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麦
1
妈妈做出决定,我们将迁居南方,去做城市人。
父亲说,南方比北方好,天天吃米饭,顿顿吃猪肉,走上几步远就是长江水,往东一望就看见黄金山。长江里日夜都有冒烟的大轮船在跑,黄金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黄金,工人们大车小车地往山下运。
父亲最后那句话极具煽动性,糊弄村内没出过远门的人很有效果。但我不会跟着盲目激动。我借了初二的地理书仔细研查过,父亲所在的那个地方主要产铜。跟铁比,铜也算是贵金属了,光泽跟黄金很像,但它绝不是黄金。
坐在门槛上,我用食指抵着大黑狗的脑袋,语重心长地对它说,知道子弹吗?子弹就是用铜做的,嘭的一声,就能打烂你的狗头。可大黑狗并不害怕,还巴结地舔我手背,黏黏糊糊的很痒心。我恼怒地把它推开,大黑狗很识趣,马上趴地上老实了。
我已在芦村住了十三年,为啥非要去遥远的狗屁南方呢?我觉得去南方是他们的事,跟我无关。我情愿独自留在老宅里,与奶奶的魂魄守在一起。
父亲打来电报,他两周后将去南京出差,如果妈妈能算好时间,大家就可以在南京相聚,然后共赴黄金城。妈妈去意已定,她辞去民办教师的职位,并把一些杂物散发给邻居,只带一件皮箱和两个大包。皮箱是妈妈最贵重的嫁妆,装了一些重要的物品;大包里则是必带的衣服,里面还夹了两块匾,一块是学校送的,另一块是学生们送的。学生们送的那块在长途车上颠碎了,只得遗弃在蚌埠的一条马路边。
剩下的这块老师们送的匾,母亲又用衣物把它多裹了一层,总算完整地带到目的地。后来,这块匾被挂在我们南方的平房里,每天早晨,大家都用它来照自己。我觉得,它似乎有漫不经心的魔力,我感觉自己不是长大的,倒好像是被它慢慢照大的一样。
2
这天,妈妈从外面回来,她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家就要添一口人了,你高兴吗?妈妈的话使我莫名其妙,难道……我可不敢对她说什么放肆的话,趁妈妈进屋我就溜出去了。
不久真相大白,消息像长了翅膀,飞翔在芦村上空。我开始羞于出门,并希望快点动身,离开这些喜欢煽风点火的家伙。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人,跟妈妈吹风说,南方女孩大都刁蛮任性,对长辈也不孝顺。于是,那些人就建议妈妈为我提前物色个北方媳妇,并把她带到南方去,还美言说是一举两得。万万没想到,妈妈不仅付诸实施,而且还选了那个叫丁小兰的女孩,这使所有芦村人都大跌眼镜。我突然觉得长大顶没意思。
大家都说丁小兰是个野孩子,她跟奶奶住在一起,她像石猴子孙悟空一样,从来都没见过她的爹娘。可是,谁都应该有父母的,小猪小狗们都有,丁小兰也不该例外。有关她身世的话题,其实在芦村一直是个禁忌。丁小兰与奶奶相依为命,她只上了三年小学,她是芦村最勤快的女孩子。只是,去年她奶奶老死了,丁小兰哭得很凶,好像天塌了似的。我想,在世上,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她奶奶当然是她的天。
屋子小,我们一群人站在门外。妈妈扶着我的肩膀,仿佛不这样,她就会站不住,她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抓得我都有些疼了,但我没喊。老白毛奶奶瘪着嘴说,这孩子命真苦,以后再没有谁会像她奶奶那样疼她了。
虽然丁小兰还有一个叔叔、一个大爷和一个二大爷,但他们谁都不愿收养丁小兰。不愿收养是一码事,但她叔伯依然是她叔伯。妈妈有了想法后,就去挨家说事。没想到,他们说,只要小兰愿意,他们根本就没意见,还说小兰能跟你们去当城里人,那是她前生修来的福气。
妈妈去找丁小兰说这事,她一听先愣了一下,然后嘴一歪就咩咩地哭起来。妈妈说,小兰,你别哭,你要是不情愿的话,没人会逼你的。
丁小兰停住哭,说,俺奶现在也没有了,你要是不嫌弃俺,俺愿意跟你去,你叫俺做啥俺就做啥。
她这一说,把妈妈也说哭了。路过的人以为有啥事,进去一看心也酸了,出来对外面人说,没事没事,人家娘俩没事在练哭呢。大家就笑着散开了。
芦村的大人们再看见我,就开始嘻嘻哈哈地拿这说事了。最使我气恼的是,几个好伙伴也跟着瞎说。我捡起一根棍子就去撵他们,他们一边笑一边撒腿往前跑。我跑着跑着劲一松就停住了,我突然就觉得在芦村很孤独,这一切都是因为丁小兰,也怪妈妈多事。
我十三岁了,我知道娶媳妇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大事。但是,不管妈妈要丁小兰当女儿,还是做其他什么,我都觉得她实在是任性和鲁莽。
我大声对妈妈说,我不同意!
妈妈说,你不同意啥呀?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妈妈把脸一沉,你不说,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啥事呢?
我气得快要哭了,你知道的,大家都说丁小兰是个野孩子!我不同意她跟我们走!
不许胡说,她不是野孩子,她爹娘只是死得早。妈妈缓和一下口气,又说,你觉得她心眼坏吗?
我想了想说,那倒不坏。
妈妈说,那你觉得她干活懒吗?
我说,那倒不懒。
妈妈说,那你觉得她长得丑吗?
我突然发觉妈妈这些问题都是陷阱,我就气鼓鼓地梗起脖子,瞪着眼睛,紧闭嘴巴再不答话了。但我在心里说,她要是丑,那村里其他女孩就都是丑八怪了。
妈妈不再问了,她笑着说,傻小子,这不就对了嘛!
我气得一转身跑出门,跑到田野的高岗上。我躺在枯草上发呆,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是一大块豆地,散发出一股作物的腥气,一些虫子在里面鸣叫着。
“陈小山!”一个女孩的喊声。我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兰。我猛地站起来,冲她嚷:“别叫俺!”说完我扭头就跑。她一点也没生气,仍跟在后面喊:“小山,小山,婶子叫俺喊你回家吃饭呢。”
我走在秋天漆黑的田野上,好像一个流浪者。不知何时,一个人站在我身后,似乎是一直跟着我一样,那熟悉亲切的气味令我感到安全。她搂着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小兰在芦村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我想把她当女儿带走,她比你还大两岁呢,难道你不高兴有个姐吗?再说,他们那样说也没有啥恶意呀,小兰难道不是个好孩子吗?”
我在黑暗中听着妈妈的话,心里忽然就平静下来了。我突然很向往陌生的南方,真想趁着这夜色即刻动身远行。
3
去南方这年,我妹妹陈小花五岁,也就是说,妈妈现在有两个闺女了。
妈妈和我拿着行李,丁小兰背着陈小花。我们走到芦村鱼顶街的十字路口时,街上看热闹的人把那里都堵住了。妈妈不得不跟人群打招呼。我和丁小兰都面无表情,可陈小花在丁小兰的背上却哇啦哇啦地叫着,我真想捂住她的小嘴。
我们终于走过鱼顶街,来到芦村南头的小石桥,桥下是清澈的芦河,河里有小鱼在游动。我们在这歇了一会,然后继续往南走。前面有个小村庄在等我们。我们将在姥姥家住上一夜,次日才去城里搭开往蚌埠的汽车。妈妈肯定有许多话要跟姥姥讲。可是我无所谓,我跟谁都无话可讲。
我们芦村离黄金城足有一千多里,须跨越一条大河和一条大江。大河叫淮河,大江叫长江,其间被忽略过去的小河更是不计其数。后来,当我徜徉在那条肮脏狭窄的陌生街道上时,我突然想起了我遥远的芦村,瞬间有种混沌的感觉,似乎丧失了方位感,我不知道我的芦村在哪。我跑回家问妈妈,芦村在哪?咱芦村在哪方?妈妈用手指着北方,说,就在那方呀,它不会跑掉的。但我后来始终觉得,芦村真的被我们弄丢了,永远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我们坐汽车到蚌埠,然后换乘火车,一路往南、往南。短暂的新鲜和好奇,逐渐被路途的漫长和无聊消耗殆尽。我就总感到困,一困我就睡着了。我其实是一路做梦到南京的。在梦里,我走在芦村宽阔的田野上,走在窄窄的鱼顶街上,许多陌生而熟悉的人对我微笑,或者做着我不能理解的鬼脸。突然风刮来,沙尘漫天飞扬,那只丢在姥姥家的黑狗,狂叫着挣断绳子,像一匹骏马往南奔驰。它的黑毛乌黑油亮,它吭哧吭哧地张大嘴巴,露出里面匕首般的牙齿。它的嘴巴张得很大,就像小孩咧着嘴在哭,又像在喊我一样。
蒙眬中,我被妈妈推醒,她说,火车马上就到长江大桥了!你不是一直吵着要看南京长江大桥吗?好似被寒风激了一下,我急忙站起来,把头凑到车窗边,使劲往外瞅,但什么也看不见。妈妈笑着说,我只是提前喊你,现在火车还没到引桥呢。等会上了引桥,就到正桥了。于是我耐心等待。可火车乘警突然出现,还跟着一些女乘务员,他们一边走,一边喊,大家配合一下,都把车窗关上。
我愣怔地看着旁边一个男人双手各摁住两边的小铁柄,把两扇车窗玻璃啪地往下一拉,车窗就被紧紧关上了。我不懂为啥要关上车窗,是因为现在是夜晚吗?我使劲想也没想明白。透过车窗的双层玻璃,我茫然瞅着外面,黑漆漆的,偶尔几粒微火快速后退。
丁小兰也很失望,却使劲往外瞅着,也不知她瞅见啥没有。陈小花在妈妈怀里睡得很香,我看看她无忧无虑的睡相,就也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火车到南京站,我们下了火车,走出狭窄拥挤的出站口,就看见父亲了。父亲很高兴,他咧着大嘴呵呵地傻笑。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冷酷地瞅着他,不发一言。妈妈说,还笑?快帮我拎行李,我胳膊快要断了。
父亲先在我头上打了一下,然后轻轻拍拍丁小兰的头。父亲说,真好呀!白捡了个闺女,还不喊我。我看见丁小兰脸红了,她嘴巴张了张,却啥也没喊出来。
父亲把我们带到小饭馆吃饭。从小饭馆出来,我们坐夜班的电车来到南京城南。妈妈对我和丁小兰说,记着,这个车站叫中华门车站,从这里就能坐上开往黄金城的火车。
这个候车室比先前那个小多了,我们坐在木头长椅上,一直等到深夜,才跟随人群登上开往黄金城的火车。火车咔嚓咔嚓地开着,丁小兰凝望着窗外。爸爸靠在座位上鼾声如雷,妈妈不能睡,她抱着酣眠的陈小花,还得照看行李。
我低声问妈妈,火车在往哪开呢?
妈妈说,当然是往黄金城开呀。
我说,我咋觉着是往北开的呢?
妈妈说,以后会有机会回去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丁小兰扭头看我们,但她没有插话。我听着火车单调的咔嚓声,慢慢睡着了。
我做梦了。我独自走在芦村北地的麦田里,那些青幽幽的麦穗,随风如梦般摇曳。它们又如小鸟一样,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每一株麦穗上,都长着一只眼睛,生动而调皮地盯着我,那眼睛一眨一眨的。我生气了,大声喊,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妈妈把我推醒,说,你喊什么呢?做梦了吧?看,黄金城到了!
我揉揉眼,扭头看着车窗外的黄金城。我在朦胧天光中看见的这座小城,好像一个满身灰不溜秋的人。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象中的城市。
我们从火车上下来,火车头突然喷出一股白汽,我回头吃惊地望着,它是那么野蛮强大。此时,我忽然感到不知身在何处,四周被蒸腾的白雾缭绕着。妈妈使劲拽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跟着继续走。
在马路边,我们等公共汽车。等了很久,才来了一辆车子,很多人一拥而上,它突然开动,大家站立不稳,前仰后合,有人骂有人笑。我只是看着窗外低矮的灰色建筑,看着那种后来才知道叫法国梧桐的大树,还有街上的南方人。
丁小兰也在往外望,早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细细的茸毛清晰可辨。她似乎察觉我在看她,就转过视线来,对我笑了一下,那笑有些欣喜和羞涩。
我急忙掉过脸来,这个傻妮子要真是我亲姐就好了。
4
我们在一个偏僻的车站下车,走上一条小马路。这条路越往前走越差,走到江边时,父亲带我们翻过右边的铁轨,就看见下面有几排红砖平房,我突然闻到了米饭和炒菜的香味。不大一会儿,空地上就站满了人,他们从各自的平房里出来,有的跟父亲打招呼,有的坏笑着,也有沉默的。几个皮肤黑黝黝的男孩子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丁小兰第一次出远门,她看到这些陌生的南蛮子,早怕羞地躲在妈妈身后了。我注意到,丁小兰的脸是红彤彤的。我轻蔑地想,不就是一群南蛮子?看把你吓成什么样了。
父亲像个胜利的将军一样走在前面,不时哼哼哈哈地应付着那些陌生人。而我们走在他后面,似乎是他的战利品。妈妈似乎也架不住陌生人审视的眼光。我觉得妈妈羞涩的样子跟丁小兰一样好看。我突然快步走到妈妈和丁小兰前面,要替她们阻挡住那些可恶的眼光。我冷冷地打量着周围的陌生人。
一个魁梧的男人大声地对父亲喊,嗨!大老陈,这小子就是小山吧,怎么看着凶巴巴的,好像要找人打架一样呢?父亲笑得像一朵花一样,连连说,是的,这就是我那傻小子!小山,快喊伯伯!我的嘴巴根本没动,心里想,我才不会喊他呢。
来到父亲宿舍后,我心里顿时失望到极点。父亲的宿舍跟鸽子笼一样,我站在里面一下子就觉得呼吸急促了。我太累了,一屁股坐到一只方凳上。我不说话,谁也不看。丁小兰局促地站在门边,陈小花却快乐地跑来跑去。
父亲干笑一下,给自己打圆场说,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妈妈有些不高兴,她问,不是说房子已经弄好了吗?这,这一大家子怎么住呢?父亲把手一挥,说,先吃饭,睡觉的地方自然会有。小山,跟我去食堂打饭!母亲一屁股坐下来,眼睛斜睨着父亲,说,货到地头死,我们娘四个上当了。
父亲拿了锅碗碟,一把拽住我的手,我们走出去。丁小兰突然在后面说,我也去。父亲回头欣喜地说,好啊!走。陈小花看我们都走了,也要跟着去。妈妈一把把她抱住了。她就发疯似的大哭起来。父亲说,乖乖,这小妮子脾气还蛮大的呢。
我心里想,丁小兰倒是不认生呢。跟父亲来到食堂,大厅里没有一个人。父亲带我们直奔后堂。一个胖胖的戴着卫生帽的四十来岁的男人迎过来,说,大陈,才回来吧,还没吃饭?哟,这是你闺女和儿子吧!乖乖,都这么大了。父亲一边跟他打哈哈,一边抽出香烟递给他。胖男人抽着烟给我们打饭菜,我真担心他把烟灰掉到饭菜上。父亲倒不在意,还乐呵呵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从食堂出来,三个人的手里都是满满的,小心翼翼地往父亲的宿舍走。妈妈已经把小餐桌拉开,饭菜摆好,大家都饿了,开始吃起来。父亲吃得快,吃完后,他说,我得到单位去一下,你们慢慢吃,吃过先歇着,等我回来!哦,对了,出门往东走,有个自来水龙头。
妈妈没接话茬,父亲就出去了。我们吃完,丁小兰抢着把碗碟端到外面去洗。妈妈坚决拦住她,说,今天不要你洗,你洗的时候在后面呢!妈妈出去洗锅碗,陈小花在地上自个玩。丁小兰自言自语地说,我能洗干净的。我没搭理她,不关我事。
丁小兰站在屋里,最后把目光投到了写字台上,上面是一整块厚玻璃,下面压了一张从杂志上撕下的1983年的年历,还有一些邮票。最引人注目的是父亲的几张照片,有他单人的,也有合影的。有一张背景是南京长江大桥,另一张背景是武汉长江大桥,还有一张是在杭州西湖边的。照片上都有字,好似生怕别人不知道那地方一样。丁小兰兴奋地说,叔叔可真神气呀!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怪声怪气地说,你说错了,不是叔叔,你应该说,爸爸好神气呀!
我看见丁小兰的脸腾地红了,然后又变白了。她慢慢在板凳上坐下来,样子有些愣怔。后来,她对我细声细语地说,你不欢迎我来你们家吗?如果,你真不欢迎我,明天我就跟婶子说,我还回芦村去。她说到回芦村时,声音就哽咽了,然后哭起来。我吃惊地看着她,泪珠从她眼里涌出来。那泪珠开始小,慢慢变大,然后就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有些发慌了,说,哎,你哭啥呢?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吗?你想喊啥就喊啥,我才懒得管呢。陈小花蹲在地上玩,听见丁小兰哭了,也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别哭,哥哥是坏蛋,等会叫妈妈打他。我对着陈小花瞪了一眼。她不怕我,也对我翻了一个白眼。妈妈这时进来,一看丁小兰就怔住了,她板起脸向着我,你怎么欺负小兰了?你还真能呢!我看妈妈怒气冲冲的样子,赶紧跑了出去。
我来到外面,没有一个人影子,南方火辣辣的太阳照着我。我走到西边的铁道边,正好一列火车轰隆隆往码头开过来。我一看见火车就热血沸腾了。火车头把七八节车皮丢在码头边的铁道上,又轰隆隆地开走了。
我穿过铁道来到江边。离岸几十米远的地方,停着几条驳船,船上装着小山一样的矿石。码头上有一艘巨大的趸船,趸船上有一台碉堡一样的大吊车,吊车的长胳膊转过来转过去,抓斗每次转到那个钢铁大漏斗的上面时,就会自动打开。那个漏斗好像一个无底洞,因为总也不能被填满。
沿着江岸往北,我看见南边的几个码头都很忙碌,而最北边的一座小码头静悄悄的,趸船锈迹斑斑,就像漂在水上的一座钢铁废墟。我突然想沿着那窄窄的栈桥走上去看看。于是我向着小码头奔跑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爬到趸船上。行船带起的浪花不断冲击着趸船,我摇晃着有些站立不稳。
我站在船舷处撒尿,尿液划着弧线冲进江水里。我想,也许一夜间,我的尿就会流到南京。我提好裤子,回头撞见船舱上一个洞开的窗户,外面阳光太烈,里面却黑得啥也看不见。我好奇地走上前,把头伸进去张望,吓得差点喊出声来,一张脸印在窗户里。那张脸上满是皱纹,眼神空洞而冷漠,我心惊胆颤。
我拔腿就往岸上跑,双脚啪嗒啪嗒地敲击着栈桥,似乎能感到那些铁锈被哗哗地震落在江水里。跑到江岸小马路上时,我的心还在扑通直跳。
5
晚上,父亲从外面买来一些卤菜,又在食堂里打了米饭和素菜。吃完晚饭后,妈妈看似有些烦躁。父亲的宿舍小得像个鸽笼子。父亲在抽烟,快烧着手了还不丢。妈妈对他说,你信里不是说房子搞好了吗?
父亲把烟掐灭,说,本来是要分给半间的,不是有比咱更困难的吗?领导说先克服一下,年底前肯定会协调半间给咱的。
妈妈打断他,好,你发扬风格我不管,那今晚就把我们挂在墙上睡吧。
父亲笑了,说,看看,我就知道你急了,我早就安排好了,刘大民家里有事,他回四川老家了,可能要一个月才回来,我早跟他商量好了,他答应把宿舍先借给我们住。
妈妈说,那以后呢?
父亲的脸拉了下来,冷冷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自有办法,不会让你们娘四个睡到外面的。
妈妈看父亲生气了,叹了口气,说,唉!货到地头死,随你吧。
父亲站起来,说,小山小兰跟我来,我带你们认认刘叔叔的宿舍去。
我坐在地上不动,嘴里嘀咕着说,我不跟女孩子睡一屋,我要自己睡。父亲想也没想地说,你个破小子,好啊,那你来时,怎么不把你那西屋也背来呢?
我愣愣地望着父亲,不敢做声。小兰一直沉默着,视线在我们仨身上换来换去。陈小花在玩一个狗熊玩具,她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没有兴趣。
这时,妈妈噗嗤一声笑了,气氛似乎缓和一些。妈妈说,这里不比咱家,这是单位,不是说要啥就马上能要啥的,咱暂时先凑合凑合,以后总会有办法的。
我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来呢。
我们仨刚出门走了十几步,妈妈抱着陈小花追出来,说,我跟你们一道看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只有从各家门缝里透出一点昏暗的光线,父亲在前面走着,我们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那间房子在父亲宿舍的后一栋,靠近西侧的最边上。
父亲开门进去,拉亮电灯,我们走进去。屋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妈妈捂住鼻子,连说,这个人真脏。然后,妈妈就收拾起来。我一看那张单人床就傻了,叫起来,这怎么睡!
小兰的脸上也满是惊异的表情。父亲不高兴地说,就你臭小子事多,要不怎么叫凑合凑合呢。妈妈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转身对父亲说,你回去把我从老家带的那床新被子和新垫单拿过来!
父亲转身去了。我站在角落里生着闷气。小兰站在妈妈身后,一直都不吭声。父亲回来,妈妈把床铺弄好。父亲把钥匙递给小兰,说,你来保管钥匙,小山不听话,你告诉我,我来揍他。
我说,你现在就揍我吧!反正我不跟她睡一张床!
我以为父亲会发火,可能会揍我一顿。可是,他竟然笑了,说,好,我批准,那你小子就坐一夜吧。
妈妈板着脸,说,小兰是你姐,你跟你姐睡一张床怎么不行呢?何况这是暂时的。咱芦村的张大麻子家小孩多,姐弟四个不都是挤在一张床上?
丁小兰有些脸红,但她仍从父亲手里接过钥匙,并认真地把它系在自己的裤带上。我说,她又不是我亲姐。
妈妈一听,双手把腰一叉,生气地说,你个熊孩子,给我好好听着,从今以后,小兰就是你亲姐了。从今晚起,丁小兰就叫陈小兰了。明天你爸就给咱上户口去。以后,你叫她姐,她叫你弟。你还给我记住了,以后,不准在外面胡说八道。你要是敢瞎说,看我叫你爸把你扔到长江里喂鱼去,你信不信!
我一下子呆住了,妈妈从没这样发过火,我闭住嘴不吭声了。妈妈又在屋里检查一番,叮咛了小兰几句话,才抱着陈小花和父亲一道走出去。陈小花这时嚷嚷起来了,也非要睡这屋。小兰说,就让小花睡这吧。父亲马上也随着说,小兰说得对,挤挤就挤挤吧,叫他们小孩子挤着也热闹。
陈小花在妈妈怀里乱动,妈妈气得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你这妮子真烦人。陈小花趁机从妈妈怀里挣脱出来,三下五除二地蹬掉鞋子,跳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住,生怕谁再把她拉走一样。妈妈无可奈何。父亲说,这妮子长大了肯定厉害。
爸妈走后,屋里只剩我们仨了。这个叫刘大民的叔叔屋里很凌乱,看上去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个写字台也脏兮兮的,上面没有压玻璃板,更没有照片什么的,总之是没有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即使现在这个屋子里有稀世珍宝,我也没有兴趣。我呆呆地坐着,看着石灰墙上的裂缝,不吭声。我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小兰却俨然是这屋子的主人了,她把一些东西往角落里挪,好使屋子显得更大一些。陈小花屁颠屁颠地在她后面,也跟着瞎忙。最后,再也没有什么可忙碌的了,小兰才犹犹豫豫地对我说,小山,你睡里边,我带小花睡外边。小山,你现在可困?
我没好气地说,我不困。你们要睡就睡,别管我。她大概真的困了,犹豫了一小会,终于熬不住,和陈小花脱掉外衣,钻进被窝里睡了。她把陈小花护在里面,自己身子却尽量往外靠,被子也仅仅只盖住她身体。显然,里面的空间和被子是留给我的。
我突然瞪着眼,说,你们俩,睡里面去。她吃了一惊,惶恐地看看我,终于还是顺从地把陈小花往里挪,自己紧紧挨着陈小花,脸朝墙侧身躺着。陈小花白天疯狠了,一会就睡着了。我发现角落里有一堆杂物,于是蹲下身翻拣起来。
突然我听见小兰好像在轻轻地哭。我气急败坏地说,哎,丁小兰,你哭什么?我想起妈妈刚才说,她从今晚开始就叫陈小兰了。我又改口说,陈小兰,你哭什么哭,我只是让你睡在里面,又没有欺负你,你到底哭什么?你是想让我爸打我一顿你就高兴了吧!
她不哭了,慢慢转过来,露出一张泪脸,细声细语地说,小山,叔和婶子都好,你其实也好,可是你为啥就不喜欢我呢?你不要听咱村里那些人瞎说,我来这真不是给你当媳妇的,我比你还大两岁呢,婶子刚才不是也说了,我以后就是你亲姐了。我撇着嘴,不屑地说,哼,我才不会要你做媳妇呢。你把眼泪擦擦吧,你把咱那新被子都弄湿了。她从被窝里拿出一只手,用手背在脸上蹭着。然后,她就轻轻笑了。
我突然诡秘地对她说,哎!你想回咱芦村吗?不如,咱们俩今晚偷偷跑掉,叫陈小花一个人在这睡。明天天一亮,保准叫他们吓一跳。我觉得还是咱芦村好,你说呢?不料她使劲摇摇头,非常坚定地说,我不想回去,我来了就不回去了,我死也不会回芦村了。
她的回答令我意外,我很失望。我不愿搭理她了。我说,那你也睡吧,有我在别怕,今晚上我看着你们睡。她不解地看看我,到底没再说什么,闭上了眼睛。看来,她真是很困倦了,不一会,我就听见她轻轻的鼾声。
原来女孩也会打呼噜。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
我在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里发现了一堆工具和螺丝等杂物,立刻对它们有了兴趣,于是在里面兴奋地找起来。我竟找出了一个外表完好的小收音机,我非常惊喜,就继续找,又找出了型号合适的电池。我摸了摸还不算太软,就把电池装进去,打开收音机开关,却没有什么动静。我学着鱼顶街上修电器的老莫那样,把手在收音机上拍了几下,竟然有声音了,我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我把声音调小些,省得把小兰她们吵醒,然后我把收音机贴在耳朵上,慢慢地调台。一个女的在唱歌,我一听就知道是《少林寺》里的插曲,我醉心地听着。后来唱的几首歌我都听过,但不知道歌名,这不妨碍我的兴致,我一首首地听。后来我累了就坐在板凳上,趴在写字台上继续听。再后来,收音机的声音越来越弱,而我也迷迷糊糊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人使劲抱着我拖。我虽有意识,却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动弹不得。我被安排躺下来,感觉是躺在我西屋的软绳床上,于是我就非常安心地睡了。
6
早晨,我醒了。我发现自己竟睡在床里面,另一头没有陈小兰,也不见陈小花。我突然想,陈小兰昨晚不会带着陈小花逃跑了吧。可是,她昨晚明明说死也不会回芦村的。
这时门开了,妈妈抱着陈小花进来。后面跟着陈小兰,我竟一下没有认出来,明明昨天她还是剪发头,现在竟在脑后编成了一个小辫子。妈妈进来就说,哎哟,真是一头猪,还在睡呢。陈小兰吃吃地笑着。陈小花也冲我大喊大叫。我急忙坐起来,显然我昨晚是穿着衣服睡觉的。我看到陈小兰,有些不好意思。
妈妈说,你爸给咱上户口去了,上好户口,咱就算是这里的人了。
我说,那咱能分到地种吗?
妈妈说,没有地了,我们再也不用种地了。
我说,那咱芦村的地呢?
小兰抢着说,咱一走,芦村的地就被大队收回去了。
我大吃一惊,说,那咱以后吃啥呢?
当然去粮站里买呀!妈妈笑了,说,你和小兰去上学,等我找到工作,我就上班去。你们要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一个好工作。
妈妈一提到上学我就没有兴趣了。我还是觉得芦村好,上学上不好可以种地,有地种就有粮食吃,有吃的就饿不死,那多好。
我们回到爸爸的宿舍。妈妈早打好了稀饭,还有馒头,一小碟咸豆角。我胃口很好,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喝了满满一碗稀饭,我觉得稀饭很香。吃完早饭,小兰对我说,小山,你带我去江边看看吧,我一个人不敢去。我想想也没其他事情可干,而这里也没有我认识的人,就答应她了。
我们来到外面时,有个大人指着我和小兰,笑嘻嘻地对另外几个人说,这就是大陈家的那俩小侉子,家里还有一个小小侉子呢。我最恨别人喊我们侉子,就回嘴说,你们还是蛮子呢!他们就全哈哈大笑起来了。小兰赶紧拉住我,低声说,你别理他们,咱们走。
翻过铁道来到江边,一艘很大的客轮正逆水而行,我指着大轮船,兴奋地对小兰说,看,那就是东方红号大客轮,我小时候妈妈带我坐过,它从上海南京来,要往武汉去。小兰看着也很兴奋,她说,乖乖,啥时候,咱也能坐坐大客轮就好了。我说,你别急,如果咱们以后回芦村,我就叫妈妈带我们坐大轮船到南京,然后再坐火车到蚌埠。
我本来想带她到北边小码头的趸船上去看看的,但一想起那双冒寒气的眼睛和蜘蛛网一般的脸,我就没有勇气了。我们沿着江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后来遇见一群孩子,他们看见我和陈小兰就停下了。一个男孩说,他们俩是大陈家的,昨天才来。
一个少年都能叫父亲的外号,我有些不爽,但也不太好说,毕竟不是骂人的话。我不准备理睬他们,正要带陈小兰绕过去,不料,一个稍大的少年说,你上初中了吗?你可知道你以后上哪个学校?我一听他是北方口音,就有些亲切的感觉了,我说,你也是从北方来的,你是哪个县的?
他说自己是颍上县的。然后又有几个说自己是临泉的、利辛的、蒙城的等等。也有几个南方口音说的地方,却是我从来也没听过的地名。最先说话的颍上少年说,你在老家上初几了?我说,初一。他很在行地说,如果你成绩不好,就肯定还得留一级。
我说,那你现在上初几了?
他说,开学我上初三。这里只有一个中学,只要你上学,以后咱肯定会在学校里碰到的。我住在南边的小街。
他停顿一下,又非常仗义地说,在这里,咱们都是北方老乡,以后谁要欺负你,你找我,我叫赵大奎。我点点头,对他产生了好感,也记住了他的名字。然后,他们一群人继续往南走。
我和小兰仍往北走。走到小码头边,小兰很想上去。我就骗她说,铁桥都烂了,走不好会掉下去的,你要不怕,我就陪你上去看看。小兰说,那就算了。前面的江滩上有一片柳树林,我说,不如,我们到那边看看去。于是,我们往下面的江滩走去。斜坡有些陡,小兰不自觉地就拉住我的胳膊,我只好不情愿地慢慢走着。我本来是想冲下去的,然后,往沙滩上一躺,再像驴那样打几个滚,那才开心呢。
来到柳树林后,我就对那些柳树惊讶了,因为,那些柳树都是粗粗壮壮的,但又都很矮,而且在树干的上半部分还长满根系,就像围了个围脖似的,很容易就能爬上去。我马上爬到一棵树上,然后我就看见树林那边有一个搁浅的废船。我从树上跳下来,往废船那跑去。
陈小兰在后面追我。跑到废船边一看,有些不可思议,这船竟是用水泥做的。我对陈小兰说,怪不得这船沉到这里了,水泥做的不沉才怪呢。
她说,船沉跟水泥做的没关系,这船只不过是旧了,你看船底有个窟窿,好像被什么撞了一样。
船底确实有个洞,露出里面的钢筋。我爬上水泥船,看见船舱里有沙子、树棍、塑料袋、几只鞋子,还有鱼骷髅等等杂物。突然一声刺耳的猫叫,把我们吓了一跳。一只黑色的野猫钻出来,它威风凛凛地瞪着我们。
小兰“妈呀”一声尖叫就抓住了我。我用脚假装踢它,不料它丝毫也不畏惧,竟对我龇牙咧嘴起来,嘴里还发出嘶嘶的威胁声。小兰突然小声地说,快看,那是猫窝,里面有一窝小猫,老猫这是在保护它的孩子呢。算了,我们走吧。果然,有几只小猫在喵喵地叫着。我听从小兰的建议,就和小兰从水泥船上撤下去了。
我边走边回头,怏怏地想,早晚,我要把这个废水泥船抢过来,我要把那群野猫赶走。
7
因为房子的事,妈妈的唠叨使父亲很压抑。吃饭喝酒时,他总是很快,好像很忙一样。
一次晚饭后,妈妈打发我和小兰出去。我感觉有什么事。后来,我偷偷返回,躲在暗处,看见父亲和妈妈每人拎了一个大塑料袋,鬼鬼祟祟的,好像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过了一个星期,来了两个泥瓦匠,拿着瓦刀和泥抹子,还有一柄大锤。妈妈和父亲把屋里的东西移开,然后,泥瓦匠用大锤打正对大门的墙,咚咚的声音震得天花板直落灰,一会就打出一个洞。趁泥瓦匠歇息的时候,我伸头看了看。
我说,把这打通了,是给咱的吧。
妈妈说,是的,你爸单位分给咱的,这下好了,还调到了一起。
泥瓦匠在墙上开了一个门洞,父亲不知从哪扛来一个旧门框,装上去,又用水泥和石灰把那些破损的墙面修补好。父亲叉着腰很有成就地看着。这天的午饭父亲包了食堂的小餐厅,他请泥瓦匠们喝酒,还喊了几个同事。妈妈给我们夹了些菜,就把我们打发走了。
又过两天,一辆手扶拖拉机停在我们家门口,父亲从上面跳下来,和司机一起从车上卸下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的几个人,就有上次那两个泥瓦匠,他们抽了根烟后,开始在我们家前后忙碌起来。三天后,我们家的大工程竣工了。
父亲把我们召集起来分配房间。后面盖的那间是妈妈和父亲的房间,与正房还隔出了一个小天井,妈妈说可以种些花草。正房后半间是陈小兰和陈小花的,正房前半间当然算堂屋兼吃饭的地方。最前面的披厦是两小间,一间是厨房,另一间属于我。父亲对我说,你这个位置在咱家最前面,相当于单位的门房,非常重要,知道不?我瞄了父亲一眼,心里说,这狗屁房子哪能跟我那西屋比呢。不过,我还是没等房子干透就搬进去住了。
我果然留级了,继续上初一。可陈小兰却不用上学,我差点都有些羡慕她了。
在新学校上课的第一天,我就跟人在操场上干了一架。上午第三节课下课,我上厕所回来走到操场上,班上一个叫汪兆铭的胖子跟在我后面,阴阳怪气地学我说话,我觉得受了侮辱,回身就推搡了他一下。他仗着身上肉多,也推我一下。然后,我们就扭到一处了。他像个推土机一样,一步一步把我逼得后退不止。后来,我脚踩到一个小坑,身体失去平衡,摔倒了,他趁机压到了我身上。
那一瞬,我感到绝望和耻辱,第一天上学就被人压在身下,以后还怎么混呢?于是,我想也没想,张嘴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哎呀一声叫起来,我趁机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掀翻,然后赶紧爬了起来。汪兆铭胖,起得慢,起来后不肯罢休。这时,我看见赵大奎走来,他可能是恰好路过。他冲我挤了下眼睛,转脸对汪兆铭说,死胖子,欺负我兄弟呢!我看你是不想好了。汪兆铭满脸惊恐,突然夺路而逃。我心里对赵大奎暗怀感激。
后来,有一次放学碰到赵大奎,我就主动买了两根冰棍。一根给他,我自己吃一根。赵大奎很高兴,不客气地接受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并肩走着,一直走到他住的小街才分手,一路都有少年跟他打招呼。别人一般都是先喊他,然后再看看陌生的我。跟他走在一起,我有一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妈妈在商店上班了,看不出她有什么喜忧。父亲是机修厂车工,这好像是个严谨的活儿,每天下班晚饭时,抽着烟喝点烧酒,看起来一副知足的样子。就连陈小兰,我万万没想到,她也很快适应了这里,她如今是我们的家庭总管,负责带陈小花和烧饭洗衣的杂事。当然,妈妈下班也干家务,家里被她们收拾得还算干净利落。然后我和父亲继续破坏,因此妈妈总说我们是破坏分子。
陈小花也跟着喊,破坏粪子破坏粪子。然后,又说,妈妈,你说爸爸和哥哥是破坏粪子,是不是说他们就是咱老家粪坑里的粪子呢?妈妈听了笑得喘不过气。陈小兰也跟着咯咯地笑。陈小兰一笑,我就用眼瞪她,不过她也无所谓。我瞪她不是恨她,而是觉得她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没人时,我说,陈小兰,你可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呢?
她愣了一下,说,你啥意思?我,我是从芦村来的呀!那里有奶奶,我昨晚上还梦见她了呢。她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卑鄙了,然后我就不吭声了。
妈妈突然比以前脾气大多了。父亲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英雄。南方也并非充满新奇。这个远离市区的港口小镇,马路狭小,肮脏无比,人员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种方言,如一锅大杂烩。我还是喜欢听陈小兰和妈妈说家乡话,我觉得,陈小兰越来越像“管家婆”了。她这哪是在做家务呢,她简直把做家务当成工作了。
妈妈第一次跟南方妇女吵嘴竟是因为陈小兰。那个南方妇女不知从哪里知道了陈小兰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就在外面对人说,那个女侉子算盘打得真精,等于白雇一个免费的小保姆,也不叫她上学,要是亲生的能这样吗?
传到妈妈耳朵里,妈妈很生气,要找她理论。父亲拦住,说,算了,南方女人都喜欢叽叽喳喳的,你跟她们理论不清的。嘴巴是人家的,爱说啥说啥,只要咱问心无愧就行了。要说烧饭洗衣吧,哪家的女孩子不烧饭洗衣呢?我看,那些个长了几十岁的饶舌妇女还不如咱家十几岁的闺女呢。你说是不?你哪能跟她们一般见识。
妈妈说,我怎么就不能跟她们一般见识呢?看不出来,你在南方蹲了些年,还真把嘴巴练出油来了。你哪是怕我吵,我看你是怕我跟她们纠缠丢了你的脸吧。
妈妈下午去市里给陈小兰买了两套新衣服,却只给我和陈小花买了一套新衣服。陈小兰奇怪地问,现在买什么衣服?还没到过年呢。妈妈说,不过年也能买。我就是要把你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叫人家看着眼红。
8
秋天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做语文作业。因为要赶一批零件,父亲去车间加班了。妈妈还没从商店里回来。陈小兰和陈小花在她们房间里玩。后来,陈小花突然跑过来,眨着眼,很神秘地拽我过去,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只好跟着来到她俩的领地。我看见陈小兰半坐在床上,满脸都是恐惧的样子,好像正面临一场灾难。
陈小花悄悄地说,哥哥,姐姐淌了好多血!我大吃一惊,急忙问,哪里呀哪里?赶紧找布包起来!陈小兰用牙咬着嘴唇,竟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接着身体背过去半躺在床上,一声不吭。陈小花见她不说,就悄悄地说,哥哥,是这里。陈小花指着自己裤裆的地方。这下,我也有点不知所措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去,去医院吧。那,那我赶紧喊咱妈去。我说完转身跑出去。
刚跑到前面的蛋糕房,就看见妈妈的身影了,我大喊,妈,快点快点!妈妈看我很着急的样子,说,啥事?怎么了?我不答她,只拽着她胳膊跑。这下妈妈更慌张了,跟着我跑起来。我带妈妈直接跑到陈小兰的房间。陈小兰看见妈妈,好像看见了救星,她喊,妈。妈妈简单察问了一番,然后,就把我和陈小花轰出去,还关上了房门。我回到我的屋子,陈小花也跟过来,她一边叽叽咕咕地表达不满,一边在我屋里东翻西找。如果是平时,我早就冲她发火了。
这天的晚饭是妈妈做的。陈小兰躲在自己屋里没出来。直到父亲下班回家,大家都吃饭时,陈小兰才被妈妈喊出来。陈小兰不看我们,只低着头吃饭。我也闷头吃饭。陈小花一边吃,一边偷偷地看陈小兰。妈妈也是吃饭不吭声,从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好似很平静。但我了解妈妈,我觉得她是故意的。父亲喝着酒,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就说,咦!不对,你们好像有啥事瞒着我吧?妈妈用筷子敲了一下桌子,说,喝你的酒吧,啥事也没有。父亲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就自个喝自己的酒了。
这晚,我梦见自己在芦村的河边瞎转悠,刚才还空空的水面,忽然就长出了茂盛的芦苇,几只蜻蜓在芦苇尖上起起落落,远处的芦村非常宁静。我蹲在水边,水很清澈,清晰地映出我的脸,突然,一个脸庞出现在我旁边,是陈小兰。我回头站起来,我知道她是陈小兰,可是我喊她时竟是丁小兰,我说丁小兰,你来干什么?她却什么也不说,只对我笑了一下,就回头走了。就在这时,我看见她的屁股上湿了一大片,仔细一看,竟是血,红彤彤的。我大吃一惊,急忙喊她,血,血。可是她忽然恼怒着回头说,你无耻,你无耻。我觉得莫名其妙,急忙要分辩,却啥也说不出来。
然后我就醒了,一看闹钟才五点,我再也睡不着了。扭亮台灯,我靠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看了一会,竟看不进去,我就又躺下了。
这一天我上课都是无精打采的。我只看到老师的嘴巴一张一张的,讲的是什么却不知道。我心里只是在想,为什么妈妈会那么神秘呢?而陈小兰为什么要低着头呢?即使生病了也不用不好意思的。
这以后,我觉得陈小兰变了,至于怎么变了,我又说不出来。有一次我猛然顿悟,是陈小兰说话的口气变了。天哪,她喊我和陈小花吃饭做事,怎么像是妈妈喊我们吃饭做事的口气呢?是她长大了还是我们变小了呢?
我升入普高那年,陈小花上小学一年级。这一年,妈妈用在老家的关系,给陈小兰办了初中毕业证。父亲给她找了个在服装厂上班的工作。服装厂属于大集体,但终归也是个正经工作。
陈小兰却哭丧着脸,说,妈,我不想上班,我就喜欢在家烧烧饭洗洗衣服。
妈妈说,你在家做事,我是最省心的了。可是你总要上班的,不然,老家的人还不把我们脊梁骨戳通了。好在服装厂不用上夜班,这样我们也放心些。
第一个月发工资,陈小兰给全家人都买了礼物。她给我买的是一套带白条的运动服。她叫我穿上试试,我只好穿上给她看。她上下打量我,高兴地说,不错,看着很精神。我说,谢谢。她却白了我一眼,谢啥谢,姐上班挣钱了,给你买件衣裳还不是应该的吗?
陈小兰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后,回家就全数交给了妈妈。妈妈说,你上个月工资全都花在了我们身上,以后的工资你自己留着吧,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该讲究的就一定得讲究,要不然人家会说我们的。
陈小兰坚持不留工资。妈妈没办法,就说,好,我给你存着,等你找婆家时,再用。陈小兰脸一下就红了,她说,妈,看你说啥呢,我要一辈子守着你。父亲笑了,说,我同意,这样的好女儿,我才舍不得嫁给别人,是得留着。妈妈马上翻他一个白眼。
然后,还真就有人给陈小兰提媒了。我感到妈妈有点措手不及。妈妈说,这个事我还真不能做主,得小兰自己说了才算。陈小兰一听就急了,说,妈,我才多大呢,我虚岁都还不到十八呢,你就要撵我出去了?妈妈说,人家提,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回死,总得给人家点面子吧。你的事你做主,妈只给你建议,我绝不会干包办的事。陈小兰说,妈,那你跟人家说,我现在还不考虑那事。
后来,有一次吃晚饭时,偶然说起这事,我感到妈妈有意无意地扫了我一眼。我讨厌妈妈说这些既黏糊又啰嗦的事,于是赶紧吃完饭回屋去了。
有一回我放学晚,走到服装厂大门口时,看见陈小兰走出来,我有点奇怪,因为早过了下班时间了。她一看见我,老远就喊,小山,你放学了。我嗯了一声算是答她。然后,我们一起往家走。其实,跟她走在一起,我是有些不自在的。她现在已变成一个大姑娘了,走在路上总吸引着那些男青年的视线。我觉得那些家伙居心不良,心怀叵测。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就觉得惴惴不安。
我说,我饿了,我们走快点吧。她本来是慢慢走的,听我说饿了,就走快了步伐。这时,暮色降临了。我和陈小兰走在江边的小马路上,码头没有船卸货,很寂静。脚下路上有汽车撒下的沙子,跟鞋子摩擦着发出嚓嚓的声音。
她突然说,小山,你以后要是考学考走了,还会回到黄金城吗?我有些惊讶她会如此问我,侧身看了她一眼,她的马尾辫不像我们班女生那样扎得高,她的黑头发扎得很低,软软地披在身后。我想,她如果迎风跑起来,那就是一根真正的漂亮的马尾了。
我说,我考不走的,以后能有个工作就行了。
她说,我觉得你能行。
我说,你是为我往好地方想,可这不是觉得不觉得的事,我还不了解自己几斤几两吗?
她扭头看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很明澈。穿过铁道时,我突然默默地想,我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陈小兰的。因为,我突然觉得陈小兰就是我们芦村的象征,我看见她就好像是看见我的芦村。她在我身边,我就觉得芦村在我身边。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奇怪。
9
陈小兰的服装厂只做工作服,单调统一的劳动布,厚的做冬装,薄的做夏装,工艺也很简单。陈小兰操持着大剪刀,专门剪裁布料,算是个技术活。产品突然供不应求,厂里决定每周加班三个晚上,上到十一点下班,妈妈不放心,和父亲轮流接陈小兰,偶尔他们有事就由我去接。
这天晚上,父亲在同事那里喝醉了,被人扶回来就倒在床上睡了。父亲几乎每次在外喝酒都醉。妈妈今晚摊到值夜班,白天下班没回来,晚饭是在商店吃的。妈妈早晨就叮咛我,叫我晚上务必去接陈小兰。我连答了三声知道了,她才放心去上班。
我硬着头皮下了一锅面条,算是今晚我和陈小花的晚饭。面条下得有些粘锅,煮得也不均匀,有软有硬。陈小花意见很大,噘着嘴连说像猪食。因为这顿糟糕的面条,我觉得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晚上。最近我有点迷上琼瑶了,那本被翻得有些打卷的小说,被我宝贝似的捧在手上。后来我看得有点困,就把闹钟定在十点半,决定先上床躺一会。可是我醒来一瞅,时间竟然十一点了,可能我忘了上闹钟发条。
我赶紧起床出门,扛着自行车翻过铁道,骑到前面的上坡处,看见一个妇女正急急地走着,她也是服装厂里的,跟陈小兰一个岗位。我把自行车停住,双腿叉在地上,我还没问她,她就凑上来很着急地说,你是去接你小兰姐吧?快去吧,你姐在厂门口被红皮缠上了!红皮浑身酒气,也不知今天他中了什么魔,你快过去看看吧。
我一听头就大了,红皮可是这街上有名的二混子,他的诨名来自于背上长了一块红胎记。他长得矮小壮实,没有正经工作,许多人都怕他。他平时还算好,可一喝酒就耍横。陈小兰被红皮缠上肯定麻烦,我赶紧使劲蹬车子。赶到服装厂附近时,看见围墙边站着俩人,一个是陈小兰,一个正是红皮。陈小兰往这边走,红皮就往这边堵。她往那边走,他就往那边堵。红皮嬉皮笑脸的,陈小兰却急得都快哭了。
我把车子往墙上一靠,陈小兰看见我,急忙喊,小山,你来了。
红皮回过头看看我,竟笑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哟,是,是小山,弟,弟弟,你,你回去,我,跟你姐,谈,谈谈,没,没你事,你回,回吧,明,明天,还,还得,上学。
红皮嘴里喷出的酒气很臭,我差点要吐。我没理睬他,去牵陈小兰的手。红皮从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衣服领子,把我往后使劲拉。我被勒得喘不过气,趔趄着后退不止。然后,红皮一松手,我就摔倒在地上了。
红皮说,你小,小子,不给我,面子,是,不是?不是,看在,你姐的,面子,我,废了,你!
我站起来,说,天太晚了,我姐得回家了。你喝多了,你也回家去吧。然后,我对陈小兰使个眼神,陈小兰心领神会,赶紧趁机就跑。可还是被红皮察觉了,他虽然喝多了酒,但还算灵活,一下子就把陈小兰抓住了。这一会儿,也有几个过路的人,可一看是红皮,而且还是喝了酒的红皮,都不敢来过问。我这时真急了,可一点办法也没有,凭我根本制服不了他。
陈小兰说,红皮酒喝多了,你快回去把咱爸叫来!只有咱爸才能制住他。
红皮一听竟笑了,说,快,快去喊,喊,看我,到底怕,不怕,大老陈!去喊,派出所,老子也,不怕,老子,谈,女朋友,光,光明,正,正大。
我看看陈小兰欲哭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真无用,竟对付不了一个流氓,竟不能保护陈小兰,只好骑车去喊父亲。
我疯狂踩着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到家了,我摸黑穿过陈小花和陈小兰的房间,刚来到后面,就听见父亲如雷的鼾声。我把灯拉亮,使劲推父亲,他鼾声停了,鼻子里哼了一声,眼睛想睁没睁开,又打起了鼾声。我再次使劲推他,可父亲就是没有反应,我心里急得像妈妈那样说,喝喝喝,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喊不醒父亲,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去妈妈那里?她的商店太远了,而且值班室在商店后面,可能喊破嗓子妈妈也听不见。我非常担心陈小兰。我只好走出来,路过陈小花的床前时,她睡得正香。这大半夜的,我不会找到一个帮忙的人了。我得赶快回去,还不知道红皮怎么纠缠陈小兰呢。我在心里骂,狗娘养的死红皮!你不得好死!
我骑上车子刚走几步,突然想起什么。我下来把车子往墙上一靠,重新进屋,抓起妈妈洗衣服的棒槌。我把棒槌揣在夹克衫里,把拉链拉好,一路骑车狂奔而去。我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了。今晚真见鬼,红皮怎么就会缠上陈小兰了呢?
我骑到那个地方,却不见人,心里一惊,把自行车往地上哐当一丢,从怀里抽出棒槌四下寻找。终于在一个围墙的缺口听到了声音,红皮把陈小兰逼到了这里,我的心跳得更急了。围墙缺口过去是郊区菜农的菜地,四下里没有一户人家。我看见红皮压在陈小兰身上,一双手乱动不止,陈小兰衣衫已经凌乱,她躺在下面哭着,哀求着。
我感到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头上。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右手高高举起又扁又长的棒槌,对着红皮的大脑袋,使出全身的力气敲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嘭嘭的声音闷闷的,像砸在一个沙袋上。
敲第一下时,红皮头抬起来,脖子梗着僵了一下,似乎想转过来,但我动作快,他没有时间转头,我的第二槌就落下了。现在,他的脖子仍然是梗着的,似乎是故意扬着给我打一样。我不清楚敲打了多少下,然后,我感到什么溅进了我的眼睛和衣服上,溅进眼睛里的还热热的。于是我的这只眼睛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事。终于,红皮脖子一软头一歪,趴倒在陈小兰身上,他双腿交错地往后蹬了一蹬。
陈小兰惊恐地哭叫着。我用力将红皮翻过去推开,他仰躺着的脸上满是血在淌,看不清他是睁眼还是闭眼。我把陈小兰拉起来,她浑身瘫软,筛糠一样发抖。她一把抱住我,一边哭一边往我身上吐。我站着,突然觉得自己是根柱子,我一只手揽住陈小兰的腰,任她把脏物吐在我身上,另一只手仍死死握住棒槌。
我用手背擦擦那只溅了东西的眼睛,抬头看见从云中钻出的月亮。我从没看到过这么朦胧的圆月。我扶住陈小兰,把她衣衫拉直,说,走,咱回家。
陈小兰回头望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红皮,惶恐地说,他死了吗?
我说,管他死不死呢?我们走我们的!
我们家那部永久牌自行车还老老实实地躺在路边,我根本想不起什么自行车了,一部自行车即使丢了又算什么呢?我回头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仰躺在地上的红皮,心里骂道,你他妈的真赖皮,你要是爱躺着就躺着吧,你躺到天明我都不会管的。
应该已经过了午夜零点,我想庸俗的昨夜终于结束。我搀扶着陈小兰,觉得是在往芦村走。我的心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剧烈地跳动过,我感到它快要从我胸膛里蹦出来了。现在,我觉得它突然平静下来。毕竟,我保护住了陈小兰,也捍卫住了芦村的尊严。
走过江边的水泥路,拐上铁道就要到家时,陈小兰突然浑身痉挛一下,停住了,她似乎惊醒一般,惊恐地看着我,说,你不能回家了,你得跑!
我问她,我为啥不能回家呢?
红皮可能已经被你打死了!她说,不管红皮有没有被你打死,你都得跑。你想想,你把他打死了,公安局肯定要抓你;如果红皮醒了,他会放过你吗?
我这是正当防卫!怕什么?跑?我往哪跑!
陈小兰坚定地说,你必须跑,除了黄金城和老家,你往哪跑都行,先躲一阵子再说。
我说,我不跑,我跑了,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陈小兰说,有咱爸呢,你跑吧!红皮他们报复心强,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捅了马蜂窝,必须跑!懂不懂?
陈小兰说完这话,我突然有些慌张,也许我真把红皮打死了。但我仍故作镇定地说,我就不跑!我为什么要跑?
陈小兰厉声说,我看红皮八成已被你打死了,你必须跑,先出去躲一阵再讲!
陈小兰从口袋里拿出几十块钱,不由分说塞给我,你就在这等我,我回家再给你拿些钱去!你等我!说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翻过铁轨,消失在夜色里。
我用手摸着那些零碎的纸钞,紧紧地攥出了汗水。夜色浓得像一摊墨,我下意识地捋捋头发,往家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陈小兰劈开夜色匆匆行走的样子。无边的黑暗把我心中的恐惧无端放大了,我忽然感到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邪恶力量包围,它扼住我的喉咙,越来越紧,而我的身体不得不紧张地收缩起来,越来越小,眼看就要被收进那只恐怖的黑囊中……
呸!我朝着黑暗狠狠啐了一口,他妈的我还是跑吧,世界那么大!
我把肮脏的上衣脱下,一扬手扔进江里。转过身,一艘正逆水而上的大客轮在江面上破浪前行,船上灯火通明,一派辉煌。我呆了呆,撒开脚丫子就沿着江岸往北跑起来,夜风嗖嗖地从我耳畔掠过,呼啸有声,一种新鲜而熟悉的感觉从风吹来的方向漫过来,漫过来,把如墨的黑暗和恐惧冲出一条血色明亮的路……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