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972(2015)04-0071-04
收稿日期:2015-05-07
基金项目:2014年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自筹经费项目(SZ141314)
作者简介:冯倩(1982-),女,河北辛集人,讲师,主要从事先秦两汉文学研究。
骚体赋,顾名思义,是从楚辞中发展而成的、形式上属于骚体的赋。这种赋在内容上侧重于咏物抒情,且多抒发忧愁哀怨,近于《离骚》的情调;在形式上也与楚辞接近,常用“兮”字作为语助词。汉代以来,骚体赋大都是抒发怀才不遇的不平和不得帮闲的牢骚;发展至元代,不仅保留了骚体赋原有的风韵和特点,还体现出强烈的“世俗化”倾向。
所谓“世俗化”,是西方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学领域使用的一个概念,属于西方宗教社会学者使用的术语,起初泛指宗教信仰在现代社会、文化或政治上的隐蔽或消退,到了20世纪,更发展为现代化进程中一个重要而复杂的现象,逐渐具备了社会学、历史学、语言学、宗教学等多重意义。按照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经典论述,现代性就是一个祛除神魅(disenchantment)的过程, [1]489而一个祛除神魅的世界实际上就是世俗化的世界,对于这一点,许纪霖则认为:“所谓的世俗化,不是说不再有宗教,或者不再有任何超越世界,而是说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中,人们的价值、信念和制度规范的正当性不再来自超越世界,来自另一个世界,而是此时此地的人们自我立法,自我决定。” [2]人从天上神灵的奴仆演变为世间自由的主体,神的光环逐渐黯淡,不再禁锢人们的自由,这就是“世俗化”的过程。
其实,文学的世俗化,并不是指文学意义的失落,文学风格趋向庸俗、浅陋;而是指文学创作的精神更具有时代特征,文学作品的内容更体现世俗生活,注重内心感受。由于身处风雨飘摇、山河破碎、国家危亡进而异族统治、民族压迫、被迫融合的背景下,敏于感受、懦于面对的元代汉人常常产生虚无缥缈、人生无常的无所适从之感,因此,他们主观或客观地将感情投注于世俗生活、倾心于日常琐事、流连于花草鸟兽,用丰富奢华的世俗生活抚慰自己的心灵、找寻自己的位置。
一、元代骚体赋世俗化精神产生的原因
(一)元代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造成了元代文学的世俗化
首先,元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建立的统一政权。它对广大汉族地区的占据和统治,明显具有民族掠夺的性质。在物质上,元朝统治者最大限度地依赖江南汉族人民所创造的财富,以维持其享受和统治;在政治上,则奉行民族压迫政策……终元之世,民族对立的情绪贯穿始终,加上吏治腐败、阶级压迫深重,使得有元一代的文人,尤其是汉族文人普遍产生了空幻感和凄凉感。
其次,本来胸存大志、历朝历代都立志报效家国的文人,在元朝这个特殊的背景下,失去了仕进的机会,从原来“四民之首”的座上宾变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不幸者,社会政治地位一落千丈,经济生活亦是穷困潦倒,而科举制度的时行时辍,使儒生失去了仕进机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便不再依附政权,或隐逸于泉林,或流连于市井,其人格相对独立,思想现出异动。“大抵当时民族歧视严重……是以汉族知识分子于元蒙统治集团,或因感情隔阂而不愿合作……或因备受倾轧而不肯合作到底,一时间避世高蹈、屏迹幽居之风蔚然已成。” [3]41仕途失落的知识分子,或为生计,或为抒愤,大量涌向勾栏瓦肆,文坛便掀起了波澜。换言之,知识分子地位的下降,激发了他们的创作情绪,一大批关照自身情感,抒发日常生活琐事,吟诵生活所见所闻的作品大量涌现,这都在根本上导致了世俗化作品的产生。
(二)骚体成为特殊历史时期文人抒发感情的理想体裁
元代的特殊政治氛围导致了知识分子体验了不同于以往的遭际和待遇。元朝本是异族统治,他们对儒生、儒学采取不屑、打压的态度,这让元代的知识分子受到了从未体验到的“苦楚”。再加上现实生活中,这些知识分子或是饱尝了战火流离之苦,或是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痛,或是体验了强权压制之辱,而所经历的这些政治上的腐败、社会上的黑暗、现实里的忧愤、物质的困顿和精神方面的苦闷,迫使他们不得不尽快找到可以疏泄感情、浇心中之块垒的方式,于是他们从文学中寻找出口,找寻依托。
中国文学浩如烟海,这些种种的文体中,既要长于书写苦闷情感,又要可长可短、擅于成文,那非骚体赋莫属了。因此,长于抒发个人感情的骚体便成了他们所青睐的文体,而那些文人也在这种长于抒情、擅于表达幽愁闷思的文体中找到了自己心灵的依皈。于是,在那个异族统治,政治、文化、经济等氛围特殊得让人悲懑的时代里,骚体赋这种文体也在无形中最大程度地抚慰了这些知识分子的心灵,得到了身体和灵魂的双重皈依。
二、元代骚体赋世俗化精神的具体呈现
元代骚体赋的世俗化,与当时社会的异族统治、责任意识、忠节观念淡薄的社会风尚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这种社会风尚的形成,又与有元一代特殊的政治情势、儒学地位的兴衰变化紧密相关。表现在文章题材和内容上,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回照内心、返注精神,侧重对俗世情感的关注
元代的骚体赋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是直接描写个人情感、遭际或是用以寄托的,如:郝经的《幽诉赋有序》,涂几的《励志赋》《感遇赋》,王旭的《离忧赋》,刘敏中的《励志赋并引》,任士林的《复志赋》,李好文的《感志赋》,王寔的《纾志赋》,揭傒斯的《幽忧赋》,黄溍的《离居赋》,马祖常的《伤己赋》,吴师道的《怀别赋》,朱德润的《幽怀赋》,吴莱的《叹疾赋》《定命赋》《尚志赋》《索居赋》,汪克宽的《别知赋有序》,陈基的《别知赋送王子充》,唐桂芳的《别知赋并引》,谢应芳的《闲居赋》,等等。这些作品或是描写个人在国破家亡的大背景下的忧愁幽愤的心情,或是抒发个人不得尽情宣泄的情感,或是道出自己有志不得伸的郁闷,或是描写自己忧愁哀怨的心理,或是哀叹自己命运悲忧凄惨的苦痛,或是不忍朋友离别的伤情之作,或是闲居归隐无聊之极的慰藉之文等。
这些饱蘸着作者内心感情的文章,就像一篇篇满含血泪的控诉之作,抒发着元代文人愤世嫉俗、不平则鸣、有冤即申的精神状态和心理诉求,体现了有元一代文学的时代特色。
(二)回归日常、取材身边,注重对世俗意象的抒写
与原初骚体自由浪漫、嬉笑怒骂精神相对应的,是原初骚体中的意象多为虚幻想象的事物,作品中多用象征的手法表现内心的情怀,出现在作品中的也多为非实有的鬼神、鸟兽、草木、地名等意象概念,如山鬼、宓妃、羲和等神话人物,招魂、叩天阍、鸾皇先戒、阆风绁马之类瑰奇浪漫的虚幻情节和境界,形成了独属骚体的意象系统,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光辉和魅力。讫至元代,虽然有一些骚体作品继承了原初骚体的这种特色,运用浪漫主义的写作手法,使风雨雷电、鬼怪神仙成为自己交游或是驱使的对象,如王旭的《拟远游赋》:“云为车而风为马兮,召飞廉以执辔。八龙婉婉以前导兮,云济予乎西北。乘青阳以东游兮,遇广成于崆峒”;借这些虚幻想象的意象系统和飘渺境界在一定程度上抨击了当时的黑暗现实,寄美好意象予想象事物,渴望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然而,像这样的作品在元代骚体赋中所占比例很小,原初骚体的飘渺幻游之风在元代骚体赋中存之甚少,代之以出现了很多例如秋菊、孤松、春雨、秋风、猿鹤、草虫、亭台、楼阁等现实世界实有的意象系统。
以自然景观、亭台楼阁为主题的有:刘敏中的《东山赋并序》,陆文圭的《河源赋》,汪克宽的《天府赋》,方回的《石峡书院赋》,欧阳玄的《浮云道院赋》,胡助的《秀野园赋并序》,王旭的《长生殿赋》,王祎的《咏归亭赋为沈仲说作》,曹师孔的《灵台赋》,陈樵的《迎华楼赋》,涂几的《山晖阁赋》,危素的《三节堂赋》,唐肃的《云松巢赋为童道士作》,虞集的《木斋赋》,毛元庆的《黄钟赋》,等等。山河园石,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世间万物都成了作者笔下的着墨之物,作者将自己的情感投注其上,吟咏出不同于普通的万古流芳之作。
以花草鸟虫、鸡狗马牛为主题的有:刘昺的《脩竹赋》,欧阳玄的《墨梅赋》,朱思本的《寿杉赋有序》,陈樵的《垂丝海棠赋》,陈旅的《琼芽赋》,郑泳的《诈马赋》,方回的《海东青赋》,陈栎的《木猫赋》,赵孟頫的《赤兔鹘赋》,刘诜的《白雉赋有序》,贝琼的《白鸠赋并序》,等等。竹梅杉棠,马猫鹘雉,都成了元代文人吟咏之物,通过日常可见的意象表情达意、抒心说志。
以日常器具、文房之物为主题的有:黄元宝《金铙赋》,刘敏中的《玉簪赋 并序》,任士林的《灯花赋》,虞集的《古剑赋》,方回的《山水图赋》,陈普的《无逸图后赋》,钱重鼎的《水村图赋》,朱善的《黄冈归思图赋并序》,杨维桢的《周公页成王图赋》,鲁贞的《龙马图赋》,等等。文人无处宣泄的情致投注于金铙、玉簪、灯花、古剑之中,这些东西在文人笔下成了富有生命的活灵活现之物。对一幅幅画卷所展开的赋文,不仅体现了文人在文化艺术方面的造诣和成就,更体现了他们在极端恶劣的政治环境下流连于文房之间的无奈。
以吊古咏史、交往畅游为主题的有:涂几的《吊余文赋》,王恽的《登常山故城赋》,王旭的《过铜雀台赋》,陈普的《远行送将归赋有序》,虞集的《别知赋》,徐瑞的《种菊赋》,傅若金的《观澜赋》,吴莱的《海东洲盘陀石上观日赋》,谢应芳的《闲居赋》,等等。日常生活之事、朋友交际之情、畅游吊唁之意皆进入眼底,成了元代文人关注的事件,进而成为他们的引用对象。
另外,还有来源于历史传说的,如陆文圭的《高祖斩白蛇赋》;有吟咏历史人物的,如陈樵的《李夫人赋》;有描写生活情致的,如唐元的《六艺赋》,等等。各种题材,不一而足。所有这些文章一个较为普遍的共同点,就是所涉题材都是世俗生活中所见、所闻、所触、所感。由此,元代骚体赋的世俗化特征尽显。
三、骚体作品世俗化所呈现的意义
对于元代骚体赋所表现出来的世俗化倾向,实际上,我们不能简单地评断其意义。
首先,在元代异族统治的大背景下,因政治、历史、文化方面的原因,骚体赋的世俗化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骚体这一文学体裁从相对狭窄和高标准的精英文学走向带有普及色彩的大众文学,而骚体赋这一擅长表现幽愁懑思情感的文体则由相对单纯的怨愤忧思逐渐走向更为丰富和人文的世俗情感,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骚体赋的表现领域,以至于它几乎可以和其他的文体一样,可以相对灵活和自由地抒写作者自身的情志和普世生活中的事物。
其次,骚体赋的世俗化还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骚体赋表现艺术的新变。屈骚迨至汉代,骚体赋在句式、结构与意象方面大致都秉承着屈骚传统,略显程式与僵化,而元代骚体赋却在内容、题材、意象等方面辟出新路,回归生活,大量使用了日常所见、优美亲切的意象和元素,描绘和着眼于人们所熟知而又赏心悦目的自然景物或是社会现象,无形当中让骚体赋这一传统文体走向了亲民、普适、大众的发展领域,同时,也在艺术上灌注了新质,承启了新的模式。
再次,元代骚体赋作品的世俗化,其表现情感的琐小细腻与所涉内容的单薄程式,必然导致骚体赋作品趋于小品化与精致化,由此导致了作品中意境的有意营构,同时,也导致了骚体赋这一文学样式与诗体、赋体等相近的文学体裁的界限越来越趋于模糊并逐渐融合,慢慢形成了后世骚体赋的新的生面。
诚然,元代骚体赋的世俗化,是一种带有艺术原始气息的自由浪漫的荒野之气,逐渐染上了充满世俗情感的普遍平实的俗世之味,使原初骚体赋的遗世独立、幽愁懑思的屈骚传统逐渐走向淡化乃至消亡,而与元代的大背景相关,骚体赋本身以抒发悲怨之情为主的情感特色和撼人心魄的崇高悲剧美也在一定阶段内失去了其原有的独特个性,以至发展至后世,骚体赋远离了当初一唱三叹、悲忧抒怀的风格,在某种意义上说有些可惜。
总之,元代的骚体赋在继承原初骚体婉曲转折、反复致意的基础上,更显示出不同于前代骚体的独特之处,那就是元代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所带来的具有异族统治、民族压迫特色的对俗世生活和现实情感的关注。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4]408,元代的骚体赋创作,基于时代和民族环境背景所带来的种种情绪和影响,体现出了作为异族统治之下、民族危亡之际的政治、经济、民族以及社会等方面的特点,而这个时期骚体的创作也明显地体现和流露出国破家亡,广大人民备受压迫、忍辱偷生的众生群像;同时,作为极易抒发个人情感的一种文体,骚体赋还显示出它相对于其他文体的优越性,众多幽愤抑郁的文人能够更好地借助骚体赋这一文体来宣泄自己的情感,疏泄胸中的苦闷,使得这一时期的骚体赋文学作品展现出独特的文学魅力,绽放于历代文学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