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键
(上海社会科学院,上海 200020)
在分析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与殖民地关系的理论时,学术界一般都集中于马克思的“双重使命”理论的研究。然而,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与殖民地关系的理论并非只有“双重使命”这一理论。除了这一重要理论之外,马克思、恩格斯还提出了“野蛮的征服者”与“被征服民族较高文明所征服”的“文明的两个进程”理论和“两极相联”的理论。因此,单独从“双重使命”理论来理解资本主义与殖民地的关系是不全面的。本文试图从马克思、恩格斯的三个理论层次来理解他们关于资本主义与殖民地的关系。
在资产阶级开辟世界历史以前,人类的历史是一部民族历史,也就是说,人类尚未从自然的分工中摆脱出来,还处在狭隘的民族地域性的束缚之下,人们“生活的生产方式以及由此相联系的交往形式就在这些束缚的范围内运动着”。[1](P83)这就意味着,在资产阶级大工业大生产之前,不同地域之间的民族交往很少,基本上处于相对孤立的封闭状态。因此,不同类型的文明也是相对封闭的。然而,随着大工业生产和交往的日益扩大,各民族之间相互作用、相互依赖逐渐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臻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在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1](P88)从此,文明之间的交往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不过,文明之间的最初交往是一种平面式的交往,即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而且这个过程也是渐进的。当时,在大工业生产出现之后,资产阶级,不仅“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而且“由于一切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由于交通的极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1](P276)这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第一个“文明进程”。
这个文明进程实际上包括两个过程:一个是在资本的故乡欧洲内部,资产阶级把落后民族、落后的阶级纳入资本的“文明”进程之中,使落后地区从属于发达地区,“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1](P276~277)恩格斯《民主的泛斯拉夫主义》一文中就详细描述了德国人向北扩张夺取易北河至瓦尔塔河的地区并使这一地区完全德意志化。恩格斯认为这种“夺取行为是有利于文明的”。[2](P331)在南方,德国人又夺得了从恩斯河至莱达河的整片地区,并“通过移民和比较发达的民族影响比较不发达的民族来实现的。德国的工业、德国的贸易和德国的文化自然也把德国的语言带到了这些地区”。[2](P332)恩格斯指出,虽然德国人和马扎尔人对斯拉夫民族犯下了滔天大罪,但“他们妨碍了一千二百万斯拉夫人受土耳其人同化!”要不是这样,这些弱小落后的民族不知会落到什么样的地步。正是德国人和马扎尔人把这些弱小民族联合成一个大的国家,从而使这些民族有机会参与历史发展进程。[2](P333)
另一个是资产阶级把其资本化过程推向全世界。他们借助于生产工具的迅速改进,借助于便利的交通和新航路的开辟,借助于资产阶级价格低廉的商品,使资本走出了欧洲、走向了世界,使资本在美洲、在亚洲、在非洲等落地生根,并且用违背人性的方式征服了“野蛮人”。这样,资产阶级就“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1](P276)在这个世界中,“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1](P277)
关于这一“文明进程”,马克思、恩格斯都持一种赞赏的态度。因为这一“文明进程”在欧洲内部有利于资产阶级先进文明的传播,从而也有利于遏制中世纪的野蛮在欧洲内部弱小民族中的渗透。因而,恩格斯认为,这一“文明进程”是有利于文明的。同样,关于资产阶级文明对欧洲以外传播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也给予了积极的评价。恩格斯在《路易·勃朗在第戎宴会上的发言》一文中就指出,正是因为英国发明了蒸汽机,修筑了铁路,因而它才有能力“在美洲、亚洲、非洲和澳洲传播文明”。[3](P424)恩格斯在一次演说中还指出:“自从英国人霸占海上贸易并把机器生产发展到能够以自己的产品供应几乎整个文明世界,自从资产阶级获得政治统治,英国人就在亚洲获得顺利发展,而资产阶级也在那里蒸蒸日上。随着机器的推广,其他国家的野蛮状态不断被消灭。”“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按着老方式生活下去”的印度人,“也就是吃、喝、呆板地过日子;祖父怎样耕种自己的小块土地,孙子也就怎样做;而发生的许多强制性的变革,只不过是各个部落之间争权的斗争。当英国人到那里去并开始推销自己的工业品时,印度人失去了谋生之计,这才开始摆脱自己的一成不变的状况。工人们已经离开故乡,并和其他民族混杂在一起,第一次接受文明的熏陶。”[4](P472)一句话,在英国人来到印度之前,印度人完全处于落后的野蛮状态,正是英国人的先进技术在摧毁印度的自然经济的同时,也对印度人的落后观念进行了“文明的改造”。其实,还不只是在印度,在包括中国在内的所有东方落后国家,尤其是中国沉浸在自己落后的农耕文明之中,并对自己以儒家文化为传统的农耕文明怀有强烈的自负感,对外部世界的变化,尤其是欧洲工业革命以及由此而催生的工业文明一无所知。因而,在这样的社会中,根本不知道何为现代文明。直到鸦片战争把中国的国门打开之后,沉睡的“天朝大国”才第一次感到新鲜的“欧风美雨”和先进的工业技术,也第一次感到“天朝大国”需要“师夷长技”。所以恩格斯说,在中国,“这个一千多年来一直抗拒任何发展和历史运动的国家中”,也是“随着英国人及其机器的出现,一切都变了样,并被卷入文明之中”。[4](P472)
不只是在亚洲,在非洲、美洲也是一样。在欧洲人踏上非洲之前,非洲完全是一片神秘、没有开化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海盗盛行、杀戮成性、愚昧无知。在这片土地上,完全处于一种“自然状态”。而欧洲资产阶级对非洲大陆的征服,把非洲人从野蛮的“自然状态”带入到了一个文明状态。“虽然像毕若那样的野蛮军人所采用的打仗方式应当受到严厉的谴责,但是征服阿尔及利亚,对于文明的进展却是有意义的和值得庆幸的事……而征服阿尔及利亚就已经迫使突尼斯和的黎波里这两个海湾,甚至迫使摩洛哥的国王踏上了文明的道路。”[4](P403~404)在美洲,看到美国吞并墨西哥的大片领地,恩格斯感到“十分高兴”,因为墨西哥“一向都仅仅埋头于处理内部事务,在长期的内战中弄得四分五裂,因而丧失了一切发展的可能性,这样一个国家至多只能成为英国工业方面的附属国,可是现在它被迫卷入了历史运动,这也是一个进步。墨西哥将来受合众国的监护是符合于其自身发展利益的”。[3](P513)
上述情况表明,马克思、恩格斯一方面认为欧洲资产阶级对亚洲、非洲、美洲的征服无疑是十分野蛮的,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看到,欧洲资产阶级利用先进的技术消灭了各个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推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但即便如此,资产阶级也只是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落后民族被拥有先进文明的民族征服,总要比被另一个落后民族用更为野蛮的方式征服好。正如马克思所说,问题“不在于英国人是否有权征服印度,而在于我们是否宁愿让印度被土耳其人、波斯人或俄国人征服而不愿让它被不列颠人征服”。[5](P685~686)因此,马克思理所当然地认为“当时的印度被代表着先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英国征服要好些”。[6]恩格斯在此前也指出:“拥有文明、工业、秩序并且至少是相对开明的现代资产者,同封建主或者同尚处于野蛮生活状态的掳掠成性的强盗比起来,毕竟要略胜一筹。”[4](P404)
马克思、恩格斯还阐述了资本主义在开拓世界历史的过程中催生了第二个“文明进程”,即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所发现的历史规律:“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7](P247)这并非是马克思的偶然发现,而是反复论证过的真理。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就指出:“民族大迁移后的时期中到处都可见到的一件事实,即奴隶成了主人,征服者很快就学会了被征服民族的语言,接受了他们的教育和风俗。”[8](P83)由此可以看出,第二个“文明进程”中的“文明”与第一个“文明进程”中的“文明”显然是不同的。第一个“文明进程”中的“文明”主要是指工业革命以后产生的“技术文明”或者说“器物文明”以及由此产生的全新的观念,当然也包括资产阶级的“制度文明”。而第二个“文明进程”中的“文明”更多是指“精神文明”即精神层面的文明,包括语言、文字、风俗、历史文化传统。两个“文明进程”不是正向发展的进程,而完全是逆向发展的进程,原因何在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了解资本主义的发展历史。众所周知,资本主义起源于欧洲,欧洲资产阶级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一系列变革的产物”,[1](P274)但唯独跟精神层面的文化没有多大的关系,所以资产阶级是技术文明发展的“早产儿”。欧洲原本落后于东方的中国,但经过工业革命以后,欧洲资产阶级迅速崛起,由于崛起的速度过快,欧洲的精神文明还不足以支撑资产阶级的“制度文明”,结果通过“技术文明”而迅速发展起来的欧洲资产阶级在精神文明层面上存在着“先天不足”的问题。相比之下,落后民族大多具有悠久的历史,精神层面的文化积淀十分深厚,相比技术文明发达的资产阶级往往具有较高的精神文明。因此,欧洲资产阶级在通过先进的技术征服东方民族时,他们必须向精神文明程度较高的东方民族学习并吸收和接纳东方文明。
这一“文明进程”表明,资产阶级现代民族比较擅长于吸收被征服民族的较高文明并借以作为自己发展的新资源。也就是说,资产阶级形成以后,在把落后民族卷入文明的进程并促进落后民族发展的同时,资产阶级自身也在这一过程中从落后国家的较高文明中吸取养料来发展自己。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进步性,尽管这并不能否认资产阶级在征服东方落后民族过程中的卑鄙和无耻。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曾经指出:“资产阶级的这种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伴随着相应的政治上的进展。”[1](P274)同样的逻辑从这两个“文明进程”中我们也可以发现:资产阶级发展的每一个阶段,也伴随着文明的进展。
正是由于在历史成为世界历史之前,各民族之间处于相互隔绝与孤立状态,由于求生存而散布到地球上各个角落的人们,“一群一群地在相互隔离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文化”。[9](P13)因而,世界各地的人们相互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然而,资产阶级借助于先进生产工具而“开拓了世界市场”,“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相互往来和各方面的相互依赖所代替了”。[1](P276)但是,各民族在各方面的相互往来和相互依赖并非在一个平等的水平上展开,而是有主动有被动。这是因为,“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关系取决于每一个民族的生产力、分工和内部交往的发展程度。这个原理是公认的。然而不仅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关系,而且一个民族本身的整个内部结构都取决于它的生产以及内部和外部的交往的发展程度”。[10](P520)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民族的发展程度决定了该民族在“世界历史”中地位的真理。
资本主义走出其故乡扩张到东方国家之后,资本主义发达的西欧与落后的东方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相互关系呢?两者相互关系的实际情况完全符合《共产党宣言》中的分析,即相互往来和相互依赖替代了民族彼此的隔离。但是,马克思在考察了19世纪40年代的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的情形以后,提出了“两极相联”的理论,并在《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鸦片贸易史》《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对华贸易》《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等重要论述中,从革命形势、社会结构、经济发展等方面阐述了资本主义发达的西欧与落后的东方国家之间“两极相联”的关系。
第一,马克思“两极相联”的理论首先是用来分析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的相互关系的理论。马克思一方面认为,中国革命对欧洲革命具有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另一方面又指出,中国革命是在欧洲殖民侵略战争的直接推动下发生的。
马克思在1853年5月的《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一文中做了这样的论述:“欧洲人民的下一次起义,他们下一阶段争取共和自由、争取廉洁政府的斗争,在更大程度上恐怕要决定于天朝帝国(欧洲的直接对立面)目前所发生的实践,而不是决定于现存其他任何政治原因,甚至不是决定于俄国的威胁及其带来的可能发生全欧战争的后果。”[5](P607)当时马克思所说的“天朝帝国目前所发生的事件”是指太平天国运动。实际上在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前夕,由于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英美船只开到了中国;这个国家很快就为不列颠和美国廉价工业品所充斥。以手工劳动为基础的中国工业经不住机器的竞争。牢固的中华帝国遭受了社会危机”,因此,马克思就做了大胆的预测:“如果我们欧洲的反动分子不久的将来会逃奔亚洲,最后到达万里长城,到达最反动最保守的堡垒的大门,那么他们说不定就会看见这样的字样:中华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11](P264~265)太平天国运动爆发以及消息传到欧洲之后,马克思异常兴奋地说:“刚巧在全世界似乎都处在沉静状态的时候,中国和桌子都开始跳舞起来鼓励大家了。”[12](P161)他在后来的《中国记事》一文中再次表达了这种心境。原因就在于,正当1848年大革命失败以后,欧洲无产阶级革命处于低潮沉静阶段,亚洲却爆发了民族解放运动的第一次高潮,而太平天国运动是这一革命高潮的重要标志之一。马克思预言这场革命将对欧洲革命产生重要影响,所以,他在《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一文中非常有把握地说:“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现今工业体系这个火药桶装得足而又足的地雷上,把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引爆,这个普遍危机一扩展到国外,紧接而来的将是欧洲大陆的政治革命。这将是一个奇观:当西方列强用英、法、美等国的军舰把‘秩序’送到上海、南京和运河口的时候,这个却把动乱送往西方世界。”[5](P612)
马克思虽然对太平天国运动实际结果的评价并不高,认为“是中国人的幻想所描述的那个魔鬼的化身”,“是停滞的社会生活的产物”。[13](P548)但是,马克思、恩格斯却认为,太平天国运动对欧洲所产生的重大影响,太平天国发起的反对封建腐朽统治和反对西方殖民者的战争,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欧洲无产阶级对建立民主政府的要求。无产阶级伟大力量的展现也让欧洲革命者看到,革命的时代已经来临,革命是世界性的趋势。这种看法在马克思和恩格斯当时的往来通信中都提到。马克思1858年10月8日致信恩格斯说:“我们感到困难的问题如下:大陆上的革命是不可避免的,而且立即会带有社会主义性质。但是,由于在无比的更广泛领土上,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还在扶摇直上,那么,它在这小小的角落中是否必然要被镇压下去呢?”马克思在这封信中还同时指出,鸦片战争以后,英国、美国对中国的出口增长完全是假的;而在1947—1957年的10年间,“英国和美国从中国的进口却大大地增长了”。[14](P166)对华出口的停滞在相当大程度上正是欧洲经济危机的一个重要现象。1863年6月11日恩格斯致马克思的信中也指出:“欧洲的运动很可能兴起……而且在必要时也准备一起行动。”[5](P204)这一时期的欧洲革命主要表现在法国革命此起彼伏,德国和意大利处于统一的革命运动之中,德国封建势力日益没落,欧洲资产阶级革命轰轰烈烈,同一时代的无产阶级孕育产生并壮大,作为新的政治力量在资本主义处于上升阶段时进行着斗争,无产阶级政党的建立以及政权的尝试出现(即巴黎公社),为欧洲革命注入了打破旧思想、旧制度的新的力量。
关于欧洲殖民侵略对中国革命的作用,马克思指出中国革命是在欧洲殖民主义坚船利炮的殖民侵略之下推动而起的。马克思对此进行了这样的描述:“中国的连绵不断的起义已经延续了约十年之久,现在汇合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不管引起这些起义的社会原因是什么,也不管这些原因是通过宗教的、王朝的还是民族的形式表现出来,推动了这次大爆发的毫无疑问是英国的大炮,英国用大炮强迫中国收入名叫鸦片的麻醉剂。”[5](P607~608)面对西方殖民者的侵略,一般来说内部应该更为团结,但在当时的中国恰恰相反。在西方殖民者入侵之前,中国社会已成颓势,大清帝国早已江河日下。与此同时,在当时的中外商品贸易中,虽然中国处于顺差地位,但合法的商品贸易远远不及鸦片走私贸易,正是鸦片走私造成了中国白银大量外流,天朝帝国的国库收支和货币流通被严重扰乱,民众生活要么是通过吸食鸦片麻木而生,要么是面对现实的无奈郁闷而死。对于中国社会的这种状况,后来马克思在《中国记事》中有较为详细的描述:“运动发生的直接原因显然是:欧洲人的干涉,鸦片战争,鸦片战争所引起的现存政权的震动,白银的外流,外货输入所引起的经济平衡的破坏,等等。看起来很奇怪的是,鸦片没有起催眠作用,反而起了惊醒作用。”[13](P545)
第二,马克思“两极相联”的理论也用来分析欧洲殖民入侵与东方国家社会结构变化的关系。一方面,东方各国处于孤立、封闭的状态,这成为东方各国社会停滞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欧洲殖民者借助于工业革命的技术成果和炮火把东方各国的大门打开,促使东方各国采取开放的政策,同时也促进了东方各国原有社会结构的解体。
在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东方各国完全是一个封闭的社会系统,社会结构严重固化,也就是如有的学者所说的“超稳定结构”[15];亦如著名历史学家陈旭麓所说,当中国人“一代一代歌讴唐虞盛世”的时候,这种社会结构却“因成熟过度而在慢慢腐烂之中”。[16](P2~3)马克思在描述印度社会时也指出:“这是一个建立在所有成员之间普遍的互相排斥和与生俱来的排他思想所造成的均势上面的社会。”[5](P685)而这种“超稳定结构”或者说“均势社会”为什么能够保存呢?原因只有一个:封闭。马克思在阐述中国社会结构的时候就指出,与外界完全隔绝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5](P609)在分析印度情况的时候,马克思在分析印度村社制度的起源和存在的方式时也指出:“这种制度使每一个这样的小结合体都成为独立的组织,过着自己独特的生活。” “孤立状态是它过去处于停滞状态的主要原因。”[5](P681,P686~687)在马克思看来,这样的社会虽然是“祥和无害的”、具有“田园风味”的,但“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靠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5](P682~683)
然而,这种社会结构在欧洲殖民者的炮火之下全面解体。这个解体的过程包括:一是先进的西方对落后东方的征服。“鸦片战争不仅是英国对中国的胜利,而且是先进的西方对古老东方的最后胜利。”[16](P53)二是西方对东方的改造。正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那样,资产阶级要“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就是说,欧洲殖民者最初用船炮打开了东方国家的大门,绝非是为了所谓的“贸易”,而是要通过贸易来促使东方国家社会肌体的解体,并建立有利于殖民者对东方国家长期实行殖民统治和殖民掠夺的社会经济结构。“以贪欲为动机的侵略过程常被历史借助,从而客观上多少成为一个进步改造落后的过程。”[16](P62)正因为这样,欧洲殖民者摧毁了亚洲社会原有的经济基础,从而“在亚洲造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老实说也是唯一的一次社会变革”。[5](P682)三是东方封闭的社会体系被迫走向开放。在欧洲殖民者的炮火威慑之下,“野蛮的、闭关自守的、与文明世界隔绝的状态被打破,开始同外界发生联系”。[5](P608)封闭的状态被打开以后,其结果是什么呢?马克思进一步分析指出,当这种隔绝状态被殖民者的暴力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东方一个个帝国的解体过程。这就正如马克思所说,东方的帝国,由于“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5](P632)炮火逼迫下的帝国解体过程,也正是东方社会变革从中世纪古老的社会走进近代社会的重要的最初一步。
第三,马克思“两极相联”的理论还用来分析欧洲殖民侵略与当时东方国家的经济关系。一方面,由于欧洲殖民者的入侵,使东方国家原有的经济结构遭到了严重破坏,从而造成东方国家的人民更加贫困;另一方面,欧洲殖民国家经济的发展越来越依赖于东方国家的原材料,甚至一定程度上还依赖于东方国家经济的发展。
殖民主义对中国经济的破坏是众所周知的,鸦片战争失败,中国被迫向英国赔款,战争结束以后随之而来的是鸦片消费、鸦片贸易以及由此导致的金银外流。因此,“随着鸦片日益成为中国人的统治者,皇帝及其周围墨守成规的大官们也就日益丧失自己的统治权”。[5](P608)虽然马克思、恩格斯没有直接描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民日益贫困化的状况,但通过他们对战争之后鸦片贸易猖獗状况的论述,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中国人民生活穷困潦倒的窘境。毛泽东在抗日战争时期对中国社会的状况进行了深入研究并指出,殖民主义入侵中国以后,把中国变成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由于受到殖民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中国人民“日益贫困化以致大批地破产,他们过着饥寒交迫的和毫无政治权利的生活”。[17](P631)在印度也是一样。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不列颠人给印度斯坦带来的灾难,与印度过去所遭受的一切灾难比较起来,毫无疑问在本质上属于另一种,在程度上要深得多。我在这里所指的还不是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在亚洲式专制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欧洲式专制,这两种专制结合起来要比萨尔塞达庙里任何狰狞的神像都更为可怕。”[5](P678)马克思还进一步指出:“内战、外辱、革命、征服、饥荒——尽管所有这一切接连不断地对印度斯坦造成的影响显得异常复杂、剧烈和具有破坏性,它们却只不过触动它的表面。英国则摧毁了印度社会的整个结构,而且至今还没有任何重新改建的迹象。印度人失掉了他们的旧世界而没有获得一个新世界,这就使他们现在所遭受的灾难具有一种特殊的悲惨色彩,使不列颠统治下的印度斯坦同它的一切古老传统,同它过去的全部历史断绝了关系。”[5](P679)从这些情况来看,东方国家与欧洲殖民者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欧洲殖民主义的统治是东方国家人民贫困化的主要根源,但欧洲殖民国家的经济与东方国家的经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特别表现为欧洲殖民国家经济越来越离不开东方国家。一是英国当局的财政收入要依赖于印度的鸦片生产,特别是对中国的贸易。二是英国的经济发展要依赖于中国、印度等东方国家的发展。最初,欧洲殖民者对东方国家的经济发展并不感兴趣,“贵族只想征服它,金融寡头只想掠夺它,工业巨头只想通过廉价销售商品来压垮它”。但是到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没有东方国家经济的基本保证,欧洲的经济危机将更严重。因此,“工业巨头发现,使印度变成一个生产国对他们大有好处,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首先就要供给印度水利设备和国内交通工具”。[5](P687)于是,在19世纪后半期,欧洲殖民者在中国、印度等东方国家修筑了大量的铁路、水库等基础设施。不过,这一切并非真正是为了使东方国家走上资本主义发展的道路,而是为了使欧洲殖民者更便捷地掠夺东方国家。正如马克思所说:“英国资产阶级被迫在印度实行的一切,既不会使人民群众得到解放,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5](P689)而在当时,所有先进的生产力都掌握在欧洲殖民者手里。
关于马克思“两极相联”的理论的有学者仅仅从革命形势来理解,认为马克思的“两极相联”理论主要是用来说明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的关系。[18]这显然是过于狭隘的。从以上分析来看,马克思关于“两极相联”的理论不仅用来理解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的关系,而且也完全是理解欧洲殖民主义与东方国家经济结构变迁和经济落后的理论钥匙。
无论是从“两个文明进程”还是“两极相联”的理论来看,马克思、恩格斯都积极赞成用较高的先进文明取代落后文明,一个落后的国家更应该被文明程度较高的民族所征服,而不应该由文明程度较低的民族所征服。也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说:“问题并不在于英国人是否有权征服印度,而在于我们是否宁愿印度被土耳其人、波斯人或俄国人征服而不愿被不列颠人征服。”[5](P685~686)不列颠人的文明程度不仅高于印度,而且也高于土耳其人、波斯人、俄国人。在不列颠人来到印度之前,印度相继被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莫卧儿人征服,但后来这些人都被印度化了。结果,长期以来印度处于停滞状态。“不列颠人是第一批文明程度高于印度因而不受印度文明影响的征服者。”因而,英国殖民者要想在印度获得更大的资本增值,他们首先必须要摧毁印度的社会结构、经济结构,甚至是印度的文明。但是,摧毁印度的社会经济结构之后,并不能实现英国殖民者在印度的愿望,要想获得更大的殖民利益,英国殖民者还不得不在印度进行相应的重建。正是基于这样的分析,马克思提出了“双重使命”的理论,即“英国在印度要完成双重的使命:一个是破坏的使命,即消灭旧的亚洲式的社会;另一个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亚洲为西方式的社会奠定物质基础”。[5](P686)这一理论虽然最初是针对印度提出的,但对于与印度有相似经历的其他东方国家则具有普遍的意义。
学术界关于马克思“双重使命”理论的认识和理解存在着不少争论。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有不少成果,而且也提出了不少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殖民主义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没有什么进步意义”,殖民主义统治是“历史的大倒退”。[19][20](P45)另一种观点认为,“双重使命”的建设性作用在东方落后国家表现最突出、最有力,因为在这些国家“即使在某些国家和地区早就出现过资本主义的稀疏的萌芽,但传统结构形成了稳定的发展定势,因而即使出现推动大变革的某些单个条件,也不可能形成突破传统的决定性的推动力。那里向现代变革的启动力量来自外部,而且在最初大多是来自对外来冲击的被动反应”。[21](P181)第三种观点认为,在理解殖民主义的破坏性和建设性的“双重使命”时,要注意在这两方面使命中都包含着阻碍和促进两种作用的因素,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破坏性使命起阻碍和消极作用,建设性的使命才起促进的积极作用。[22](P29)第四种观点认为,评价殖民主义历史作用的一大“难点”在于道德判断与历史研究的关系。完全从政治斗争角度考虑就无法对殖民主义做出科学的评价。仅仅用政治批判的眼光来探讨殖民主义,往往会局限我们科学研究的视野与胸怀,妨碍我们对殖民主义作整体的把握与认识。当然,我们也应该避免容易被掩盖的另一种倾向,要切忌将道德评判与历史研究混淆起来。[23](P19)[24](P43)[25](P58)此外,还有一种看法认为,马克思的“双重使命”理论有其特定的话语背景和历史背景。马克思晚年对英国殖民主义在印度的作用只有否定意义上的评价,就是缘于这种特定的话语背景和时代背景的变化。这两种情况都是在资本主义世界历史时代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在英国与印度关系的考察中,马克思科学的世界历史理论具体运用的基础,其间没有所谓历史观和世界观的重大转变,更没有所谓受“欧洲中心论”影响的问题。而且,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所谓“具体的历史背景”的分析,一是指马克思“双重使命”只适用于19世纪60年代以前的英国与印度的关系,而不适用于英国与所有其他殖民地国家的关系,更不适用于其他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关系;二是指资本主义殖民者在一定的殖民地播下“新社会的因素”的程度,取决于该殖民地能够为其提供所需要的经济资源的程度;三是指不同时期的殖民主义的作用也是有区别的。因此,对早期殖民主义、中期殖民主义和晚期殖民主义的作用应做具体的历史的分析。[6]
上述理解和看法都有一定道理,但笔者更赞同要在“特定的话语背景和历史背景”下来理解马克思的“双重使命”理论,只是不同意“双重使命”的理论只适用于19世纪60年代以前的英国与印度的关系。此外,虽然马克思这一理论是用来分析英国与印度的关系,但总体上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或者说,虽然殖民主义在不同殖民地的作用不完全一样,但总体上是大致相同的。
所谓“破坏的使命”,一是指资产阶级对落后生产力的破坏;二是指资产阶级对落后的小农经济的破坏;三是指资产阶级作为先进文明的代表对落后文明的破坏。一句话,“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1](P274)马克思所说的“破坏的使命”至少有以下三个理由:
第一,资产阶级代表着当时先进的生产力,因而它对落后的、旧的生产力必然要进行破坏。与封建阶级(包括地主阶级、农民阶级)相比,资产阶级挣脱了封建专制的羁绊而成为当时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工业革命的重要推手——蒸汽和机器——使资产阶级有能力将落后民族、落后阶级也就是落后的生产力全都“卷入”资本的“文明进程”。在这种情形下,资产阶级现代民族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以前那种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随着新市场的出现而增加的需求了。工业手工业代替了这种经营方式。行会师傅被工业的中间等级排挤掉了;各种行业组织之间的分工随着各个作坊内部的分工的出现而消失了”。[1](P273)代之而起的是资产阶级现代民族的不断壮大和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日益发展。在殖民地,资产阶级用先进的生产工具摧毁了当地的家庭手工业,就正如马克思所说的,英国人打碎了印度的手织机,摧毁了印度以农业和手工业结合的自给自足的经济基础,从而给印度村社制度以决定性的打击。在这种打击下,印度村社大部分解体并完全归于消灭,“这与其说是由于不列颠的收税官和不列颠的兵士粗暴干涉,还不如说是英国的蒸汽和英国的自由贸易造成的结果”。[5](P682)先进的生产力代替落后的生产力,正是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重要表现。
第二,东方国家的社会经济是建立在家庭手工业上的,靠着手织业、手纺业和手耕业基础上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样的小农经济代表的是落后的、封闭的生产方式,是东方专制制度牢靠的基础。这种社会经济维系的是一种“有损尊严的、停滞不前的、单调苟安的生活”,在这种社会经济状态下,人们只能是“消极被动的生存”。[5](P683)与此相反,资产阶级采用先进生产工具从而采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并且由此造成资本集中。大工业的发展必须要以摧毁小农经济为前提。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指出:“政治经济学在原则上把两种不同的私有制混同起来了。其中一种以生产者自己的劳动为基础,另一种以剥削他人的劳动为基础。”“后者不仅与前者直接对立,而且正是在前者的坟墓上成长起来。” 或者说,“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积累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以那种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消灭为前提的,也就是说,是以劳动者的被剥夺为前提的”。[26](P876,P887)这一思想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产党宣言》中已经进行了论述:“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动地保持旧的生产方式,却是过去的一切工业阶级生存的首要条件。”[1](P275)在大工业的生产方式之下,资本的集中化虽然是资本主义飞速发展的前提,但同时也为未来社会准备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从而使人类看到了未来社会的锦绣前程。另一方面,“随着这种集中或少数资本家对多数资本家的剥夺,规模不断扩大的劳动过程的协作形式日益发展,科学日益被自觉地运用于技术方面,土地日益被有计划地利用,劳动资料日益转化为只能共同使用的劳动资料,一切生产资料因作为结合的、社会的劳动的生产资料使用而日益节省,各国人民日益被卷入世界市场网,从而资本主义制度日益具有国际的性质。随着那些掠夺和垄断这一转化过程的全部利益的资本巨头不断减少,贫困、压迫、奴役和剥削的程度不断加深,而日益壮大的、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本身的机制所训练、联合和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的反抗也不断增长。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荣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的丧钟就要敲响了。”[26](P874)后来马克思在致恩格斯的信中也肯定了资本集中化的重要作用。他在信中写道:“你那篇关于瑞士的文章(指恩格斯所写的《瑞士共和国的政治地位》一文——引者注)当然直接打击了《论坛报》的讨论(反对集中化等等)和它的凯里。我在第一篇论印度的文章(指马克思的《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一文——引者注)中继续了这场隐蔽的战争, 在这篇文章中把英国消灭当地工业当作革命行为描述。”[27](P271)一句话,资本的集中化把更多的私人劳动者甚至相当一部分资本家都转化为无产者,从而为资产阶级的坟墓寻找到了更多的、也是必然的掘墓人。
第三,人类社会的发展必然是一个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替代和破坏的过程。东方国家都处于农耕文明时代,因农耕文明的落后性、保守性,由此而产生了东方国家各民族的愚昧无知。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种社会面对先进的工业文明是“注定最后要在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5](P632)马克思将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比喻成“保存在密闭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就必然要解体”。[5](P608)相比之下,资产阶级经过工业革命之后进入到工业文明时代,资产阶级毫无疑问地代表着先进的工业文明。因而,在与西方资产阶级的较量中,东方国家将“失去自己的全部文明”。[5](P680)虽然东方国家基于一种民族主义而对西方工业文明产生较大的抗拒性,但是御侮的民族气节终究不得不接纳西方的新知。特别是在先期直观地看到西方先进工业文明的东方先进知识分子,“由直观而生羡慕,由羡慕而生比较,由比较而生追求,而后才有改革的思潮和实践”。[16](P63)于是,新的文明逐渐取代旧的文明,进而使新的社会经济结构逐渐取代旧的社会经济结构。这种文明的取代和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西方殖民者“在亚洲造成了一场最大的, 老实说也是亚洲历来仅有的一次社会革命”。这种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具有两重意义:对西方资本主义来说,社会经济结构的变迁正是西方资本主义按照自己的形象改造东方国家面貌的结果;对于东方国家而言,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则是在唯恐灭亡的忧惧下被迫采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
从上文三方面的理由可以看出,“破坏的使命”未必就是消极的,从人类社会发展趋势来看,恰恰是这种“破坏的使命”促使了东方落后国家在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殖民主义的这种“破坏的使命”恰恰证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说的一个重要真理:“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1](P274)这个“历史上”同样也包括资产阶级对外殖民扩张的历史。
所谓“重建的使命”,第一是指一种“应然”的分析,即殖民主义拥有先进的生产方式,应该对落后的东方国家具有建设的作用;第二是指殖民主义自身发展需要殖民地经济要有所发展;第三是指即便是殖民主义自身发展的需要,但它在瓦解落后的封建经济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殖民地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从而充当了历史不自觉的工具。
关于第一,虽然是一种“应然”的分析,但马克思是基于客观的情况而做出的“应然”的判断。这是因为,英国人作为文明程度高于印度的征服者,“破坏了本地的公社,摧毁了本地的工业,夷平了本地社会中伟大和崇高的一切,从而毁灭了印度的文明”。[5](P686)但是,英国殖民者毁灭这一切只是殖民征服的第一步,而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要实现资本增值。因此,为了这个目的,殖民者就应该对殖民地进行“重建”,尽管“大不列颠的各个统治阶级过去只是偶尔地、暂时地和例外地对印度的发展感兴趣”,[5](P687)但“重建工作”还是开始了。
关于第二,西方殖民者对殖民地的重建完全是出于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并非是为了发展殖民地经济。英国在印度的重建可以说是殖民者对殖民地“重建”的典范:用刀剑实现了印度的统一并用电报将它巩固起来;用自由报刊来改进印度社会;在印度培养起具有管理国家且熟悉欧洲科学的新阶级;用蒸汽机把印度的主要港口同世界联系起来,使印度摆脱了孤立状态;用铁路系统将印度带进了一个工业社会,等等。但是,这一切并不是从印度社会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考虑的,而是“受极卑鄙的利益所驱使”而采取的措施。这是因为,欧洲殖民者发现,正如马克思在分析英国与印度的关系所说的那样,“英国工业愈是依靠印度市场,英国厂主们就愈是感到在他们摧毁了印度本国的工业之后必须在印度造成新的生产力。一味向某个国家倾销自己的工业品,而不让它也能够销售某些产品,那是不行的。英国厂主们发现,他们的生意不是增加,而是正在衰退”。[7](P175)因此,英国在印度所做的一切“重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英国的工业巨头们之所以愿意在印度修筑铁路,完全是为了要降低他们的工厂所需要的棉花和其他原料的价格”。[5](P688)
关于第三,虽然殖民者对殖民地的“重建”更多是出于自私自利的目的,但客观上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殖民地的经济发展。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英国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这个革命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5](P683)毛泽东在分析中国社会的时候也有同样的观点。他指出:“外国资本主义对于中国的社会经济起了很大的分解作用,一方面,破坏了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的基础,破坏了城市的手工业和农民的家庭手工业;另一方面,则促进了中国城乡商品经济的发展。这些情形,不仅对中国封建经济的基础起了解体的作用,同时又给中国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造成了某些客观的条件和可能。”[17](P626)殖民主义在中国、印度的这种情况恰恰验证了马克思所说的“资产阶级历史时期负有为新世界创造物质基础的使命”[5](P691)的观点。当然,如果认为殖民主义对殖民地的“重建”完全是一种自私自利的目的,可能也不完全符合实际。如果否定殖民主义在人类历史上的积极作用,那么就很难理解资产阶级开辟世界历史的巨大意义,也很难理解英国殖民者在亚洲引起的社会革命。
不过,无论是殖民主义者“破坏的使命”还是“重建的使命”,其作用都不能过高地估量。尤其是殖民主义在不同地区的作用确实是有所不同的。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就指出了政府的三种可能:“征服民族把自己的生产方式强加于被征服的民族(例如,英国人本世纪在爱尔兰所做的,部分地在印度所做的);或者是征服民族让旧生产方式维持下去,自己满足于征收贡赋(如土耳其人和罗马人);或者是发生一种相互作用,产生一种新的、综合的东西(日耳曼人的征服中一部分就是这样)。”[5](P15)这就是说,殖民主义的“双重使命”在任何地方都完全一致。甚至包括殖民主义的“破坏的使命”在有的地区也难以顺利完成。马克思在分析鸦片战争之后中英贸易的情况时就指出:自1842年中英签订条约以后,中国的确是被迫开放了,“中国的茶叶和丝向英国的出口一直不断增长,而英国工业品输入中国的数额,整个来说却停滞不前”。[1](P723)原因就在于,中国的家庭手工业和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对西方资本主义产生了巨大的抗拒作用,从而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了殖民主义的“破坏的使命”。这种情况在印度也一定程度上存在着。“正是这种农业和手工业的结合,过去长期阻碍了而且现时仍然妨碍着英国商品输往东印度。但在东印度,那种农业与手工业的结合是以一种特殊的土地所有制为基础的。而英国人凭着自己作为当地最高地主的地位,能够破坏这种土地所有制,从而迫使一部分印度自给自足的村社变成纯粹的农场,生产鸦片、棉花、靛青、大麻之类的原料来和英国货交易。”[5](P676)可见,英国人只是破坏了印度“一部分”村社经济。但是,在中国,英国人连“一部分”都没有破坏中国的自然经济,马克思甚至认为殖民主义者在中国“将来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5](P676)至于资本主义体系与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传统(封建)土地制度之间存在的“并存”和“双向互动”的关系,在荷属印度尼西亚和法属、英属、德属热带非洲农村是颇为普遍的。当然,出现类似现象的原因还要考虑到18至19世纪的葡萄牙、西班牙和20 世纪上半叶一些殖民宗主国(如日本)本身资本主义发展不成熟,或是半封建的,缺乏这样的破坏能力,因而大多局限于在殖民地“再造”自身的社会经济结构。此外,一些殖民地的经济落后在一定历史时期提供不了殖民利益也是重要的原因。[28](P95)
至于“重建的使命”,同样也不能抬高殖民主义的作用。诚然,殖民者为了尽快地实现资本增值而“偶尔地、暂时地和例外地”对殖民地的发展感兴趣。英国殖民者在印度建立起了铁路网络等现代工业设施,并“由铁路系统产生的现代工业,必然会瓦解印度种姓制度所凭借的传统的分工,而种姓制度则是印度进步和强盛的基本障碍”。[5](P689)如果说殖民主义对殖民地有积极作用的话,那就仅此而已——为“使人民群众获得解放”和“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这两方面“创造物质前提”,根本不会真正改善殖民地人民的生活,更不意味着殖民地社会的进步。这是因为,在殖民主义统治之下,一切生产力的发展都不归人民所拥有。只要殖民地人民没有摆脱殖民枷锁,殖民地人民就不可能收获到“新的社会因素所结的果实”。众所周知,在人们的社会关系中,起决定作用的是生产资料所有制。中国、印度等东方殖民地人民深受外国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剥削,同时又深受本国封建主义的压迫和剥削;他们不占有生产资料,他们仅有的一点生产资料在殖民者来到以后就被掠夺殆尽。因此,社会生产力不归人民所拥有,社会文明的成果不归人民所拥有,甚至连人民自己的劳动成果也最终被殖民者和本国的封建统治者侵占。所以,在东方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殖民主义与殖民地民族的矛盾、本国封建专制主义与人民大众的矛盾就构成了社会的主要矛盾;反殖民主义和反封建专制主义就成为中国、印度等东方国家社会革命的主要任务;而且,这场革命必须由工业无产阶级来领导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 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 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 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5](P691)其意思就是说,要实现人类社会的解放和殖民地人民的解放,就必须要在工业无产阶级的领导下进行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消灭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消灭资本主义制度。只有这样,人民才能享用西方列强在殖民地播下的新社会制度因素结下的果实。
马克思、恩格斯在揭示资产阶级开创世界历史的进程时,实际上就包含了“文明的两个进程”的理论。在大工业生产形成之前,不同地域的民族之间交往很少,处于相对孤立、封闭状态。大工业生产和普遍交往形成以后,各民族之间相互作用、相互依赖,最终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两种发展状况蕴含着先进文明与落后文明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的内在关系。在地域性的民族发展历史进程中,并非是完全隔绝的,民族之间的交往在断断续续地“自然”进行着。然而,强悍的游牧民族在军事上、政治上征服农耕民族以后,很快在文化上都被农耕文明所同化。这是因为,相比之下,农耕文明相比游牧文明而言要先进一些。马克思在阐述印度与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莫卧儿人的关系时就指出:“相继入侵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鞑靼人、莫卧儿人,不久就被印度化了。”[5](P686)中国的历史也是这样。在军事上、政治上征服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中原以后,无论是蒙古族还是满族,最后在文化上都被汉族文化同化。恰恰是这样的历史和以儒学为核心的农耕文明造就了中国人的文化自负感,又因这种文化自负感而对外界一无所知,对世界的发展也一无所知。当西方经过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以后而进入工业文明的时代,中国还沉睡在“天朝大国”的美梦之中:借助于丝绸之路上的驼峰马鞍把一个古老的传说从东方载向西方,传播着东方文明的种子。“因此,当中国人刚刚从18世纪的繁荣走向19世纪初期的衰落时,他们似乎还仍然沉浸在传统的天下观念的迷思中,并未意识到世界已经发生了改变。或者说,在鸦片战争前夕中国人并没有足够知识资源和动力来突破传统的世界图式。”这从而在中国导致了“文化的保守性”,更确切地说是“制度的惰性”。[29](P8)然而,西方工业革命以及由此而诞生的工业文明(技术文明)迅速对传统农耕文明产生了巨大的解体作用,努力将以农耕文明为支撑的东方民族纳入资本的“文明”进程之中,并在这一进程中借助于资本家宗主国的力量后盾“企图用暴力清除以自己的劳动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和占有方式”。[26](P877)正是用这种“暴力清除”的方式,殖民主义把西方的工业文明带到了落后的东方。但是,“暴力清除”只是手段,殖民者“暴力清除”的目的则是顺利进行罪恶的鸦片贸易;并通过鸦片来败坏东方殖民地人民的品格,腐蚀他们的思想,毁灭他们的灵魂,杀害他们的肉体。在东方抗击西方殖民者的斗争中,展示出了一幅奇怪的现象:“半野蛮人坚持道德原则,而文明人却以自私自利的原则与之对抗。”[5](P632)因此,资产阶级开创世界历史以后,从将所有落后民族纳入资本的“文明”进程的那一刻开始,资本主义也同时在被迫接受东方落后民族的先进的道德文明的洗礼。否则,资产阶级同样也难以继续生存下去。
在西方殖民主义来到之前,东方落后国家尤其是东亚处于以儒家为主要思想的覆盖之下,遵行以中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在这种朝贡体系之下,大清帝国采取的是“夷夏之防”的锁国政策。在这种政策之下,东方与西方的联系是很少的。然而,鸦片战争最终将东方与西方紧紧联系在一起。马克思所说的“两极相联”,虽然主要是指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的关系,同时也阐述了欧洲殖民主义在经济上对东方国家市场的依赖性。例如,马克思在阐述鸦片贸易历史的时候就指出:“英国政府在印度的财政,实际上不仅要依靠对中国的鸦片贸易,而且还要依靠这种贸易的不合法性。”[5](P636)此外他还论及殖民主义对殖民地社会经济结构的解构作用。这种“两极相联”的现象在后来的史学界也有类似的阐述。历史学家黄仁宇指出:“中国的历史……本来与西方文化的进度互不相容,今日则已觅得共通之因素可以联接。”[30](P282)陈旭麓也指出,在鸦片战争以前,中国社会坚守着“天道观念”、“大一统思想”和“纲常伦理”,维系着一个迟滞不前的封建社会,也正因为如此,“旧世界因成熟过度而在慢慢腐烂之中”。[16](P3)然而,“鸦片战争以后,以儒学修、齐、治、平的入世精神为宗旨,并归宿于国计民生的经世致用之学,内容上发生了重大变化。鸦片战争之前,所谓国计民生,以赋税、盐政、漕运、河工为大端,议论风生,多以此诸项为中心”。“但鸦片战争后,夷务日渐渗入国计民生,成为经世之学的大题目。”[16](P57)这段话表明,“两极相联”不只是在民间社会层面,更表现在殖民主义和东方落后国家的政治决策层面。也正是这样,东方落后国家从那时开始就被迫进入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之中,一些国家包括中国在一段时期内因西方殖民体系的罪恶性而仍然试图拒斥这个世界体系,但客观上已经不容许了。
从社会变迁和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殖民主义的“重建的使命”确实不可否认。同样,从东方落后国家与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来看,殖民主义的“重建的使命”也是功不可没的。正是西方殖民主义把封闭的、与世隔绝的东方国家带入到了近代工业文明的时代。否则,处于宗法社会中的东方国家的历史“只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盘旋”。关于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都有诸多的论述。按理说,西方殖民主义的炮舰和工业文明为内容的欧风美雨应该把中国带进资本主义发展的时代,但事实却相反,中国却“进入了一个变态的社会”。因为,殖民主义对殖民地的“破坏”不是为“重建”而破坏的,而是为殖民利益而“破坏”的。因此,包括中国、印度在内的东方落后国家最终发生严重的畸形,“欧风美雨”也没有洗刷东方国家的腐朽与愚昧,而是使东方国家更加变态和严重失范。在东西方的对视之下,少数东方国家(如日本)被震醒了,大多数国家仍然沉睡着。因此,无论是“破坏的使命”还是“重建的使命”,尽管东方国家在社会经济方面都发生了新陈代谢,但这都是在畸形的社会形态下实现的,从中获得最大收益的不是东方落后国家,而是西方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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