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插词的敦煌诗

2015-04-10 22:28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成都610064

戴 莹 莹(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成都610064)

作为插词的敦煌诗

戴 莹 莹
(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成都610064)

摘要:“插词”是说唱文本中插入的韵文,分为既定插词和拟定插词。既定插词即保留在说唱文本之中,并随之一起流传的韵文。拟定插词即拟为原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后单独流传的韵文。作为“插词”的敦煌诗,主要包含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七言居多,五言为次。其中,有的是说唱艺人根据需要自创的诗歌,有的是引用的诗歌。它们的内容形式、抄录标准、排列方式、传播途径等皆和传统诗作略有不同。诗歌借助说唱伎艺,在民间流传范围更广、速度更快。在演说过程中,说唱艺人可根据需要修改插入的诗歌,增删内容,调整形式。在听说过程中,抄录者按照听说顺序选择、排列和抄录插入的诗歌,造成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写卷。韵文部分脱离说唱文本单独流传后,二者之间的关联性逐渐隐而不显。学界可据拟定插词,拟测、还原相关说唱文本。

关键词:插词;敦煌诗;说唱文本;既定插词;拟定插词

敦煌诗歌内容丰富,数量众多,具有很高的文学文献价值。从内容来说,敦煌诗主要包含诗、词、偈、赞等,既有高雅之作,亦有通俗之语,既有中原之作,亦有西域之诗,既有诗歌总集,又有各种别集、选本,诗作总计两万余首,去重后约四千五百余首,涉及敦煌遗书一千余号。长期以来,学界对敦煌诗歌进行了全面的清理、校勘、标点、注释、研究等,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然而,仍有一些遗留问题值得关注。比如:SƱ 3872号《维摩诘经讲经文》中引用的《傀儡吟》诗,《全唐诗》卷三署名“唐玄宗”、卷二〇二却作“梁锽《咏木老人》”,究竟孰是孰非?曾庶几《放猿》是如何传入敦煌,并被采入歌颂归义军将领张议潮的唱文之中?PƱ 3910号《听唱张骞壹曲歌》九首、PƱ 2721号《新集〈孝经〉十八章(皇帝感)》的性质与用途究竟是什么?一些看似匪夷所思的写卷,比如PƱ 2555号边塞诗和闺怨诗,它们的选择标准、抄录顺序究竟如何?本文拟从“插词”的角度入手探讨上述问题。

一 作为既定插词的敦煌诗

郑振铎在《明清二代的平话集》中指出,话本的正文里附插着不少诗词,它们通常由“但见”、“怎见得”、“真个是”、“果谓是”等具有特征的词语引出,这些穿插在话本中的可以唱诵的韵文便是“插词”[1]125。事实上,不仅话本,唐代传奇小说、变文、讲经文等韵散相间的文本中皆保存大量的“插词”。从文体来说,插词主要包含诗、词、曲、赋等。从发展流变来说,插词具有两种形态:既定插词和拟定插词。

既定插词作为韵文部分,保留在传奇小说、变文、话本当中,并随之一起流传。它的内容和形式,受到整个文本的制约。部分敦煌诗歌作为既定插词,依附于说唱文本。

作为既定插词的敦煌诗,主要分为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杂言等五类,其中以七言居多。P.5039号《孟姜女变文》,文中插词除一处为五言古诗外,其余皆为七言韵文。隋及唐初,以五言为主;中唐以后,以七言为主。按照韵文的功用,插词又可分为三类:其一,韵文部分重复散文部分内容,如《汉将王陵变》;其二,韵文部分作为说话内容出现,如《李陵变文》;其三,韵文部分叙述事件,如《伍子胥变文》、《汉将王陵变》、《丑女缘起》等。以SƱ 5437号、PƱ 3627号、PƱ 3867号《汉将王陵变》为例,《汉将王陵变》在“从此一铺,便是变初”后有一处插词,其余插词皆出现在“谨为陈说”、“若为陈说”、“其母遂为陈说”、“若为陈说”、“而为转说”、“祭礼处若为陈说”等标志性词语之后,韵文部分皆为七言诗歌。以PƱ 3213号和SƱ 328号《伍子胥变文》为例,《伍子胥变文》为现存较为完整的民间说唱文本之一。文中大部分插词皆为七言韵文,如“启平王”、“伍子胥行至莽荡山间按剑悲歌”、“伍子胥遇浣纱女前悲歌”、“浣纱女自叙”、“伍子胥答话”、“姊弟痛别”、“伍子胥遇妻前歌”、“伍子胥妻答话”、“伍子胥遇鱼人前悲歌”、“伍子胥哭鱼人”、“伍子胥遇吴王前歌”、“伍子胥祭浣纱女”、“伍子胥告令三军歌”等13处,另有“伍子胥别姊”、“伍子胥遇到鱼人之子”两处为五言插词。纵观这15处插词,有的推动情节发展,如“伍子胥行至莽荡山间按剑悲歌”、“伍子胥遇浣纱女前悲歌”、“伍子胥遇鱼人前悲歌”、“伍子胥遇吴王前歌”;有的为说话内容,如“浣纱女自叙”、“伍子胥答话”、“姊弟痛别”等;有的为祭祀之文,如“伍子胥祭浣纱女”等。其中多“歌”,为演说中之唱词。

此外,“既定插词”在佛教讲经文、道教讲经文中更为常见。兹举三例说明。

其一,以P.2955号《鄜州进白野鹊》为例。

P.2955号《阿弥陀经讲经文》载晚唐诗人薛能《鄜州进白野鹊》诗:

白野鹤,鄜州进。轻毛怗雪翅开霜,红觜能深练尾长,名应玉符朝北阙,体柔天性瑞西方。不忧云路阗河远,为对天颜送喜忙,从此定知栖息处,月宫琼树是家乡。[2]216

这首诗现存《全唐诗》卷五六〇,文字稍有异同。项楚先生指出:“因为诗中有‘瑞西方’之语,所以为俗讲僧采用,作为西方弥陀净土的瑞鸟之一了。”[3]67由此可知,插词既可随散文部分流传,也可单独流传。插词既可以是说唱艺人根据需要随机创造的,如《伍子胥变文》中的“伍子胥行至莽荡山间按剑悲歌”等,也可以是说唱艺人引用的其他诗人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引用后的诗作受到说唱文本的制约,内容发生了一定的变化。

其二,以S.3872号《傀儡吟》为例。

S.3872号《维摩诘经讲经文》中引用《傀儡吟》诗一首,兹录如下:

克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曲罢还无事,也似人生一世中。[4]174

这首诗现存《全唐诗》卷三,托名唐玄宗,兹录如下: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是人生一梦中。[5]41-42

此诗又见《全唐诗》卷二〇二,作梁锽《咏木老人》(一作《傀儡吟》,一作《咏窟磊子人》),注云:“《明皇杂录》云:‘李国辅矫制,迁明皇西宫,戚戚不乐,日一蔬食,尝咏此诗。或云明皇所作。’”[5]2118项楚先生以为:“此诗应是梁锽所作,因为唐明皇曾咏以自喻,所以又有了明皇自作一说。变文此段当是取材于《明皇杂录》而加以铺演发挥的。”[3]67从标题和内容来看,此诗应是梁锽所作。梁锽观傀儡戏演故事,发出了深沉的感叹。明皇是否曾咏以自喻,不得而知;但据相关文献来看,他也许看过相关表演。

代宗时郭湜《高力士外传》记载了唐玄宗的晚年生活:

上元元年七月,太上皇移仗西内安置。每日上皇与高公,亲看扫除庭院,芟薤草木,或讲经论议,转变说话,虽不近文律,终冀悦圣情。[6]35

由此可知,玄宗和高力士二人经常以讲经、论议、转变、说话等娱乐方式消遣生活。这首诗极有可能是说唱文本中的插词,故而“明皇曾咏以自喻”。既能传至玄宗耳目,又能传至敦煌,可见此诗在民间流传之广。《明皇杂录》是唐文宗时人郑处诲所作,记载了唐玄宗时候的异闻琐事。此诗经《明皇杂录》传入敦煌,再敷演为讲经文中的插词,可备为一说。更为可能的是,《傀儡吟》经民间艺人传入敦煌,后为讲经艺人借用。

其三,以P.3409号“六禅师七卫士酬答”为例。敦煌佛教寓言故事经常插入诗歌,其中最著名

的是P.3409号“六禅师七卫士酬答”。卫士常贵贱等七人路遇六个禅师,共住一日一夜。常贵贱等因问山中修行事,六禅师各作一偈,并赠《五更转》,第六禅师作“劝诸人”一偈。七个卫士又各作《行路难》一首,和尚又作《安心难》一首。诗歌内容隐含宗教意义,和《百喻经》等经书相合,应为配合讲经说教的说唱文本中的“插词”。但是由于抄录等原因,散文说白保存得较少,韵文则保存得较多。再比较S.2672号经文之末的“禅师与少女问答”和北京海字51号,明显能看出散文说白减少、故事性隐而不显的趋势。

S.2672号“禅师与少女问答”采用问答体,穿插了几首佛教五言诗歌,兹录如下:

有一禅师,录山入寂,过至石穴,见一妇人,可年十二三,颜容甚媚丽,床卧榻席,宛若凡居,经书在床,笔砚俱有,因而怪之,以诗问曰:“床头安纸笔,欲拟乐追寻?壁上悬明镜,那能不照心?”

女子答曰:“纸笔题般若,将为答人书;时观镜里像,万色悉归虚。”

禅师又答曰:“般若无文字,何须纸笔题?离缚还被缚,除迷却被迷。”

女子答曰:“文字本解脱,无非是般若。心不(外)见迷人,知君是迷者。”

禅师无词,退而归路。女子从后赠曰:“行路难,路难心中本无物,只为无物得心安,无见心中常见佛。”[7]180

与P.3409号“六禅师七卫士酬答”相较,这个故事篇幅更短,散文说白更少。故事中的四首诗为“插词”,还见于北京海字51号。然而,北京海字51号“叙述文字更为简略,仅‘有一女人,壁悬明镜,床置文书,时有一僧,遘会见之,以为诗曰’几句。可见这类寓言故事,其实是以诗为主,简单的情节只起串联诗歌的作用,故事性很薄弱”[3]123。从讲经文到P.3409号,从S.2672号至北京海字51号,韵散相间的说唱文本发展为韵文为主的文本,再发展为纯韵文文本的过程显而易见。从传抄过程来看,文本中韵文唱诵部分传抄得比较多,而散文部分则较少,甚至弱化为零。因此,民间有些说唱文本,最后渐渐演变为纯韵文。

二 作为拟定插词的敦煌诗

拟定插词,即拟为原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后单独流传的韵文。在传抄过程中,文本可能呈现两个方面的变化。首先,内容删减,尤其是韵文部分,文本慢慢演变为故事略要本或故事叙录本,文本的说唱体例逐渐隐而不显。其次,韵文部分脱离散文部分单独流传,二者之间的关联性逐渐隐而不显。反过来说,今天可见的部分单独流传的敦煌诗歌,当时为说唱文本中的插词,即拟定插词。比如,敦煌遗书中保存了无名诗人之作和著名诗人之作混同的写卷,各体诗歌混同的写卷。这些诗歌各自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又因相同或相近的主题汇聚在一起,并且相互关联,形成更为丰富的故事结构,学界据此可拟测、还原说唱文本。

兹列四例说明。

其一,以P.3910号《听唱张骞壹曲歌》九首为例。兹录前七首如下:

《听唱张骞壹曲(西)歌》

张骞本自欲登仙,汉帝使遣上升天。今朝得遇西王母,驾鹤乘龙上紫烟。

王母一见甚玲珑,花林玉树竞开红。比闻仙桃难可见,不期今日得相逢。

张骞寻河值蒙(朦)龙(胧),正见药树在月中。鸡鸣三声在日里,狗吠三声□虚空。

阎浮太子传精进,欲往西园访花林。唤取鲁班刻车辇,唤取嵇康来抚琴。

张骞寻河甚迟迟,正见织女在罗机。五百交后(梭)壹(一)时动,五百钻头并相随。

玉女恒在宝台坐,常共牵牛七月期。七月六日暂相见,七月七日即分离。

张骞寻河放逍遥,正见织女摘(槁)仙桃。张骞身向内宫坐,共一牵牛为大妇。[8]201-202

标题曰“听唱张骞壹曲歌”,可知为说唱作品。该作品由若干首七言诗歌联缀而成,每首诗皆有一定的故事性,诗歌彼此相互关联,形成为更为丰富的故事内容。从整体来说,诗歌描写了张骞登仙升天记。从细节来说,这组七言诗中几乎每八句为一组,描写一个场景,故事以此完整、清晰地展开。第一组介绍了升天的起因,因为汉帝的派遣,张骞登天游览。他遇到了驾鹤乘龙的西王母,看到了竞相开放的花林玉树,甚至是民间传说中的仙桃。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描写了银河边的所见所闻。张骞一路走去,看见了月光中的药树,听到了鸡鸣狗吠之声。他还看到了刻车辇的鲁班,抚琴的嵇康,罗机的织

女,摘仙桃的织女等等。因此,任半塘认为,“此组九章,不全,乃神话故事讲唱辞,白语未见”[9]卷三,628。因未见确切的神话文本,故称“拟定插词”。

其二,以P.2721号《新集〈孝经〉十八章(皇帝感)》为例。兹录前九章如下:

《新集〈孝经〉十八章(皇帝感)》

新歌旧曲遍州乡,未闻典籍入歌场。新合孝经皇帝感,聊谈圣德奉贤良。

开元天宝亲自注,词中句句有龙光。白鹤青鸾相间错,连珠贯玉合成章。

历代以来无此帝,三教内外总宣扬。先注孝经教天下,又注老子及金刚。

始皇无道焚书尽,赖得仙人壁里藏。拾得故文多损坏,孔子更续巧相当。

立身行道德扬名,君臣父子礼非轻。事君尽忠事父孝,感得万国总欢情。

爱亲行道普温恭,他亲亦与己亲同。德孝流行遍天下,刑于四海悉皆通。

在上不骄何所危,制节谨度莫行非。一国之财不奢泰,费用约俭有何亏。

上下无怨国中安,保其社稷鬼神欢。为作宫室四时祭,容止可法得人观。

(日月)星辰天子服,藻火粉米度人衣。言满天下无怨恶,先王礼服总须知。[10]359

这十八章唱辞在讲述玄宗御注孝经、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依次敷演经义,告诫世人行孝。诗歌开篇即言“新歌旧曲遍州乡,未闻典籍入歌场”,由此可知十八章为唱诵之作,流传于歌场之中。同时,从同卷情况来看,P.2721号正面抄写的《珠玉抄》等三种、《开元皇帝赞金刚经》一卷,P.3910号首尾之中夹写的张骞歌九首及恋情诗约二十首,皆为诵唱之作。P.2721号还录有《开元皇帝赞金刚经》一卷,说明当时歌场中一同讲说的还有《金刚经》。因《孝经》和《金刚经》等皆有本可循,抄写者不必再抄。他们只抄录当时讲说中的韵文部分,也即插词。因此,上述十八章为讲诵《孝经》之拟定插词。

这样的例子还见于P.3910号《新合〈千文〉皇帝感辞》九首,其中第一首云:“言谘四海贵诸宾。黄金满屋未为珍。难煞某乙无才学,且听歌舞说千文。”[8]200可知当时的民间歌场除了讲说故事、《孝经》等儒家经典、《金刚经》等释教经典外,还有《千字文》等蒙书。南朝梁周兴嗣《千字文》四字一句,押韵对偶,虽只千字,但用典颇多,广泛涉及天文、地理、政治、历史等内容,民间百姓未必听得懂。说唱艺人采用说、唱、舞三者结合的讲说方式,韵散相间的讲说内容,敷演《千字文》。抄写者略写原文,保留唱辞,也即今日看到的插词,又称“拟定插词”。

其三,以P.2555号边塞诗和闺怨诗为例。

P.2555号总标题为“七言”,下列没有作者、标题的47首七言绝句。其中,涉及边塞的约有20首。经柴剑虹考订,第五首“雪静胡天牧马还”即高适《塞上闻笛》,第七首“千里黄云白日勋”即高适《别董大二首》之一,第四二首“故园东望路漫漫”即岑参《逢入京使》,其余多数是无名氏的佚诗[11]。另外,还有八首连写的五言闺怨律诗,全以《××怨》为题。经柴剑虹考订,其中《画屏怨》即郑逢初《别离怨》;《彩书怨》即上官昭容同名之作;《珠帘怨》即颜舒《凤栖怨》,一作《凤楼怨》;《闺情怨》即王諲《闺情》诗;《清夜怨》,又见《全唐诗》卷五四李商隐集,后四句又载《乐府诗集》卷七九《陆州歌》第四叠[11]。经徐俊考订,《锦词怨》即李元纮《绿墀怨》[12]741。

抄写者为何将这些诗作汇聚在一起?这些诗歌,题材不同、体裁不同、作者不同、地域不同。诗歌不书作者、不写篇名,既有边塞诗,又有闺怨诗,既有七言绝句,又有五言律诗。这些诗人,既有盛名之人,亦有无名之人。这些写本,既不似别集,又不似总集。如果纯为抄写者个人喜好,高适《别董大二首》为何只录其一,不录其二?同为高适诗歌,为何不放置一处,中间还插有另一首无名诗人之作?同时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为何这些边塞诗中还穿插其他类型的诗歌?

从题裁来看,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即以边塞和闺怨为主题。从写卷特征来看,诗歌不书作者、篇名,说明非一般读书习作。从每首诗内容及其排列顺序来看,它们互相配合,有助于构成连贯的情节。因此,抄录者是按照他的标准——听说顺序来选择、排列和抄录诗歌。这个标准看似匪夷所思,实际合乎情理,抄录者依据当时的讲说顺序依次排列诗歌。从为数较多的边塞诗来看,当时的演说故事和边塞从军有关。

此外,根据同卷情况来看,这八首闺怨诗之后还有一首无名五律《闺情》。经项楚先生考订,此即孟浩然诗[3]77-78。《闺情》之后是刘希夷的《白头老

翁》,刘诗之后是一组征夫思妇赠答诗。前七首前有“思佳人率然成咏”字样,是征人赠佳人诗;后两首前有“奉答”字样,是佳人答征人诗,属于问答体。由此让人联想起《伍子胥变文》中伍子胥和浣纱女、鱼人、妻子、阿姊等人的对答诗。

当时的抄写者似正在观演一出或几出征人思妇故事,并且抄录了其中的插词。抄写顺序,即当日的演说顺序,故而看似无规律可循。说讲者为了满足讲说的需要,以当日故事内容为题,出现了如今的“一诗两题”现象。同时,不同形式韵文的叠加,也是因为唱诵的需要。在表演过程中,讲说者根据需要,将七言和五言共存、叠加。讲说中有问答,故出现了征人和佳人之间的问答诗。所谓“思佳人率然成咏”和“奉答”,实际上并非标题,而是原来讲说中的散文部分。

其四,以P.3645号曾庶几《放猿》为例。P.3645号背面载若干首七言绝句,如:

红鳞紫尾不须愁,放汝随波逐浪由。须好且寻江上月,莫贪香饵更吞钩。

孤猿被禁岁年深,放出城南百尺林,渌水任君连臂饮,青山休作断(短)长吟。

远涉风沙路几千,暮(沐)恩传命玉皆(阶)前,墙阴旧意初潮日,涧底松心近对天。

流沙石赛(塞)改多时,人物须存改旧仪,再遇明王恩化及,远将情恳赴丹墀。

燉煌昔日旧时人,虏丑隔绝不复亲,明王感化四夷静,不动干戈万里辛(新)。

灵云缭绕拱丹霄,圣上临轩问百寮。龙沙没洛(落)何年岁?贱疏犹言忆本天。

奉奏明王入紫微,便交西使诏书追,初沾圣泽愁肠散,不对天颜誓不归。

龙沙西裔隔恩波,太保奉诏出京花(华),英才堂堂六尺貌,口如江海决县(悬)河。[13]207

该写卷由若干首七言绝句组合而成,《敦煌变文集》认为这是歌颂太保张议潮的“唱文”[14]120。敦煌遗书保存了不少歌颂归义军政权、张议潮、张淮深的说唱文本,比如PƱ 2962号《张议潮变文》和PƱ 3451号《张淮深变文》,皆是韵散相间的形式。这些七言绝句,其实是说唱文本中的“插词”。无独有偶,P.3500号也保存了30句这样歌颂“太保”的“唱文”。其中,有的为艺人自创,有的为既有诗歌。项楚先生指出,P.3645号中的一首现存于《全唐诗》卷七六八,作曾麻几《放猿》[3]67。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一作“曾庶几”。据吴曾记载,曾庶几,五代吉水人,是个隐士,《放猿》绝句为人熟知,内容为:“孤猿锁槛岁年深,放出城南百丈林。绿水任君连臂饮,青山不用断肠吟。”[15]336唐末五代,社会动荡不安,敦煌和中原远隔千里,交通不便,但是江西吉水一位隐士的诗作,竟然能够传入敦煌,并为讲经艺人所用。梁锽和曾庶几等人并非著名诗人,他们的诗歌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流播至敦煌,靠的是民间艺人的口头传播。当然,民间艺人根据需要,可对诗歌加以修改,对说唱文本加以删减。例如,PƱ 3451号《张淮深变文》中,“感戴鸿恩何日报,权兵静塞□龙颜”二句旁边有墨书“感戴鸿恩终不忘,水清河陇献天颜”[16]253-254,笔迹不同,明显为他人修改痕迹。文本自“□□歌乐却东□”之后似乎结束,但又附以六首七言绝句和一句残句。其中,附录内容笔迹与正文不同,但与上文墨笔所书相同。附录内容讲“咸通八年(867)张议潮入朝留居长安以后,张淮深治理敦煌的武功和政治,与上文不相衔接,疑是后人补作,在讲唱变文以后,作为煞尾”[14]128。因未见确切可依的文本,故称这些唱文为“拟定插词”。

“插词”是敦煌说唱文本的重要内容,是说唱文本的诗化表现。作为“插词”的敦煌诗,有的是说唱艺人引用的他人作品,有的是说唱艺人自创的作品。一旦进入说唱文本,诗歌便会受到说唱伎艺与说唱文本的制约,它们的内容形式、抄录标准、排列方式、传播途径等皆和传统诗作略有不同。同时,作为插词的敦煌诗,和普通诗歌的评价标准和体系并不完全相同。虽然诗歌的基本特征、平仄韵律等不变,但是内容题材、审美功用等却有不同。一首优秀的诗歌,未必适合作插词;一首家喻户晓的插词,未必是一首传统意义上的好诗,未必能够单独流传。当然,从体制结构、叙述方式、文体互动等角度说,插词对说唱文学的发展流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系统辑录、汇编与研究作为插词的敦煌诗,可进一步拓展敦煌诗的研究视野,突破敦煌诗的认知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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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 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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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ems in Dunhuang Fresco as Chaci

DAI Ying⁃ying
(Institute of Ancient Documents,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4,China)

Abstract:Chaci is the inserted rhymed verse in a talking and singing text,and is divided into fixed Chaci and prepared Chaci.Fixed Chaci is an inseparable part of the talking and singing text and is dis⁃seminated together with the text,while prepared Chaci is originally a part of the talking and singing text but is disseminated along from the text afterward.Poems in Dunhuang Fresco as Chaci has mainly four to seven Chinese characters per line,with seven and five as the most frequent.They include the original po⁃ems written by the singers on the spot and the poems cited.Chaci differs from traditional poems in con⁃tents,forms,recording standards,lining styles and dissemination ways.Poems can spread wider and fas⁃ter with the help of singers.In the processing of talking and singing,the singers can insert poems and e⁃ven adjust both the contents and forms of poems according to his needs.In the process of listening,one records poems by the order of their occurrence and thus makes many incomprehensible texts.The rhymed verses,once disseminated by their own,has a very vogue relation with the original talking and singing text.Prepared Chaci can be used to reconstruct the related talking and singing texts.

Key words:Chaci;Poems in Dunhuang Fresco;talking and singing texts;fixed Chaci;prepared Chaci

作者简介:戴莹莹(1984—),女,江苏连云港人,四川大学中国史博士后流动站博士后。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宋代巴蜀佛教文学研究”(2014M560715)、四川省社科规划年度项目“民间儒学史”(SC14E035)、四川省教育厅项目“民间儒学史”(RX14Z01)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2⁃05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5)04⁃013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