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迷茫到回归:近百年儒家经典研究平议

2015-04-10 22:28杨世文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政治学院成都610064

杨世文,郑 晔(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政治学院,成都610064)

从迷茫到回归:近百年儒家经典研究平议

杨世文a,郑 晔b
(四川大学a.历史文化学院,b.政治学院,成都610064)

摘要:近百年来,由于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变动,儒家经典的研究也表现出诸多有别于传统经学的新气象,经历了一个从批判到尊重、从迷茫到回归、从“疑古”到“走出疑古”曲折的过程,留下了一些教训,也取得了大量超越前人的成绩。未来的儒家经典研究,应当走历史学、文献学、语言学、考古学以及思想史相结合的道路,打破条块分割,实现多学科的沟通、互动、融合,从而更好地对儒家经典作出阐释。此外,儒家经典作为全人类的文化遗产之一,我们还应当将其放在人类文明发展史的背景中去加以研究、比较和评估,在理论创新方面做出自己的贡献。

关键词:近百年;儒家经典研究;平议

郑晔(1967—),女,四川南充人,四川大学政治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政治理论研究。

清代学者阮元有言:“学术盛衰,当于百年前后论升降焉。”[1]序,7一百年虽然只是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瞬,但刚刚过去的这一百年,对我们有更特殊的意义。从晚清开始,中国传统学术已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古今”、“中西”之间的争论已经露出端倪,预示了此后百年中国学术之变局。进入20世纪以后,随着帝制时代的结束,西方新的学术思想、理论与方法的输入,这种变化更加激烈。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各种各样的学术思想、学术观点经过时间的考验与筛选,有的已被证明是谬误,理应被抛弃,而有的则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为后世学者所认可和接受。不过,无论是错误的观点,还是有价值的成果,都将成为学术史上的一个环节,影响到未来学术研究的方向和进程。因此,在世纪之交,对过去百年学术史进行系统的总结和研究,既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近百年来,中国大地风云激荡,政治运动接踵而至,各种思潮也此起彼伏,相互推动,十分壮观,而其中的两大政治变局和两次思想运动,最为剧烈,影响深远。一是辛亥革命结束了帝制时代,使制度化儒学解体,儒学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丧失;接着发生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伦理道德的批判,使孔子和传统儒学的尊严不再。二是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马克思主义理论成为新的全民信仰。此后发生的“文化大革命”,对传统文化肆意践踏,儒学被看成是落后的、反动的、封建的思想文化的代表,

受到极大的摧残。直至70年代末“文革”结束,政治上拨乱反正,思想领域逐渐解放,传统文化才又受到尊敬和重视,儒家思想和经典的研究才步入正常轨道,迎来了“一阳来复”的局面。

与政治变迁、思想发展相适应,近百年儒家经典研究也经历了四个历史阶段。晚清到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这个时期,传统儒学的政治地位虽然摇摇欲坠,但儒家思想仍然受到尊重,是中国人的主体信仰。与此相应,儒家经典的研究主要是传统的注疏考证,出现过一些较有影响的著作。同时,有些学者已经开始认识到,中国儒学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中西、新旧之争,中国学术要有新发展,必须走中西贯通和融合之路;新思想、新材料、新方法也慢慢受到一些目光敏锐的学者如章太炎、刘师培、罗振玉、梁启超、王国维等人的重视,并用之于学术实践。20世纪20到40年代,是中国学术史上的一个活跃时期,中国学术界呈现一番格外开放的局面。一方面,大量留学欧美的学者回国,成为当时学术界的骨干力量;另一方面,一批本土成长起来的学者也活跃在学界,不少没有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学者也被延聘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校任教。这个时期正是中西学术交流与融合最活跃的时期,学者纷纷将西方各种研究方法介绍到中国。如胡适大力宣传杜威的实验主义,何炳松翻译了鲁滨逊的《新史学》。如此之类甚多,无疑开廓了中土学人的视野。与此同时,西方现代学科体系、学术研究方法和理论大量被移植到中国,各种研究机构及大学文学、史学、哲学、经济等系所也纷纷成立。

由于社会剧烈变革,加上相对自由的学术氛围,中国思想文化上的论战空前地活跃。从“五四”到抗日战争前后,诸如问题与主义之争、东西文化之争、科学与人生观之争、社会史的论战、现代化问题的讨论等等,空前激烈,让人目不暇接。这是自春秋战国之后中国文化生活中从未有过的错综纷繁的景象,可以看成是20世纪的一场“百家争鸣”。就儒家经典研究领域而言,“古史辨”派和疑古思潮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这30年对儒家经典的研究也主要以怀疑、辨伪为主。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直到70年代末,由于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官方过多地干预学术研究,儒学文化的价值基本上被否定,导致这30年学术研究数量和水平严重下降。不过也应当看到,一些从三四十年代走过来的学者,虽然经历无数次的运动和批判,但他们的学术活力仍在释放;在儒家经典研究领域,唯物史观被广泛运用到学术研究之中,疑古思潮仍有相当大的影响。这期间,港台学者的研究接续了民国以来的传统,作出了特有的贡献。80年代以后,经过拨乱反正,学术研究的环境得到改善,传统文化资源的价值重新受到肯定,从事儒家经典研究的学者日渐增多,对外交流日趋频繁,学科交叉、综合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研究方法趋于多元化,学术成果也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90年代之后,由于郭店楚简、上博楚简等地下考古资料的发现与公布,疑古学者的许多观点受到挑战与质疑,儒家经典研究也开始“走出疑古时代”,成为哲学、考古学、历史学研究的热门课题。20世纪最后20年是儒家经典研究的黄金时期,成果丰硕。21世纪初,这种势头继续保持,并有新的发展。总的来说,百年来中国的儒家经典研究,经历了一个从批判到尊重、从迷茫到回归、从“疑古”到“走出疑古”曲折的发展过程。

传统儒家经典研究主要采用经学方法,不外汉学、宋学两派。汉学重训诂名物、章句注疏,宋学则强调义理解经,发挥经典中的思想。近百年儒家经典研究受新思潮、新观念的影响,在方法论上,虽有对传统的继承,但总的来说传统方法随着经学观念的变化而渐趋式微,代之而起的是与新史学思潮相适应的新观念、新方法。其中实证主义作为一种考据和论证方法,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在20世纪,它又与新史料、新观点以及西方科学方法相结合,对儒家经典研究与考证影响甚巨。

自司马迁倡导“考信于六艺”,形成我国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即重视实证;至清代乾嘉学派,这种实证主义方法被运用到极致,出现了精湛的考据学。但乾嘉考据学也有其致命的弱点,“他们的方法是归纳和演绎同时并用的方法”,重视材料的搜集,在一定的范围内,尽量做到网罗无遗。但是,归纳法也有局限性,一般说,“举例证”方法是危险的[2]282。另外,由于迷信经典,“治经断不敢驳经”[3]序,1,影响了其学术方法的客观性。他们考证的根据限于传世文献,重视训诂名物,繁琐饾饤,多属为考据而考据,对社会历史问题缺乏关注。到20世纪,由于新史料

的大量发现,西方科学研究方法(如兰克史学)的传入,实证主义研究方法得到广泛运用,并有新的发展。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倡导的“二重证据法”,即以出土文物与文献材料对证。陈寅恪先生说:王氏“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4]219。自从20世纪初王国维提出“二重证据法”,大大扩展了史料的范围,为古史、古文献研究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从而形成“新证”一派。许多学者在注重传世文献的同时,更重视利用考古资料来解决儒家经典方面的问题,从而使一些聚讼千年的问题有了一个最终的答案。

与此同时,胡适在学术研究方法上提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重视实证材料,强调要“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五分证据,只可说五分的话,有十分证据,才可说十分的话”[5]784。傅斯年也倡导“史学便是史料学”,主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6]9,“一份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6]8。胡适、傅斯年的治学方法与实践,都受到了实证主义的影响。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的“古史辨”运动,也体现了中国传统学术方法与西方新理论、新方法的融合。正如陈其泰先生所说:“顾颉刚古史辨伪学说,不仅是传统学术中疑古风气的发展,而且是在五四时期中西学术交融这一意义重大的思想文化思潮的有力推动下而兴起的。它是当时西方强劲传入的新学理,尤其是科学理性精神,批判、审查史料的方法,重视逻辑、系统和‘历史演进’的方法,与传统学术中乾嘉严密考证方法,今文学派猛烈批判千百年来禁锢人们头脑的泥古、守旧、僵化思想体系的怀疑和进取精神,互相结合的产物。”[7]13当然,思想的解放也导致“疑古”思潮的泛滥,有的地方怀疑过头,造成杨向奎先生所指出的“玉石俱焚”的后果[8]11。如对孔子与“六经”关系的判断、对《左传》作者与时代的判断、对《周礼》时代的判断,都有不少失误,给当时的古史研究者添加了许多麻烦,以致有人用了很大力气来正本清源。当然,这些只是儒家经典研究史上的小小插曲,“疑古”作为史料鉴别的一种手段,本身没有错。经历了“疑古”思潮的洗礼,我们才能更好地走出迷茫,以更加理性的精神对待传统文化和历史文献,使未来的学术研究真正步入求真求信的时代。

除实证主义方法外,唯物史观、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学、诠释学理论与方法对20世纪学术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相对而言,这些理论方法对社会史、思想史的影响更大一些。近百年来儒家经典研究取得许多成绩,实证主义的治学方法功不可没。

由于学术观念和研究方法的更新,近百年来儒家经典研究表现出诸多有别于传统经学的新气象,取得了许多超越前人的成绩。简单地说,在以下诸问题的研究成绩值得注意。

1.孔子与六经的关系问题

关于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其实《史记·孔子世家》有明确记载,孔子对六经进行过整理,有述有作。如关于《书》、《礼》,司马迁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关于《乐》、《诗》,司马迁说:“孔子语鲁太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关于《易》,司马迁说:“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9]1935但是,后世流传的五经中的某些内容与文献记载有不一致之处,因此一些疑古学者根本否认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如钱玄同撰《重论今古文学问题》等文,认为孔子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不相信《史记》等文献的记

载[10]22。但经过20世纪学者的认真研究,特别是从近年的考古发现和文献研究的最新进展来看,疑古派的很多说法是立不住脚的。现在学术界形成基本一致的看法,孔子与六经发生过非常密切的关系,《史记》的记载应属可信。

2.儒家经典体系的形成问题

儒家经典体系的形成,是一个经过选择、整理与阐释的过程。这个过程的基本完成,应当以“六艺”并称为标志。《庄子·天运篇》记孔子对老聃说:“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这是儒家学派以外的人转述孔子直称“六艺”为“六经”。《礼记·经解》以“经解”名篇而说六教,这是儒家著作称“六艺”为“六经”。根据考证,《庄子》和《礼记》都是战国到汉初时的作品。而“六艺”之名,始见于贾谊《新书》和司马迁《史记》。因此有的学者据此认为“六艺”或“六经”并称的时间很晚。有的学者甚至坚持孔子与《易》无关的成见,认为先秦没有“六经”或“五经”,直到秦或西汉,《周易》才被纳入儒家系统,《诗》、《书》、《礼》、《乐》、《易》、《春秋》才开始并称。这样的看法曾经非常流行。但是,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12万余字的帛书,其中有六篇《易传》,共16000余字,记录了孔子与学生关于《周易》的讨论,证实了孔子与《易》的密切关系,孔子有解《易》之事。另外,1993年10月,在湖北省荆门市郭店一号楚墓出土了804枚楚简,墓主人的下葬年代在战国中晚期,因此推断简书的写成当在战国初期,其中《性自命出》、《六德》、《语丛一》等简书虽有残缺,但大体可以看成是孔子门人或后学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已普遍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并称。因此可以确定,先秦时期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六经并称起源于孔子,应该是有根据的。[11]47-58,65

3.“六经”的作者与年代问题

孔子之前,“六经”作为历史文献就已经存在。孔子所传授的“六经”与后世所传“六经”并不完全相等。孔子虽对“六经”作过阐释、编定,并以此作为教材,传授弟子,但“六经”文本并非从此无变化,孔门弟子、后学对这些儒家文献作过进一步的修订、损益和重编。因此,承认孔子与“六经”有密切的关系,并不是说“六经”完全是孔子手定。

就后世“六经”(实为“五经”)作者与时代而言,近百年的研究虽没有完全得出一致的结论,但在某些方面已经有了基本相同或相近的看法。

就《周易》而言,经过近百年学者的研究证明,所谓“文王重卦”之说是不可靠的。特别是考古学界通过对商周甲骨文、陶文、金文中的一些奇怪的符号的探讨,指出这些符号就是商周时期以数字形式刻写下来的八卦、六十四卦符号。因此,《易》筮及六十四卦出现的时代至少可以上推至殷商。《周易》卦、爻辞的作者问题,直至今天虽不能说完全解决,但学术界基本上有一个共识,即卦、爻辞的形成,不会是某一个人的作品,也不会是某一时间突然出现的。它的完全定型,应当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段。西周以前就有卜筮,必然也有卜辞、筮辞。这些卜辞、筮辞的作者是掌管卜筮的巫、史。《周易》的卦、爻辞是在前人留下的卜辞、筮辞基础上整理加工而成,成书时代在殷、周之际。《易传》七种十篇的下限都不出战国。其中《大象传》等可能要早些,《序卦》等可能稍晚些,《彖》、《象》二传,都可能晚至战国才写定成篇。《易传》的思想渊源于孔子,但战国时期的孔子后学对《易传》各篇也作了许多创造、发挥工作。

而《尚书》各篇的成书年代更加复杂,20世纪学者结合各种历史文献,认真清理,考证力求周密、严谨,提出了许多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丰富了《尚书》研究的内容。尤其是对《古文尚书》的研究,学者对清人的意见从方法到结论都作了重新检讨,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表明这个问题研究渐次深入。

《诗经》一书,经过多年的研究与争鸣,对先秦《诗经》的流传、孔子与《诗经》的关系、删诗说、《诗序》的来历等问题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取得了一些共识。

《周礼》一书的成书时代争论较大,但现代学者运用金文资料中所载周代官制与《周礼》比较,得出一些非常有价值的结论,证明《周礼》的官制并非空穴来风,这是“二重证据法”在儒家经典研究领域中的成功范例。

《仪礼》、《礼记》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少进展。《仪礼》的形成过程较长,它是由孔子弟子、后学陆续撰作而成的,但不能否认它是一部先秦旧籍。《礼记》各篇虽经汉人编辑整理,但多数篇章的形成,应在汉代之前,是孔门弟子、后学的著作。

《春秋》及三传的研究,在孔子与《春秋》的问题上、《左传》的作者问题上、《公羊》《谷梁》二传成书时代的问题上基本也取得了比较一致的意见,即孔子据鲁史修《春秋》,并根据自己的善恶、是非标准对史料作过剪裁、删削,“刘歆伪造《左传》”之说已经被彻底否定,公、谷二传的成书时代也不会晚到汉代。

《孝经》的成书也不晚于战国。这些看法,有的是对前人疑点的回答,有的是对错误观点的纠正;在论证方法上,既有对传统考据方法的继承和发扬光大的一面,也结合西方学术理论与方法,在创新方面有诸多成功的尝试。

4.出土文献研究与学术史重写

利用出土文献对儒家文献进行研究,近百年来取得了许多重大的成果,许多对中国早期文明的认识因此发生了改变。简帛佚籍的发现,对于研究中国早期学术思想史具有极重要的价值。李学勤先生曾经指出:“简帛书籍的发现研究作为学术前沿,带动了不少学科的进步,影响是多方面的,但关系最直接、影响最大的,显然是学术思想史”;“大量简帛‘惊人秘籍’的出现,迫使学者们对学术思想史的若干根本问题作重新审查和思考”,“由于简帛的出现,古代学术思想史必须重写”,“因为新发现涉及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典籍,对古代学术思想看法的改变,同时也必然波及对后世,一直到近代若干学术思想问题的认识”,如关于20世纪疑古思潮的重新认识问题;“疑古的一个主要内涵,是对古书的怀疑,而简帛书籍的发现,确实给了大家很好的机会,对疑古思潮所达到的结果进行衡量”[12]3,对其“进步性应有充分肯定,对其不足及副作用则须补充和修正,并提高到方法论上来反省”[12]4。我们看到,通过研究甲骨文、金文,可以解决《尚书》、《诗经》、三礼文献中的一些疑难问题。石经残片、敦煌吐鲁番出土文献对于研究汉魏到隋唐时期经学流变与经典传承、校勘经籍文字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武威汉简之于《仪礼》,八角廊儒家文献之于《论语》、《孔子家语》、《说苑》、《大戴礼记》,阜阳汉简之于《周易》、《诗经》,都有巨大的研究价值,不仅可以丰富了我们对汉代经学的认识,而且大量的异文也可校勘后世传本之误。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的出土,易学史上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些问题,诸如孔子与《周易》的关系、六经并称的时代、《易传》的分合与流变、西汉《周易》的面目等,皆可得到新的认识。尤其是20世纪末郭店楚简的出土、上海博物馆购藏战国楚竹书的公布,以及近年来清华简的面世,对于推动儒家经典研究向纵深发展,具有特殊的意义。

总之,出土文献在近百年学术史上引起一次又一次的震动,掀起一波接一波的研究热潮,改变了长期以来我们对早期儒家经典的模糊甚至错误的认识。这些出土文献的发现,填补了学术思想史上的许多空白,解决了学术思想史上不少悬而不决的疑案,纠正了学术思想史上许多模糊甚至错误的认识,开拓了中国学术思想研究的新途径。通过出土儒学文献的研究,早期儒学思想传承脉络渐次清晰,孔孟之间的儒学发展空档得以填补,先秦以来儒家经典的传承与流变更加清楚,其学术价值无法估量。

除以上诸条外,对儒家经典的语言文字、训诂音韵、流传演变、译注整理的研究,以及儒家经典的分人、分时、分专题的研究,近百年来也取得了许多引人注目的成绩,在诸多方面实现了对前人的超越。

近百年来,儒家经典研究虽经历过许多风雨,但也留下过无数道彩虹,既有大量值得总结的经验教训,也有许多可以称道的学术成绩。而这些成绩,首要之处在于学术观念的更新。在历史上,传统经学研究虽然经历多次“变古”,但万变不离其宗,“尊经”、“崇圣”的观念则是一致的,并没有因为学术取向、经学研究范式的变化而变化。即使宋代以来兴起的疑经思潮,指出儒家经典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们的出发点是要“卫道”,廓清经典中的“杂质”和后人的附益成分,还圣人之经的本来面目,维护经典的纯洁性。近百年来,由于儒学地位的变化,人们对经典的认识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人们可以站在一个较为客观的立场上来探讨经典的问题。经典不再是神圣的权威,经书所记不再被看成确定无疑的“信史”,而仅仅是一种需要辨析的“史料”,是可以质疑、研究的对象,导致经学角色向史学转换,卫道信仰向科学研究转换。由于思想束缚被解开,学者可以对过去的经典发表任何看法,这无疑对儒家经典的研究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这也是近百年来儒家经典研究领域呈现“百家争鸣”局面的重要原因。

近百年的儒家经典研究也留下了诸多教训。“疑古”与“辨伪”实际上是互相联系、互相补充的,“疑”是“辨”的前提,“辨”是对“疑”的回答。因此,“疑古”与“辨伪”基本上可以互用。“疑古”与“辨伪”都属于中国传统的考据学的范畴。顾颉刚先生在《古籍考辨丛刊》序言中对考据学下了一个定义:“‘考据学’是一门中国土生土长的学问,它的工作范围有广、狭二义:广义的包括音韵、文字、训诂、版本、校勘诸学;狭义的是专指考订历史事实的然否和书籍记载的真伪和时代。总之,它以书籍为主体,要彻底弄明白许多书籍的文字意义和社会意义,来帮助人们了解历史。”[13]1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疑古辨伪的传统。到了清末,康有为受巴蜀学者廖平学术思想的影响,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为变法张本,认为孔子不是“六经”的整理者,而是“六经”的作者,“六经”都是孔子为了“托古改制”的需要而制作的。这样,经典中的历史事实是否可靠,就要打上大大的问号。“古史辨”派的初衷是为了更准确地认识中国上古史,他们认为上古史应当建立在更可靠的史料之上,所以要用“科学”的方法去彻底审查记载古史的文献(尤其是儒家经典)。从这点上说,其出发点无可非议。但是,由于主观和客观因素的影响,他们有些人脑海里往往存有“凡古皆伪”的先见,方法论上采用了张荫麟所批评的“默证”、胡适所批评的“丐辞”,由此出发进行的辨伪工作往往并非“科学”和“客观”,导致许多古文献被打入“伪书”的另册,其成书时代被大大拉后,其史料价值被否定或大打折扣,造成中国上古史史料上的空白,中华文明史被大大缩短。

幸好“地不爱宝”,20世纪中国考古学取得长足的发展,许多地下文物重见天日,不仅证明了中国文明史可以在时间上追溯到传说中的“五帝”时代,在空间上多元并起,分布于黄河、长江、辽河、珠江、巴蜀、齐鲁、闽浙、青藏、云贵、甘新等广大区域,而且还证明了先秦、两汉的许多古籍真实可信,疑古派的许多观点和看法正在被否定。事实证明,盲目疑古既不符合中国历史和学术发展的实际,也不利于学术的进步,对于20世纪以“古史辨”派为中心的疑古思潮需要重新加以检讨。早在30年代,冯友兰先生就提出史学研究三阶段说,即“信古、疑古、释古”,他认为,一味“信古”不行,极端“疑古”也不行,“释古”才是我们的方向。1992年,李学勤先生提出“走出疑古时代”的口号;1994年,出版《走出疑古时代》一书,学者称其:“宣告了疑古时代的结束,是一件划时代的大事”[14]129。李先生提出“走出疑古时代”,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响应,也引发了学术界的长期争论。“古史辨”派在史料审查方面建立了一套方法,虽然不尽科学,但还是有参考价值的。他们的出发点是“求真”、“求信”,目的是建立真实可靠的古史系统。无论其最终结论如何,其尝试还是值得肯定。至于疑古过头,我们可以通过再研究,利用考古资料与文献相结合的方法,纠正其偏。不少学者对“疑古派”的方法都作过检讨,并利用出土文献、传世文献,结合现代技术手段,对过去认为是“伪书”或“晚出”的文献作了重新研究。

裘锡圭先生曾经指出:“我们走出疑古时代,是为了在学术的道路上更好地前进,千万不能走回到轻率信古的老路上去。我们应该很好地继承包括古书辨伪在内的古典学各方面的已有成果,从前人已经达到的高度继续前进。只有这样做,古典学的第二次重建才能正常地顺利地进行下去。”[15]14事实上,盲目“疑古”与盲目“信古”都不是科学的态度,对于古文献,应当具体分析,正确的方法应当是“信其可信,疑其可疑”(程颐语)。我们走出疑古时代,其实包含着尊重与吸取清代和近世疑古辨伪学者们的有价值的成果。这种“走出”是辩证地扬弃。古书流传过程极其复杂,许多书处于“非伪非真”之间,其中既有原作者的原文,也有后世的增补、删改,并不是一个“真”或“伪”能够简单概括的。无论是六经,还是先秦诸子,都有这类情况。因此,要抛弃成见,作扎实的研究,不能简单对古文献定性。

总之,近百年来,由于政治、社会与文化的变动,儒家经典的研究也表现出诸多有别于传统经学的新气象,经历了一个从批判到尊重、从迷茫到回归、从“疑古”到“走出疑古”的曲折过程,留下了一些教训,也取得了大量超越前人的成绩。我们有理由相信,未来的儒家经典研究,应当走历史学、文献学、语言学、考古学以及思想史互相结合的道路,打破条块分割,实现多学科的沟通、互动、融合。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对儒家经典作出阐释。另外,我们也应当把儒家经典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加以观照,实现研究方法的突破、思想理论方面的创新。值此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际,传统儒学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面临着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儒家经典

的研究将会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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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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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the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Recent Century

YANG Shi⁃wena,ZHENG Yeb
(a.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b.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 610064,China)

Abstract:Because of the political,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s,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in the recent century show many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from the traditional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It has experienced a tortuous process from critical to respect,from confusion to return,and from“doubting the ancient”to the“stepping out of the doubts in the ancient”,leaving some lessons as well as a lot of un⁃precedented achievements.With the combination of history,philology,linguistics and archaeology,the future of studies of Confucian classics should break the limitation of single subjects to realize the interac⁃tion,communication and integration of multi⁃subjects.Only in this way can the Confucian classics be bet⁃ter interpreted.Moreover,since Confucian classics are parts of human legacies,we should study,com⁃pare and evaluate Confucian classics with the whole human civilization history as the background and thus make the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

Key words:the recent century;Confucian classics research;discussion

作者简介:杨世文(1965—),男,重庆潼南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古籍所研究员、国际儒学研究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学术史、儒学文献整理研究;

基金项目:四川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专项项目(项目号:skqy201316);国家基金重大项目巴蜀全书子项目(项目号:10@ZH005);四川省重大文化工程巴蜀全书子项目(项目号:BSQS2013Z03);贵阳社学堂合作项目;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合作项目。

收稿日期:2014⁃12⁃10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5315(2015)04⁃001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