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良 智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
箕子入朝与诗书传播
熊 良 智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610066)
自箕子入朝,开始了中国与朝鲜之间的文化传播,早期只有“教以礼义”、“八条”之教的社会生产、礼仪制度的记载。到了李氏朝鲜王朝时代,却出现了“教以诗书”这样选择性的历史叙述。这是与李氏朝鲜王朝建立与朱明王朝颁赐国号,推崇箕子文化的历史背景有关,也是他们推进朝鲜“诗书礼仪之邦,仁义之国”王朝建构中的文化整合的结果,从而也作用了朝鲜文学诗话以箕子开始的历史建构。
箕子入朝;诗书传播;诗话文学
箕子入朝,伴随了中国文化的传播,它的意义,有学者认为,是“箕子入朝教以《诗》、《书》等儒家经典,是儒学东渐,儒家文化东传的一大历史事件”[1]《序》,6。 我们知道,箕子的时代,儒学似未形成,即或是箕子传播的文化,后来成为了儒家典籍中的内容,似乎也不足以代表儒家文化,更不用说《诗》、《书》作为典籍,更是箕子以后多少年的事。因而学界对此有质疑[2]100[3]33,有韩国学者就认为“儒学传播至朝鲜始于汉代”[4]12。因此,箕子入朝与儒学的关系,特别是其中《诗》、《书》的传播,也就成为了值得研究的问题。
讨论箕子与诗书传播,我们先讨论箕子入朝。现存传世文献中最早的明确记载,是西汉的《尚书大传》和《史记》:
武王胜殷,继公子禄父,释箕子囚。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5]卷三
武王既克殷,访问箕子。……于是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6]1611-1620有的更以为《周易·明夷》所说“箕子之明夷”,也就是“箕子适朝鲜”[2]62。高丽时代的金富轼《三国史记》卷第二十九《年表上》载:
海东有国家久矣,自箕子受封于周室,卫满僭号于汉初,年代绵邈,文字疏略,固莫得而详焉。[7]335
又有一然《三国遗事》纪异第二记载:
周武(正本、堂本、李本作“虎”,科本作“武”)王即位己卯(前1122),封箕子于朝鲜。坛君乃移于藏唐京,后还隐于阿斯达,为山神,寿一千八百岁。[8]30
古代的这些记载,学术界存在着认识的差异。他们提出了箕子入朝的时间问题,究竟是武王克殷以前“把朝鲜封给箕子”呢,还是在武王克殷以后,“箕子朝周后封朝鲜给箕子”?有学者认为:“相同史事,两书记载互异,并把箕子适朝鲜置于释箕子囚之后,于史不合尤为可见。”[2]67进而否定武王封箕子的记载:“武王封箕子之说实属荒谬。”[2]115韩国古代的学者对这段史事也有辨析,认为箕子无受封朝鲜的之事理。他们说:
《史记·微子世家》曰:武王封箕子于朝鲜,后人因其说而不能辩。余常疑之,殷之将亡也,箕子与微子、比干各论其心事,曰:啇(笔者按:当作“商”)其沦丧,我冈(笔者按:当作“罔”)为臣仆。欲以此自靖而献于先王。殷既亡,箕子只为武王一陈《洪范》而已。若受武王之命而享其封爵,是遂臣于周而变其初志也。微子之受封为存宗祀,尤有可诿者。若箕子受朝鲜之封,于义何据也?况朝鲜是时未尝服属中国,武王安得取其地而封拜诸侯乎?[1]第8册,《谿谷漫笔》,621-622
对于箕子入朝的相关问题,也有学者发表了不同的见解①。笔者以为,箕子入朝的文献不足,又散见于不同记载之中,各有侧重。如果人们的解读,不完全因自己的意见取舍,尊重历史的记载,相互参照,还是可以得到一些基本的符合事实的历史线索。
首先,箕子入朝的时间,应该承认是在武王克殷以后。因为箕子曾受殷纣的拘囚,后来才发生武王克殷后“释箕子之囚”。这是不同文献记载的共同史实。除了《史记》的《殷本纪》、《周本纪》、《齐太公世家》,还有《尚书大传》,《逸周书·克殷解》也有记载:
立王子武庚,命管叔相,乃命召公,释箕子之囚;命毕公、卫叔出百姓之囚。[9]376
这些记载的相互参证,可以证明箕子走之朝鲜的时间。
其次,箕子受周武王之封而走朝鲜,韩国学者提出的问题是有一定道理的。第一,商末时代的朝鲜并未臣服于周王朝,周武王怎么可能分封箕子?第二,箕子为臣的人生见解,决定他不会接受周武王的封爵。这也可以得史实文献的支持。箕子面对殷纣拒谏,主张:“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6]1609他的这种人生取向,《周易》“明夷”彖曰:“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孔颖达解释说:“内有险难,殷祚将倾而能自正其志,不为邪于②,惟箕子能用之。 故云箕子以之。”[10]49他不愿像比干那样直谏而死,所以“被发详狂而为奴”[6]1609。 箕子也不愿为敌国之臣,《尚书·微子》篇记载着他的态度:
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论丧,我罔为臣仆。[11]178
这也可以解释《尚书大传》所载武王“释自己之囚”,箕子却不忍周之释的态度,也就是不愿忍受周之赦免沦为臣仆的命运,因而有走朝鲜之行。如果《史记》说“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6]1620,也是箕子初次入朝返周后的记载,缘于箕子不为“臣仆”之意,才会有所谓“封于朝鲜而不臣”的举措。箕子的“不臣”现有陕西周原甲骨可以进一步佐证:
唯衣(殷)(微)子来降。 其(暨)(厥)吏(史)。[12]12
此文中“子”学界多释为“箕子”,徐中舒先生考证说:“此书鸡子即殷箕子。《礼记·中庸疏》引郑康成说:‘齐人言殷声如衣’;又《吕氏春秋·慎大览》高诱注:‘今衮州人谓殷氏皆如衣,是古读殷如衣之证。’”[13]226徐中舒先生肯定这是“武王时代”的卜辞,并以客礼接待箕子的记录。箕子初入朝未受武王之封,也有周王朝政治势力鞭长莫及的原因。《竹书纪年集证》曾载《汲冢周书》佚文:箕子返周陈述《洪范》后,周武王对他说:“朕殚厥邦土,靡所私,乃朝鲜于周,底于遐逖,其以属父师。”[14]卷二十四这里的父师就是箕子。时间或正是箕子入朝返周,周文王十三年,武王三年(前1044年)事。《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已克殷,后二年,问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恶,以存亡国宜告。武王亦丑,故问以天道。”[6]131所以《尚书·洪范》说:“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11]187《尚书大传·洪范》则叙述了时间的来龙去脉,乃在“走朝鲜”之后,称其“十三祀来朝”。《宋微子世家》也载武王访箕子,箕子陈述《洪范》以后,“乃封箕子与朝鲜而不臣”。证之周原甲骨称之来“降”,正是此前未降,客观上证明了箕子入朝的时间是在克殷后而十三祀来朝陈述《洪范》之前,尚无箕子受封朝鲜之事,所以还以客礼相待[13]226。在早期这些箕子入朝的记录中,并未见有诗书传播的内容。
《史记》载周武王访箕子问以存亡之道,箕子为之陈说《洪范》,见于今本《尚书》有《洪范》篇,《书》序则云“箕子作”。在殷纣末年佯狂为奴时,“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6]1609。 又叙箕子朝周,作《麦秀》之诗。这些既传为箕子的作品,自然会随着箕子入朝传布朝鲜,可是都不见记载。而最早见于箕子入朝中国文化传播内容的是《汉书·地理志》:
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相杀以当时偿杀,相伤以谷偿,相盗者,男没入为其家奴,女子为婢,欲自赎者,人五十万,虽免,为民俗犹羞之。嫁取无所雠,是以其民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不淫辟。[15]850
这里所教的“礼义”、“田蚕、织作”、“八条”之禁,主要是有关社会生产、礼仪习俗、制度规范的内容。这些措施适应了朝鲜以农业为主和地域的国邑组成的国家形态的需要,推动了朝鲜地区早期文明建设,后人称之其为“仁贤之化”。《后汉书·东夷传》这样评价说:“昔箕子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始其国俗未有闻也,及施八条之约,使人知禁。遂乃邑无淫、盗,门不夜扃,回顽薄之俗,就宽略之法,行数百千年,故东夷通以柔谨为风,异乎三方者也。”所以,“箕子之省简文条而用信义,其得圣贤作法之原矣”[16]987。 后世或器物犹存,“东夷之国,朝鲜为大,得箕子之化,其器物犹有礼乐云”[17]800,“食用笾豆、簠簋、罇俎、罍洗,颇有箕子之遗风”[18]5320。 有学者研究箕子之教“并不属于周礼的范畴”[2]117,并认为“诗书礼乐之称乃西周以后事,《汉书》、《后汉书》只言‘礼义’,则更符合于殷末箕子的情况”[2]102,也就是说箕子入朝没有“教以诗书”之事。但是,朝鲜地区的中国诗、书传播屡有记载,一些传播内容,可以见于人们的用语。金富轼所著《三国史记》中《高句丽本纪》所载琉璃明王三年(17年,新莽天凤4年),感于二姬争斗,“见黄鸟飞集,乃感而歌曰:‘翩翩黄鸟,雌雄相依。 念我之独,谁其与归?’”[7]177这种四言诗体式可以看到《诗经》的影响,而“念我之独”,或源于《小雅·正月》、《小雅·小明》的“念我独兮”,而《小明》诗中“岂不怀归”与“谁其与归”,也不无相似的语意?又《高句丽本纪》载大武神王十一年(28年,汉光武帝建武四年),大武神王会群臣问战守之计,“右辅松屋句曰:‘臣闻恃德者昌,恃力者亡。’”[7]185这见于《史记·商君列传》赵良引《书》曰[6]2235。又大祖大王八十六年(138年,汉顺帝永和三年),“其弟伯固谏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宜以忠义存心,礼让克己。’”[7]194“祸福无门,惟人所召”,见于《左传》哀公二十三年闵子马所言;而“礼让克己”,则可参见《论语·颜渊》“子曰:‘克己复礼为仁’。”[19]2502这些见于朝鲜高句丽时期的言语用例,相当于中原王朝的西汉、东汉时期,已涉及《诗》、《书》、《左传》、《论语》等典籍的传播,不过就“诗书”传播的记载而言当然是已有其实,只是尚无其名。发展到中原王朝的南北朝时期,特别是唐王朝,中国与朝鲜的文化交流更是空前的繁荣,诗书传播日益广泛,而且形成了制度。高句丽的小兽林王二年(372年,东晋晋文帝咸安二年),“立太学,教育子弟”[7]221;百济圣王十九年(541年,梁武帝大同七年),“王遣使入梁朝贡,兼表请《毛诗》博士,《涅盘》等经义”[7]221。新罗的国学更显示出了儒家诗书典籍传播意义,用于选拔人才,形成取士制度:
教授之法,以《周易》、《尚书》、《毛诗》、《礼记》、《春秋左氏传》、《文选》分而为之业,博士若助教一人。或以《礼记》、《周易》、《论语》、《孝经》,或以《春秋左氏传》、《毛诗》、《孝经》,或以《尚书》、《论语》、《孝经》、《文选》教授之。诸生诗书三品出身。读《春秋左氏传》,若《礼记》,若《文选》而能通其义,兼以《论语》、《孝经》者为上;读《曲礼》、《孝经》者为下。若论兼通五经、三史、诸子百家之书,超擢用之。前只以弓箭取人,至是改之。[7]460
不过,这些诗书典籍的传播都是箕子入朝以后时代的事。
但是,李氏朝鲜时代,徐居正(1420—1492)在其所著《东国通鉴·外纪》采录了《汉书·地理志》有关箕子入朝的记载后,特别加了一段按语,说:
臣等按:范晔曰:箕子违衰殷之运,避地朝鲜,施八条之约,使人知禁,邑无淫盗,门不夜扃,柔谨为风,道义有焉,省简教条而用信义,其得作法之原矣。涵虚子亦曰:箕子率中国五千人入朝鲜,其诗书礼乐、医巫、阴阳卜筮之流、百工技艺皆从而往焉。既至朝鲜,言语不通,译而知之,教以诗书,使其知中国礼乐之制,父子君亲之道,五常之礼。教以八条,崇信义,笃儒术,釀成中国之风。教以勿尚兵斗,以德服强暴,邻国皆慕其义而相亲之,衣冠制度,悉同乎中国。故曰: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也。而箕子始之,岂不信载?[20]3
徐居正《东国通鉴》的按语引范晔《后汉书·东夷传》说法,基本承袭《汉书·地理志》,而引述涵虚子曰,则在传统的“教其民以礼仪”、“八条”之禁外,给箕子入朝的文化传播增添了新的内容:“教以诗书,使以知中国礼乐之制,父子君亲之道,五常之礼。”“教以勿尚其兵斗,以德服强暴,邻国皆慕其义而相亲之,衣冠制度,悉同乎中国,故曰: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也。而箕子始之,岂不信哉?”[20]3为什么《东国通鉴》会出现这些不见于传统记载的内容?过去只言其“仁贤之化”,现在却特别肯定朝鲜是“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而由“箕子始之”。更言所教“诗书”,知中国礼乐之制、父子君亲之道、五常之礼,“以德服强暴”,“衣冠制度,悉同乎中国”?这与李氏朝鲜王朝建立的政治背景有关。
我们知道,李氏朝鲜王朝是由高丽大将李成桂取代高丽幼主,在1392年(明洪武二十五年,高丽恭让王四年,朝鲜太祖元年)建立起来的。当时的高丽王朝与朱明王朝存在宗藩朝贡关系,他们奉明朝皇帝为天子。李成桂的新朝需要得到朱明王朝的认可,于是在洪武二十五年,李成桂就以“权知国事”的名义,派佥书中枢院事韩尚质以“和宁”或“朝鲜”之名请国号于明王朝。《明太祖实录》卷223载:洪武二十五年闰十二月,“乙酉,高丽权国知事李成桂欲更其国号,遣使来请命。上曰:‘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最美,且其来远矣,宜更其国号曰朝鲜。’”[21]3267《李朝实录》也有相同记载:朱元璋颁旨说:“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22]第1册,《太祖实录》卷三,161后来还有朝鲜左谏议大夫李滉奉笺陈贺说:“圣人启统,奄临箕子之旧封;帝命用休,申锡朝鲜之美号。”[22]第1册,《太祖实录》卷三,161他们将李氏王朝的国号“朝鲜”与箕子之封联系在一起,大臣郑道传更有《国号》一文,专论其事说:
今天子命曰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矣,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盖以武王之命箕子者,命殿下,名既正矣,言既顺矣。[23]414
他们竭力宣扬“命曰朝鲜”之事,不仅有称正统之意,认为自此前的新罗、百济、高句丽、高丽各朝“皆窃据一隅,不受中国之命,自立名号,互相侵夺,鲜有所称,何足取载?”[23]414而且更借此事将明朝天子比做了周武王,将李成桂比做了箕子,盛称箕子的德行善政:
箕子陈武王以《洪范》,推衍其义,作八条之教,施之国中,政化盛行,风俗至美,朝鲜之名闻于天下后世如此。今既袭朝鲜之号,则箕子之善政,亦在所当讲焉。呜呼,天子之德无愧于周公,殿下之德亦岂有愧于箕子哉。将见《洪范》之学,八条之教,复行于今日也。[23]414自此以后,“箕子”在李氏朝鲜时代得到空前的尊崇。李氏朝鲜王朝各代国王,太宗、世宗、世祖、仁祖、肃宗建庙、封赠不断,甚至还有大臣上疏,主张“国都及八道界首,官择面阳地大建箕子庙”[24]《箕子志》卷三,2-3。他们给“箕子”在朝鲜历史上的定位是:“朝鲜檀君,东方始受命之主;箕子,始兴教化之君。”[22]第1册,《太祖实录》卷一,102箕子的功德使朝鲜不同于历史上的其他王朝:“自卫满历高氏,专尚武强,其俗大变。逮夫王氏之世,辽金与愿,境壤相邻,重染胡俗,益以骄悍。”因为箕子“九畴天人之学,八条风俗之美,实基我东方数千载礼义之化”[25]《平壤城大同门楼记》,134—135。他不仅教化了朝鲜,在中国文化中也功德厚矣。朝鲜世宗十年(明宣宗宣德三年,1428年)判右军府事卞季良奉命作《箕子庙碑》文,说:
思昔禹平水土,天锡洪范,彝伦叙矣,然其说未尝一见于虞夏之书,历千余年,至箕子而始发。向非箕子为武王而陈之,则洛书天人之学,后之人何从而知之?箕子之于有功于斯道也,岂 偶 然 哉? 箕 子 者, 武 王 之 师也。[22]第3册,《世宗实录》卷四十,593
这不仅表现在历史上,还体现在李氏朝鲜现实社会中。李成桂时代谏官全伯英等上疏说:
殿下受命开国,运值升平,宜敞经筵,讨论经史,何者可法?何者可戒?事必师古,以资治道。夫朝鲜箕子之所封,今上国复赐为号,《洪范》一篇,箕子之所陈,而帝王之所范,乞于经筵首讲,以明其教。[22]第1册,《太祖实录》卷六,266
明“箕子其教”是为了“受命开国”的现在,“何者可法,何者可戒?”“以资治道”。郑道传《国号》中也说:“箕子之善政,亦在所讲”,“《洪范》之学,八条之教,复行于今日也”。可见讲历史上的“箕子”,目的还在“复行于今日”,还在当今的“殿下之德亦岂有愧于箕子哉”。正是有了李氏朝鲜王朝这种现实政治的背景,箕子得到了大力推崇。完成于成宗时代(1469—1494),即明宪宗成化二十一年(1485)的《东国通鉴》,也正是徐居正为首的一批朝臣秉承王命编撰的史书,他们效仿的就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朱熹的《通鉴纲目》,以求历史给当世的鉴戒。因而他们对箕子文化作了这样的选择性的历史叙述:朝鲜是“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这是由“箕子始之”的文明教化。既然朝鲜太祖李成桂被比做“箕子”,那么朝鲜这个“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不会只是在讲殷周时代的箕子,恐怕也在讲李氏朝鲜的“箕子”。
这里,我们也知道《东国通鉴》按语中那段选择性的历史叙述,选择的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王朱权的著述,涵虚子是朱权的号。这段文字见于朱权在永乐四年编撰的《天运绍统》一书之中。在叙述周王朝诸侯宋世系时,引“周史”对“箕子”作了一段叙述。可以反映朱明王朝与李氏朝鲜王国之间特殊的友好关系,这不仅在朱元璋开国就表示朝鲜是十五个最友好的国家之一,为“不征之国”。特别是在明成祖朱棣即位(1403年),朝鲜太宗李芳远亲自到南京朝见了朱棣。而当朝鲜国王世子来到中国,永乐皇帝亲自召见,专门御制诗歌以赐,后来在永乐六年(1408年),明成祖派内使黄俨出使朝鲜,赠送朝鲜国王大量礼物[22]213-220。这也许可以为《东国通鉴》按语引述的涵虚子“教以勿尚兵斗,以德服强暴”的言论找到现实的依据。而叙述朝鲜“衣冠制度,悉同中国”,实际上反映了朝鲜王朝与中国之间的文化认同。不过,这种认同,虽说是建立在“箕子始之”的基础上,所以朝鲜王朝的世宗大王就说:“吾东方文明礼乐,侔拟中国,迨今二千余祀,惟箕子之教是赖。”[22]第3册,《世宗实录》卷四十,593同时,更是李氏朝鲜王朝建立的政治重构的需要。他们强调不同于“专尚武强”的高氏,也不同于“染胡绘,益以骄悍”的王氏之世,“诗书礼义之邦,仁义之国”就成了李氏朝鲜王朝国家建构的目标,因而就要“教以诗书,使知中国礼乐之得,君道父子之亲,五常之礼”。由此,我们也就明白《东国通鉴》按语中出现“箕子入朝,教以诗书”这种选择性历史叙述的道理。
箕子入朝,由最初的“教以礼仪”、“八条之教”的文化传播,演变出后来的“教以诗书”的历史叙述选择,体现李氏朝鲜王朝“诗书礼仪之邦,仁义之国”的建构。虽出自明王朝朱权的《天运绍统》对李氏朝鲜王朝的文化认同的肯定,体现了明王朝德化外交政策。所以韩国西江大学校教授金翰奎先生肯定说:“箕子的尊重是在韩中间政治文化关系达到最高潮的情况下展开的。”③
李氏朝鲜的这种政治文化建构,也促使了朝鲜文学历史的建构。因为有了箕子入朝“教以诗书”的传播,箕子也成为朝鲜文学史中的第一人。朝鲜《海东绎史》卷第四十二《艺文志》经籍一总论第一条就说:“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中国之礼乐诗书、医药卜筮皆流于此。”[26]3又《艺文志》六“本国诗一”载:
箕子《麦秀歌》。(《史记》曰:箕子朝周过故墟,感宫室残坏,生禾黍,箕子伤之,作麦秀之诗以歌之。)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26]58
箕子《麦秀歌》被纳入了朝鲜的“本国诗”。所以朝鲜南龙翼编撰的诗歌总集《箕雅》,序中则称:
箕封而后,我东始知文字。
盖以东方诗雅由箕而作也。[27]1
朝鲜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著作是徐居仁所编的《东人诗话》(明宪宗成化十年,李氏朝鲜成宗五年,1474年),载金守温《书东方诗话后》说:
吾东方自殷太师歌《麦秀》以来,历三国高丽氏至于今,作者不啻数百家,其品评观《破闲》、《稗说》诸书可知也。[1]第8册,173
金守温文中虽言“殷太师歌《麦秀》”,但《东人诗话》中并无箕子歌诗之载。包括虽无诗话之名,而视为朝鲜诗话的李仁老《破闲集》(南宋理宗景定元年,高丽元宗六年,1260年)和崔滋《补闲集》。可是到了佚名所编的《诗话汇成》中,箕子歌诗的记载就越来越详细了:
纣为淫暴,作炮烙之刑,箕子谏而不听,乃解衣被发佯狂而去之,遂隐而鼓琴以自悲,乃作歌曰:天乎天哉,欲负石自投河,嗟呼嗟呼,奈社稷何?[1]第8册,6这里的箕子所歌,在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五十七题为《箕子操》,朝鲜《诗话汇成》只节取《箕子操》的后4句。而作《箕子操》,最早又见于司马迁《史记·宋微子世家》只说箕子“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6]1609,并无诗句。 作《麦秀歌》,《诗话汇成》也有叙述:
箕子以白马素车朝周,过古殷墟,伤古都宫室毁圮,禾黍生焉,欲哭则不可,欲泣则近妇人,乃作《麦秀》之歌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殷之遗民莫不流涕。[1]第13册,6这又是抄录《史记》而来,只是文字略有异同,“白马素车”,则是《史记》不见的。
朝鲜的诗歌文学创作受唐、宋影响最多,所以杜甫、李白、白居易、苏轼是他们最推崇的诗人。但在文学思想上,他们还是强调《诗》的美刺传统,以孔门儒家诗教为指归。姜希孟在《东人诗话》序中强调,“思无邪”一言足已尽三百篇之意,“而夫子发之,此诗话之所以权舆也”[1]第8册,《东人诗话》,168-169。崔淑精的《东人诗话后序》也宣称:
《诗》三百篇古也,皆经圣人删定,宜若无事于论议矣。而门弟子之贤如卜商者,从而序之,故能发明圣人之微旨,而诗道昌矣。[1]第8册,《东人诗话》,171
诗道之昌更因美刺而感人深。高丽时代的崔滋《补闲集》就引述弃菴居士安淳之《读雅叙》强调说:
《诗》三百篇,非必出于圣贤之口,而仲尼皆录为万世之经者,岂非以美刺之言,发其性情之真而感动之切,入人骨髓之深耶?[1]第8册,110
朝鲜诗人着眼于“不徒取之文辞之美,隐然以维持世教为本”[1]第8册,168,张扬的是孔子诗教精神。 但他们的诗歌文学却是从箕子诗歌开始,所以《箕雅序》要说“自箕子始也”。朝鲜佚名所编《诗话汇成》也这样建构他们的诗话历史,说:
昔季札观于周,陈列国之风而论其善恶,风之系于政尚矣,而诗又风之自也。东方自檀、箕以降,分而为三韩,合而为罗、丽,以迄于我朝,其风之纯厐雅变代不各一。[1]第13册,《诗话汇成》,3
他们虽然叙述了传说中的檀君,不过都是后人咏叹的诗歌,真正的诗作还是从箕子的作歌和《麦秀》诗开始的。他们以箕子“教以诗书”为历史起点,“教民礼乐”,“民自化之以成国风”[1]第13册,《东国诗话汇成》,2。这不同于佚名《诗话汇成》“以成中国之风”,虽少一“中”字,似在诗话中叙述箕子入朝的历史,强调箕子教化礼乐朝鲜之风的形成。可以说,这正是李氏朝鲜王朝“诗书礼仪之邦,仁义之国”的民族国家建构中的文化整合的结果。诚如费孝通先生所说:
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可以有深浅强弱的不同。为了加强团结,一个民族总是要设法巩固其共同心理,它总要强调一些有别于其他民族的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的特点,赋予强烈的感情,把它升华为代表这民族的标志。[28]174
这或许是李氏朝鲜王朝对箕子入朝“教以诗书”的选择性的历史叙述的意义吧。
总之,自箕子入朝,开始了中国与朝鲜之间的文化传播,早期只有“教以礼义”、“八条”之教的社会生产、礼仪制度的记载,到了李氏朝鲜王朝时代,却出现了“教以诗书”这样选择性的历史叙述。这是李氏朝鲜王朝建立与朱明王朝颁赐国号,推崇箕子文化有关,也是推进朝鲜“诗书礼仪之邦,仁义之国”王朝建构中的文化整合的结果,从而作用了朝鲜文学诗话以箕子开始的历史建构。
注释:
①参见:张碧波《关于箕子与古朝鲜几个问题的思考——与杨军先生商榷》,《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年第3期;陈蒲清《箕子开发古朝鲜考》,《求索》2003年第1期。
②阮元《校勘记》:“‘不为邪于’,补:毛本‘于’作‘谄’。”参见:孔颖达《周易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5页。
③参见:金翰奎《箕子与韩国》,第四届韩国传统文化国际学术会议,上海,2001年。
[1]蔡镇楚.域外诗话珍本丛书[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2]张博泉.箕子与朝鲜论集[C].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
[3]苗威.试论古朝鲜与中原王朝的关系[J].博物馆研究,2008,(2).
[4]〔韩〕李相圭.中国国学在朝鲜的传播与发展[J].史学研究,2002,(10).
[5]伏胜.尚书大传[G]//四部丛刊初编(九).上海:上海书店,1989.
[6]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校勘本)[M].孙文范等校勘.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
[8]〔高丽〕一然.三国遗事[M].孙文范等校勘.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
[9]黄怀信,等.逸周书汇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10]周易正义[G]//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1]尚书正义[G]//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12]陕西周原考古队,等.岐山凤雏村两次发现周初甲骨文[J].考古与文物,1982,(3).
[13]徐中舒.周原甲骨初论[M]//川大史学·徐中舒卷.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14]陈逢衡.竹书纪年集证[M].清嘉庆裛露轩刻本.
[15]王先谦.汉书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6]王先谦.后汉书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7]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8]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9]论语注疏[G]//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20]〔朝鲜〕徐居正.东国通鉴[M].朝鲜:朝鲜古书刊行社,明治四十五年.
[21]明实录附校勘记·太祖实录[M].2版.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8.
[22]〔日〕学习东洋文化研究所.李朝实录[M].昭和二十八年.
[23]〔朝鲜〕郑道传.三峰集[M]//标点影印韩国文集丛刊.再版.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24]沈伯纲.箕子古记录选编[M].首尔:民族文化研究院,2002.
[25]〔朝鲜〕权近.阳村集[M]//标点影印韩国文集丛刊.再版.首尔:景仁文化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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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朝鲜〕南龙翼.箕雅校注[M].赵季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
[28]费孝通.费孝通民族研究论文集[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8.
Jizi Entering Joseon and the Spread of Poetry and Literature
XIONG Liang-zh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6,China)
Jizi entering Joseon opens culture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Korea.There were only records of social production and etiquette system such as ritual teaching and the teaching of eight rules.Selective historical narrations such as teaching with poetry and literature appeared from the Joseon dynasty,which is related to the setting up of the Joseon dynasty and Zhu-ruled Ming dynasty’s giving title and promoting Jizi entering Joseon.It is also the result of cultural integration which aims at the constructing Korea into a righteous country of literature and etiquette.The historical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notes on poetry thus begins from Jizi.
Jizi entering Joseon;spread of poetry and literature;poetry notes literature
I312.06
A
1000-5315(2015)01-0116-07
[责任编辑:唐 普]
2014-06-06
熊良智(1953—),男,四川金堂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