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婧
(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伤疤”在革命历史小说中的修辞功能
张婧
(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 甘肃兰州 730000)
革命历史小说中“伤疤”意象的修辞功能和隐喻意义,实际上是一个自我认同和身份确证的标志,也是一个从意识形态的强化走向男性话语权强化的过程。它在推动革命历史小说中人物的塑造、意识形态的呈现、男性话语的表达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象征了革命意识形态下自我寻求身份认同和传统意识形态表述消解之后男性话语权加固的转变历程。
伤疤;革命历史小说;修辞功能
在意识形态的强力控制下,“十七年”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不可避免地承担着宣传革命话语,将革命历史经典化的使命,因此清晰地显示出对身体的抗拒与排斥。由于自身的个体欲望,身体不可避免地带有“私人”性质,在激进的“无产阶级世界观”中,不得不迅速滑向边缘,进而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要想使其合法化,就必须将其纳入革命和国家建设这一宏大进程,于是我们看到的是这一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中,革命者的躯体一度处于缺席状态,但一旦革命者为革命献身,“伤疤”便随之出现,虽然从生理上说,我们感受到的可能已不是一个健康的躯体,却并不妨碍它成为躯体崇高、完美、高大的象征。身体与革命,“伤疤”与革命的关系,在明确的二元对立的政治话语下,简单而鲜明。
然而,随着市场化时代对文学冲击的到来,政治对身体的“紧箍咒”似乎正在渐渐失效,同样是讲述革命历史,主人公们不再热衷于寻求政治身份的认同,英雄的“神性”在渐渐消退,曾经戎马一生的英雄们,把目光转向对个体生命感性与激情的回顾,并以此来强化自己在性别秩序中的地位,以获得另一种意味的满足和认同。“老兵的伤疤”,成为了这一时期新革命历史小说塑造英雄的新意象,而更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变化在还原了革命者的肉身属性同时,也剥落了原本属于革命者的崇高与神圣的光环。
在传统的“革命历史小说”中,“伤疤”修辞的逻辑也大致如此。在十七年文学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中,“伤疤”不仅是一种生理印记,更是作为一种政治标志而存在的,代表着无产阶级和劳苦大众被压迫的事实。在创作者的笔下,一身的伤疤反而是对恶霸地主的无声控诉,是代表着伤疤持有者根正苗红地位的象征。《红色娘子军》中的吴琼花,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多情爱美的年纪,本应万分忌讳有损容貌的伤疤。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却是,找到了党组织的吴琼花,为了表明自己的苦大仇深和由此形成的阶级立场,以尽快被党组织接纳,略带自豪地拉起袖子,向党展示她被南霸天抽打的伤痕,而党也因此对她的“纯洁性”不再怀疑,很快将她视作“自己人”。
而在传统的“批斗地主”的场景中,伤疤更是成为了不可或缺的存在,因为唯有如此,群众才能更深切地感受到控诉人所遭受的苦难,党才能更好地实现教育群众,宣传革命的目的。《暴风骤雨》中,赵玉林正是通过展示自己身上被地主韩老六所迫害留下的伤疤表明了自己的阶级立场,带头掀起了村中革命的高潮,保证了党的动员发展工作的顺利展开。
在此,“伤疤”作为一个意象,所表现出的正是作为一个标志的存在,只有你有这种标志,你才能迅速融入意识形态的主流话语中,甚至很快成为主导者。虽然中国古语有“英雄不问出处”,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是,不论是在神话、传说,还是史诗、传记中,出身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伟大的人物需要通过一个非凡的出身,来获得无可比拟的先验性。革命历史小说要宣传革命,要体现处于社会底层的无产阶级的伟大,自然也需要这种先验性。这样,在革命历史小说中,强调我们党所培养的英雄儿女的人民性和非凡性时,无产阶级出身成了必要的先决条件——唯有如此,党才能保证自己所赋予重任的英雄们的纯洁性和可靠性。正如《保卫延安》中猛将周大勇的一番痛诉:“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们这让人祖祖辈辈踏在脚底下人,就会变成翻天覆地的人。”[2][P113]很显然,只有出身贫苦,被踏在脚底下,受尽了迫害而伤痕累累,甚至有深仇大恨的人,才会与剥削阶级没有任何瓜葛,才可以通过翻天覆地的革命,达到自己人生的质变。换言之,在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只有那些肉体上遭到了被打倒对象残酷迫害的人,才是与旧世界没有一点牵连的人,因着对旧世界的一腔仇恨,他们才能更彻底地投入这场革命,也才更有资格成为党所要培养的革命英雄。
而从更深层次上看,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文本中,党的英雄儿女们在少年时代几乎都经历了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辗转求生的艰难历程,过早的社会历练虽然使他们不能像同龄人一样享受家庭的呵护,却迫使他们主动地探索未知世界,寻找新的生存空间,以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自古通向成为英雄道路就充满了磨难和考验,但对于这些在少年时代就经历了巨大肉体和精神创伤的英雄们来说,那醒目的疤痕、刻骨的仇恨早已成为他们走向新生的动力,驱策他们比别人更早地踏上荣升英雄的道路。如果不是一身鞭痕时刻警醒着吴琼花,就不会有她以后清醒的阶级意识和坚定的革命立场,不会有日后成熟坚强的红军女干部;如果不是在韩老六数十年如一日的压迫下受尽折磨,赵玉林就不会有投身革命的坚定信念,不会有为千千万万农民求翻身的革命理想;如果没有父兄战死,挣扎求生险些饿死的惨痛历历在目,就不会有周大勇千辛万苦寻找革命队伍的信念,也就不会有日后对敌作战的一员猛将。挫折和苦难激发了这些苦命人的抗争能力,为他们进入严酷的革命斗争做好了铺垫:一方面保证了党所培养的英雄的肉体的抗压力和强健性,另一方面毫不留情地淘汰掉可能出现的懦弱者和背叛者,这也正是党通过培养对象的受难经历,剔除他们对革命信仰的质疑,塑造出与党的意志完全契合的英雄的过程。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在革命历史小说中,“伤疤”已经是党组织命定培养人物的标志。当一个人有这样一身伤疤,有一段悲惨的经历,他才有资格成为党的英雄群体中的一员,而没有这样一个标志,代表着你总与那个旧世界有无法言说的暧昧,自然会被剥夺革命的权利,意味着要通过更惨痛的代价,来重新争取这种权利。
既然伤疤已经被定义为政治身份的标志,那么对于那些参加革命的小知识分子们,为了显示党对他们成功地改造,显示他们成为真正的党的一员的艰难过程,作者自然要煞费苦心地为他们安排一个获得伤疤的过程,否则便无法证明这些成分复杂的小知识分子们已经真正成为了坚定的无产者。正如《红岩》中的甫志高,《敌后武工队》中的马鸣,《战斗的青春》中的胡文玉,乃至到《夜幕下的哈尔滨》中的刘勃,这些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是地主家庭的革命者,无一不是被捕后稍稍威逼利诱,革命意志便迅速瓦解,招供投敌。但正如福柯所说:“根据一种严格的经济学,不论惩罚是真的还是想象中的那般严酷,它们都给人们一个教训,任何一个惩罚都应是一则寓言。”[2](P127)所以叛徒们最后只有死亡的结局,且无一例外地死于自己投靠的集团之手。但叛徒的经历时刻都在警告人们,一个不能经受肉体痛苦考验的人,不能用一身伤疤来证明自我已经通过经受苦难完成了精神历练的人,意味着他无法把肉体痛苦转换为精神升华,亲手葬送了灵魂新生的可能性,甚至连生命的苟活都无法自己掌控。在革命的世界中,精神与身体是绝对对立的存在,身体作为精神升华的阻碍,是必须要克服和战胜的,所以精神的成长必须要以对身体的折磨为先决条件,只有钝化、忽视、消除身体,抛弃肉身才有的痛感,方能展现出精神力量的强大,成就崇高的革命意志和品格。而受刑,获得一身足以有说服力的伤疤,就变成了摆脱身体获得精神胜利的必要手段。所以我们看到,这样一种自我寻求的折磨在革命者看来,不是痛苦却是幸福,甚至是一种赐予,因为党对真正的革命者的要求一向是:“面对痛苦,他必须毫无惧色,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只有热爱痛苦,才能欣然履行他的各项责任。”[3](P297)这一点在“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非工农出身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是一个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因为革命两次被捕入狱,尽管第一次入狱对她的人生观和阶级认识有了根本性的触动,在精神上有了很大升华,迫使她愿意主动地去寻求党的帮助和教育,积极投入党的怀抱,但因为并没有受刑,没有伤疤可以证明她能够经得住考验,党组织把她列入了考察对象,却并没有接纳她;直到第二次,经受一番严刑拷打的她,带着一身的伤痕出狱,终于被党真正地认同:“根据你在监狱里的表现……组织上已经同意吸收你入党了!”[4](P439)“伤疤”的获得,使得她终于争取到了革命的资格,由被党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为被党认同的坚定的革命战士,而且最终成为了引导他人走向革命道路,掀起革命高潮的女英雄。在她的带领下,投身革命的王晓燕等人也将在特务的刑具下,与军警的肉搏中,经受严酷的身体折磨,用“伤疤”换取了革命资格。而《红岩》中的刘思杨,因为自己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出身,被捕入狱后,“始终感到歉疚”[5](P251),甚至感到了深深的耻辱,认为没有经过毒刑的考验,没有像其他同志那样留下可以证明自己坚强的党性的“伤痕”,自己就不配为不屈的战士。
在这里,林道静们的出身给他们带来了“原罪”,而受刑——获得一身伤疤,则使他们仿佛“受洗”一般超凡入圣,完成了“救赎”,通往了革命坦途。身体的受刑不仅是革命者忠诚度和意志力的证明,也是革命者接受思想洗礼的蜕变过程,对这些被认为出身不纯洁的革命者而言,完成身体受虐,获取伤疤,用累累伤痕向党展示自己的忠诚,是告别自我,脱胎换骨获取新生的必然仪式。原始社会的成人仪式“有时就是真正的受刑……无疑是想看他们是不是能够忍受痛苦和保守秘密”[6](P340-344),相类似的,要获得党组织肯定,迎来革命的“成人仪式”,也需要经历重重考验,只有经得住折磨的个体才能从“天真”走向“经验”,以投入党的怀抱获得真正的成熟。因此,那些被党认为尚未成熟,需要加以考验的小知识分子们主动地去受虐,去寻求获得伤疤,已经成为一种来自自我内心需求的渴望,强大的内心力量放大了肉身的承受极限,苦难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进入20世纪80年代,经济的发展使得文化多元化不断深入,革命历史小说也开始了对传统意识形态表述的颠覆和消解,同时对革命英雄的塑造,但走下神坛归于平凡的英雄们,无论是从性格上,形象上,都已经大不相同。在新革命历史小说中,“伤疤”代表的意识形态含义已经逐渐被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对男性意志与力量的象征,以及所引发的女性的崇拜情结,其意蕴实质上已演化为男性权力的象征,代表了要求女性屈从的无言的力量。《白马绿杨堤》中,新婚之夜,被迫成为人妻的段青枝仍然念念不忘刘双印,她两眼含泪,高声宣泄着:“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刘双印有白马,你有吗?刘双印上前线打日本鬼子,身子留下枪疤,你有吗?来,脱下衣裳让我看看?”[7](P438)这里的“伤疤”,脱离了抽象的阶级和道德品质,成为代表男性身体魅力的标志,是女性崇拜的根源之一,也是获得女性爱怜与认同的标记。
在这里,革命话语以男性身体为中介,进一步扩展,合谋对女性的男性审美观进行教化:一方面保证男性自身权益和权力得到有效保障,另一方面也保证意识形态过程中代价付出的合理性——女性以男人的伤疤为骄傲,为英雄的象征。刘双印的伤疤是他英勇杀敌的结果,是他爱国主义的表达,爱这样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也就是爱国,也只有这样的男人得到了爱,才能证明英雄们浴血沙场的价值,女性的崇拜和爱情往往是对英雄们最好的奖赏。性别造成的天然的不平衡使得我们在考察视觉与权力及其欲望关系的时候,异性之间,看总是男性的权利,代表欲望的主体;而被看的女性总是处于欲望的对象这一地位。但在这里,被看的男人因为“伤疤”的存在,使得自己的被看成为了巨大的荣誉,享受了领袖或神灵接受膜拜般的待遇,女人们在仰视中承受这如同领袖或者神灵形象的光辉。男性神话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便是宣扬男性身体的意义——征服女性。
国家意识形态自身就是一个父权制的象征秩序与权力结构,所以永远呈现出与男性中心的意识形态的同谋性。当革命的土壤非常封建且主题是男性时,男性、强权、无情天然占据了优势,迫使女性、善良、温情滑向边缘化,这种情况下的革命化只能是男权化。性别的先天性给定以及现代革命对女性的自我意识的启蒙使女性更加在男性化的革命中无力自拔,在英雄与女性的权力关系上,“伤疤”起到了双重的作用:一方面作为价值客体,伤疤是英雄魅力的印证;另一方面“伤疤”又构成了女性崇拜的根源,是她们情感认同的代表,同时,也是为了引导阅读者对革命者的认同。
纵观“十七年”到新时期的革命历史小说,通过利用“伤疤”这一意象,一方面凸显了“伤疤”所带有的社会意和政治意义,即将个体改造为符合意识形态规范要求的历史主体,让其自觉担当起对国家和民族的使命,建立起架构在为革命献身之上,具有崇高悲壮感的革命美学,成功建构了当代中国人自觉牺牲,为集体奉献的伟大精神,在建国后百废待兴的时期,激励了人们战胜困难艰苦创业的勇气;另一方面,进入20世经80年代后的新历史革命小说,通过消解政治意识形态的深度和对男性革命者身体的凸显,使得身体的表现挣脱了革命话语的枷锁,从而化解了暴力革命的残酷和恐怖,充斥着流血和死亡的革命因而获得了广泛的情感认同,证明了革命的合法性和信仰代价的合理性。“伤疤”这一意象的作用,由此也终于完成了从意识形态的强化走向男性话语权的加固的转变过程。
[1]杜鹏程.保卫延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
[3][法]爱弥儿·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杨沫.青春之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5]罗广斌、杨益言.红岩[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3.
[6][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7]叶蔚林.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叶蔚林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 王占峰]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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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438(2015)09-0064-03
2015-04-09
张婧(1990-),女,陕西汉中人,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艺美学与中国当代作品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