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钢
一
初春的一天下午,太阳忽然躲了起来,看来要落雨了。
张秋娥来到阳台,开始发愁怎样把晒出去的被子收回来。过了七十岁,晾晒被子就成了她的一大难题,主要是体力不支,不得劲。有一次,她把篙子伸出去,却未够着横杆,篙子和被子一起落下去,把楼下几钵不值钱的花刮到地上,砸了个稀里哗啦,让楼下陈老头数落了半年。
张秋娥拿叉棍“啪啪啪,啪啪啪”地敲打几下阳台外晒的被子,拿一只小凳垫在脚下,弯腰趴在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把被子一点点往怀里卷。她把卷到阳台边的被子抱起,明显感到双腿开始抖,腿抖,传染给了手,被子角一扫,竹篙便像根标枪一样一头栽下去。
几乎同时,楼底下传来若隐若现的“救命,救命”声!完了完了,本以为自己住在小区最后一排,楼下是一片无人打理的杂草,很少有人光顾,谁想到会砸到人!
“救命,救命”的声音又传了上来,张秋娥颤颤巍巍下楼,来到楼后,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是人走开了,还是她的幻觉?
忽然,她发现有一只鸟在扑腾。她走近前些,鸟没有飞走,只在草丛中跳了几下。张秋娥看清这是一只羽毛黑亮的八哥。八哥的一只脚有些跛,一下抬起,一下落地,睁着黄澄澄的眼睛,歪着小脑袋盯着她。不远处就是掉落的竹篙,莫不是被篙子击中的?张秋娥伸出一只手,八哥居然没有跑。她把手往前再伸一点,八哥竟迎着她走了一步。张秋娥对它“嘘嘘”了两声,八哥定睛瞄着她,索性不动。
八哥突然张嘴说:“你好,你好!救命,救命!”声音就像刚才在楼上听到的一样,怯怯的。张秋娥吓了一跳:哎呀妈,吓死我了,原来是一只会讲话的鸟。是你喊“救命”啊,我还以为是个孩儿呢,真是个精怪呵。
张秋娥把八哥小心捧在怀里,扛着竹篙步履轻快地往家走。她住在一个老生活区的六楼,老式红砖楼没有电梯。年轻时不觉得,现在每次爬楼要歇三次,爬到三楼歇一次,爬到五楼歇第二次,到家门口时气都喘不上来了,胸口活像安了一张鼓,越敲越重,简直要把心敲出个窟窿。这次她却一次都没歇,几乎是一口气爬上了六楼。
回到家,她找出一只旧鞋盒,在侧面戳了些窟窿眼,铺了两层报纸、几张草纸在盒底。她做这些事时,八哥侧着头打量她的家。张秋娥的家很俭朴,两室带一个过道,墙面斑驳,依稀可辨里层墙群上的果绿色。狭小的过道像鸡肠子,被她称作厅。儿子、女儿虽不在她身边,不过都挺孝顺。他们提议买新房,想让母亲住上电梯房。张秋娥不答应,她就一个人,根本用不着,现在的两室一厅完全够住。年纪大的人,搬一次家就折腾一次,说不定还没适应新环境,人就不在了呢。
窝做成了。八哥趴在盒子里, 机械地扭头四下看看,突然说:“谢谢,谢谢!”哎呀妈呀,这是老天爷看我一个人没说话的伴儿,特地送它来到我身边。张秋娥想。她学着八哥的口吻回应:“不谢,不谢。”接着又说:“等会儿给你治伤,不急,不急呀。”说完,就去拿药棉、绷带和碘酒。
八哥的伤有些重,左小腿上有一道很深的划伤,脚掌也皮开肉绽。张秋娥用棉签饱蘸碘酒,由里往外清理它的伤口,把纱布撕成细条,分段包扎小腿和脚掌,既消炎治伤,又让它的脚能自由屈伸。
伤口处理好了,接下来要操心它的吃喝了。张秋娥没养过鸟,更没有养过受伤的鸟。她想,鸟和人一样,在调养上应该差不多吧,伺候得好,就好得快呗。她环顾厨房,八哥能吃的就只有大米或者剩饭了。她一个人过日子,一般不储备太多食物。
八哥是吃米还是饭呢?张秋娥嘀咕一会儿,决定给女儿打电话。在张秋娥的印象中,女儿有个神通广大的朋友,只要有什么不知道的事,一问就成。譬如去汉口哪家医院坐什么车,譬如黄连素到底是治拉肚子的还是治感冒的。但凡张秋娥要问个什么事,女儿都会很快地跟她说,我找一下“白度”。
张秋娥想,这个“白度”真不简单,如果不是家里太老旧了,抽空请女儿这个朋友来家吃顿饭就好了,毕竟麻烦人家太多次了。
二
女儿住在一江之隔的汉口,其实,离她也不远。张秋娥住青山区,有两座长江大桥连接汉口,坐公汽二十分钟便可以过江。儿子回来就更方便了,他在武昌住,不用过江,密密麻麻的公交线路如蛛网,想回来,也只需二十分钟。从理论上讲,张秋娥的儿女每天可从武昌或汉口回来看她。实际上,生活的内容多得占据了儿女们每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他们现在也都为人父为人母了,像她当初一样水往低处流。他们来看望母亲的次数每月有一次就不错了。看不见儿女也就罢了,她最想念的孙子、外孙女,好几个月都难得见上一面。孩子们比她的儿女们更忙,上学,培优,钢琴等级考试……张秋娥打电话去,想听听两个小宝贝的声音,他们每次都说不到一分钟就急急挂断。她也不敢经常打电话了,怕孩子烦她。
对这种生活状态,张秋娥由不习惯到非常习惯。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散步,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睡觉。她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五点半,一睁开眼,她会自言自语:“起床啦,一天又开始了。”躺在床上眯一会儿,搓搓脸,再慢慢地坐起来,按昨晚摆在椅子上的顺序,把衣服一一穿好,接下来,就到卫生间洗漱。每天晚上九点半,她准时上床。这时,她通常也会对自己说:“又过去一天。”至于吃,更是简单,早上熬点粥,把头天买回的馒头蒸热,就一点咸菜;中午炒两个菜或一菜一汤,蒸一碗饭;晚上基本吃中午剩下的,或者下一碗面条,一日三餐就这样过去了。
张秋娥打了几遍电话,女儿都把电话挂了。她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内疚,女儿肯定又在加班,或者在陪外孙女上课,真不该为这件提不上筷子的小事打扰她。
晚上九点多钟,她正准备脱衣睡觉,女儿的电话来了。
“妈,你还好吧?”
“没什么事,你帮忙问下‘百度,八哥吃什么呀?”
“哎呀,我的妈哟,我还以为什么重要的事呢。哦,你买了一只八哥?”
“不是,捡的,它还有伤。”
“那养得活吗?”
“妈连你们两个都养活了,养一只鸟算什么……”
“好,我找一下白度,等会儿。”
过了一会儿,女儿回话了。张秋娥一听,八哥吃得还蛮讲究呢,有果实、种子和昆虫等。女儿对她说,如果是雄八哥,训练一下,能模仿人说话。她对女儿说,这只八哥会说话。女儿高兴地说,那正好,它可以陪您说说话,给您解解闷呢。张秋娥放下电话想,说了半天,八哥吃的问题还没解决呢,只有明天到花鸟市场问问了。
第二天一大早,张秋娥就起来了。她来到客厅,见盒子里没有动静,突然想,八哥不会饿死了吧?她小心把盒盖轻轻掀开,吓了一跳,那只八哥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突然说:“你好,你好!”张秋娥连忙答道:“你好,你好。”
她犹豫,是带八哥一起去市场呢还是把它放在家里?最后,她决定带八哥一起去,能早点给它喂食。张秋娥轻轻捧着盒子,习惯性地对自己说一声,走咧。八哥在盒子里立刻学了一声,走咧,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张秋娥隔着盒子继续说,走咧,惹得八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比她更期待出门。
红钢城的花鸟市场在和平公园的东南角,坐汽车有两站路。张秋娥乘车到花鸟市场时,许多店子还未开门,没想到那些老板们比她懒多了。这个市场以花店居多,七八十米长的一排门面有五排。张秋娥走到最后一排,才发现这儿不仅卖花鸟,还卖猫、狗、鱼、虫。在这一排的尽头,她找到了一家鸟食店。也许是早起的鸟儿要食吃,让老板无法偷懒赖床,这家鸟食店开门了,既卖鸟食还卖鸟和鸟笼。张秋娥心说,还挺齐全呢,要是能为鸟治病就更好了,真正的一条龙服务。店主是位老爷子,正在拼装鸟笼子,是那种不锈钢丝加塑料底盘的,有大小两种。大的要八十元,小的要四十元。张秋娥想买一个大的,又嫌贵了。她讲价说,能否便宜一点。店主坚决不肯,说一个笼子只赚几块钱。
张秋娥说:“我买一只大笼子,你总得给我优惠一点,不降价,送一些鸟食怎么样?”
盒子里的八哥跟着吱吱呀呀乱叫,店主听到了,停下手中的活,让张秋娥把盒子打开,看看鸟有多大,什么样的笼子合适。谁知,张秋娥一打开盒子,八哥竟然扑棱棱飞了起来。张秋娥心说:这下好了,鸟跑了,笼子都省得买了!谁知八哥围着张秋娥转了一圈,竟落在那只小笼子的顶部,叫着:“这个,这个。”店主赞叹:“这只八哥挺神哪,晓得替主人省钱咧。”一高兴,便对张秋娥说:“你这八哥这么聪明,我多送你些鸟食吧。”
八哥当即就住进了笼子,还吃上了白送的面包虫。
三
从这以后,八哥过上了舒适的生活,一日多餐,荤素搭配,伤也慢慢好了。偶尔,张秋娥关好门窗,打开笼子,试着放八哥出来溜达。开始时范围仅限客厅。时间一长,八哥自由活动的地方渐渐扩大,最后连门窗也不用关了。有时,它还跑到阳台边上走动。八哥爱干净,最喜欢洗澡,它伤愈之后,每天都洗澡。张秋娥给它准备半盆水,刚刚没到它膝盖。人一走开它就自己跳进去,要是站在旁边不走,它还不进去,就瞪着圆溜溜的眼跟人对视。张秋娥心说,个精怪,洗澡还不能被人看见啊。赶紧走开。八哥洗完就飞到晒衣架上晒羽毛。晒衣架是那种老式的,用镀锌水管做成的一个大框架,八哥站在上面的感觉比站在鸟笼的杆子上要爽多了。
张秋娥提着篮子上街时,八哥就站在篮子边上东张西望,学张秋娥与熟人打招呼“你好”或者“再见”,有时也学张秋娥的语气说:“买菜啦,买菜啦。”惹得路人称奇。一路上,张秋娥心情愉快, 步伐轻松,脚底生风。有时也学八哥说话:“买莱啦,买菜啦。”“回家,回家。”偶尔,回家时,她还快乐得像八哥一样在门口蹦跶一下。
一天上午,八哥洗完澡,飞到晒衣架上晒羽毛。张秋娥跟平常一样洗衣服、晾衣服,不时还跟八哥对话:“晒衣啦,晒衣啦。”玩了一会儿,八哥站在衣架上对她说:“再见,再见。”她像往常一样回答:“再见,再见。”没想到,等她把脸盆放回卫生间,再到阳台,发现八哥不见了。她以为八哥扩大了活动范围,在附近飞几圈后就回来。直到傍晚,未见八哥的踪影,张秋娥这才明白,八哥跟她说再见不是闹着玩的,它是跟她告别,飞走了。“这个没良心的。”张秋娥骂道。骂归骂,她仍像头天一样,打扫鸟笼,清理食槽,冲洗接粪板,把笼子挂在阳台上晾干。在心底里,她期待八哥跟一个贪玩的孩子一样,玩醒了,明天就会回来的。睡觉之前,她心事重重地来到阳台,把笼子取下来打开笼门,再挂到阳台上。
她的心里放不下这只八哥:显然,这是一只受过训练的八哥, 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飞到哪里去了。他的主人是谁,它是怎样跑出来的?现在,它是不是回去找它的主人了?可惜,八哥虽然会说话,她还是不太了解它。八哥走后,她吃不好,睡不安,终于病倒了。
发现张秋娥生病了的是女儿。她有两个月没有回青山的娘家了,于是打电话回来问候。
“妈。”
“哎。”
“你声音怎么了?没什么事吧?”
“还好。”
“晚上都吃的什么呀?”
“面。”
“我给你买的蜂胶呢,在吃吗?”
“吃哩。”
“降压药呢, 在吃吗?”
“吃哩。”
“给你的钱别省着,水果呢,每天在坚持吃吗?”
“吃哩。”
“八哥还好吧?”
“飞了。”
“飞了?”
“飞了。”
女儿越往下说,心里越着急,老太太不仅说话有气无力,而且话短,声音怪怪的,乍一听,像八哥的腔调,女儿赶紧赶回家,带上母亲去医院。
大夫看了张秋娥,初步诊断一是营养不良,严重贫血,二是早期抑郁症,建议住院检查。张秋娥不肯住院,担心八哥回来进不了屋子。女儿哄她说住几天就回家,如果她住院,就帮她找回八哥,或想办法弄一只和先前一样的八哥回来。张秋娥不答应,女儿急了,说工作这么忙,好不容易请个假,妈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咧?!张秋娥看女儿急眼了,就只好答应了。
验血、心电图、脑电波、胃镜、B超、CT各种手段都用齐了。大夫说是摸清身体基本情况,好对症下药。结果出来了,张秋娥除了有贫血、胃炎和一般的老年性疾病以外,没有重症。女儿说,可她的精神萎靡不振。大夫说,那就是精神和心理上有问题,这比身体上的病还难治。大夫的方案是边为张秋娥解决贫血和胃的问题,边请精神科专家来会诊,看看效果再说,也就是说,要听听专家的意见,是否转到精神科去。
第二天,张秋娥挂上了营养针,女儿守在床边与她聊了一上午的家常。张秋娥的心情仍未好转,她对女儿说:“你回去,上班。”一会儿又说:“没病,没病。”
又住了两天,张秋娥要求出院。女儿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再加上她的女儿上高三,单位、家里都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女儿只得妥协,答应自己先去上班,但坚持让张秋娥再打一天针才能出院。张秋娥连忙答应:“好,好。”当天傍晚,她一见医生没有安排治疗,就从医院跑回家了。
离开家才几天,可就像度过了漫长的时间。张秋娥一踏进家门,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这个家有些冷清,却让人十分想念。门刚一关上,她猛然间听到了八哥翅膀扑腾的声音和它的叫声:“你好,你好。欢迎,欢迎。”张秋娥以为是幻觉或者耳鸣,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待再一次听到真切的叫声之后,心里就像照进了一缕阳光,郁闷一扫而光,精神一下从混混沌沌变得清爽无比。我的小精怪,是你回来了吗?她边说边急匆匆来到阳台:真的是那只八哥回来了,而且还带了一只比它略小一些的同伴回来。
我的天,你还蛮有本事咧,带了一个回来,该不会是谈了“朋友”吧?
四
每天早上,小八哥跟大八哥学说早上好。大八哥见张秋娥来了就转过头来对她说,早上好。小八哥也附和着对她说,遭!张秋娥听着小八哥不着调的吐字笑得合不拢嘴,连声回答好、好、好。张秋娥心想这么看来,大八哥不是一只好色之鸟,带回的小八哥会说话,那一定是雄性的了,差一点冤枉一只好鸟。
两只八哥吃的比一只八哥几乎多一倍,排泄物也要多一倍。张秋娥的工作量自然比原来要多一倍,但是她乐此不疲。两只八哥先是嬉戏,后来为了争食打架;洗澡,先是互相用嘴梳理羽毛,后来用翅膀朝对方扑腾水,弄得整个卫生间的地面和墙壁都是湿漉漉的,张秋娥跟着擦都擦不干净。她想,一只八哥孤独,两只八哥有了伴啦,该多好啊,怎么在一起待久了就扯皮拉强呢?看来,还得一只笼子养一只鸟。
张秋娥又去买了一只鸟笼,两只八哥各居其所,相安无事。偶尔它们还凑在笼边,把嘴伸出笼外,叽叽喳喳地聊天。看它俩都挺乖,张秋娥的心情大好,伺候它们的劲头也越来越足。她按照早餐吃好,中餐吃饱,晚餐吃少的原则,安排八哥的饮食。早上喂面包虫,中午吃鸡蛋黄拌饭,晚上吃合成的五颜六色的鸟饲料。两只八哥被养得身体滚圆,羽毛放光。张秋娥暗自得意,老伴虽说去世早,但一对儿女都成了材,如今也没有啥负担。高兴之余她对自己提出更高的目标,尽管只是一对鸟,也不能只注重它们的身体,还要让它们智力好,要全面发展。
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张秋娥躺在床上琢磨开了,教八哥学什么呢?她见过有人让鸟啄签出来,主人给路人算命的;鸟在杆子上倒挂金钩玩杂技的;还有让鸟唱歌的。她有什么特长,鸟才能学什么呀,第一个不行,她不会算命;第二项教起来难度大,她上学时最怕上单双杠了,一点体会早就忘光了;第三呢,自己还五音不全哩,怎么教鸟?望着被清冷的月光照亮的窗帘,她忽然想起了“床前明月光”的诗句。外孙女两岁时跟着她背唐诗,到四岁都会背一百首了,隔壁左右邻居哪个不羡慕哟?这时,那好听的童声仿佛在耳畔响起。张秋娥心里像被拨亮的油灯一样,一下亮堂起来,她要把这两只八哥训练得会背唐诗。
第二天一早,她翻出十多年前为外孙女买的《少儿唐诗一百首》,想起当年搂着外孙女一首一首地教她背唐诗的情景,张秋娥不禁有一些惆怅。那时候她走到哪儿,小家伙就跟到哪儿,包括她上厕所。日子过得真快呀。
两只八哥饱食终日无忧无虑的生活结束了。张秋娥把两个鸟笼清理干净,未等它们吃几口食,便把食槽从笼中抽了出来,两只八哥急得直叫唤。两个鸟笼并排放在阳台的地上,张秋娥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左手捏着《少儿唐诗一百首》,右手拿着一双筷子,脚边放一只碗,倒一些面包虫。她对两只八哥说,今天开始学背诗,只背题目和作者,谁学得快,奖面包虫吃,学不会,饿肚子。她威严地用筷子敲了敲大八哥的鸟笼,让它集中思想。为了便于教学,她正式命名大八哥为老大,小八哥为老二,就像兄弟俩一样,叫起来也方便。教学开始:
“静夜思。”张秋娥用筷子指着老大。
“静思。”老大说。
“不对,是静夜思。”
“不对。”
“不是不对,是静夜思。”
老大瞄着张秋娥充满疑惑,等着她再一次开口。
“静、夜、思。”
“静、夜。”老大吭了一下,“思”字没说出来。
“静、夜、思。”
“静、思。”
“静、夜、思。”
“静、思。”老大像钻进了牛角尖。
张秋娥改变策略,拿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只面包虫喂老大,“不错,再努力。”她看了一下钟,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好了,先休息一会儿。”她对两只八哥说。
经过课间休息,老大的脑子要清醒多了。
“静、夜、思。”张秋娥就像一位乐队指挥,有起伏地挥舞筷子。
“静、夜、思。”老大没有让人失望,这一次念得很清楚。
接下来,老大学诗的热情慢慢弱下来,张秋娥的喉咙也干得快冒烟了。万事开头难,张秋娥认为今天还不错,不仅开了头,而且开了个好头。她一看,已经到中午了,宣布上午的课结束,自由活动。她说,下课。两只八哥也学着说,下课。
吃食、洗澡、晒羽毛,两只八哥比往常显得高兴。
新的一天,张秋娥的教学活动又开始了。这一次,她按照头天晚上想好的法子,先教老二。昨天它听得多,今天学起来一定快,让老大在一旁先听一遍,先熟悉句子,形成比学赶帮超的局面。
“静、夜、思。”张秋娥只教了三遍,老二就基本能念出了大概。看来八哥跟人一样,年龄小一点,记忆力要好一些。张秋娥做事比较认真,又巩固了几遍,就按书本往下教。
“作者。”张秋娥念。
“作者。”老二一下子就记住了。张秋娥爽快地拈了一条面包虫递进笼子里。照着书,她接着念:“唐·李白。”
“唐李白。”老二再接再厉,一下子脱口而出。它昂昂头,洋洋自得。没想到,这一次却没有得到奖赏。张秋娥纠正说:“唐·李白,不是唐李白,唐·李白。”
“唐李白。”老二继续念。
“唐·李白。”
“唐李白。”
“唐·李白。”
“唐李白。”
“唐·李白。”
“唐李白。”
“笨蛋,停。下课,没虫子吃。”张秋娥说完,把笼顶敲得啪啪响。
“笨蛋。”老大幸灾乐祸道。
张秋娥对老大说,你不要得意,学不会,挨饿。她叹了口气,想起了胖孙子,孙子能吃会睡,但从小什么都学得慢,同样是两岁教他唐诗,一首诗恨不得教半年,到四岁时也才会背五首,教了前面忘后面,她后来就放弃了。现在孙子的学习也让人发愁,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不晓得能考上普通高中不?如果当时自己再耐心一点,孙子说不定能多学点咧。
她又开始教老大,说:“跟着我的节奏来。”
“作者。”
“作者。”老大刚才听得多,“作者”这一关一次过,得到了一条虫子。
“唐·李白”这一关,搞了三四个来回也过了。张秋娥直夸老大聪明,接连喂了两条虫子给它。老大故意把头对着老二,把虫子一点点、一点点悠闲地吞进去,馋得老二直扑鸟笼。张秋娥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她轻松地站起来宣布休息。
张秋娥把教外孙女和孙子的招数全拿了出来,在玩中学,在学中玩,但比当年更有耐心。两只八哥,谁学得好,谁就可以离开笼子在阳台上放风,站在栏杆上边玩边学。有时,它们也飞到晒衣架上边晒太阳边背诗。邻居们听张秋娥每天在阳台上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觉得很新奇,弄清她是在教八哥学唐诗就觉得更新奇,纷纷围观她给八哥上课。大家都说好玩,好玩。当然,也有个别邻居嫌闹人,烦不过,说她有病。
五
八哥跟人一样喜欢群居,也喜欢凑热闹。张秋娥阳台上的教学活动,还引来了一群自由飞翔的八哥。少的时候有七八只,多的时候有二十只左右,当然,其中混着其他的鸟儿。它们主要是冲着鸟食来的。
张秋娥在教学时,视课堂表现对老大、老二给予虫子奖赏。有时,她把虫子放在阳台的台面上,有时她把虫子往空中扔,老大、老二和被招来的其他鸟就会“啪啦啪啦”拍起翅膀一哄而起享受抢食的快乐。每天有上十只八哥像小飞机一样在晒衣架中间翻上飞下,有时还在空中投弹般拉屎,把楼下晒的被子、床单全都溅成花花的了。
五楼的陈老头首先找上来,不满地斥责:“这儿又不是东湖鸟语林,这样瞎搞太没公德了!”
张秋娥打开门瞄着他说:“你好。”
“我能好吗?你看这衣裳上的鸟屎。”陈老头抖动手上有鸟屎渍的内衣愤怒地说。
“不是我,不是我。”
“你当然拉不出这样的屎,是你养的八哥拉的。”
张秋娥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三楼、四楼的邻居也陆续找上来怒气冲冲地说:
“你这样瞎搞,搞得大家都得禽流感,你负得起责吗?”
“不会,不会,怎么会?”
他们不听她解释,警告她:“如果再把那些鸟儿招来,不管是你养的八哥还是野鸟,一律用篙子打,用灭蚊剂喷,搞死了莫怪。”
张秋娥被激怒了,她像八哥一样往前蹦了一步,眼睛发直大声叫起来:“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顺势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邻居们一看这阵势,怕闹出人命,吓得下楼赶紧给她儿子打电话,说再不管他妈养八哥的事,她妈就快成八哥了,现在已经是人不人鸟不鸟的了,最好送她到医院精神科去看一看。
儿子接了电话答应先了解情况再说,下班之后一定回家看一看。不巧,下午来了几位客户,结果,饭局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儿子只好打电话回去:
“妈。”
“哎。”
“你还好吧,没什么事吧?”
“还好。”
“晚上都吃的什么呀?”
“面。”
“我给你买的蜂胶呢,在吃吗?”
“吃哩。”
“降压药呢, 在吃吗?”
“吃哩。”
“给你的钱别省着,水果呢,每天在坚持吃吗?”
“吃哩。”
“八哥呢?”
“养哩。”
“邻居有意见。”
“晓得。”
“不养了吧。”
“不行。”
“那,我回来再说。”
“好吧。”
挂了电话,儿子搓了搓有些凉意的手,坐着发呆。他回忆与母亲的对话,还真有点与八哥对话的味儿。他心里一阵发紧。
儿子准备第二天下班就回家看看妈的,一上班,老板就让他赶紧出差,去解决一起复杂的质量异议,儿子为难地说,自己又不是技术人员,单位和家里都有好多事,能否换个人去。老板斩钉截铁地说,你陪着技术人员一起,不去,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
楼下住户拿篙子轰过鸟,也拿灭蚊剂喷过鸟。但张秋娥只要把八哥放出去,就会引来群鸟参与背诗活动,积极抢食和拉屎。邻居们背后骂张秋娥是八哥婆,上下楼碰了面也是冷眼相对。
儿子出差回来,难得见儿子的面,张秋娥挺高兴,连着用八哥腔说:“你好,欢迎。”两只八哥也在阳台上凑热闹:“你好,你好。”儿子看着妈妈像鸟一样一颠一颠走进厨房为他倒水,眼睛不禁有些发潮。
儿子刚一提出让她不要把八哥放到阳台上背诗,张秋娥就不做声了,而且也不看儿子。儿子说,远亲不如近邻,您这样搞法,邻里不和睦,对自己没得好处……无论儿子说什么,张秋娥都不做声。儿子急了,打电话给姐姐,想要姐姐来跟老娘做工作,但姐姐没接电话,掐断了,发信息来:在开会,有什么事?
儿子在他妈面前烦躁地走来走去,然后一甩手说:我不管了,随你么样搞,出了问题你自己负责!
六
一晃,一年过去了。
八哥老大、老二已经背会了《静夜思》。张秋娥想好了,先巩固一段时间,再让它们合起来背诵,也就是老大背一、三句,老二背二、四句,避免八哥学诗的枯燥,也为自己增加一些生活的趣味。
深秋的一天,阳光洒满阳台,照在身上暖暖的。趁八哥们在晒衣架上休息嬉戏,张秋娥把被子、褥子拿出来晾晒。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让被褥多吸收一些太阳的光和热,以抵挡即将到来的冬天。武汉的冬天其实是很冷的,屋里屋外几乎一样的温度。她一个人,更需要把被窝弄得暖和一些。
她把篙子的一头搁在阳台上,另一头搁在两个摞起来的凳子上,准备把被子搭在上面。
她不禁想起孩子们为她抬篙子晒被子的情景。那时,她不但年轻有劲儿,而且育有一儿一女。这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中是令人十分艳羡的。那会儿,女人生孩子多,只生两个又有儿有女的少。因此,她走到哪里都是挺胸昂头骄傲得不行。儿女双全的她,经常被人请去为结婚的新人上新被子,铺婚床。在大红绸缎的映衬下,张秋娥幸福得满脸泛光。大伙都说,张秋娥真是有福之人,儿女双全,日后一定有享不尽的清福。
那时,张秋娥的女儿、儿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每当她晒衣被时,姐弟俩都抢着抬篙子,张秋娥精神抖擞地站在中间,把被子搭上去抻平展,然后走到孩子身边,接过竹篙,右手握住一头,左手把被角招上去,像擎大旗一样,把篙子的另一头抬得高高的,紧走两步,有力地把整个被子伸出阳台,稳稳当当地落在晒衣架上,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一眨眼,就到了树大分桠、人大分家的时候,儿女们翅膀长硬了,从她的身边飞走了。张秋娥儿女双全的幸福感也随着岁月不知不觉消失了。
现在,张秋娥独自一人把被子搭上了篙子,一点点地拉齐,把被角招起来,用左臂抬起篙子,右手压下篙子后端,就像一个疲惫的垂钓老人,费力地、摇摇晃晃地翘起鱼竿。当她一脚踏上阳台边的小凳子时,脚下一滑,凳子忽然侧翻,张秋娥连同被子一起摔倒了,仰面躺在地上。篙子弹到晒衣架上落了下去,排排坐的八哥们惊飞起来,一阵鸣叫。八哥老大、老二在惊惶失措地啾鸣一阵之后,飞回阳台。
张秋娥意识还比较清醒,可腰椎处钻心地痛,下半身好像已不是她的了,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痛苦地呻吟:“哎哟,救命。”八哥老大、老二落到张秋娥的身上急得直叫:“救命,救命。”
那一群八哥有的在张秋娥的阳台上方盘旋;有的扒在左邻右舍的窗台上,不断地发出“救命”的叫声。邻居们以为是张秋娥使坏,大骂她是个丧门星,这是在教八哥报丧呵,晦气。有几个邻居伸出竹篙和叉棍,驱赶靠拢的八哥。
张秋娥镇静下来,对八哥老大、老二说:“哎哟,别叫。”它们跟着说:“别叫,别叫。”她用手一摸口袋,松了一口气,万幸,手机还在身上。她把手机举在眼前,摁下了120。
“你好,这里是120。”对方很有礼貌地说。
“你好。”
“需要什么帮助,请告知具体情况。”
“摔倒。”
对方听了半天没听清楚,又对着话筒问了几遍。听到的好像是“拽倒”,又好像是“摔倒”。
“你好,这里是120。”对方不厌其烦。
“你好。”
“怎么不好?”
“摔倒。”
“在哪里?”
张秋娥的心里明白,对方想知道她的具体地址。可是这一年多来,除了与八哥对话之外,她好久都没有张嘴与人说话了,那再熟悉不过的街区、门牌号码,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她试着再一次张了张嘴,还是只能说出些简单的词汇。
“救命,救命。”张秋娥对着手机说。
“救命,救命。”八哥老大、老二站在她身旁一声接一声地高叫。
120那端很负责,换了一个人接电话。
“你在哪里?”
“六楼。”张秋娥憋了半天才说出来。
“六楼。”八哥老大、老二大也跟着说。
“六楼?”
“对,六楼。”
那个人又认真地听了一会儿,然后愤怒地说:
“怎么听,都像是八哥在说话呵。都是些什么鸟人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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