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迪飞
(深圳图书馆,广东深圳 518036)
阅读的进程
沈迪飞
(深圳图书馆,广东深圳 518036)
前言
我们天天在接触阅读,阅读已经成为许多人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我们对阅读又了解多少呢?知之甚少。我本人是一个阅读爱好者,读书之余,也常常想,怎样才能够算作一本书读完了、读好了?过去,只要对一本书通读了,就认为是读完了。近些年,书读得多了,对读书的感觉和想法也就随着多了。读完了一本书,常常似有未尽之意,不了之情,又再读之。这一读不要紧,发现第一次读时,有许多重要之处没有在意,还有一些地方毫无印象,更有一些段落读出了新意。这样的感受,令我喜出望外,后来读书就养成了不止读一遍的习惯,且受益匪浅。
尝到甜头的同时,启发我进一步思考阅读的有关问题。譬如,阅读有没有内在的、合理的、必需经过的程序或步骤,阅读有没有构成其完整性不可缺少的要素,一本书读完或读好有没有可以参考的标准,怎样才算深刻和符合科学的阅读等。我带着这些问题找书读,发现国外有几本有关阅读原理、阅读感想和阅读历史的书,对之有一些相关的论述。将这些论述搜集起来,对阅读爱好者或许会有所启迪,因此汇成此文。题目原想用“阅读的旅程”,似有比喻性;改用“阅读的历程”,似不够直感。现用“进程”一词,似说明阅读的步骤,包括其内在的、固有的、必需的程序,以及不可缺少的要素,比较符合我的初衷。
还有一个用词需要说明。受数字化阅读的影响,现在流行“文本”一词,屏幕上一段段文字,不管内容完整与否,一律都称为文本,似有太滥之嫌。因此本文凡遇“文本”统称为“书本”。
阅读,细致分析起来阅读和读书是有区别的,本文讲的是以书籍为对象的阅读。书籍当然包括纸质书和电子书,它们形式上不同,但同样都是作者的作品。世界意识流文学大师、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似水流年》作者马塞尔·普鲁斯特曾讲,作品是:“作者智慧展现的终点,也是读者智慧展现的起点。”(《普鲁斯特与乌贼》19页)
任何作品中都凝聚着作者的智慧、灵感和期许,是作者心血的结晶。正如尼采所说:“读书,是在别人的知识与心灵中散步。”作者的作品一经出版,就难于更改,除非修订再版;如果作者去世,那其作品就将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了。至于篡改以及抄写、排版错误,那不是作者的问题,只能另当别论了。所以说,作品是作者智慧展现的终点。
书本中作者的思想和情感往往是隐含的,具体地讲是被埋藏在构成作品内容的文字之中。读者欲真正了解作品,唯一的方式就是阅读。读者必须将书打开,读下去,进而对之进行深入地探索和开发。正如琳莎·施瓦茨所说:书籍“并不具有独立或者感官的存在,而必须被打开,必须让人往深处探寻,我们对它的存在是必须的,这样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也正是我们所喜欢的。真正的书是躺在青蛙里面的王子。”(《读书毁了我》134页)西班牙作家卡洛斯·萨丰也讲了同样的话:“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风之影》4页)至于书籍中许多经过历史筛选和考验出来的经典著作,那是伟大作家智慧的结晶,更是整个人类的思想宝库,有如深深埋藏着等待后人开发的宝藏。这项开发不是用体力而是用智慧,需要读者艰苦学习、武装头脑、攀登前人智力的顶峰。所以说,作品是读者智慧展现的起点。
阅读之所以需要读者展现智慧,原因就在于由人类智能所创造的文字。且不可小看了我们天天接触、习以为常的文字,文字中蕴藏和隐含着无限的智慧和魅力。《淮南子· 本经训》中有对汉字威力的深刻而透彻的描写:“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意思是说因为有了文字,人类的思想即可透过文字而流传,老天不能藏其密,灵怪不能遁其形,故“天雨粟,鬼夜哭”了。对于任何读者,破解文字就是读者在作品面前展现智慧的第一关。《阅读史》作者曼古埃尔讲得非常好:“在文字社会中,学习阅读算是一道入会仪式,一个告别依赖与不成熟沟通的通关仪式。……例如,在中世纪的犹太社会中,学习阅读是以公开的仪式来加以庆祝。”(89页)
文字自发明创造以来就被不断地发展和壮大。我的一位书友有感而写道:每个文字就像功能巨大、灵活多变、魔力无边的一块块积木,经过富有想象力的人们进行多种多样的排列组合,就可以变成一条条语气、意义迥异的句子,整体的意思大于各个部分之和,然后再组成一篇篇美文。美国女作家施瓦茨更进一步说:“文字却可以永远走下去,是直线的,一个字会打开通往另外十几个字的门,每个新字都会悄悄推开另一扇门,如此往复,直到没有止境的默想大厦。”(《读书毁了我》24页)书籍是什么,就是由一块块积木——文字所组成的一座座默想大厦。多么形象的比喻——“默想大厦”。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墨迹会生成情绪,富有情感。被誉为日本文学一颗瑰宝的《枕草子》中,有女作家赞赏书信的微妙细腻的描写:“一人远在异乡,一人心神难定。偶得书信一封,犹如人在眼前。信已寄出,即使尚未收悉,心中却同样快慰。”书信一封,倾诉感念,乃令人释怀。一封信尚且有如此巨大的魅力,那么“阅读”一部部内容丰富、包罗万象的书籍,其可以体会的深度和广度如无边的海洋,是无穷尽的。
人类所创造的书籍就是由这样一些既涵意义又富情感的一个个如精灵般的文字所构成,这些文字又组成了文明世界须臾不可缺少的一座座默想大厦。读者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整个人生来攀登和占有这一座座默想大厦。如果说文字的发明和书写的出现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上的里程碑,那么,与之相关的“阅读”也就具有了极其深远的文化史意义。
阅读依靠视觉,但又不单纯依赖视觉,而是超越视觉,从而形成了除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之外的另一种感觉,称之为“第六感觉”。正如《阅读的历史》作者史蒂文·费希尔所言,人们熟练阅读时,“既不是看单词也不是听语言,而是将这些符号所传递的图像、情感和感觉信息加以综合。正因为如此,一部小说才能够使读者超越此时此地,产生一种近乎‘入定’的状态。阅读确实是一种‘第六感觉’,它使人类拥有了一种在书写系统出现之前不曾拥有的感知能力。”(《阅读的历史》313页)
百度百科称第六感觉为“心觉”。心觉是指人类通过前五觉的刺激,反应给大脑某个未知细胞或器官所体现出来的心理感觉,如:快乐、悲伤、恐惧、痛苦等等心理表现。“心觉”可以说是意识的感觉或存在的感觉,如果一个人没有心觉就不会有存在感,如死亡之后。由于有了第六感觉,读者通过阅读才能够“在每一次深层的悸动中,他们都会学到一些新的并且终生难忘的东西。”(《读书毁了我》135页)“悸动”是什么?它不是任何的其它五种感觉,而是第六感觉的一种外在反映。
第六感觉的例子是很多的,并不难体会。饥饿并不仅仅是胃的感觉,而是全身的难受和无力。我们读了一本非常受感动的书,眼睛湿润,心情愉悦,整个人都有一种舒泰感;读了一本恐怖小说,毛骨悚然,惶恐不安,魂悸魄动,做恶梦,整个一夜睡不好觉。这都不仅是视觉的单一之感,而是全身心的感受。20世纪初的小说家丽贝卡·韦斯特夫人在读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后自问:“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这些伟大的艺术作品到底对我的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为什么我会感觉如此快乐?”
第六感觉对于任何一位读者都是必须的,阅读中常常会出现第六感觉,缺乏第六感觉就不会有真正的阅读,就不会体会和欣赏到阅读的撩人心弦的切身感受。
凡有多年阅读经历的读者,都有这样切身的体验:阅读中让身体尽量舒适,长时间静止不动,并与时间迎面较劲;这动力在人心里,是一种高尚的、精神的锻炼。阅读的时候,书本内容会触动读者的情感和生活经验,读者的喜爱、遗憾、高兴、痛苦、成功与失败都会在阅读生涯中得到体现。当读到感兴趣的内容时,大脑系统会整合所有的视觉、听觉、语义、句型等信息,而读者会不自觉地将阅读的内容与其本人的思想与感情联系起来,从而产生各种意想和情绪。阅读具有一种使人陶醉的力量,竟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烦恼,更忘记了人生轻微一些的痛苦,而只是永恒不息的此刻享受,迷醉书中。
阅读中,具有敏锐的心觉是使读者能够迷醉书中的前提条件。心觉给人一种体验的情境。书本教我们接纳其内容,在阅读的静默中,带着专注接纳一个临时占有的声音——书本中作者的声音。在静默和专注中接受书的时候,同时也慢慢习惯于接受书中的世界。阅读给予读者的只有心的沉醉,阅读者因受到感动而全身心投入书中,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忘掉了周围的一切,也暂时忘掉了自我。阅读“展现了阅读者如何彻底地进入‘书的生命’,其整个人生也因此改变。”(《读书毁了我》134页)
阅读可以消除孤独、驱散无情、赶走生活中的绝望,带来友爱和慰藉。正如英国伟大作家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主人公科波菲尔所说,书籍是“我唯一的也是经常的慰藉”。儿时最珍贵的瞬间,常常存在于书籍之中,它令人终生回味、历久弥新。《风之影》作者卡洛斯·萨丰对一生阅读的第一本书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个人阅读的第一本书,在内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很少有其他事物可与之相比……我们以为那是陈年往事了,实际上却伴随我们终生……”(《风之影》6页)阅读充满感召力:有时候整个地区或整个一代人都会因阅读而“喜气洋洋”,如因《消失的地平线》我国云南的一个地名于2001年成为了”香格里拉”;《哈利·波特》引起全球青少年的阅读狂潮;在监狱里犯人们因反复“重读”一部喜欢的书而保持了健康的心智。
这就是阅读的魅力,能够让读者忘却一切、迷醉书中、不自觉中改变自我的魅力。大诗人杜甫的著名诗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这里体现得惟妙惟肖。
阅读不仅需要一般性的通读,而且重要的书应该对其进行反复阅读,体察作品的言外之意、语中之情,思考作品的意义和影响,这实质就是对书本内容的开发。阅读使原本存在于作家心里的感情的力量从作家那里传递至读者,而启动者却是读者自己,通路就是阅读。阅读是作家的思想和情感通过书本向读者的传递,人类由于这种传递,才能够使足以“毁”人的愉悦的阅读,成为世世不休的美好感受。阅读是一种壮丽的传递。
为什么说阅读是“一种壮丽的传递”?试想,多少个世纪之前,一位创作有作品的被称为“作家”的所思所想,由文字书写而体现出来,内中包含他的智慧和情绪;多少个世纪之后,经受了时间的折磨和空间的摧残,文字构成的书本并没有被毁灭;在“时空隧道”中不时被一些称为“读者”的活人阅读,那位已经逝去千百年“作家”的智慧和情绪,透过由文字实现的复杂的神经传递,找到了能够深刻体察作家所思所想的读者,实现了伟大的再生。“那是多么壮丽的一种传递啊:书中所带的感情的力量,没有当地的住所,从作家那里安全地传递至读者,印刷和包装以及发送都没有将其弄烂,它得到再生,每当我们打开它的时候都能够看得到它。”(《读书毁了我》133页)
文字编码是人世间的一种奇迹,书本中由文字记载着称之为“作家”的活人灵魂,经过神经密码和超越时空的传递,能够通过文字找到它们各自的目标——读者。“不管时间和地点多么遥远,在书中徘徊不前的是这样一种富于想象力的生物,是这种消失了的链接,是任何读者都还没有看见过的。”(《读书毁了我》134页)宣布废除奴隶制度、位列美国最伟大总统排名第一的亚伯拉罕·林肯,曾经用传神的精美语言赞誉阅读:“妙就妙在它帮助我们挣脱了时空的重重枷锁,得以与逝者神交,与远方谈心,与未来对话。”
这一传递是壮丽的,也是伟大的。它是人类智慧得以生生不息的保障,是人类文明得以千年传承的根基。
书籍中所展现的作者的思想和感情,通过阅读这种“壮丽的传递”,使读者的身心迷醉其中。那么,这种传递具体又是怎样实现的呢?
实际上,阅读时大脑不仅对原文进行复印,而且独立对信息进行加工处理。读者将感情融入阅读,进行想象、推理、参照,以及其它许多复杂的大脑活动。一些研究人员相信,阅读可能是同思考一样复杂的活动,“阅读其实已经接近思考本身了”。因此,阅读不是照搬原样,而是一种升华的传递;阅读的过程是读者对作品的内容进行重新建构和“再生”的过程。
重新建构和“再生”的关键,依赖于千差万别的每一位读者。因此,这个过程和结果必然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这种“个人色彩”表现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将书本内容与个人的情感、感知能力、爱好和知识浸染在一起,并从个人的社会经验、先前的阅读经历、社会成规与私人品味来体会和思考书本的意义并导出结论。这当然是属于一种重新建构,其结果也必然生成了一种与作者在书本中所表达的原来的思想和情感既相互联系又不相同的具有读者色彩的新的思想和情感。因此说,阅读“是一个生成的过程”,是作者的思维,通过书本的传递与读者的阅读,同读者的思维相互影响和结合并形成了新思维的过程。也可以说,阅读是书之内容与读者喜好之间的碰撞,是书的特定内涵与读者个人的独特感情之天衣无缝的结合。对此新西兰的费希尔解释的非常好:“阅读与其它知觉不同,必须通过学习及个人重构才能够掌握,其本质属性不依赖于直接的感官输入,而通常取决于每一位读者的智力水平及早期所接受的训练。”(《阅读的历史》315页)
由上可见,书本中的语言是恒久不变的,在任何时间和地点都是同样的,“壮丽的传递”依赖的是读者——“诠释者”,读者的角色是让“书写用暗示与阴影来表示的东西”变成具体可见。这种传递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的,是以一种“迂回”的路径和方式。
“迂回”这个词来自于狄更斯的颇有名气的诗句:“以迂回的方式道出全部真理”,不仅符合韵味而且又恰巧符合了生理学知识。阅读不是一种捕获书本的自动过程,像是感光纸捕获光线那般,而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迷宫般地曲折变化,但又是具有个人色彩的演绎过程。作品内容是作者发出来的直接信息,书本中作者所写出的内容是通过穿越时空的传递,经过另一个活人——读者的阅读而再现;阅读中读者投入自己的智慧、感情和切身体验,通过对书本内容的探索和思考,从而能够更深刻地开发作品,而获得阅读成果;这些成果是读者的思考和体会,是经过读者大脑的“迂回”活动而获得的结果,是间接的。正如沃尔夫所讲:“阅读正是一种神经上和智能上的迂回行为,文字所提供的直接信息与读者产生的间接且不可预测的思绪,都大大地丰富了阅读活动。”(《普鲁斯特与乌贼》17页)这更进一步体现了马塞尔·普鲁斯特所说,阅读是“读者智慧展现的起点”。
作者的智慧和情感,以书本为媒介,历经时空隧道,传到读者;经过读者大脑的“迂回”,得以在精神层面间接地“再生”了兼具读者色彩的书本内容——这就是阅读的路径。
什么是心灵?《维基百科、自由的百科全书》的解释是:心灵或称心智(Mind)是指一系列认知能力组成的总体。《普鲁斯特与乌贼》作者沃尔夫在“致我的中文读者”中最后写道,阅读给了我们一份“难以形容的世界性礼物──藉由文字的书写建构人类的心智。”书写中建构了人类的心智——心灵,那么如何破解书写所建构的心灵呢?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阅读,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灵的问题必须用心灵来解决,因此,需要用心——心灵阅读。
作者的智商和情商所表现出来的智力和情感,倾注入文字之中,这些文字构成了“默想大厦”——书本。这些书本集聚了作者的思想,凝结了作者的感情,外在形体是一本本没有生气的书,内容实质是躁动于书中的作者的灵魂。所以说,书本拥有自己的生命。《风之影》是西班牙作家卡洛斯·萨丰的名著,21世纪之初席卷全球50余国,狂销400万册,刮起了一股国际文坛飓风。书中描写年幼的男主角丹尼尔被父亲带入一座神秘的图书馆,使他第一次对书本有了深的体会。父亲要求他找出“自己的书”:“欢迎光临遗忘之书墓园,丹尼尔!这是个神秘之地,就像一座神殿。你看到的每一本书,都是有灵魂的。”(《风之影》3页)
阅读之于心灵,正如音乐之于灵魂。阅读给人以激励,给人以力量,使人陶醉,使人充实。白纸上、电脑屏幕上的那些小小的黑色符号,让我们感动而泣,让我们开启新生活,感受新观念、新见解,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启迪,把我们与世间的万物相连。毫无疑问,人世间最神奇的事莫过于阅读,正如法国著名神经科学家迪昂所说:“阅读是首要的‘心灵载体’——在此基础之上,一代代的原始文字才能适应我们灵长类的脑。”(《脑的阅读》300页)阅读的最高境界是激动人的心灵。阅读激发人的情感,培育人的情商,激励人的斗志,使人们生活和工作得快乐而富有意义。“跟舞者和运动员的身体一样,读者的心灵只有在和着词语的音调活跃激荡、伸展收缩、纵横腾挪之时才会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入神。”“心灵之舞令人心旷神怡”(《读书毁了我》5页)
阅读时读者与书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阅读影响和改变读者心灵的同时,读者的心灵也在影响和改变着阅读,书本与读者之间是双向互动:“如果说我们让书展现生命,书也使我们展现自我。”(《读书毁了我》134页)“书王子”从青蛙里现出真身(见第一节引用之“真正的书是躺在青蛙里面的王子”),阅读者由包装中现出自我。阅读的时候,读者沉迷于书中,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作者营造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影响着读者的心灵,读者的心灵也在塑造作者的书本世界。因此,阅读也是读者心灵和作者心灵的交流、碰撞与结合。在这方面曼古埃尔在《阅读史》中有淋漓尽致的描写:“整本书就是他与文本如何相互改变的历史。”《普鲁斯特与乌贼》引用了著名作家、《伤痕累累》作者安娜·昆德伦的话:“我在书中旅游,不只探索其他世界,也进入我自己的世界”。她已经“进入”了书籍,并与之双向互动——真诚互现、心迹互交、智慧互通、感情互联。(《普鲁斯特与乌贼》105页)“让我们与书本共舞,在阅读生涯的每个时期,都潜在地改变我们自己。”(《普鲁斯特与乌贼》135页)同样,读者如何思考及思考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阅读所产生的见解与联想,会在书中发现自己,“没有一种阅读是终极的,读者在每一次阅读中都会重塑自我。我即书,书即我。”(《阅读的历史》318页)正如写《野心》和《势利》两部著作的美国作家约瑟夫·艾普斯坦所言:“每一个文学家的传记都要详细记录他在何时阅读了什么书籍,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即我所读’”。(《普鲁斯特与乌贼》7页)
如果说人世间男女结合孕育了新的生命,那么在精神世界也可以讲,作者的作品和读者思维的结合萌动了新的思想,作者心灵和读者心灵的结合“再生”了新的灵魂。又是琳莎·施瓦茨体会的深刻:“我们打开它,我们眼睛投下再生的一吻。这就是使人陶醉的力量。别人的思想并不干扰我们自己自由的思想,但会在灿烂夺目的复生中与我们的思想水乳交融。”(《读书毁了我》134页)好一个水乳交融,多么形象,多么深刻!这个新的灵魂所具有的思想,既不是作者的,也不是读者的,而是二者结合、水乳交融的产物。人类世界生儿育女,世世代代传承不息;精神世界也一样,书籍同读者的结合,不断“再生”新的思想、新的灵魂,人类精神之火世世代代永不熄灭。
科学界根据观察和分析,认为灵魂是存在的。灵魂的粒子为反物质,也就是人类躯体的映射。科学假说讲,灵是意识能量,魂是意识体,灵魂合称为意识能量体。据此,似乎可以这样看待心灵和灵魂,对于活着的人来讲是心灵,死后则成为灵魂。
经过历史的累积,书本这个“灵魂”还在静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还在不断地茁壮成长。“这个灵魂,不但是作者的灵魂,也是曾经读过这本书,与它一起生活、一起做梦的人留下来的灵魂。一本书,每经过一次换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视它的每一页,它的灵魂就成长一次,茁壮一次。”(《风之影》4页)这个道理看起来难于理解,但只要思考一下,一部经典著作,经过历代读者的阅读和认可,从不著名到著名到成为经典的历史过程,就容易清楚了。
沉浸在书本中的那份神奇特质告诉我们,书本中是寓居有生命的,这个生命就是作者的灵魂。这个生命和灵魂通过阅读还在时时处处对后人起着不可缺少和不可替代的巨大的影响和作用;同时,这些巨大的影响和作用又反作用于寓居有作者生命的书籍,使她仍然在不断地成长和变化。
在上述对阅读新认识的基础上,教育心理学家进一步为“读者”做了相应的诠释:读者是通过创造意义和进行文字转换来再现文本的意义。《阅读的历史》作者认为:阅读“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活动。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让自己的心灵挖掘、塑造白纸或电子屏幕上的超感世界,不但对体验作出反应,而且重新塑造体验。”(316页)
阅读最伟大之处,在于其世世代代传承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够如此,是阅读具有创造性的特质。20世纪初期法国伟大作家、《追忆逝水年华》作者普鲁斯特,对阅读曾有精辟的论述:“我们应能由衷体会,读者的智慧始于作者写作之终了。当我们渴望作者能够给予我们答案时,他能给的却只是更多的渴望。而他只有竭尽所能发挥他的艺术,让我们的思绪陷入作品里崇高的美好,他才能在我们身上挑起这些渴望。不过……规则可能意味着我们无法由任何人那里获得真相,我们只能创造真相……”(《普鲁斯特与乌贼》18-19页)无独有偶,几十年后,心理学专家《普鲁斯特与乌贼》作者玛丽安娜·沃尔夫在总结阅读发展的自然史时,说出了同样的阅读“创造真相”的话:“阅读的发展永不结束,阅读这个永无止境的故事将永远继续下去,将眼睛、舌头、文字和作者带往一个新的世界,在那里鲜活的真相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大脑与读者。”(《普鲁斯特与乌贼》153页)啊,讲的多么令人不可思议!阅读是读者将自己的感官(眼睛、舌头)连同作品(文字)和作者,一并带往一个未知的新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无疑是在读者自己的大脑里;在那里才能够找到“鲜活的真相”,这就是普鲁斯特所说的读者“无法由任何人那里获得”的“真相”,是读者自己在大脑中创造的“真相”;而且这个“真相”还时时刻刻在改变着读者的大脑以及相应改变着读者本人。
上面,一位是文学家,一位是心理学家,生活在不同时代的两位在学科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专家,为什么对于阅读却都讲出了同样的话呢?他们都提到了“真相”这个词,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相”呢?很明显,这个“真相”就是,他们的聪明才智使他们从不同的学科角度清楚地认识到了阅读的创造性。通过阅读,读者的思绪陷入“作者智慧”所导引的“作品里崇高的美好”;但读者并没有被作品的美好所限制,而是“阅读进去、思维出来”,超出作者的智慧和作品的藩篱,产生自主的升华的思想,从而“创造真相”。因此,所谓“真相”,就是读者受到作品的启发而获得的新的创造性的思维成果,只有这种“新”、这种“创造性”,才能够是“鲜活的”,也才能够“无时无刻不在改变大脑与读者”。本文第六节的论述,即“作者的作品和读者思维的结合萌动了新的思想,作者心灵和读者心灵的结合而‘再生’了新的灵魂。”在某种意义上解释和说明了什么是“创造真相”。“新的思想”或“新的灵魂”同“创造真相”,都是读者和作者心灵结合的“水乳交融的产物”。
综上,“创造真相”就是阅读的创造性:阅读具有及其重要的创造意义,具体表现就是阅读创造了“真相”——新的真理。这些真理是作品的“再生”,这种“再生”既体现了作者的思想,又同时代性和读者的个性水乳交融。这些真理都是相对的,但都在为绝对真理添砖加瓦,这也就是阅读能够世世代代传承人类文明的“真相”,也是“阅读改变读者”和进而“阅读改变人生”的内在机理。
阅读的创造性还进一步体现在超越作者和超越书本,体现了阅读的衍生性特点。“阅读过程的核心:超越文本”(《读书毁了我》213页)。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时期,阅读者对书本的理解也不相同,随着阅读水平的逐步深入和提高,阅读者对阅读的理解和诠释往往会更进一步超越作者的思想和书本的束缚,向新的方向思考。著名的例子是马丁·路德将拉丁文版的《圣经》翻译成德文,让普通大众都可以读到,并从自己的角度来理解,这对宗教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充分反映了读者超越书本或作者所赋予内容的潜能。青少年时期读过的经典文学作品,成年后再读一遍,必定会有不同的超越书本的感受,现在的感受会比当年更深刻、更丰富。“阅读时生成新思想的能力与大脑神经回路的可塑性相辅相成,两者共同辅助我们超越文本内容的限制。由此能力生成的丰富的联想力、推理力、领悟力启发人类超越所读,形成新的思维。”(《普鲁斯特与乌贼》18页)达尔文150多年前发现了造物的奥秘,即“无限”形式从“有限”原则演变而来:“肇始于微,进化于斯,无限形体,美好至极。”阅读也是如此。“无论是生物学上还是心智上,阅读都会促使我们‘超越信息的束缚’,创造出无限美好的思想。”(《普鲁斯特与乌贼》18页)
阅读启发和增强人类的联想力、推理力和领悟力,使阅读能够超越作者的想法和书本的内容,产生自主的升华的思想。阅读的最高水平是开启人的心智实现阅读的创造性。阅读使人认识了宇宙万物,也认识了人类自己;阅读赋予读者聪明才智,并使人类的聪明才智得以世代传承,不断创造新的文明。
本文到此应该可以收尾了。全文七小节代表阅读的七个进程或要素,最后阅读者发自心灵的创造性地阅读,达到了阅读的最高境界和最高水平,这一次的阅读就完成了。以后再次阅读同一本书,还会发现有新的“真相”。这一切充分显示了阅读进程的繁复之美,这也是阅读魅力之所在。
自从有了现代科技成果——脑成像技术,科学家才可以一定程度地观察到阅读过程中的大脑,过去从未有哪个时代的研究者能像现在这般深谙阅读进程的繁复之美。但是,阅读还存在许多未解之谜,阅读是否能够成为一门科学,还需要进行更深入的研究,需要真正了解阅读时大脑运作的全过程,拨开谜雾,那将是“心理学家最大的成就,因为这将得以描述人类心灵中诸多错综复杂的运作,解开彼此纠结的现象,揭露出整个文明在历史中最了不起的成就。”(《普鲁斯特与乌贼》前言)对之,全世界都在进行艰苦努力,曙光就在前面。
沈迪飞,1938年生,原深圳图书馆馆长,ILAS总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