12B114)
收稿日期:2015-10-27
中图分类号:B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012(2015)06—0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