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庆茹
民国三十年腊月二十七晚,下了一场大雪,足有尺八厚。
第二天,祖父早起,戴上毡帽,站在门外看雪景,“瑞雪啊,兆丰年!”他嘟囔了一句。
年,说到就到……还有两天。
祖父忽然想起还欠钟楼“中盛馆”饭店一年的饭钱,于是转身回屋,从柜子里拿出十几块大洋,揣进棉袍里。
“我去中盛馆还账。”他丢给大祖母一句,就走出了大门。
今天是讨债还钱的关键日子,也是最后期限,人称鬼门关;过了大年初一,吃完饺子,就不能再逼着要账了,所以人们把初一的饺子叫救命饺子。因为祖父与中盛馆的老掌柜交情好,所以人家没来讨账。
当祖父走到钟楼时,发现一个人斜躺在门洞里。祖父走过去,推了推那个人,那人已冻得不醒人事。祖父急忙将他背起来,往中盛馆的后院走,看见一个伙计,就说:“赶紧叫你家掌柜来。”
祖父把那人放到后面暖屋。中盛馆的王掌柜也来了。
“这人冻僵了,我把他背到了你这。”祖父说。
“哦,要紧吗?”
“先暖暖,看看情况。”
半个小时后,那人渐渐苏醒过来。
王掌柜急忙出去,吩咐伙计弄点热粥来。
祖父一问,才知细情。原来此人姓柏,叫柏良,是滦河西柏店子村人,四十一岁。柏良是个摆船的,以在滦河上摆渡为生,家有父母,膝下有四女一儿,一家八口,只靠柏良一人摆船过活,由于母亲体弱多病,常年服药,所以欠债累累,无力偿还。正遇年终鬼门关,逼债之人接踵而至,一家老小叫苦连天。柏良为了躲债,逃到了城里,由于没钱吃饭没钱住店,又举目无亲,晚上只好在钟楼门洞过夜了,不成想,昨晚又下了大雪……
祖父叫柏良喝下热粥。柏良喝下热粥,身子暖了,人也有了精神。
“你年轻力壮,儿女成群,又有父母二老,且莫悲伤,一定要坚强,好好活下去!”祖父劝柏良。柏良感激地点头。
祖父又问他:“总共欠多少债啊?”
柏良说:“总共铜钱八十多吊,合银元约五元。”
祖父当即拿出五块大洋给柏良:“赶快回家还清债务,免得全家挂念!”
柏良急忙趴地叩头,感动得泪下如雨:“恩人!恩人啊!”
祖父将柏良扶起,见他身上的衣衫很薄,就说:“你先等等,我回家一趟”。
祖父回家。
一会儿,祖父取来一身旧棉衣,叫柏良换上,然后催他赶紧回家。柏良含泪而去。
当时祖父有五个女儿,七口之家,只靠祖父一人在县衙当差,收入不多,也不富裕。祖父相信积德行善会有好报,所以只要力所能及,尽量帮助别人。
“扶危济困,且施惠无念。”这是后来祖父经常说的一句话。
三年之后,祖父升为县学督学。
夏日,一天,祖父去滦河西岸视察。中午要返回时,正遇暴雨。后来雨虽小了,但滦河水势猛涨,河面也宽了,风也很大。本来可以晚些回去,但家里捎信来,说大祖母病重,祖父只好迅速返回。
祖父骑着毛驴来到渡口,一看,河水波涛滚滚,渡口根本没有渡船。祖父内心十分焦急。
这时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人,突然站在祖父面前。那人面容似曾相识,一看祖父,不觉呀然一声,大呼:“这不是我的大恩人吗?”
祖父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冻僵在钟楼门洞的柏良,二人一阵欢喜。
柏良说:“恩人啊,您千万不要过河,水大风急,太危险。”
祖父说:“有急事,必须赶回城去。”
柏良说:“既是这样,您等我一会儿,我去找只大船,多找几个年轻力壮的水手船夫,保证万无一失送您老过河。”
一会儿工夫,柏良就和几个年轻人驾着一只大木船来了。
祖父坐到船中位置,抱住一根粗粗的缆绳,只听水声如雷,两眼一片白茫茫。祖父吓得闭上眼睛……
一会儿,船到对岸。祖父和柏良告别,骑上毛驴顺利回了家。
第二天,祖父去县学回禀察学之事。在廊外,祖父碰见同事沈行,说起昨日滦河之险,遇柏良之幸,感慨了几句。
沈行是河西人,假日常坐船回家,听了祖父叙说,非常疑惑,他问祖父:
“你是说那个摆船的柏良?柏店子村的柏良?”
“是啊!就是他!”祖父说。
沈行说:“真是见鬼……柏良在一年前就死了。”
祖父不信。但沈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会用这事开玩笑的。难道柏良化鬼不忘报恩……祖父心存疑惑。
后来祖父又去了一趟河西。经证实,柏良确实在一年前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