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琳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读物纪程·
《良友》画报:流韵近百年的现代美学橱窗
朱 琳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1926年2月15日,农历大年初三,有一份画报从位于上海北四川路851号的印刷小作坊里新鲜问世。在首印出版、批发推销全无着落的情况下,既是编者又是印刷所老板的伍联德(1900—1972年)发动印刷、排版的小伙计们,直接拿着画报到邻近的奥迪安电影院门口叫卖。*余汉生《良友十年以来》,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年假期间,行人摩肩接踵,影院前更是有钱有闲人的丛集之所。不费什么功夫,画报不但全部卖完,还一箭双雕地口播了画报广告。随后书刊经销商闻风而至,市场拓展开来了——作为编者、作者和读者,当初大概谁都料想不到,这份杂志的文化余韵将历近百年而不坠。
这份初生画报的刊名出自刘向《说苑》:“贤师良友在其侧,诗书礼乐陈于前,弃而为不善者,鲜矣。”而“良友”一词,也因为《良友》画报而成为大众认知度极高的热词。《良友》为“良友”一词注入的“美学”“品质”“美誉”等“良友”文化属性,形塑了“良友”一词的历史辨识度。作为一种历史选择过后的文化记忆,自上世纪20年代起,《良友》及其内蕴的品格已成为一种民族性的文化基因,传递不衰。
在春寒料峭的早春时节,位于“十里洋场”的购买者手里拿到的这份画报,从卷首起就春意盎然。首页映目一幅“春之神雕像”的照片。图片之上,有一段清新又欢快的文字,充溢着孩童般对未来所怀有的那股憧憬情愫:
“春来了,万物都从寒梦中苏醒过来了。人们微弱的心灵也因之而欢乐,有了喜意。听啊,溪水流着,鸟儿唱着。看啊,春风吹拂野花,野花招呼蝴蝶。大自然正换了一副头面的当儿,我们薄薄几页的《良友》也就交着了这个好运,应时产生出来了。《良友》得与世人相见,在我们没有什么奢望,也不敢说有什么极大的贡献和值得的欣赏。且只愿像这个散花的春神,把那一片片的花儿,播散到人们的心坎里去。”
祈愿春神庇佑的这部画报正是《良友》。它的诞生,为中国画报送来了一缕清新别致的空气,开启了中国现代画报的春天,缔造了属于画报的媒介黄金时代。
斟酌检阅《良友》卷首的发刊词,“没什么奢望”按创始人伍联德自己的说法,倒的确志不在经商发财,于商业上宏图大展;出版这种大型成册的定期新闻画报是要实现他还在商务印书馆做小职员时就暗暗埋下的理想——“当时四开大小的画报曾颇为流行,唯一查其内容大都缺乏学问之元素,窃以为在文化落后之我国,藉图画普及教育工作,致为适宜。”*伍联德《良友一百期之回顾与前瞻》,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
从某种意义上说,伍联德是怀着一股理想之气和“出版救国”心态进入的出版界。《良友》之前,伍联德曾于1925年编辑出版过一部唤作《少年良友》(The Young Companion)的画报。《少年良友》如流星划过天际,给他的理想徒添一抹忧伤的色调。然而,忧伤里惯有的悲愤情绪左右不了雄心万丈的伍联德,他对画报依旧倾心不改——时隔半年,他推出了另一种画报,并将自己情有独钟的“良友”二字,和“少年良友”的英文翻译(The Young Companion)分毫不差地安到这画报身上。
《良友》日后所取成就,倒真的如其所愿,“把那一片片的花儿,播散到人们的心坎里去”了。被《良友》占据了心坎的人,不但是五湖四海的国内同胞,连散居于世界万水千山的角角落落,“有我国侨胞居住的地方一定能找到《良友》的读者”。*赵家璧《重印全份旧版〈良友画报〉引言》.载于《良友画报》,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版(1926年第1页)
这种成就是中国之前所有的画报都未曾领略过的,这得益于伍联德的不安份的眼光,蠢蠢欲动的冒险情怀总泛滥他心间。良友印刷公司创办之初,伍联德放眼域外,将画报的比拟界限锁定在国外图文并茂的新型综合类刊物上。此时上海风行的单张四开画报相形见绌于美国的《星期六晚邮报》和英国的《伦敦画报》——到1925年,“铜版画报风起云涌,而臻于铜版时代之全盛时期。上海方面尤盛,最著者有《上海画报》《摄影画报》等,迄今仍在刊行,其余忽起倏灭之铜版画报,合计之则可多至百数十种焉”。*萨空了《五十年来中国画报之三个时期》,见张静庐辑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乙编》,北京:中华书局,1955:408-409然而,画报的品质泥沙俱下,众多画报为索求青睐,“照片则倾于高材生及裸体,文字则出于揭人隐私与性之描写,竟至迫画报成为纯肉感之刊物,其销行愈广者,趣味愈卑下,言之殊堪痛心。”*萨空了《五十年来中国画报之三个时期》,见张静庐辑注《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乙编》,北京:中华书局,1955:408-409
1925年的新闻媒介行业,靠新鲜感推就画报产业的论调已沦为明日黄花。这一时期,画报匡扶正义,替字传道于识字率低弱人群的使命业已完成,视觉文化的勃兴也加速了上海都市市民文化破土出芽的力度。在都市文化大有参天大树之长势的事实冲击下,加诸视觉威权对受众媒介认知空间的扩张,画报不得不考虑以新面目示人以改观日渐寡荒的销售状况。惶惶不安中,这个时期的画报大多走上了以肉感画面赚取眼球换取长久的路途。极少例外,画报迷失在读物消遣化的时代暗潮里,随波逐流中日渐沦丧了其固有的新闻使命感。
1925年7月15日,由时年刚满25周岁的伍联德同自己的高中同学余汉生合营的良友印刷所开业。良友印刷所刚刚打开铺门,就开始承印风行上海的单张四开画报。在承印的诸多画报里,伍联德嗅到了这股酸朽萎靡之气,这朵恶之花必须折噬之。于是,狂澜中终见力挽之人。
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中国,为伍联德的创业环境供给了一个机遇。在“单张画报不能容多量材料,且零散不易保存,结果必被淘汰”的考量下,伍联德“乃决意刊印整本之画报,自树一帜”。*余汉生《良友十年以来》,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良友》的自树一帜,不但体现在胆敢于画报扎堆的新闻界又横空出版一部新的画报,且开先河地以九开成册的大型气势抓取受众;它更独树一帜于内容的选编上。
从创刊号分析,《良友》自初始便在内容上为自己定位为综合画报。文艺美术、时事动态、体育、名人、时尚、电影等内容济济一堂的《良友》创刊号,为其日后内容的取向和栏目的设置定下了基调和框架。其新闻敏感与社会生活、艺术文化的相得益彰性,是对《良友》日后轮廓的成功勾勒。
然而创刊伊始,风云莫测,“事属尝试,未敢存奢望,故初印仅印三千册”。*余汉生《良友十年以来》,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面对上海僧多粥少的市场环境,伍联德不安份的眼光再度让他大放异彩,《良友》从初期起即将海外纳入了其发行的市场范围。创刊号出刊后,广东侨民出身的伍联德将《良友》携回粤港澳谋推销。据余汉生回忆,《良友》“至港粤,亦大受欢迎,故(伍联德)即以电来嘱再版二千,其后续又版二千,皆于印后数日内全部销去,无一存余”。*余汉生《良友十年以来》,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据此统计,《良友》初出茅庐即出销七千。这个数字,与同时代其他报刊的创刊号比较,非“佼佼者”无以状其颖异。短时期内的畅销一空造就了《良友》创刊号一个不一般的结局,“致近数年来,读者每怀巨金求一创刊号而不可得,良觉歉仄。盖吾人当日,亦初不料其出版即如是畅销也。”*余汉生《良友十年以来》,见《良友》1934年第100期
然则细细推究,《良友》的创刊号也并非完美无瑕。它的内容过于厚重磅礴,以致在编排秩序上失了分寸少了章法,当年即有读者去信对此毫不留情地批评之。而伍联德闻过则喜,不但虚心接受,还将原信一字不漏地登载到了第二期上,引以为戒。*马国亮《良友忆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8伍联德这种有容乃大的脾性,让他以及他的《良友》都受益匪浅。
《良友》出版到第四期后,其铺开市场的发行网点业已形成。出版发行环境甫一落定,编辑大权就被伍联德让渡给了礼聘来的上海文坛“鸳鸯蝴蝶派”的教主周瘦鹃(1895—1968)。伍联德选聘周瘦鹃做主编,权衡的要素集中于周瘦鹃在文坛的名气以及其主持的《礼拜六》杂志在上海文坛无可匹敌的地位。《良友》粘连《礼拜六》和周瘦鹃的名号而得的名气是无形的财富,周瘦鹃的走马上任为年轻的《良友》增获了一份沉稳的气质和不胫而走的广告效应,同时周氏为《良友》的文字资源也贡献了作者团队。《良友》因为周氏的加入,在上海杂志出版界站稳了世俗眼光方面的脚跟。但编排一份内容充满活力的年轻杂志,并且是图文兼具的新媒介类型,让耽于纯文字工作的周氏应接无措。且周氏依旧未脱手其他报刊的文字编辑业务,分身无术。于是编辑到第12期后,周氏作别了《良友》的编务。随后,其继任位置被伍联德火眼金睛地抛给了一个刚满22周岁的齐鲁大学辍学生梁得所(1905—1938)。
回到那个年代,我们会发现,这部画报从头到尾的新鲜与大胆。这部年纪轻轻的杂志,在年纪轻轻的创办者(伍联德)手中破土,在另一个更加年纪轻轻的人(梁得所)手里花开灿烂,又在再一个年纪轻轻者(第四任主编马国亮)手中过关斩将走过波诡云谲的风雨吹打。在上海这片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良友》凭借一群年轻人“后浪推前浪”的少壮派冲劲,开创了业界的一个神话。
年轻的第三任主编梁得所上任后,开始屡屡在栏目策划上钻研和创新,终于在体例和栏目编排上完善了《良友》的面目。梁氏推出了日后《良友》有口皆碑的品牌栏目——“名人生活回忆录”(起先名为“成功人物自述”)、“上海地方生活素描”等,固定了由时事、妇女、名人、体育、电影、时尚、文艺等栏目内容组编的杂志风貌。
在上海都市文化已然血肉丰满的岁月,对妇女话题、时尚风潮以及名人举止、上海都市风情的耐心描摹是画报识时务的俊杰之选。加诸装帧设计上的时尚大方,花团锦簇的各色封面女郎的簇拥助澜,使得读者对这部开本大、图片内容和印制水平精良的画报产生“目靓而易明”的爱不释手感,呼其为“眼睛的冰激凌”。
如果彻头彻尾仅仅流于“眼睛”上的“冰激凌”,止于美风仪的花瓶装扮的话,《良友》也不过如此——淹没在一众止步于都市风情秀的庸俗化选题定位的杂志汪洋里是它的命运。幸运的是它的创办者和历任主编皆想要其成就为民众“心灵”的“冰激凌”。
这种对“心灵冰激凌”的追求,自伍联德创刊时便如影随形。“我的对于它(良友)不想有很大的贡献,只希望它本身生了一种力量来,那力量到了人们的心坎里去,就会使人的思想转移,学问进步,心灵得到无限的慰藉”,“希望我们‘良友’现在所抱有这一普及教育发扬文化的目标保持到底,不见异思迁,不因难而思退。”*伍联德《为良友发言》,见《良友》1930年第25期
自梁得所接手后,《良友》始终不忘将画报的焦点对准时事,“《良友》畅销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它对时事的重视,每月发生的重大新闻,几乎都可以从画报中找到如实报道的照片”。*马国亮《良友忆旧录》,见《良友》(复刊)1987年第4期这种新闻视角传统,催生出伍联德许多灵光乍现的选题灵感。
1925年孙中山先生逝世,时隔一年有余,《良友》推出了《孙中山先生纪念特刊》,作为《良友》1926年第十期的号外出版。当时中国国内的图片专集,无一例外地青睐于对美术作品的图片汇编,如神州国光社出版的中国画册,故宫藏品的画册等。*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28对时事新闻照片搜集整编而为图集出版,则鲜有所闻。《良友》花费漫长时日对革命先驱者用心良苦地图片搜集编排,不但是对人物生命历程的纪念,也是对中国革命事业的段落式回顾自省。特刊发行后,畅销数万册,政治余温也随之膨胀。
《良友》这种先声夺人地开拓性创新,为其赢取了图片专集的权威缔造者身份。它别具一格地以密集的照片轰炸式地介绍时事的方式,也令新闻领域刮目相看。
《孙中山先生纪念特刊》的一炮打响,让《良友》关注时事的热情愈加升温。日后,《良友》结合时事,又推出了《远东运动会特刊》《全国运动会特刊》《奉安大典写真集》《世界运动大会图画特刊》*吴果中《〈良友〉画报与上海都市文》,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20等图片专集。作为这种热情的衍生物,伍联德于1932年策划了用图片介绍中国国情的活动。
“我国土地的广大,历史的悠远,久已为世界所注目。海禁大开以后,各国的学者到内地探险考察的,不胜计数……我国人士对此,尚无自动的组织,可称遗憾”。*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76此情此景,造就了“国际上,人家对我们的恶意宣传非常之多,因为我们一点自身的表现也没有,结果这些恶意宣传便占了大势力,或且形成一种舆论。所以把我们一切文化道德艺术的真相,充量给人知道,亦是当今急而且要的”。*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78
良友公司组派了由总编辑梁得所及杂志社内部的三位摄影师组成的“全国摄影旅行团”,携带摄影器材及旅行用品十四大箱自上海出发,旅行路线分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和西南诸省三大区,采摄全国各地风物。
被当时海上媒体誉为开“中国文化事业之创举”的“良友全国摄影旅行团”,自1932年9月15日至1933年5月的摄影旅行时日内,共拍得一万余张照片。所拍照片,一部分当即在画报上陆续发表;事后,又遴选出具有代表性的照片200多幅,先后在上海、南京、汉口、北平、香港、广州、济南、开封、天津等地展览。*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80用新鲜真实的图片介绍全国各地风物的博览会这种创举,为世人认识中国的真实风采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机会。而耗时近一年编纂的规模宏达的《中华景象》一书,则皇皇然474页,彩图50幅左右,附全国地图及图表10幅以展示中国各地风土和建筑风貌。
在地方割据、交通不便的年代,一家私营画报凭借一己之力,风餐露宿地穿行在中国广阔的大地上,采摄华夏山河人情风貌的举动,堪为壮举。这同伍联德对国家所怀有的情怀不无关联,伍氏早年于美国开拓海外市场并考察北美出版行业的旅途中,面对美国人对中国游客的刁难,曾握紧拳头操着并不流利的英文勇敢地对强国之民道:“We can go everywhere we want to when China becomes strong!”*伍联德《旅途通信》,见《良友》1927年第15期伍氏的这种脾性,赋予了画报在图文内容上抹不去的家国情怀,也将画报中的一些栏目打造得别有风味。
如其招牌栏目之一的“体育界”对体育运动的报道,虽然不乏引领时尚的意图,但也绝非浅薄至沦为供给茶余饭后之用的媚俗化的身体观赏或是娱乐消遣。鉴于彼时麻将和大烟等被视为荼毒健康和精神之物,救国救亡的首要条件是人民健康的体魄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良友》在这种背景下,设置“体育界”这一固定栏目,其贯通于此的更多是种“健身强国”理念,意欲将科学运动健身的道理普及至普通民众心中去。其致力打造宣扬的社会新女性形象,其“新”字要义之一便是“体格健康”与“积极向上”。其多期封面,杂糅于柔美、娇媚的摩登女子形象之中的是朴素的体育运动者形象,如第46期封面上以童花头、身着T恤示人的全国运动会优胜体育家孙桂云女士*见《良友》1930年第46期;“妇女界”上,也经常刊登散步、骑马、游泳或是在草地上打网球的女学生年轻活泼的运动形象。
家国天下、地理风貌、都市风情、精神思想、情感消遣、体育时尚、电影摄影等的多管齐下,为《良友》在自1877年到1949年间的出现过的我国800多种画报*彭永祥《中国近代画报简介1877—1919》,载于丁守和主编《辛亥革命时期期刊介绍》,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656中脱颖而出。在长达20年的173期的出版生命历程里,《良友》的最高月销量曾达4万以上*许敏《〈良友画报〉与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载于《中国近代城市企业·社会·空间》,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296。海内外凡有华人之地,无不以一睹《良友》为快。总之,在上海这座沿海城市的文化导向力的助推下,《良友》画报在其存在的日子里,在引领潮流、教化民众的坐标轴上从未失去其位置。
在开埠以来建设现代化国家的追求上,《良友》为这一理想生产了审美的现代性。其大开本的装帧样式,美丽大方的封面图片,鲜活生动的内容文化,在现代出版史上自成一统,在世界范围内也具备开拓性和创新性。创刊于1936年日后名噪一时的美国画报杂志《时代》,也晚于其整整十分之一个世纪。而此后中国的画报,如《中华画报》《文华画报》《时代画报》《美术生活》等“晚辈”,不论在封面和内文的样式上,还是内容选材、栏目设置以及编辑体例上,皆以《良友》为圭臬,且无出其右者。《良友》为彼时的画报出版业创制的这一深具建制性的画报编排范式样例,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
除却其自身与生俱来的现代化表征的面貌外,《良友》在二十年的时光里,在图像与文字的通力助益下,不动声色地努力褪去已不合时宜的古旧的民族审美肌理,引渡来带有西方色彩的崭新的现代文化基因,慢条斯理地雕琢打磨起了中西合璧的新鲜审美意趣,贩卖着世界趋向的现代化的审美价值取向。《良友》装扮了彼时国人的外观样貌和行为举止,构建了其内心审美价值观,形塑了现代生活方式、家庭观念、伦理道德、名物制度。此时翻阅,其流光溢彩、鲜殊诱人、美轮美奂的质性,依旧青山不改。
尤其在消费意识形态的架构上,《良友》更是无意中玉成了诸多流行风潮。彼时同世界同步的广告产品、生活休闲内容、消遣娱乐方式等建构出的现代化的“良友美学”橱窗,在海上城坊街巷间流布,在四宇内播传。《良友》这位现代美学的歌者和诗人,由此堆砌出了庞大的景观世界。诚然,通过镜像化的拟态手段,难免浮华流俗。它扭曲了一些事物,或将之遮蔽,或将之夸大,常伴来神话真实的功效。形变带来的诱惑力,勾起人窥伺、仿效的蠢蠢欲动之心,俘获一批追逐者。盲目的趋之若鹜,大有将《良友》里一些畸变的庸俗审美大众化的合法性引领势头,造成社会的污浊,引人诟病。瑕不掩瑜,《良友》对现代美学的挥毫摹绘,铸就了一场流动的视觉盛宴,一代人在它的美学观的哺育下成长起来,一个时代在它的美学意识补给下,追赶起世界前行的步履。
这曲现代化的美学恋歌,唱到曲终人散时已是20世纪40年代。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良友》迁至香港发行,其影响力开始经受战争和发售空间缩偏一隅的考验。在民族的生死存亡成为时代的不二命题,跃乎万事之上的境况下,《良友》依就风向,转变了选题栏目的天平测度,偏重国事战争。这一时期所出版的画报,内容以战场新闻写真为主,多以英武肃穆的军政人物图像为封面,给人以脱胎换骨之感。
但《良友》未能幸免于杂志社内部权益争夺的侵扰,最终于1945年毁于阋墙之战。为世人留下一场回味悠长的视觉文化记忆,以及生命力力透画报纸背之外的文化基因。日后虽然一再复刊,也终难复旧日风范,毕竟是天翻地覆,换了人间。
《良友》画报,为良友图书公司缔造了良好的声誉。自画报起家的良友图书公司,借助《良友》画报的美誉,从印制风行一时的明星和风景名物画片起步,曾将出版业务辐射至其他类型的出版物生产上。包括大型摄影画册、文艺著作等类型读物。在良友图书公司所出版的所有类型书籍中,各类画册样式的图书是其力能扛鼎之作,具有开时代先河的开拓价值和视觉艺术的审美价值。
良友组建的摄影团曾采用多种方式呈现其摄影成果,包括摄影展览、《良友》画报登载等方式,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1934年4月编印出版的《中华景象》一书。如上文所述,全书474页,画册照片2000幅,其中彩图50幅,附全国地图及图表10幅。照片地域包括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川、河南、河北、山东、山西、陕西、甘青宁、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东三省、新疆、热察绥、康藏、蒙古,共23个行政区域。对于摄影团因为战争等原因无法前往的,良友编辑们亦以其他来源图片搜集补充进去,力争做到各省皆在,完美无缺。《中华景象》全面、规模化地显示了中国各地风土和建设面貌,这种图说国家山河的出版方式,对于普通读者来说,无疑具有增进家国情怀的教育意义;对于摄影爱好者来说,则不啻为目眩神迷的实践参照物和学习作品。而对于现今读者来说,则会惊异于这份遥远年代的视觉饕餮盛宴,遥想神往良友出产物的精美高妙。
《中华景象》一书初版3000册,半月内售完,立即再版。这种丰收,给了良友在画册出版上的信心。此后,在良友画册类图书的出版图谱中,接续又出现了《中国建筑美》《中国雕刻美》《中国风景美》各类。这些画册出版物,从逾万的照片中选出有关中国传统美术的作品,以原照片米色纸放大,分别装帧成册,以飨摄影美术爱好者。而为适应一般读者需求,良友图书公司还以《全国猎影集》为名,出版了《桂林山水》《西北一瞥》《圣地巡礼》《颐和园》和《泰山圣迹》等小型画册,每册刊照片60余幅。
良友的出版书目,数目上虽远不及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多,但其别出心裁的画册式样,则令其大放异彩,过目不忘,形成了自己的出版价值,塑造了自己的出版特色。随着时光的堆叠,其所出版的画册更是增添了别样的风霜历史价值。例如,《活跃的苏俄》《北伐画史》《孙中山纪念画册》和记录孙中山葬礼的《奉安大典》画册,以及震动全国的日军炮轰济南事件的《济南惨案画册》,还有《历届全国运动会特刊》等,皆已经成为现今宝贵的历史文献。
不单青睐摄影和政治题材,良友出版的画册还包括艺术和知识性题材。如《麦绥莱勒木刻连环图画故事》《故宫图录》《世界遗迹大观》《世界人种风俗大观》《世界奇观》《南洋大观》,尤其是《西陲壁画集》更是为后世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敦煌旧影,是研究古代艺术的重要影像资料。
良友亦留心做专题性的画集策划,如《百科画集》《万有画库》。在画册图书汗牛充栋的今天,书店里的画册图书触目皆是,但回到彼时的语境,良友是最先着眼于用图片形式向读者介绍世界见闻的先见出版者。这些画册出版物,在当时是普及世界知识的通俗教育读物,对后世,则是珍贵的历史图片资料。
画册图书出版而外,良友亦曾在文字书籍方面用心耕耘。成立初期,良友图书公司出版过田汉、孙师毅等关于文艺理论的书籍,翻译类书籍则有菊池宽的《戏剧研究》《俄国西洋画史》等。此外,亦曾出版“良友读者丛书”等丛书多种。如曾主持良友文艺出版部门的赵家璧,在良友创设的“十元运动”的出版营销时期,曾主编有“一角丛书”。“一角丛书”出版了八十种,内容包括哲学、科学、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又如“良友文学丛书”,出版了八种,作者包括鲁迅、巴金、张天翼、老舍、施蛰存、丁玲、丰子恺、茅盾等;再如“良友文库”,也出版了一系列文艺作品。
因为所选用的作者的政治身份触及了当局的政治敏感性,再加上之前出版的《苏联大观》和《活跃的苏俄》等画册图书,良友“激怒了那些‘反共同志’。……良友的余汉生、赵家璧应邀去会见当时的上海国民党市党部主任委员潘公展的安排……潘公展板起面孔对他们说,这一阵子赵家璧和马国亮给左翼作家出了许多书,还有《苏联大观》等等。《良友》画报也经常刊出这些作家的文章。他们二人和共产党都有密切关系。要良友公司不能让二人这样工作下去。”“不久,良友公司接到上海国民党市委的一封信,命令公司把我和赵家璧二人解雇。”最后,在公司对当局的申辩和托人求情下而不了了之。时任主编马国亮回忆说:“值得一提的是,良友当局并不因此要求我们‘自律’。我们一如既往的编辑方针,公司也绝不干涉我们,十分难得。”*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22-123从中可窥,良友在编辑上的自主性和历史价值判断。
1954年,伍联德在香港以“海外版”的名义,重新出版了《良友》画报。复刊偏重艺术介绍,中外古今艺术家及其作品、中国风光文物、香港生活与电影艺术等为其倚赖的题材。1968年,伍联德去世,《良友》停刊。1984年,伍联德哲嗣伍福强在香港再度复刊《良友》。
马国亮在《良友》画报六十周年的出版纪念专辑里曾说:“在六十年间,《良友》曾为了各种原因几经停刊复刊。这种情形在其他刊物是较为少见的。通常一个刊物停了就停了。即使是同一投资者,如果有兴趣再办刊物,也会另起炉灶,不会重新捡出过去的旧招牌。《良友》之所以能停停复复,只能说明,它的生命力强得很;只能说明,它已深入人心,非继续出版不可。它停刊时,读者惋惜,它复刊时,读者高兴……”*马国亮《良友忆旧:一家画报与一个时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298
现今语境下,“良友”的品质加诸“良友遍天下”的意蕴,使得“良友”依旧是受人青睐和尊重的词汇。若从社会普罗大众角度考量《良友》的民间号召力,那么在社会行业的名头取字上即可看出其影响力之一二。律师事务所、旅行社、图书信息管理软件,进出口公司、餐饮企业、粮油企业、电台、圣经学院、便利店、广告公司、香烟、大厦、木业制造商等不一而足,命名“良友”者皇皇不可限量。自《良友》“良友”而皆“良友”之,细剖其中的文化现象和社会心理,箭头直指《良友》的品牌号召力。
而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历史文化记忆,《良友》所代表的图书文化史影响于文化业界的余韵也是韵味悠长绵远。
如由薛原、臧杰等创办于青岛的“良友书坊文化机构”便是深得良友文化余脉者之一。为了致敬和传承,也为了再现多元时代的文化梦想与荣光,创办于2006年的良友书坊秉持老“良友”的出版精神理念,挥舞海派“良友”的重生之旗,执着奔走于以“良友”“闲话”等命名的系列“慕客”(Magzine Book)图书的出版。重返再现现当代艺术传播与历史现场,并着重对区域文学、艺术文献的整理与发现。
线下的出版活动外,于线上钩沉、发扬老“良友”的文化也是良友书坊的致力之事。比如其于文化交流网络平台豆瓣网上创设的“良友艺术文献馆”“良友电影话剧馆”“《良友》温梦馆”等小组。各小组以良友图书公司的出版特色为轴,推出了一系列以历史考辨和资料整理为主的文章及活动。如“良友艺术文献馆”用心于艺术史料的挖掘与收集;而得名“良友”的“电影话剧馆”,则源于1926年的老“良友”也曾是个“电影戏剧狂”——各期《良友》画报中,电影类条目1842条;戏剧类条目492条,为中国话剧史留下463帧珍贵的图片资料;良友图书公司更是出过多种专业电影杂志,如《银星》《新银星》《银星与体育》《电影画报》。鉴于此,“良友电影话剧馆”便常创见于中国电影史、中国话剧史料的爬梳,中国电影人、剧人掌故的沟沉,华语电影评论、话剧的评论,以及民国知识分子在电影、话剧领域的求索和公共空间建构等问题。
而“《良友》温梦馆”更是直接同《良友》相关。《良友》于今留下的“遗产”,在历史发酵下变成了一座富矿,有关《良友》的研究如潮水拍岸。还原《良友》的真貌,成为“《良友》温梦馆”的不二职责。对此,“《良友》温梦馆”开通了书写个人史的《良友》,来解读《良友》画报。
对《良友》文化的传播,持续发挥热度的“良友书坊文化机构”之外,致力于出版、影视和纪录片等文化产业领域的香港良友传媒企业集团也是其中的佼佼者。除了将创办的儒家书院(北京)、文化沙龙(香港),良友视觉艺术馆(北京)以“良友”命名外,良友传媒同时醉心于《良友》文化的实务再现,如2006年,时值《良友》画报创刊80周年之际,其曾集结1926—1945年间的172期《良友》画报及2期特刊,重印制作成合订本并开发出一系列衍生产品。于线下,良友传媒则于豆瓣上组织开设了承载老上海情结的“良友老上海生活记忆馆”小组空间。正如其所描述的——“复古的老上海家具、吱呀作响的木质地板、袅袅升腾的咖啡清香、从民国款款而来的良友画报、雅致怀旧的温暖灯光、巨大的落地书架与海量文学藏书,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低调奢华,不温不火的透出老上海的人文与怀旧。”
相信《良友》画报文化的余韵,在未来的不断接力下,仍将绽放出新的奇葩。
朱琳,女,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2014级出版发行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