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来东
作者声明:本小说故事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01
一身白色连体工作服,外套蓝色军用棉衣的二副杨志远登上船头。甲板上积雪满布,几根粗大的缆绳,像粗壮的手指牢牢抓住码头。杨志远熟练地用脚踩了一下横在甲板上的缆绳,硬邦邦的,太紧了。由于正在卸货,又加上涨潮,缆车上的缆绳被勒得紧紧的。他掏出棉衣中的手套,抖了一下,戴上,打开一个刹车,刚一放松,缆绳就橡皮筋似的向外弹去,他急忙刹紧,瞬间缆绳又由曲变直,弹出一阵雪雾。
杨志远把船头的缆绳调了一遍,甲板上留下了他深浅不一的脚印。自从上月底来到A国的纳利德卡港,雪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这航次从泰国来,一路顶风而行,本来半个月的航程跑了近一个月。他原打算这边卸完货,下航次到韩国装货回国内休假,赶回家过年,现在元宵节也赶不上了。
港池里海水幽蓝深澈,微波荡漾,水面上不时有一片片浮冰,随波漂荡。一条拖轮悠闲地划破水面向港内驶进。港内码头虽然很多,却只零星靠了几条小船,“东方”轮这样五千吨载重的船,在这里已算大船了。自从海威尔军港重新开放后,这里繁忙的景象就成为历史。如今爆发的全球经济危机,更是雪上加霜。
两个高大的岸吊轮番向下卸袋装大米,杨志远向回走时,攀向舱口围,顺便看了看舱底。还剩下几百吨货了,按正常的卸货速度,最快晚上就能完货开航。
回到梯口,杨志远见值班水手满脸忧郁,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对他说:“老何,下班后不下地打电话了?”
“再去打个……”老何呆滞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急忙回答说。老何满脸沟壑,络腮胡须,一看就是老江湖了。他实际年龄还不到五十岁,但在船上十个中国船员中年龄也是最大的,所以大家叫他老何,名副其实。
“要打赶快打吧,估计半夜就要开航了。” 杨志远很年轻,从他俊秀光润的脸色可以看出。
“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太冷了!从泰国过来,一路先是夏装,后是春秋装,再是冬装,一个月四季都过完了,这鬼地方真冷呀。”说着,老何把值班的黄大衣裹得更紧了。
“再不开,下航次的货就要甩了,已经拖这么久了,听说韩国租家这几天闹得很厉害,要索赔。”
“听说吃的东西不多了,喝的也快没了,今晚开航的话,还能坚持到国内。”
两人正在谈话中,岸吊突然停了下来。两人疑惑地对视一下,工人从前面走来,要下船了。杨志远急忙拦住工头用英语问:“工头,怎么停了?”
“上面让停的,我们不知道什么原因。”工头边下悬梯边回答。
“什么时候复工?”杨志远焦急地追问。
工头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下去了。杨志远急忙报告船长,船长正在为下航次装船期拖延而发愁呢,听到这消息二话不说,马上从楼上跑了下来。
船长是印尼人,刚好六十岁,肤色黝黑,头发稍稍卷曲。他已从事海运三十五年了,航行经验应该是比较丰富的,但是英语不太好,最会说也最常说的就是“OK”。
正在大家一头雾水时,代理上船来了,三十岁左右,黑羽绒服,黑牛仔裤,黑皮靴。头发剪得很短,眼里透出一股精明,对船员很不友好,大家都怀疑他是个“光头党”。
这个“光头党”告诉船长,收货人前几天抽样发现有霉变,经过化验是由海水造成的,昨天把船东告上法院,申请扣船,船东须交上三十三万美元赔偿款才能开航。而船东却迟迟没答复,所以收货人要求停卸。
“代理,整个航行中,所有的舱都封闭完好,不可能是海水的原因。表层货物的霉变是由汗水造成的。”船长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解释说。
“海水!收货人已经化验过了,货损是由于承运人的疏忽造成的,所以必须要赔偿收货人的损失。” 代理打断船长的话说。现在市场不好,船东为了揽货,用租家指定的代理,拿着船东的钱,却不为船东办事。
“从赤道附近炎热的泰国到严寒的A国,温差太大,汗水在所难免。造成货物表面的水湿是很正常的。”杨志远分辩说。
“收货人让停卸就停卸!”代理粗鲁地说。
“那要什么时候复工?”船长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日子他吃够这个“光头党”的苦头。
“我不知道,你问船东吧,什么时候付钱?”代理没好气地说。
船长好似做错了什么事似的,搓着手不再说什么。杨志远接着说:“代理,我们下航次的船期很紧,能不能帮忙协调一下?”
“钱,钱,钱……否则你们只能在这里等。”
“淡水,如果等得时间长的话,我们希望补充些淡水。”船长用不流利的英语说。
“这个要告诉你们船东,还是钱,钱!到现在港使费还没安排够,让船东抓紧汇钱再说。”代理态度很强硬,对船长没有丝毫尊重,就像狱警对待囚犯一样。
“钱,钱,就知道钱,你是我们的代理,就应该为船方着想,帮船方做事。”杨志远也有些恼火。
“等着吧!”代理没想到杨志远敢冲他发火,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背着文件包灰溜溜地走了。
“我说船上有丧门星吧?”大厨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一手拿着一个刚削好的土豆,一手持一把锋利的菜刀从厨房走出来。
“不是我的事……”老何脸一下红了,别看他年纪大,在大厨面前一直敢怒不敢言,“丧门星”的绰号就是大厨给他起的。
“老何,你就是个丧门星!今天下午我还在纳闷,这次卸货怎么会这么顺呢,这下总算放下心了。”大厨目若无人地挖苦老何。他是船东的亲戚,兼职管事,就是管理现金、发放工资之类的工作。他个头比较高,脸也比较黑,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比老何还老成。
“老大,别开玩笑了,不是我的事。”老何讪笑说,船员都称大厨为老大。
“你就行行好抓紧让船开吧,再不走,就没吃的了。”大厨点画着菜刀继续挖苦说,切土豆丝是他的拿手绝活,能把一个土豆转瞬切成一堆细如发丝的土豆丝。
“天天就是土豆,现在放屁也有股土豆味……”老何看到大厨手里拿的土豆,嘴里嘟囔着。
“你这个丧门星,别在这里作法了,再等几天土豆也吃不上了,喝风去吧!”大厨没好气地说,转身又回厨房忙乎去了。
“上午洋葱炒土豆,晚上土豆炒洋葱!”大厨走了,老何才敢放声说话。
船长听不明白大厨他们在说什么,看着代理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回驾驶台向公司汇报去了。
“老何,晚上我请你下去撮一顿吧,改善下伙食。”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航行,在泰国供的新鲜蔬菜早就吃完了,大厨又安排回国内上伙食,听说早就私下联系好了。
晚饭后,船员们都陆续下地了。杨志远与老何下班较晚,泊位离港口大门较远,他俩打车出去。找到了一间中餐馆,服务员大部分是A国的,但在遥远的异乡能吃上中餐,就有种归家的感觉。
饭馆不大,生意却很红火,除了一两桌看上去有中国人,大部分是A国人。两人好不容易找了个桌子坐下,要了几盘青菜,对船员来说这比什么大鱼大肉都可口,船上蔬菜短缺,许多船员患上口腔溃疡,不得不服用维生素C。
四人一组的简易餐桌很洁净,等着上菜的空闲,杨志远欣赏着从身边飘来飞去的A国美女,尽管发色不同,皮肤各异,却各有千秋,风情万种。
有两个一块的少女更是出众。一个穿白色的羽绒服,脸如刚剥壳的鹅蛋,洁白润滑,略带黄色的黑发整齐地披在肩上,一双略带羞涩含笑的眼睛,着实迷人。另一个穿黑色羽绒服,方形脸,亚麻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略显得大方。
正在杨志远看得出神时,两人却径直走过来,方形脸的女孩用英语问:“对不起,这里有人坐吗?”
“没人,随便坐。”杨志远急忙友好地站起来,示意她们坐下。
“你们是中国人?”黑发女孩用英语问道。她鼻梁高挺,标准的弯月眉,深陷的褐色眼睛,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海水,五官组合得很完美,活脱脱一个洋娃娃。
“我们是中国人。你叫什么名字?” 杨志远情不自禁地用英语问,或许在国内他不会这么唐突,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就少了很多顾虑。
“你好,欢迎来A国,我叫达莉娅,她是我的同学薇拉。”黑发女孩竟用不熟练的汉语说。
“很高兴认识你们,你会说中国话?”杨志远好奇地用汉语问。
“一点点。我姐姐嫁到中国去了,我去过几次中国,中国发展真快,中国人真好,中国菜真好吃。”达莉娅笑着用汉语解释说。
“中国菜好吃?那今天我请客!”杨志远大方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今天周日,我请薇拉吃拉面。”达莉娅继续笑着说。
薇拉不懂他们说话的意思,就用A国语问达莉娅,知道杨志远要请客,很高兴。杨志远问她们喜欢吃什么,又加了两个菜,听说A国女孩大部分能喝酒,就又要了一瓶白酒。
“你们为什么来A国?是做生意的吗?”薇拉用英语问。
“我们是海员,你们知道海员吗?”
“我知道,你们的船叫什么名?在码头上吗?”薇拉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东方轮,估计明天就开航了。”
“这么快?”达莉娅有些遗憾地说。
“已经在这里卸货几天了,本来今晚就能开航的,现在停卸了。你们住在附近吗?”
“我们是工商学院的学生,离这里不远,经常到这里吃中餐,本来今天我请客的,谢谢你了。”达莉娅微笑着说。
“在中国,男女在一起吃饭,都是男的请客的。”杨志远边递给她们餐具边说。
“中国男的真好!我姐夫就很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老婆,不像这边的男的都是酒鬼,脾气也不好。”达莉娅看着杨志远笑着说。
酒菜上来了,杨志远打开酒,先给她们倒,她们只说谢谢,却没拒绝,于是四人各倒了一杯,然后共同举杯:“Cheers!”
老何只顾吃,对眼前的美女视若无睹,丝毫没有兴趣。喝了两杯,老何对杨志远说:“你们吃着,我出去找电话厅打个电话。”
“如果时间长了,我就先回去了。”杨志远说,他早就知道老何每次下地,不吃,不喝,不玩女人,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也很少买东西,打电话却很频繁,一打就按小时计算。
老何走了,杨志远更无拘无束,发挥得也更好了。受到薇拉的带动,达莉娅也慢慢地开始大方地说笑起来。
薇拉与达莉娅耳语几句,达莉娅的脸色马上红了。杨志远知道是谈与他有关的事,就好奇地用英语问她们说什么。
薇拉用英语开玩笑说:“达莉娅说你长得很帅,想嫁给你,跟你去中国。”
“她胡说!”达莉娅分辩说,故作生气地用小拳头打薇拉,但仍然娇羞地用眼角扫了一下杨志远。
“欢迎来中国!”杨志远知道达莉娅没有真生气,就急忙用英语说。达莉娅除了皮肤白点,鼻子高点,头发黄点,胸脯挺点,其实与中国人差别不大,而所有这些差别也正是中国人向往的优点。能娶这样美丽的外国女孩,不仅他不反对,就是他全家人也不会反对的。
有两个美女陪着吃饭,让这顿饭增色不少。三个人汉语、英语、A国语全用上了,谈得很投机。聊了很久,也没见老何回来,薇拉就建议出去逛街。
杨志远抢着付完账,向外走才发现这两个美女都身材高挑,比他矮不了多少。达莉娅穿着紧身的打底裤,黑色长筒皮靴,走起路来,长发飘飘,皮靴击打着路面“咔咔”直响。薇拉穿了条短裙,棕色长筒皮靴,膝部是裸露的,这么冷的天,不知她怎么能受得了。
路过一座白色的九层大楼,达莉娅说:“这边做生意的中国人很多。这是中国人投资建的三星级宾馆,是当地标志性的建筑。”
他们来到一个中国市场,路边结着各种花灯,元宵节还没到,这异域的节日气氛却很浓。一个水果店的年轻店主,杨志远听他口音很熟悉,一问竟然是老乡,姓张,是大学毕业来这边创业的。
杨志远给她们买了些水果,把她们送回学校。她俩共租一个公寓,杨志远与她们聊到很晚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薇拉象征性地吻了杨志远一下,就去收拾床铺准备睡了。达莉娅一直把杨志远送到楼下,拉住他的手。他停下来,转过身,达莉娅用手轻轻勾过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他的唇。他紧紧地拥住她,与她热吻起来,她的樱桃小嘴很性感,凉凉的,她的羽绒服蓬松,领口的绒毛柔软,从脖颈处透出暖暖的体香,让他有些眩晕……
月华如水,达莉娅又陪杨志远走了一段。临上车时,他紧握她的手说:“达莉娅,如果明天还不开航,下班后我还会过来找你的。”
达莉娅吻了他一下,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的联系方式。
回船的路上,杨志远正好遇到打电话回来的老何,老何本来忧郁的脸更加沉重了,络腮胡好似也比原先长了许多,显得有些疲倦。
“老何怎么回事,家里瘟鸡了?” 杨志远开玩笑说。老何每次打电话时间都很长,杨志远总取笑他,问他是不是家里养了很多鸡,每只鸡都起了名字,要不怎么那么多话说呢。
老何苦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杨志远一直觉得老何这人有些怪,干船员在外面不吃不喝,赚钱为了啥呢?如果不是他请客,老何才舍不得下地吃饭呢。再说普通船员工资本来就低,没有他们高级船员出手大方。
02
元宵节这天一直在等船东保赔协会的保函,有了协会的担保,就可以先卸完船开航,然后再与收货人打官司。因为与欧洲时差的原因,直到晚饭时还没有消息,整个白天都没卸货。
为庆祝元宵节,晚餐每桌凑了六菜一汤,但都是土豆、洋葱、白菜、花生、鸡蛋之类的,没有青菜的影子。
“东方”轮上共有中国船员十人,除杨志远外都是普通船员。就餐时分两桌,甲板部一桌,轮机部加大厨一桌。
几个年轻船员因为上火长了口疮,水手小赵与机工小郭的火气最大。他俩都是海运院校的实习生,去年刚毕业,赶上航运市场不好,许多船都抛锚了,只剩几个看船的。老船员都难上船,别说他们实习生了。为了能上船实习,他们在船上干着水手的活,但只发点劳务费,不但没有工资,还每月要向船员公司交一千元钱的学习费。小赵急着回家相亲,小郭急着回家结婚。他们把不能及时回家的抱怨都撒在伙食上,抱怨不在本港补充伙食。
水头与机工长安抚他们说是马上就开航了,到国内便宜。大家不好再说什么,毕竟水头和机工长是他们的上司,还是“伙委会”成员,与大厨的关系很好,自然替大厨说话。
没卸货,也没有人员上下,梯口暂时不用值班,老何把悬梯收上来了,也到餐厅吃饭,息事宁人地说:“吃吧,少说话,实在受不了,自己下去买水果。”
正在大家讨论伙食时,印尼船长走进来,他在另一个餐厅吃饭,那是干部餐厅,高级船员都在那吃。本来杨志远也应在那吃的,可是他不习惯印尼的食物,也不喜欢喝咖喱汤,就主动要求与普通船员在一起吃饭。
船长首先祝中国船员节日快乐,顺便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船东刚收到保赔协会的保函,并且发给了代理和收货人,也交给了法院,顺利的话很快就能继续卸货。
知道马上就要开航的消息,大家不再发牢骚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大吃大喝起来。唯独杨志远心里有些失落,刚剥开一个鸡蛋,感觉不对劲,闻了一下,有异味,就顺口说:“臭了!”
另一桌上的大厨警觉地向这边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饭后,没下地的船员在餐厅看电视。只有靠近岸边时电视机才有信号,大洋航行期间船员们只能看录像。
虽然不懂A国语,大家大体上都明白电视上播放的新闻内容: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将在近期访华。
金融危机以来,中国购买了大量美国国债,对改善双边关系有很大帮助。去年奥巴马又当选为美国总统,元月二十日走马上任,中国人对这位非裔总统改善中美关系寄予很大希望。现在希拉里又来访华,让船员们感到中美关系的暖春就要到来了。
正当大家闲聊着时下的新闻,大厨炫耀地说:“你们看看,那么多人都抓不到这只鸽子,最后让我抓到了。抓鸽子要有耐心,下手要狠、准!站在雪里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你们能做得到吗?”
杨志远记得这只鸽子,在台湾海峡时就在船上,他曾用望远镜看过,有腿箍,是信鸽。船员们纷纷去捉它的时候,他曾用汽笛吓唬过它,希望它能飞走,免得成为船员们的盘中餐。这只鸽子几次飞走了,但每次飞了一大圈又飞了回来,好似受了伤。这只鸽子机灵得很,不管白天晚上,一旦有人靠近,就飞得远远的。前段日子鸽子一直没出没,大家都以为它飞走了,没想到还在船上,最终还是难逃一劫。
“这是一只信鸽,腿箍上面还有字母,很值钱的。”大厨继续吹嘘道,“谁给我十美元,我就让他到我房间看鸽子。”
杨志远吃完饭刚要走,却被等在那里的大厨叫到一边,示意他在游戏桌旁坐下,一脸严肃地问他:“你说鸡蛋臭了?”
“嗯,有些变味了。”杨志远如实道。
“这都是我选出来的!”大厨加重语气说,“我知道你是二副,SECOND OFFICER!年轻人,可别忘了你是怎么干上二副的!”
杨志远满脸茫然,他弄不明白,鸡蛋臭了与他怎么干上二副有什么关系。是的,这条船他是第一次做二副,上条船三副刚干满期就换出二副证书,接着就上这船接了二副。虽是拿着三副的工资,但在别的船公司,他还要干很长时间三副才能晋升二副。这都是因为船东为了省钱。
前几年航运市场好,许多船东疯狂地买船造船,船厂的订单接不过来。“东方”轮就是那时造的,最初跑国内航线,结果经营不善。为了经营方便,节省费用,换上方便旗,改了船级社,由香港华兴公司接管。虽说是香港公司,其实也是在国内办公。为了避税,许多大陆船东采用这种在国外注册公司、国内经营的办法。
现在航运市场不好,船东想方设法降低成本,船员工资就是船东一笔很大的开销。这条船除了高级船员杨志远是中国人外,其他的都是印尼人。普通船员,除了水头与机工长是老船员外,大部分是实习生,第一次上船。为了能上船,有的船员还得交给船员管理公司“好处费”。只有老何是老手,他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在航运界很出名。他上哪条船哪条船就出事,还都不是小事。有人说他命大,有人说他是“丧门星”,大公司为了图吉利,都不想用他。这个船东因为船员大部分是新手,所以必须有这么个老手。
“我只是说鸡蛋臭了,没有别的意思。”杨志远弄明白大厨是什么意思了,怀疑自己故意在船员面前揭他的短。最近船员们都怪伙食不好,大厨想拿他开刀,杀鸡给猴看呢。
“年轻人,我在公司说句好话不管用,但说句坏话还是管用的。”大厨的这句话意味深长。
“我真是没有别的意思。”杨志远有些急了,还急着下地约会呢。没想到大厨对他无意中说的话会上纲上线。
“最好是没有别的意思。”大厨站起来,又冲大家说,“谁给我十美元,我就让他到我房间看鸽子。”
大厨走出餐厅,回房间弄他的鸽子去了。杨志远被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觉得不是回事,就帮大厨做广告说:“谁给大厨十美元,就可以到他房间看他的鸟!”
正在看电视的船员,听了杨志远的广告,都笑了,几个年轻的船员马上嚷嚷着,去大厨房间看他的鸟了。
杨志远与老何交完班后,一起下地。老何今天带了只小凳子,这是他下地的主要设备。他是老寒腿,站着打电话时间长了受不了,站着打累了就坐着,坐着累了再站着。今天老何带着凳子,肯定要给他家“那群鸡”挨个训话了。
杨志远很纳闷,到底有什么事好说,自己到哪里,只打电话给父母报个平安,三言两语就搞定。看来结婚与没结婚,差别真是大呀。对有家庭的海员来说,与家人相互牵挂,真是辛苦。
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雪,市区不时有焰火升上空中。历史上,这里华人曾几度兴衰过。现在当地华人又很多了,他们在庆祝中国传统节日。
在船边等出租车时,老何突然说:“那个什么娅的女孩对你有意思。”
“你怎么看出来的?”杨志远吃惊地看着老何,在他印象中,他们与达莉娅在一起时,老何除了吃,根本就没在意别的。
“反正有意思,我能看出来。”老何脸上难得地绽出笑容。
“也许吧。”杨志远不自觉地按了按口袋,担心老何会发现里面的秘密。
进了市区,各处弥漫着烟火味。老何看到一个电话亭,就打电话去了,杨志远让出租一直送他到达莉娅的学校。
杨志远找到达莉娅的宿舍,轻轻地敲了下门。开门的是达莉娅,穿着灰色的毛衣,看到杨志远,惊喜地扑上去吻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们今天开航了呢!”
“纠纷还没处理好,估计明天就好了。”杨志远解释说,“不过现在我舍不得开航了呢,薇拉呢?”
“与男朋友约会去了。”
“那你呢?”
“我当然没有男朋友了,不过现在可能有了。”达莉娅露出迷人的微笑
杨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达莉娅说:“这是我上航次买的,送给我未来妻子的,不过我感觉你戴上会很漂亮。”
“送给我?”达莉娅接过来,急忙打开,是一条精致的项链,“太漂亮了!”
达莉娅把脖子上的十字项链解下来,系在他的脖子上。他也把项链系在她美丽光洁的颈上。她转过身,四目相对,两人吻在了一起。
房间的取暖设备太好了,暖烘烘的,让杨志远有些燥热不安。他早听说A国女孩比较开放,不像中国女孩那么含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两人紧紧相拥,他能感觉到达莉娅的胸部,很柔软,富有弹性。
她的腰纤细,却有肉感,手摸上去很舒服。达莉娅也热烈地迎合着,她外表虽似中国人,但性格还是比较开放的,好似有种欲望在心底驱使着她。
两人终于倒在床上滚在一起……杨志远拥着她睡在床上,碰巧薇拉回来,看到床上的杨志远并没有吃惊,洗漱完就独自睡了,这让他很尴尬。
杨志远临走时,达莉娅有些依依不舍,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达莉娅深情地吻他,又拿起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吻了下说:“愿主保佑你平安!”
杨志远回船,正赶上接班。老何早就回来了,表情有些好转。看来他家“那群鸡”经过他一只只训话后,已没什么大事了。
“老何,没什么事,把梯子收起来到外舷去钓鱼吧。”杨志远与达莉娅幽会回来,心情特别好。与老何一个班,吃了不少他钓的鱼,他做鱼的手艺也很好。
“那好,有事叫我。”老何把本来就升起来的悬梯又向上绞了绞,然后就钓鱼去了。
杨志远在驾驶台修改了一会海图,有些饿了,就到甲板上看老何的战果如何。老何从鱼身上割下一片鱼肉当钓饵,熟练地挂在鱼钩上,把鱼线甩了出去。他钓得正欢,连杨志远走到身后都丝毫没有察觉。
在船上钓鱼根本就用不着鱼竿,把鱼线直接下到底,铁坠子在最下面,鱼钩在铁坠上面,把线拉紧,只要鱼一上钩,线就会抖动,然后像拔河一样,一气把鱼拉上来,栏杆上的油漆往往会被鱼线拉出一道浅沟。
杨志远见甲板上有几条大小不一的鱼,知道晚上够吃的了。见老何还在目视星空钓鱼,就悄悄地走到他后面,弯下腰,猛地一拽他的鱼线。老何急忙向上提线,再向上拉才知上了当,逗得杨志远大笑起来,说:“老何,先煮上吧,有点饿了。”
老何把鱼线绑在栏杆上,收起鱼走进餐厅。餐厅在船尾的左侧,右侧是厨房,经一个道门直通船尾,现在厨房的门已经锁了。餐厅最后面有洗刷用的两个水池,台子上有个电磁炉,是专门为零点到四点值班人员用来做面条的,台子上面的墙上有一个热水炉。水池前面有三排长长的桌子,每排桌子两边都有两排座椅,都是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这样就算有风浪也不会乱动。靠餐厅前面是一张方桌,还有沙发,是船员饭后用来休息的。
老何熟练地用刀背把鱼鳞打掉,然后破肚清理,再用刀把鱼斜切成一片片,刚好切到鱼刺,然后再翻转过来切另一面……没多长时间一锅鱼就煮上了。
煮好鱼,老何先给杨志远盛上,然后又做面条。航行时二副值零点到四点的班,靠泊时值零点到六点的班。中国船员习惯值这个班点,可以吃顿面条,每人一个鸡蛋,这样下班时就可以直接睡觉,不用吃早餐了。
“这鸡蛋怎么这么小?”杨志远无意中看到桌子上的两个鸡蛋,比鸽子蛋大不了多少。
老何本想遮住鸡蛋,但还是晚了,只好说:“老大给的。”
“从哪里找到这么小的鸡蛋?”杨志远知道是白天的话无意中得罪了大厨,才给他穿小鞋的,为了这么点事,有必要这么计较吗?
“最近大家都嚷嚷着在这边上伙食,大厨以为你是故意给他难堪呢。”
“鸡蛋确实臭了!又不是他自己下的,他怎么知道哪个臭没臭?本来就该在这边上伙食的,都拖这么多天了,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国内上?”
“大厨早就联系好他国内一个亲戚了,肯定有回扣的。在这边上伙食,他就发不了财了。”
“伙委会的人为什么不提意见?让大厨为所欲为。”
“伙委会几个人,大副、老轨是印尼的,说了也不算。水头与机工长天天和大厨混在一起吃喝,早被收买了。”
“如果今天再不开航,必须要上伙食,我找大厨理论去。”杨志远愤愤不平地说。
03
中午杨志远起来洗漱,水龙头没水了,打电话问值班三副,才知道到十二点才能来水。船上为了节水,前几天就把冲厕所用的水换成海水了。现在日常用水也开始控制了。
杨志远只好拿盆子到厨房接水。走到餐厅,见黑板上果然写着节水的通知,每天集中放水三次,每次半小时。
大厨以为杨志远提前吃饭,就没正眼看他,还满脸不屑,这让杨志远一下想起昨晚那两个小鸡蛋。杨志远没理他,开始向脸盆放水。
“这是饮用水!”大厨突然大声说。在船上日用柜和饮水柜是分开的,其实都是一样的水。
“昨天没通知,接点水洗洗脸。”杨志远解释说。
这时老何也进来打饭,零点到四点的班中午要早吃饭接班。大厨问道:“丧门星,昨天吃的鸡蛋臭没臭?”
“没臭,老大亲自选的蛋怎么会臭。”老何不紧不慢地说。
杨志远知道大厨故意气他,就针锋相对地说:“鸡下蛋的量都减半了,看来是该供伙食了。”
“供不供伙食,伙委会讨论决定!”大厨不耐烦地说。
“我也是伙委会成员,每次除了签字,怎么就没让我讨论过?”杨志远反问道。
大厨没想到杨志远敢顶撞他,有些没回过神。杨志远走出餐厅,大厨才气急败坏地说:“你小子,走着瞧!”
杨志远接班时,仍然没卸货。收货人对保赔协会的保函不认可,必须让船东提供现金担保。船东通过各种途径积极协调,一直没什么结果。保赔协会委托取样的商检公司也一直没来,他们从海参崴过来,按说是很快的,不知为什么却迟迟不来。
杨志远在驾驶台修改海图。按要求,每航次所用的海图,都要根据航海通告修正到最新,所以二副在船上大部分时间用来改海图。下个航次,跑韩国到中国的航线。早就有新版海图了,他也申请了,却没上新的,只好修改旧海图继续用,这样虽能省钱,但工作量会增加不少。现在航运不好,船东处处省钱,许多申请的物料都被删了。
杨志远满脑子都是达莉娅。他甚至庆幸发生了这次货损事件,让船一拖再拖,可以和达莉娅多相处些日子。达莉娅是个美丽的女孩,他决心说服家人娶她。想到达莉娅的许多好处,他甜蜜地笑了。他拿着胸前的十字架吻了下。上帝,今晚又能见面了。
控制面板上的电话响了,沉浸在对达莉娅思念中的杨志远收回思绪。电话是水头打的,让他到餐厅开伙委会。他是职务最高的中国船员,也是伙委会成员,但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会议。最近伙食的事,水手和机工们都怨声载道,希望补充些新鲜的蔬菜,大厨他们却一直拖着,要到国内上,这正好是提意见的机会。
杨志远到了餐厅,见大厨、水头、机工长、大副、老轨早就坐在那里。大副、老轨是印尼人,缩在角落里没有说话。他们职位都比杨志远高,但杨志远拿三副的工资,仍然比他们高很多。这似乎让他们在人格上也矮了一截,在伙委会上也就没了发言权。大厨和水头、机工长穿一条裤子。所谓的伙委会,其实是大厨一个人的意见。
杨志远到了餐厅,大家都沉默了,或者是早有定论了,只是让他过来走走过场。杨志远开口就问:“要不要在这边补充伙食?”
“大家的意见是马上就可能开航了,到国内再上。”水头看了眼大厨回答杨志远说。
“伙委会应该多听取下面的声音。再不开航,必须在本港补充一部分伙食!”
“伙食坚持到国内没问题,在这边上伙食费用高,国内省钱。”大厨没好气地说。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大家出门在外,吃不好,营养不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意思?”杨志远扫视了大家一遍说,“实在不行就只上一部分蔬菜。”
大厨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本来到国内上伙食已经达成一致意见了,杨志远这么一搅和,大厨觉得很没面子,他愤然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进厨房。没多久又从里面出来,手放在背后,一直走到杨志远面前说:“妈的,你是不是成心与我作对?”
大厨从身后亮出把锋利的菜刀,突然向杨志远砍去。杨志远急忙躲闪,坐在大厨身边的机工长一把拉住大厨,水头也站起来,抱住大厨。大厨更恼怒了,猛地挣扎,硬向前冲,水头一下没抱住,挣脱开的大厨顿时一阵乱砍。
菜刀一下砍在机工长的腿上,牛仔裤顿时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毛裤,幸亏穿的衣服厚,没伤到皮肉。大厨像疯了一般乱跳乱骂:“妈的,你小子,我非杀你不可!”
“谁不知道,你想到国内上伙食,吃回扣?” 杨志远不肯示弱地说,知道大厨不敢真砍,只是想吓唬他。他比大厨长得高大,又天天锻炼身体,很壮实。大厨也掂量不是他的对手,才到厨房拿菜刀壮胆的。
大副与机工长急忙把杨志远向外拉。杨志远被拉到大副的房间,先躲了起来。大厨找不到杨志远,在走廊里拿着菜刀,来回走着大骂。船长在房间听到餐厅吵闹,就想下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从楼梯上还没下来,见大厨手持菜刀站在走廊里,马上缩回去了。大厨看到他,接着跟到他房间,拿着菜刀,站在门口,像个看门神,什么也没说。
僵持了大约十多分钟,船长见没动静,以为大厨走了,抬头瞄了眼,见大厨如金刚怒目圆睁,紧忙又把头缩回来,本来装作写字的笔,掉在桌子上,又跌落地上,他匆忙捡起来,很狼狈。大厨差一点没忍住笑,知道船长是怕了,就回到楼下继续大骂起来。
杨志远找到船长说:“船长,您告诉公司,必须马上安排我休假。在船上我人身安全没有保障。”
“随时有可能开航,换班来不及了,你回去,船就不适航了。”船长想了想说。
“要不就让大厨走,要么就让我走,我俩必须走一个。”杨志远坚决地说。
大厨平时在船上骄横惯了,现在又在船上耍菜刀,更让船员不平。平时大家敢怒不敢言,现在杨志远站出来替大家说话,大家当然感激。为了声援杨志远,几个水手与机工晚饭都没吃。
在船上打架斗殴是公司明令禁止的,更何况动菜刀。大厨太放肆了,不炒他鱿鱼不能平民愤。船长向公司发报,乘机把大厨的恶行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公司为了节省费用,不影响航行,再三考虑,决定让大厨回国。
别看大厨平时在船上神气,在船员面前耀武扬威,真通知他回家了,一下慌了。打电话给公司领导,挨了顿臭骂。但总算还有丝希望,得到答复说只要船上同意,他还可以留下来。大厨急忙带着老轨、水头、机工长找船长求情。
“船长,我错了,都怪我喝了酒。您与公司说说,别让我回家了。”大厨英语不太好,水头又重复了一遍。
船长平时就受过大厨不少气。别的事还好说,最令他气愤的是,大厨为了省力,竟用猪骨做汤,以为印尼船员尝不出来,船长说过几次,大厨依仗自己是船东代表,爱搭不理的……船长忍气吞声惯了,这次总算要把这个瘟神送走了,怎能留他?就安慰他说:“在船上干太辛苦,像你这样的头脑,回家干点什么生意都行。”
“我回家就失业了。”大厨知道在陆上不好混,就是因为不好混才到船上混的。
“公司已经决定了,你抓紧收拾回家吧。厨房的业务先交给水头与老何。”一向很好说话的船长,语气突然变得很坚决。
大厨一看要没戏,“扑通”一声给船长跪下了,满脸鼻涕眼泪地说:“船长,您就饶了我吧,我当时喝醉了,不该动菜刀,以后再不敢了。”
船长还是没松口。老轨、水头、机工长都替他求情。船长没办法,就对几个人说:“就算我答应大厨留下,二副也不会答应。你们去问二副,他同意再说。”
“我马上去给二副赔罪道歉。”大厨见船长这关过了,急忙抹干眼泪,站起来说。
杨志远早下地了,手机也关了。大厨急忙发动水头他们下地找。他们平时得到大厨的不少好处,现在大厨有难,不好袖手旁观,都陪他一起下地找人。
空中飘着雪花,地上一片洁白,冷风刺骨。开始几个人分头找,后来陪大厨一块找。大厨的热情一直很高,一个个叫宾馆的门……眼看着希望越来越小了,大厨无望地拍一所宾馆门时,没有叫开。回头看水头他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么冷的天,他们早想回船了。
大厨知道他们都累了,承诺回船请他们喝酒。一直找到半夜,所有的宾馆、酒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杨志远,只好回船。
杨志远此时正在达莉娅那里,晚上薇拉约会没回来,也可能是故意给达莉娅提供方便吧。达莉娅对杨志远的处境很担心。杨志远双手交叉着放在脑后,倚在床头,一脸凝重。达莉娅用手轻抚着他的胸脯,空前的温柔。达莉娅请求杨志远晚上住在她那里,等大厨休假再回船。
杨志远知道就算晚上开始卸货,一晚也卸不完,最快明天上午才能开航。不卸货时值班也没什么事,就答应留下来。
“你的指甲长了。”达莉娅温柔地握着杨志远的手说,急忙起来去找指甲刀。
“还不是很长。”杨志远顺从地把手伸给达莉娅。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剪指甲的情景,他总是躲避着不让剪,现在他一点也不想躲避。
灯光下,达莉娅好美呀。母亲见了她一定会喜欢。没想到A国男人那么粗鲁,女人却这般温柔。
达莉娅耐心地给杨志远剪完指甲,又一个个地打磨光滑。杨志远拉过达莉娅的手,她慢慢地展开,让他没想到的是她也有清晰的手纹,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她的手纹走势竟和他的一样,正好是两个相似形,他把两手贴在一起,纹路基本吻合。
他们彼此看着笑了,他说:“这是缘分!”
“缘分!缘分!”达莉娅兴奋地重复说。
大厨回到船上,招呼水头他们到房间喝酒。大厨的房间跟其他船员布局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桌子上有一只新做的金属鸟笼,很精致,笼子里装着刚捉的信鸽。
酒菜也丰盛,冷库里有很多东西,普通船员吃不上的,这几个也要吃上。几个人都喝得很凶,喝到最后就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水头几个也惺惺相惜,毕竟大厨走了,他们的伙食就得不到优待了,当然也会有些伤感。
“妈的,这个王八蛋藏哪个老鼠洞去了?”大厨气急败坏地大骂起来,又开始迁怒杨志远了。
“老大,不是我说你,没事你动什么菜刀?这下叫人抓住把柄了吧。”水头挖苦他说。
“当时真想杀了他,哪想那么多?”大厨说,“明天大家还得辛苦一下,再下去帮着找找,只要找到他就好说了,我给他下跪也行。”
“是不是船员公司说了不算呀?”水头问道。
“其实船员公司、船东还有租船人都是一家的,都是我表哥的公司。狡兔三窟嘛,船员出事了,就用船员公司来解决,航运出事了,就用租家来处理。其实是一套班子。”大厨解释说。
喝完酒,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水头他们回去睡了。大厨睡不着,独自走到梯口。
船一直没卸货,商检取样的也一直没来。据说,取样的人不会来了,收货人威胁说,如果商检敢去取样的话,人身安全他们不负责。只能按他们提供的化验指标,就是这个指标含盐量也只有百分之零点零几,不能算是海水。
老何在梯口值班,大厨走上前问:“老何,老二回来没有?”
“还没回来。” 老何急忙坐直回答。大厨第一次不叫自己丧门星,让他有些不习惯。
“大哥,如果老二回来,麻烦你通知我声。”
“好的,老大。”老何有些起鸡皮疙瘩了。
大厨一晚没睡觉。先收拾行李,然后做早餐。没找到杨志远,只能做两手准备。一大早他就到船长房间汇报,船长无奈地摊开手说:“找不到二副,那没办法,你还是抓紧收拾一下准备回家吧。”
公司也在着手办理大厨的休假手续,并让大厨把现金账目交给机工长保管,当然也是船东的亲戚。
吃完早饭,大厨又叫人下地找杨志远。大家都不积极了,几个铁哥们昨晚睡得较晚,别人都盼着他早点回家。再说公司早就决定了,徒劳无益。
大厨找不到人,只好敲老何的门,边敲边说:“大哥,别睡了,帮我下地找找老二吧。”
老何睡眼蒙眬地打开门,昨晚他值零点到四点的班,睡得正香。见大厨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顿时有了恻隐之心,就答应帮他找。
印尼三副在梯口值班,满腹牢骚。二副的班没人值,一些事都要他处理。大厨与老何刚要下地,却见工人们上船了,工头说接着卸货。
还剩几百吨货了,按正常卸货速度,下午或晚上就能完货。也就是说留给大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必须马上找到杨志远才行,否则他只能回家。
雪停了,风很大,地上白雪皑皑。大厨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家,离开这条船,或许从此永远告别航海生涯了,顿时有种悲凉,后悔过去在船上的骄横跋扈。
大厨与老何分头找人。老何估计杨志远是去找达莉娅了,这是他俩的秘密。但是他不知道达莉娅具体住在哪里,再说他也没真心要帮大厨,只是下地应付一下。他先找了个电话厅打了半小时的电话,然后到小张的水果店买了些水果。大厨这么一闹,伙食没上成,马上开航了,个人必须补充点水果才行。到了店里,恰巧杨志远与达莉娅也在买水果。
“老二,你还在这里,大厨到处找你,找不到都急得哭了。”老何见到杨志远急忙奔上去说。
“他太过分,太嚣张了,这次不是炒他鱿鱼就是我回家。”杨志远愤愤地说。
“我下船时,就开始卸货了,估计下午就卸完了,开航前你得回去啊。”老何关心地说。
“所以大厨再找不到我,马上就回家了,等到他走了,你再来找我吧。”杨志远边说着,边问小张要了纸笔,给老何留了地址。
“到时你来找我就行,我带你去找,我知道她们学校。”小张热情地说。
找了一上午也没见杨志远的踪影,大厨知道他肯定是藏起来了,只好悻悻地回船,准备回家了。
代理收的遣返手续费很高,简直是宰人。再加上办签证也需要一些时间,现在好容易开始卸货了,公司担心节外生枝,决定不安排大厨休假了。
下午杨志远的手机能打通了,公司领导亲自给他打电话,说大厨一时冲动,现在知道错了,让杨志远大人不记小人过,顾全大局,先回船开航。并向他保证,一到国内,就把大厨开除。
杨志远知道大厨确实怕了,也不想太过分,就告别达莉娅回船了。
04
晚上十点钟卸完货。代理上船来办理出口手续,还是那个“光头党”,态度非常友好,把海员证和登陆证装进文件包时,竟然对船长微微地笑了。船长对这笑不太适应,也讪讪地笑了。
通常办理离港手续只需要两小时,为了节约时间,船长早就备好车等着开航。但是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代理还没回来。这也难怪,A国这些官方老爷架子本来就大,办事效率也不敢恭维,现在又是夜间,少不了四五小时。
一直备车等到三点多,代理还没回来,引水也没上船。船长实在耐不住性子,让杨志远给代理打电话。响了好久,代理才接通电话。杨志远问:“代理,出口手续什么时候能办好?”
代理显然早睡了,不耐烦地说:“出口手续?今晚办不了出口手续,也不能开航。货损的事还没解决,明天再等进一步消息。”
船长这才明白代理来拿海员证根本不是为了办手续,而是担心他们偷跑了。代理也真是太小心了,国际航行船舶,不办出口手续谁敢私自逃跑?以后还做不做船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船长只好通知机舱停车,并让杨志远发报告通知公司。
老何一直在梯口等代理回船,等来等去,等来杨志远的电话,才知道代理不回来了,让他把悬梯升高,去做面条。
老何掂着两个沉甸甸的鸡蛋,忍不住笑了,今天大厨给的鸡蛋特别大,看来是精心挑选的。没想到大厨向来这么横,也有怕事的时候。
船长下去睡了,杨志远独自在驾驶台,又想起了达莉娅。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那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驾驶台的电话突然响了,深更半夜的铃声很惊人,没有急事这会儿一般不打电话。杨志远急忙接起来,却是忙音,以为是电话出了故障。刚放下没多久,铃声又响了,他又急忙接起来,对方却许久没有说话,他只好挂了,刚挂断,铃声又响起来,杨志远接起来,没有说话,仔细听了好久,隐约有鸽子的咕咕叫声。
杨志远急忙挂上电话,打给大厨,果然是忙音。知道他是在故意骚扰自己,他还在为差点被炒鱿鱼的事耿耿于怀。
早饭时,许多船员满脸倦意,骂声不绝。大厨骂得最厉害,船长虽没骂,接的电话却最多,本来就因为不能开航而苦恼,现在又多了这神秘的电话,反复折腾几次,一晚上没睡好。
直到中午,也没见代理的影子。引水却上船来了,让船长备车。船长说:“现在不能开航,代理办手续还没回来,海员证都在他那里。”
引水诡秘地说:“船长,代理不回来了,不是开航,是移锚地。”
船长以为公司都协调好了,原来被扣船了。船长只好通知机舱备车,移至锚地。
淡水一直没加上,伙食也没补充,满打满算淡水支撑到韩国没问题,伙食也能坚持到国内。现在就很难说了,也不知要扣留多少天。伙食还好说,虽然没有新鲜蔬菜,吃饱倒没问题。可是淡水只能坚持几天了,别说生活用水,就是喝水也很成问题。
预报夜间有暴雪,船长就让船员清扫甲板,收集雪水。清扫甲板也是个大工程,除了值班人员,全部上阵了。船员们边清扫甲板边发牢骚,怪船东不及时付港使费,以便让代理安排加水。
机工小郭牢骚最厉害,他急着回家结婚,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实在不能再拖了。他去年七月上船,现在快七个月了。眼看他女朋友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能让她带着孩子过门。都怪自己临走那天不小心,让女朋友怀孕了,否则也不用这么着急上火,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倒无所谓,女孩子的脸往哪搁呀。
老何昨晚没能下地打电话,好似憋屈得很厉害,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埋头猛地清扫积雪。
清洗完甲板,又把甲板上的下水孔都用木楔塞住。这些木楔本来是用于防止溢油的,正好派上用场。
船舶每停留一天,都会产生各种额外费用,最重要的是下航次的合同,如果违约,赔偿的数额是巨大的。
下午船公司给船长多次打电话。接完电话,船长表情有些沉重。
晚饭时,船长突然向大家宣布,半夜前后开航,不去韩国装货了,直接回国。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这些天缺吃少喝,零下十多度,大家早就受够了。
小赵与小郭听说马上可以回国,相亲的马上就能相亲,结婚的马上就能结婚,情不自禁地击手相庆。老何一直阴沉的脸,竟然展露出难得的笑容,叼着烟卷自言自语地说:“嘿嘿,总算是开了。”
晚上十一点半,起锚开航。杨志远接班时,船长还在驾驶台,一个劲打电话要求机舱加速。杨志远感到奇怪,正常航行都用经济速度,没必要加速。这样不但费油,还损坏船体设备。
加速,再加速……转速表指数慢慢地增加,主机在轰鸣,船体在剧烈地震动,螺旋桨不断搅起白色泡沫,向后抛去,形成一条洁白的丝带。“东方”轮像一条巨鲨劈开海水向大洋奔去。
杨志远看着船舷向后驰去的波浪,达莉娅的一颦一笑又浮现在眼前。离她越来越远了,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船长一直在驾驶台,神色凝重。两点半左右,船长用GPS在海图定了个位,用分规量了量离岸距离,长舒了一口气,又叮嘱杨志远不要减速,交班下去一直这样跑,才下去休息。
船长下去,杨志远也到海图室量了量船位,离A国海岸线只有十多海里,按领海十二海里计算,现在刚出A国领海。杨志远有些纳闷,为什么要一直加速?难道是偷跑的吗?没见代理上船,没有离港证、海员证,到国内怎么办手续?
现在大洋航行,换上自动舵,老何没事一直盯着转速表,大家急着回国,没有人比他更急。
大洋航行,值班人员很轻松,就是瞭望。说是瞭望,其实就是在驾驶台来回漫步,偶尔抬头看看前方。在大洋上很少有幸遇上条过路船,有时一个班都看不到一条船。
杨志远边踱着步边说:“老何,你每次下地打那么长时间电话到底聊什么?”
“就是问问家中的情况。”老何把目光从转速表上收回来说,“老二,这次回国把那个什么娅娶回家吧?”
“达莉娅今年才毕业呢,不过你觉得她怎么样?”杨志远试探地问。
“长得漂亮,也很温顺,娶回家保证人见人夸。”
杨志远转个话题:“老何,听说你工作过的好几条船都出过事,是真的吗?”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不是我的事……正好让我赶上罢了。”
“没事讲讲听吧,以后给你写个传奇故事。”杨志远开玩笑说。
“也没什么传奇,都是死里逃生,反正什么倒霉的事都遇上了,触礁的,停机的,失火的,沉船的……唉,都过去了,不想再提了,想起来就后怕。我是个水手,又不能左右什么,出事了,活下来就是胜利呗。”
“都是什么船?”杨志远穷追不舍。
“我跑的船多了,有国内的,有外派的,船名都不太好记。第一条船是外派欧洲的,船长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希腊老头。那次船底被礁石划破进水了,眼看就要沉没,船长下了弃船令,大家都登上了救生艇,船长却一直站在高高翘起的船头,不肯下来。这个老头也太较真了,船在人在,其实完全可以到救生艇上等,如果船沉不了再回去就行。两条救生艇在船头等着,船长一直不下来,就这样等……突然船尾‘咔嚓一声巨响,估计船要沉了,船长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大家急忙把他救上来。正值隆冬,冷水刺骨,船长冻得直打哆嗦。大家赶忙给他换上衣服,结果那船还没沉。船长又执意让大家送他回船,他身体笨重,努力地爬上船头,威严地坚守在那里。直到第二天救援船到了,大家才得救,这船除了船长有轻微冻伤外,没有人员伤亡。”
杨志远听得津津有味,老何一下打开话匣子:“第二条船在东南亚遇上台风,主机突然停了,船被风浪推到一个岛上,船触到礁石上,马上就要翻了,大家纷纷弃船爬到岛上,清点了一下,多数人都在。那岛上荒无人烟,没吃没喝的,在岛上坚持了一整天才得救。还有一条机舱失火的,虽然用大型二氧化碳灭了火,船却没动力了,漂在海上两天,才被拖轮拖回。”
杨志远没想到老何身上竟然有这么多传奇,不用任何加工就可以写一部惊险小说。为了鼓励他继续讲,主动向他杯子里加了点水。
老何握着水杯接着说:“还有次拉镍矿,跑到台湾海峡,快过年了,赶上西北风,跑不动。大晚上,船底突然掉了。”
“船底怎么会掉?”杨志远不解地问。
“可能是裂了个大口子吧,大家都这么说,反正船很快就沉了。当时大副让我与木匠到前面量水,还没到船头,海浪就没到甲板,眼看着船一个猛子扎进海里。情急之下我抱紧一块木板,也不知被漩涡拉下去多深,总算是浮上来了。当时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活下去,为家人活下去,我死死地抱住木板,胳膊上的肉都磨烂了,我一直没松手。这样漂了半天,才被救上来。幸亏在南方,海水不很冷,要是这里的海水,早就冻成冰棍了。救上来时,我昏迷了……那条船上的人只活了五个。”
“你说的这条船我知道,原来你也在上面呀,原先只觉得是新闻报道,离自己很遥远,现在却遇到了真实的幸存者。”
“每次都是死里逃生,总算保住了性命。每次事故,我都发誓再也不跑船了。”老何感慨地说。
“为什么现在还要跑船?”杨志远有些好奇。
“没办法呀,地都没了,也没什么手艺,陆上挣钱也不容易。在船上收入总算高些。我儿子得了尿毒症,每个星期都要透析两次,花费很高。透析也不是长久办法,时好时坏的,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医生说只有换肾。换肾不但手术费高,还要有合适的肾源。现在去哪找合适的肾呀?好在经过配型,我的肾正合适……这航次回去,手术费就够了,我再也不用干海员了。”老何伤感地说。
“你儿子现在病情怎么样?”杨志远关心地问。他一下对老何肃然起敬,没想到这么平凡的水手,为了孩子,却有如此崇高的想法。难怪他每次都打几个小时的电话,原来是惦念他有病的儿子呀。
“前些日子有些恶化,这几天好点了。每听到儿子的声音,我的心就像针扎一样……”老何说,“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再这样拖下去我就疯了。”
“好在不去韩国装货了,直接回国,马上就回国了。”杨志远安慰他说。
整个班都加速跑,交班时杨志远让大副继续加速。
老何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大厨气急败坏地敲门说:“你这个丧门星,睡得像个猪似的,A国军舰追上来了。”
“军舰追上来干吗?”老何很纳闷。
“干吗?起来看看就知道了。就知道睡,死都不知怎么死的。”大厨没好气地说。
老何急忙穿好衣服,走出生活区看情况。天稍微放亮,海上雾茫茫一片,一条浅灰色的军舰像幽灵一样尾随着东方轮,并且不停地向这边喊话,听不清喊什么。
军舰像狮子一样死死盯住猎物,一会儿在后方,一会儿赶到船中,但不敢超前,毕竟军舰的吨位太小,担心被撞翻。
军舰一直跟着“东方”轮,直到吃早饭时也没停下。船员们都站在甲板上指手画脚,很多船员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军舰。
看得久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吃过早饭,便各忙各的去了。大约九点钟,又有一艘大的军舰赶上来。
A国军舰一直在喊话,要船停下来,船长却充耳不闻。有条军舰发过来信号弹,在船舱上面炸开,发出刺眼的强光。
船长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向前航行。大厨站在船长身边,犹如一尊门神,显然是得到了船东某种指示,督促船长执行。船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次大厨没能在A国提前回国,真是后患无穷。
船长让机舱再加速,好似与两艘军舰赛跑,现在虽然已出了A国领海,但还在两百海里专属经济区内。
05
海上浓雾漫漫,两艘军舰死死地咬住“东方”轮不放,不断地用16频道喊话:“东方轮,东方轮,马上停下接受检查……”
16频道是国际通用频道。船舶航行时都会收听这个频道。尽管军舰不断重复呼喊,东方轮却一直没有应答。
印尼船长紧握卫通电话,像个犯错的孩子战战兢兢地听公司领导训话。高频的噪音太大,大厨走过去把音量调低些,并坚定地判断:“他们不敢开火,这是中国船。”
可能军舰以为这边没人收听,就用话筒向这边喊。船长放下卫通电话,从三副手里夺过望远镜,快步走到驾驶台边翼。两艘军舰相距仅有几百米,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上面的人,甚至能听到他们的说笑与咒骂声。两艘军舰一左一右紧紧跟随,有时与驾驶台持平。
船长走进驾驶室,神色有些慌张,大厨安慰他说:“他们不敢开火,这是中国船!这里是公海。”
船长又在海图上定了个位,用分规量了下,确保航行在公海。给机舱集控室打电话,再次要求加速。转速早就达到极限报警了,再加速会给主机造成很大伤害。机舱人员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很配合。刚放下电话,驾驶室前的转速指示表马上加了几转,船体也随之剧烈震动起来。
“东方轮船长请注意,请停下,请停下,否则我们将开火!”好似察觉到东方轮在加速,高频中的喊话突然加重语气。
大厨再次把声音调小,安慰大家说:“这是威胁!每年都有很多船跑路,还从没听说有军舰开炮的。”
船长用望远镜看了看那艘大一点的军舰,炮管虽然在不断转动,确实没有开炮的意思。
军舰也加速了,离“东方”轮越来越近,并且逐渐靠上来,要强行登轮。船长急忙让小刘换手操舵,右转向,船尾接着向左甩去,把军舰一下甩去好远。军舰又调整航向,继续向这边逼近,眼看就要贴上了,船长又左转向,船尾直压向军舰,军舰急忙躲避,总算勉强错过,最近相差十米……
尽管商船速度慢,操纵也没有军舰灵活,但印尼船长三十多年的航海经验是他们无法相比的,几个回合下来,军舰再不敢强行登轮了。
“再不停我们就开火了!”军舰好似被激怒了。紧接着传来一阵机枪声,船上没丝毫损坏,显然是在示警,还是在威胁。
这是和平年代,又是在公海。虽然船上挂着塞拉利昂旗,但是代理与收货人都知道真正的船东是中国人。他们不可能不通知军舰的。
大家料想军舰不会真开火。果然鸣完枪后,还是远远地跟着。眼看这场赛跑会一直无结果地持续下去,大厨安心地下去做饭了。
因为直接回国,船员们都归心似箭。各部门都没安排干活,就算安排了,人心惶惶的,也没心思干。大家聚在餐厅,有的打扑克,有的看电视,有说有笑等着吃午饭。
离岸比较近,还能收到电视信号,尽管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总比看录相有趣。水头在开小郭的玩笑:“小郭,你每天着魔似的念叨回国,托你的福,总算灵验了,可以赶到孩子出生前结婚了。”
小郭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这两艘军舰总是跟着我们干什么?都好几个小时了,难道怀疑我们船上有走私或偷渡的?”
“谁晓得,可能是送行吧。”有船员漫不经心地回答。
“总算是开航了,再不开航,我真担心老婆会走错门,去了别人家,那就麻烦了。”一直急着回家相亲的小赵说。
大家正说笑着,突然一阵呼啸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这声音好似电视发出的,只有战争片才有。紧接着船体剧烈颤动,就像卸货时,岸吊重重地碰在舱壁上,但这种碰撞更密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机枪也在扫射,子弹啪啪地打在船壳上。
坐在餐厅的船员们都怔住了,本能地往餐桌下面躲,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大声咒骂:“A国人真开火了!军舰怎么可以打商船?还是在公海,真是无法无天了。”
“这么多炮弹,要打沉我们吗?我们犯了什么法呀?”
“抓紧回去穿救生衣!”不知谁提醒了一句。
大家纷纷向房间跑。小郭却坐在那里动弹不得,腿吓软了。
杨志远正在洗漱,准备提前吃午饭接班。房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透过舷窗,船头硝烟弥漫,好似军事演习,炮弹如阵天雷似的一个个炸响。
杨志远急忙躲进卫生间,他更确信了自己的猜想,离港手续肯定没办好。难怪没见代理上船,难怪要直接回国内,没有海员证怎么靠韩国港口?
现在大多数船员都蒙在鼓里,都以为是办好手续,正常开航的。可能只有船长与大厨知情。这简直是胡闹,是挑衅A国。作为一船之长,不应该只是盲目服从船东的命令,而置别国的法律于不顾。如果真出问题,船长要负直接责任,难道船长不明白这些?他可是个老船长。
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让杨志远头皮一阵阵发麻。危急关头,杨志远竟然想到了达莉娅,他捧起胸前的十字架,虔诚地祈祷起来。他本无信仰,此刻,他突然信了。他相信达莉娅一直在牵挂着他,默默为他祈祷。
炮弹持续不断地打在船体上,不知打了多少发,不知熬过了多久。大家都断定A国军舰要击沉这条船,否则没必要这么“阔绰”地打这么多炮弹。大家都穿好救生衣,等着船沉。
大厨正在厨房做饭,听到爆炸声,慌作一团,咒骂着跑回房间。信鸽在笼子里惊慌失措地来回跳动,急于突破牢笼,飞出去。大厨哪顾上管它,穿上救生衣,打开保险柜,把里面的几摞美元都装在口袋里。
炮击总算停止了。杨志远急忙跑到驾驶台找船长,船长不在,三副和水手小刘瑟缩在卫生间里,见杨志远上来,才知道炮击结束了。小刘想从卫生间出来,却怎么也迈不动步,裤子洇湿了一大片……
杨志远来到船长房间,敲门进去,见船长带着几个印尼船员正匍匐在地祈祷。杨志远耐心地等他们忙完,就问船长:“是不是出口手续没办?”
“没办,船东命令开航的。”
“这是违法的!船长您是要负责任的。”
“我知道是违法的,我有船东代表大厨的保证书。”船长边说着边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纸,递给杨志远看。
杨志远接过来看了看,苦笑着说:“确实是大厨写的保证书,但后面落款是‘船长你呀。”
船长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他不认识汉字,竟把这保证书奉若至宝了。船长刚想拿着保证书去找大厨,见大厨从驾驶台跑下来,手里拿着国旗。船长想拉住他,大厨却不耐烦地一把甩开他,跑下去了。
大厨以为A国人不知道这是中国船,从驾驶台国旗柜中找出国旗,跑到船尾。从国旗箱里拉出绿白蓝三色旗,胡乱地解下来,换上五星红旗,升了起来。他知道中国与A国友好,国旗就是护身符,看到国旗,他们肯定不会开火了。
大厨挂上国旗,担心军舰上的人看不见,又向他们不断打手势,直到军舰上有人用望远镜向这边看,他才回到驾驶台。
船长与杨志远走上驾驶台,三副与小刘已从卫生间出来。船还一直航行,高频中传来叽里呱啦的叫喊声。好在炮弹全部打在船头,人员没有伤亡。
船长与公司通话,要求停船接受检查,船东说回去不但要受到收货人的勒索,现在又私自离境,还要面临罚款,船长肯定也要受到处分。
一想到私自离境,船长犹豫了。如果返航,他肯定要受到调查,说不定证书会被吊销,从此航海生涯就结束了。
杨志远接过电话,公司那头是个女的,原先公司的资深船长离职了,现在公司只剩下几个没有航海经验的女学生。这么大的事,让她们决策能行吗?
杨志远说:“军舰一直跟着,恐怕不返航,他们不会罢休的。”
“A国在公海公然开炮是违犯国际法的,只打船头说明他们有顾虑。要不惜一切代价跑回国内,如果停船接受检查,会有很大麻烦。你是二副,在船上要服从船长与大厨的。大厨在吧?让他接电话。”
大厨升完国旗上来,杨志远不情愿地把话筒递给他。大厨边接电话,边用冷酷的眼光扫视了一遍驾驶台上的几个人,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船长身上,狠狠地回答说:“是!是!保证完成任务!”
大厨临危受命,腰杆一下硬起来,这不是船长炒他鱿鱼的时候了。关键时候还是亲戚管用呀。
大厨刚放下电话,就用蹩脚的英语命令船长:“不要停下,不要返航,加速!”
“OK,OK……”船长连忙应诺,他知道这是船东的意思,作为雇员,他一直很服从船东的命令。印尼船员服从意识强,又便宜,所以船东才喜欢用他们。
A国人还在用高频叫骂,但是船长一直用沉默来回答。海上的雾更浓了,这有利于东方轮逃跑。
杨志远用望远镜看了下右舷平行航行的军舰。他是个军事迷,当初报考军校,高考时没发挥好,结果去了海运学院。他在中学与大学都参加过军训,颇有些军人气质。杨志远知道这是条武装拖船,上面有两门速射炮,能发射三十毫米的破甲弹,单炮每分钟能发射两千发,两门同时发射就能达到四千发,几秒钟就会发射上百发,好在船上下浮动,雾又很大,打得不很准,否则刚才那一阵炮轰,“东方”轮早吃不消了。
大家稍微有些平静,又一阵呼啸声传来,炮弹又打在船头,显然国旗没起什么作用。A国人办事真是让人难以捉摸,不计后果,如果把船打沉了,他们怎么向中国交代,怎么向世界交代?
这一次炮击大家没有第一次那么害怕了,但是出人意料,机枪扫射到生活区,子弹啪啪地打在船板上。子弹不长眼,打着谁都不是好玩的。大厨一看危险,率先跑了下去。船长见大厨跑了,和其他人随后撤下驾驶台。
下午一点多,海上雾更大了,可能因为能见度不好,A国军舰的炮火停下来,逐渐远去,船员们终于长出一口气,庆幸脱离了险境。
杨志远值班期间,发现两艘军舰一直远远地跟着,危险根本没解除,随时会有新一轮炮击。船长再次打电话与船公司联系,公司人员还是让加速航行。
这简直是草菅人命,挑战A国,船长也犹豫起来。大厨跑了上来,手里拿着菜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船长本来就对凶神恶煞的大厨惧怕三分,加上这把菜刀,更觉得他穷凶极恶了。他有些后悔了,当初不管船东花多少钱,都该让他从A国回家。
船继续航行,A国军舰没再开炮,一直尾随着,看样子不护送出专属经济区不罢休。
大厨拿着菜刀更加耀武扬威,以为A国没再开炮是国旗的作用,暗自为他的创意洋洋自得。
“老何,你果然是个丧门星,你看看什么事都让我们摊上了。你下去与水头准备晚饭。我在这边盯着。” 大厨对交完班要下去的老何说。
“老大,不是我的事……”老何讪讪地说。
杨志远刚回房间,炮击又开始了,这次炮弹好似就在身边爆炸,舷窗厚厚的玻璃竟然震碎了。每一枚炮弹爆炸时,耳朵就嗡嗡地轰响。这次炮弹显然没打在船头,而是打在生活区。
杨志远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可是哪里安全呢?整个房间都在爆炸声中颤抖。他又跑进卫生间,那地方相对狭小,应该更安全些。每一声爆炸都让他胆战心惊,每一声爆炸都可能夺去他的生命,他仿佛置身硝烟弥漫的战场。炮弹不断在他周围爆炸,他不知哪里更安全。尤其是两颗炮弹爆炸的间隙,周围死一般寂静,他的心脏几乎就跳出胸膛。他掩住耳朵,仿佛小时候点燃一个奇大无比的爆竹,等待它的爆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分分秒秒都那么煎熬。炮弹很紧密,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时间,A国人真舍得炮弹呀,他们是想彻底打烂这条船吗?
炮击终于停止了,杨志远看了看表,正好是五点半。他跑上驾驶台,船长、大厨、大副、小刘都抱头躲在狭窄的卫生间里,一个个脸色苍白,惊魂未定。
杨志远厉声说:“船长,赶快停下吧,否则我们会被击沉的。”
船长支吾地看了看大厨,大厨拿着菜刀挺直胸膛说:“不能停!听我指挥,一切由我负责。”
A国军舰又在高频中喊话,船长调高声音:“东方轮船长,马上停下来,马上停下来,否则击沉你轮!”
船长知道是在叫他,他是船上最关键的人物,船上的一切都由他决定,结果也将由他负责,他害怕了,犹豫起来……
又一阵炮弹的呼啸声传来,一颗炮弹在驾驶台顶上炸响,震耳欲聋。另一颗炸在驾驶台边翼上,炸碎几页钢化玻璃。站在那边的大副应声倒下,大厨扔下电话,跑进卫生间。杨志远见大副倒了,不顾安危跑过去,扶起他,一股鲜血从大副前额冒了出来……
杨志远猛摇着他的身体:“大副!大副!”
大副慢慢地苏醒过来,晃了晃脑袋,然后摸摸前额,显然刚才是被震晕了,额头让玻璃碎片划破了。
这次只打了几炮就停了。卫通电话又响了,船长缩在角落里,犹豫着没接。大厨从卫生间跑过去接起来,刚说几句,就让船长接电话,船长没理会他。
船长拿起机舱的电话,让机舱减速,并让小赵换手操舵,果断地说:“PORT TEN(右舵10)!”
大厨见船开始掉头,急了,持着菜刀走到船长身边,威胁说:“船长,不能掉头,否则解雇你!”
船长不屑地看了看他说:“我要对船员的生命负责,这样坚持下去,我轮肯定被击沉。”
杨志远扶起大副,快步走到大厨身边,怒目圆睁,大厨倒退了一步,故作镇定地说:“谁不服从命令,就解雇谁!”
杨志远不屑于这种为虎作伥的小人,想起他的一贯做法,现在还这么猖狂,忍无可忍,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骂道:“妈的,你想让大家跟你一块送死吗?”
菜刀“当啷”掉在地上,大厨摸着脸,畏畏缩缩地说:“这是船东的命令!”
“去你妈的船东命令,简直是草菅人命!”杨志远接着骂道。
船长没再理会大厨,继续掉头。大厨呆呆地看着船长与杨志远,被他们的气势镇住了。
“反了?你们等着瞧……”大厨摸起地上的菜刀,捂着红肿的腮帮,灰溜溜地跑了下去。
06
“东方”轮像一头受伤的鲸鱼,被驱赶着向纳利德卡港返航,顶风顶浪,航行艰难。两条军舰不紧不慢地跟着,好像担心它会随时逃掉。
炮击彻底停止了,船员们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走出各自藏身之处,哭笑着互相拍打,庆幸彼此还活着。
各部门分头检查损失。甲板上满目狼藉。洁白的栏杆被烟灰熏成黑色,许多地方断了,有的扭曲变形。生活区的白色墙壁上布满乌黑的弹孔,救生艇上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支架变了形。船壳上有许多弹孔,有的有篮球大小,水线以下也有,弄不清具体有多少。
机舷被炮弹炸得遍体鳞伤,船板有的地方撕裂了,裂开一条条口子。地板上到处布满被炮弹摧毁的碎片。主机也被炸坏了,不停地报警。
“东方”轮在风浪中痛苦地航行,风力六七级,海面上许多白浪,船首不时溅起浪花,落在甲板上,很快结成冰。
今天是西方的情人节,凌晨杨志远值班时,就在心中默默地思念着达莉娅。虽然现在海上没信号,他还是给她发了条短信,祝福她。他知道这短信她早晚会收到的。
杨志远下班时,发现船稍微有些倾斜,立刻报告了船长,船长让杨志远与老何到船头查看。
甲板灯都打开了,甲板被照亮了,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这光亮似乎有些阴森,让人毛骨悚然。夜风很冷,不时有浪花溅上甲板。杨志远与老何拿着防暴手电,带着对讲机,一前一后走向船头。
船首遭炮击厉害,估计进水了。走到一舱时,舱内果然有哗哗的水声。两人打开下水井,下去看个究竟。舱内进水三四十公分深,随着船体的晃动,舷底的水来回流动击打着舱壁。
杨志远急忙向驾驶台报告,船长通知机舷排水。可污水井盖是关闭的,根本排不出去,要想排水,必须要打开污水井盖,而井盖早就没在冰冷的海水中了。
杨志远争着下水。老何拉住他说:“老二,水太凉了,我下去吧。”
“老何,还是我下吧,你有关节炎呀!”杨志远还是争着下。
老何找了把铲刀,边下梯边说:“我这双老腿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到哪里去?你还没结婚,冻坏了,就不打种了。”
杨志远急忙用手电筒照明,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了。老何虽然平时不说不笑,可对他们年轻船员一直很关心照顾。
老何的脚伸进冰冷的水中,哆嗦了一下,停了会,又慢慢地触到舱底,海水来回流动,浸湿了他的裤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污水井处,慢慢弯下腰,找到污水井盖,吃力地用铲刀撬开,然后把井盖掀到一边,又向另一舷走去……
两个污水井盖都打开了,可以正常排水了,水线很快下去了一截。按这样的排水速度,用不多久就能排空舱内的水。
上午七点钟,一舱进水突然加快,水位不但没降,反而上升了不少。船长一直要求机舱加速,却总是加不上去,风很大,螺旋桨好似也被打坏了。到下午杨志远当班时,水线还在不断上涨,差不多有一人多高了,海水随着船的摇晃来回流动,形成自由液面,这样很危险。一舱不是压载水舱,舱壁强度不行,随着压力加大很可能会压破与二舱间的舱壁,冲入二舱,这样船就有沉没的危险。
排水,抓紧排水!船员们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齐心协力地组织排水,但大部分船员是新手,不知道该做什么。大厨在现场督促做这做那,催促机舱排水。污水井好似堵了,排水更加困难。大家从机舱调水泵排水,舱盖的拉链被炮弹炸断了,开不了,只好把水泵从下水井抬下去……
排水能力仍然不足,眼看着水位慢慢上涨,却毫无办法。船倾斜得越来越厉害,右倾十五六度。这时风浪更大了,加快了货舱进水的速度。
船舱的水位越来越高,就像吹气球,气球在无限膨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破裂,一旦破裂,船将面临沉没的危险。
船长让机舱降速,向A国军舰请求救援。军舰回复说“东方”轮航行正常,让加速继续航行。
船员们恰如置身于一个随时爆炸的炮弹上,想尽各种办法堵漏排水。15日凌晨,主机突然失灵,排水彻底不行了。船舶没了动力,不能顶风顶浪,船晃得很厉害。大舱进水越来越深,船右倾二十多度。船长用高频呼叫A国军舰救援,军舰还是置之不理。
离纳利德卡港还有五十海里。船长急忙联系船东,让代理安排拖轮,救助“东方”轮返港。八点钟,船长再次呼叫A国军舰未果,船倾斜得更厉害,随着船的摇晃,甲板不时没入海水中。
大厨早早收拾好东西,把现金扎在腰中,这么多现金,又是非常时期,说不定哪个船员会有歹心,他想了想,到厨房拿了把菜刀,抄在手里。
平时船长就管不了大厨,现在他更不听船长的了,逃命要紧。他叫上水头、机工长,跑到救生甲板上去了。
船长还没下弃船令,大厨就在指挥放救生艇,支架被打坏了,无法放下。大厨又去找水手老何和小赵帮忙,还是放不下。两舷的救生艇都放不下,就是放下也可能漏水。
幸亏左右两舷还各有一个救生筏,船右倾很厉害,左舷的救生筏从救生甲板放下去,只能落到下层甲板上,根本落不到水中。大厨就指挥着放右舷的。救生筏比救生艇容易操作,水头一拉出下面的销子,救生筏就在重力的作用下落入海水中。水头边拉充气拉索,边指挥老何与小赵去放引水梯。
在船上每月都搞一次救生演习,弃船时每个人的职责都很明白,每个人的艇位也都分配好的。按照应变部署表,大厨与水头应该在左舷的救生筏。可那仅仅是演习,现在是实战呀。外国军队讲究演习就是实战,实战就是演习。可在大厨看来演习就是演习,实战还是实战,是绝然不同的。
救生筏很快打开了,引水梯也放好了,大家争相下去,谁也不让谁。
“妈的,都别抢!给老子闪开!”大厨举起菜刀大声吆喝道。
大家都被震住了,大厨走到引水梯边,倒过头,扶着把手,用脚踩着踏板试了试,很结实,率先下去了,刚上筏子,就用菜刀指点着水头和机工长先上。
水头、机工长是部门小头目,又是大厨点名让他们先上,没人敢与他们争,两个人先下去了。
老轨从机舱出来,见大厨他们上了救生筏,以为弃船了,不顾一切地跑到引水梯边,抢先下去。他是机舱最高领导,大家都让着他。
正在驾驶台当班的水手小刘,见大家都逃跑了,早就沉不住气,与杨志远打了个招呼, 不管船长的反应,到房间匆匆收拾了一下,也跑到甲板上。
“我先上吧……我还要急着回家结婚。”小郭红着脸与甲板上的几个人说。两个机工先后下去了。在船上有什么事,都是甲板部让着轮机部,这好似一种惯例,甲板部的恰似男人,轮机部的是女人,男人让着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何见大家都下去了,正要下去,小刘捷足先登,抢先下去了。救生筏额定乘员八人,在场的却是九人。
老何与小赵负责放引水梯,也感到理所当然地走在后面。只剩下他俩了,两人互相看了眼。老何说:“小赵,对不起了,我必须回去,我儿子还在家里等着我换肾呢。”
另一个救生筏放不下去,留在船上意味着什么,小赵很清楚。想起老何对他一直的关心,刚上船时,他晕船,吐得厉害,老何什么话也没说,给他房间送苹果。在船上,特别是长航线航行,水果是一种珍贵资源。老何还时常提醒他工作中的危险,怎样与船员们相处。想着想着,小赵的眼泪就下来了,说:“老何,你多保重!”
老何刚上引水梯,大厨就在下面急了,挥舞着菜刀说:“你这个丧门星,别下来!”
老何还是继续向下走,大厨说:“老何,你要下来,我就砍你,信不信?”
“不是我的事……”老何哀求说,“我儿子得了尿毒症,等着我回去换肾,老大您就行行好吧。”
大厨竟然心软了,把菜刀放下。老何上了筏子,坐下来,叹了口气说:“我真是个丧门星!”
小赵也从引水梯上下来,一只脚刚触到筏子,大厨就嚷嚷说:“人满了,上那个筏子吧!”
大家都知道,那个筏子能不能放下还是个未知数。小赵见大厨凶神恶煞般地拿着刀,急忙把脚缩了回去。
老何拉住大厨说:“老大,让小赵上来吧,不差这么一个人。”
“不行!要不你就上去!”大厨边说着,边用菜刀把与大船相连的绳索砍断。
“别砍!”老何急忙阻止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救生筏没了绳索的约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风吹向远方。
一个大浪打来,手持菜刀的大厨一个趔趄,差一点掉入水中,情急之下他急忙抓救生筏顶篷,锋利的菜刀在充气顶篷割了个口子,顶篷像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塌了下来。
好在救生筏上下是两部分的。但没有顶篷的保护,船员们都暴露在救生筏上,一个巨浪打来,冰冷的海水溅进筏子里,差一点把人打进大海中。
眼看着小赵趴在引水梯上的影子越来越小,老何大呼:“小赵!小赵……”
没逃跑的大部分是高级船员,都聚在驾驶台上,等待船长进一步命令。船长看了下倾斜仪,右倾三十多度,最厉害时到了四十度。
一舱进水速度更快了,船随时会沉没。如果不及时撤离,船沉没时,会产生巨大的漩涡,把人都带进水底。
两艘军舰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尽管这边喊破嗓子,他们也不靠上来施救。船长可能受到大厨他们逃跑的刺激,也慌了,只好下令弃船,让几个驾驶员发送各种救生信号……
小赵爬回甲板,看着救生筏向远方漂去,一条军舰迎了上去,相距只有十多米,军舰只要放下一根绳索就能把他们救上去。又一个巨浪打来,把筏子整个盖住了,浪花过后,筏子仍出没在海浪中。零下十几度的海水,筏上的人很快就会冻僵的。小赵想到这里,心里打了个寒战。
船上响起警铃声,七短一长,平时演习时,这信号很熟悉,此时小赵感到非常刺耳。这是弃船信号,伴随着弃船广播声。小赵感到头皮发麻,不敢再犹豫,急忙向左舷救生甲板跑去。
杨志远回到房间套上两件毛衣,在这样的环境中,最大的考验,就是寒冷。他本想穿防水服,但想到登筏不方便,就只穿救生衣,把防水服抓在手里。
船体倾斜厉害,行走困难,杨志远走到大厨房间,见门开着,里面保险柜的门也开着,房间空荡荡的。鸟笼子里的鸽子还在上下跳着,好似也预知到面临的危险。
杨志远打开鸟笼,跑到救生甲板,把鸽子放飞了。鸽子一脱离杨志远的手,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直向远方飞去。他又想起了达莉娅,如果这鸽子能给她送封信该多好呀?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否则不知会多么着急。
杨志远又回到走廊,挨个房间又叫了一遍。船员们都走了,生死关头,谁还在房间等死呢?
走到机工小胡的房间,里面传来喊杀声。推开门,小胡头戴耳机,游戏打得正热闹。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面发生什么事,根本就不知道。杨志远一下把耳机摔在桌上,说:“弃船了,快穿救生衣!什么时候了,还玩,以后别上船了,在家好好玩吧!”
小胡懒洋洋地站起来,以为又搞演习,满脸不情愿的样子。杨志远厉声说:“这次是真的,不是演习!”
小胡这才发现船倾斜得厉害,知道玩真的了,才害怕起来,急忙穿救生衣,收拾东西,慌作一团。
左舷是上风,风高浪急,甲板上站不住脚。留在船上的除了杨志远小赵小胡三个中国人外,其余都是印尼高级船员,他们相对来说服从意识较强,团结在船长身边,等他调遣。
大家分头协作,几个船员把救生筏从架上卸下,从救生甲板小心翼翼地抬到主甲板,然后抛进水里,打开,几个船员抬过引水梯,放好。
船员们陆续下到救生筏,杨志远带着防水服,下船很不方便,就把防水服先扔了下去,本想到筏子上用,却被风刮出老远。
橘红色的防水服在水中漂荡,船用防水服是连体的,防水防寒效果都很好,在这种严寒的天气很适用。就是穿上行动不便,别说还要下引水梯,就是走路也很困难。
杨志远爬上摇摇晃晃的引水梯,尽管带着手套,冰冷的麻绳直冷到心。大船在摇晃,救生筏贴着船舷上下起伏,在海水中漂漂荡荡,杨志远瞅准时机,一下跳到救生筏上。突然有种孤苦无依的感觉。
船长最后一个登筏,清点了人数,准备撤离。救生筏被风吹着紧紧地贴在大船上,怎么也脱离不开。此时大船倾斜得更厉害,随时会沉没。救生筏一直脱离不开,很危险,大船沉没会把他们拉入水底。
大家齐心协力用手推大船,救生筏一点点向船尾滑去。船壳冷冰冰的,海水不时溅湿手套,没多久就结了冰。
救生筏终于移到船尾,强烈的海风一下把救生筏吹到另一舷。船壳上有几个蓝球大小的弹孔,螺旋桨露在水面上,也被炮弹炸坏了。
救生筏像浮萍一样在海面上漂荡,风浪很大,海水冰冷,衣服不时被海水溅湿,很快就结成冰,杨志远庆幸自己穿得多,并没感觉受不了,但他的心是冷的,感到人生无常、前途迷茫。
这样在海上能坚持多久,谁来救自己?A国人见死不救,似乎想灭口,不知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他想到了自己年迈的父母,如果他这么没了,他们会多么难过。他还想到达莉娅,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多么美丽的A国女孩,她的同胞为什么这么凶残?
救生筏在海上漂了大约半个小时,这是杨志远一生中最漫长、最无助的半小时。救生筏漂到军舰旁边,船员们大声向军舰呼救。
军舰抛下一根绳子,这样救生筏就不会被风刮走了,又等了十多分钟,救生筏被军舰吊到甲板上。
获救船员被带到餐厅,大家安全了,才想起另一条救生筏的去向。A国方面船长与大厨的英语都不太好,但是配合着手势,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另一艘救生艇的人全死了,有三个人跳下海,想游向军舰,冻死了。另外五个人救上来也冻死了。
大家都不相信,小赵更不相信,因为他眼看着有艘军舰上去救他们了,要求看救上来的尸体。船长又改口说,三个人被海浪打入海水中,失踪了,另外五个人在起吊过程中,发生倾斜,全部掉入水中失踪了……
A国船长的描述前后矛盾,让船员们更加怀疑。就是船员掉入海中,都穿着救生衣,不会沉没的。如果A国真正救助了,尸体呢?怎么没见一具尸体?船员们怀疑,自己同胞被灭了口。
在餐厅没多久,船长就被单独带走了。其余船员集中在会议室,手机都被没收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大兵,如临大敌,严密地监视他们,严禁大家交流。
杨志远担心起来,A国人会不会对他们这些船员也灭口。大家与外界根本联系不上,死活没有人能知道,完全可以凭他们喜好来处理。
下午四点,船长才回到会议室,告诉大家另一条救生筏上的八名船员全部遇难。听到这个消息,小胡突然“哇”的率先哭了,紧接着大家全都哭了,是悲愤、恐惧、无助……
生死原来这么接近。想起朝夕相处的同伴,突然就这么没有了。尤其是老何,平时沉默寡言,对大家都很照顾,一直惦记他有病的儿子,还要回家换肾呢,怎么说死就死了?还有小郭,他未婚先孕的女朋友一直等他回家,马上临产,听到这个噩耗怎么办?
小赵哭得最伤心,他把机会让给老何,眼看着他们就能获救了,怎么说死就死了?自己也差一点进了鬼门关,想想真是后怕。
船员们哭得很伤心,虽然他们现在还活着,但大家都不知道将面临怎样的命运,能不能安全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此时大家只有一个想法。人在无助时,或许总会想到家,想到自己的亲人。
晚上大家挤在沙发上,和衣而眠。杨志远没有睡,那个A国大兵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他只好闭上眼睛装睡,那个大兵关了灯,锁上门走了。
达莉娅,如果她知道他们的船失事,她将多么担心。怎样才能尽快告诉她他还活着,别让她担心?
一个不眠之夜……
07
2月15日,A国海上协调救助中心发表声明:A边防巡逻舰当天救助了一艘在日本海因天气原因遇险的塞拉利昂籍货轮“东方”轮,并成功救出八名外籍船员。其余的八名船员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香港华兴海运公司随即公布事实真相,说A国边防巡逻舰正是此次事故的肇事元凶,并发表严正声明。一石激起千层浪,全国人民对A国的粗暴行径同仇敌忾。
15日深夜,获救船员返回纳利德卡锚地,却迟迟没上岸。这种拖延让大家担心,不知A国人对他们怎么处理。他们被严密监视着,与外界完全隔绝,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次日,获救船员终于上岸了。中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不知怎么得到消息,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使馆的人,大家总算放心了。使馆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羽绒服,他们倍感温暖。在异国他乡,任人宰割,多么无助,能见到中国使馆派来的人,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要祖国知道他们还活着,肯定会营救他们。
他们被带到一座九层白色大楼。杨志远与达莉娅曾从这里走过,知道这是远东大厦,是中国人开的宾馆。达莉娅学校离这里不远。
船员们被安排在七楼的五个房间,船长与杨志远单住一个房间,小赵与小胡一个房间。电话线早就被拔掉了。几个身着深绿色军装的士兵在过道里来回走动。
宾馆服务员在士兵的严密监视下,每天送两餐,第一餐下午两点,第二餐下午五点。每餐只有两小片面包,还有一点米饭,一块鸡腿或鱼肉,偶尔还会有杯饮料,根本就吃不饱,杨志远不明白A国人就是这种生活习惯,还是对他们另眼看待。船员们都要求加餐,最后面包加到三片,但还是吃不饱。
使馆人员得知消息后,给他们送来牛奶、果汁、面包、香肠、方便面等食物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大家被一个个单独问话。问杨志远的是两个军官和一个翻译。首先问他叫什么名字。翻译水平太差了,又问他出生在哪年?然后翻译又问他看到了什么?这更让杨志远怀疑他们别有用心,就回答了他亲眼目睹的东西。
“你知不知道离港是违法的?”翻译又问。
“不知道,我以为是正常开航。后来军舰追上来,才怀疑手续没办好。但是不管办没办好,只要船长让开航,大家都要服从,船长也没必要告知每个船员手续的事。”
“在船上谁最大?是船长下命令还是谁下命令?” 那翻译用差劲的汉语问。
“应该是船长。”杨志远想起了大厨,人都没了,还与他计较什么。再说不服从船长命令,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件丢人的事。
问话持续约两小时,问得很详细,一个军官一直用电脑做记录。船员们挨个问了一遍。
这次问话以后,估计有船员透露出不利信息,走廊的大兵又增加了几个,每半小时清点一下人数,送饭也完全由大兵代替了。大家被监视得更严了,领事馆的人也见不到了,让大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A国方面一直对外宣称获救船员都不同程度冻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其实船员们一直被监控在宾馆中,健康状况都很好。唯一出过一次宾馆,是到交通法院问话。
2月18日中国外交部网站公布消息,一艘中国货船14日在A国海域遇险,船上十名中国船员中有三人获救,其余七人失踪。中国驻A国总领馆办公室有关官员已前往事发地探望中国获救船员,并协助有关公司处理善后事宜。
同日,A方官员表示,事发时“东方”轮位于A国海域内,A方在其不听从停船警告并接到联邦安全局命令之后才开火的。
获救船员被严密地监视着,除了小胡戴着耳机,打开电脑,马上进入他自己的世界外,其他获救的船员都很沉默,大家最大的希望就是让亲人知道自己的消息,知道自己还活着。
杨志远不但想到家中的父母盼儿归的焦急,还不时想起达莉娅,这里离她不远,她会不会得到他的消息,会不会着急?
他感到房间内空气有些压抑,让他崩溃,想打开窗子透透气。许多人站在楼下的广场上,手里举着标语,大部分是中国人,其中还有A国人,他认出来了,达莉娅和薇拉也在其中。他高兴地向她们挥手。
A国大兵从门口闯进来,把杨志远强行拉回房间,趴在窗子上向外看了看,关上了窗子。大兵站在房间里,更加严密地监视着他。
19日,外交部副部长紧急约见A国驻华大使,就A军舰炮击挂塞拉利昂旗的“东方”号货轮,致使该船沉没、七名中国籍船员失踪之事进行交涉,表明中国政府对这一事件的关切立场,强烈要求A方尽快全面彻底查清事实,给中方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19日晚,A国外交部发表声明,承认了向“东方”轮开炮的事实,但同时强调A国边防军是被迫向中国货船“东方”轮开火的,货轮沉没并致多名中国船员遇难的责任全应由其船长承担。
“东方”轮遇险后,中方强烈要求A方对失踪船员全力搜救。A方派搜救船到达失事海域,搜救未果,于19日19时25分做出决定,停止搜寻活动,A方搜救船返回基地途中。“在整个搜寻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船员和船艇的踪迹。”
20日,中国外交部欧亚司司长对A驻华使馆公使提出交涉,表示中方对A外交部发言人就“东方”号事件的表态“无法理解、不能接受”,并再次强调中方的各项有关要求。
24日A方调查结束。检方认为,包括被救三名船员在内的“东方”号人员没有触犯A国海上运输法律,正式结案后,可以返乡。船长并非罪魁祸首,擅自离港,是接到香港船务公司的命令,并受到船东代表的胁迫才开航的。A国对中方船运公司漠视国际法感到吃惊,印尼籍船长将以组织非法越境罪被起诉。
A国大兵撤走了,达莉娅与薇拉手捧鲜花冲进杨志远的房间,还有水果摊的小张与几个中国商人,也提着水果过来看望他。达莉娅一头扑到杨志远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此时杨志远却好似麻木一样,机械地拍了拍达莉娅的肩安慰她。
达莉娅哭了会儿,对杨志远说:“我已经和家人说过了,他们答应我们的事了,今年毕业后我就到中国找你。”
“这是我连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杨志远吻了一下达莉娅说。
“老二,抓紧给家里报个平安吧。”小赵递给杨志远一个手机说。
拨通家中电话,父亲那熟悉的声音传来:“喂,小远,小远,真是你吗?为什么不向家中打电话?自从你们船出事后,你妈几晚都没合眼,一直盯着电视看你的消息。这几天我天天到村头,等你回来。我们真担心你回不来了,要是真回不来了,我和你妈可怎么活呀……”
电话那边呜咽了,杨志远第一次听父亲哭,急忙安慰他说:“爸,你放心吧,我马上就回家了。这次不但你儿子回来了,还给你带回个A国儿媳妇。”
达莉娅的脸顿时红了。小赵与小胡催促杨志远赶快去办签证,争取下班前办出来。在各方面的督促和努力下,三个中国人终于在A国有关部门下班前五分钟拿到了签证。
晚上,杨志远请达莉娅与薇拉到中餐馆吃饭。想到前些日子与老何一起吃饭的情景,杨志远不免难过起来,他敬重地用筷子夹起饭菜,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说:“老何,您一路走好,我一定找到您的家人……”
晚上,达莉娅一直陪着杨志远,又一个不眠之夜。凌晨,总领馆人员亲自驾车送杨志远他们到机场。2点45分,三名获救船员登上归国的飞机;上午9时左右,顺利抵达北京。
很多记者早就等在机场采访他们。小赵情绪激动地说:“我们三个大难不死,当然高兴。可是想起命丧异国的同伴,我心里很难过……”
杨志远对记者说:“只有远离祖国,才真正理解祖国的含义。这次能得到驻外领事馆工作人员无微不至的关怀,内心非常温暖,第一次感到祖国母亲离自己这么近。作为一名中国人,我们感到自豪和骄傲!”
“请问您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回家!马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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