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晓津
人教版必修二《涉江采芙蓉》选自萧统所编的《古诗十九首》,全诗共40个字,文简义丰,韵味无穷。要解读一首诗歌,不得不了解诗人生平及背景,以探本溯源,知人论世。而《古诗十九首》作者大多已不可考。但《古诗十九首》上承《诗经》《楚辞》,下启魏晋南北朝诗歌,普遍性地反映出东汉末年一批文人的思想状态。一个乱世在诗歌中若隐若现,我们似乎可以想见,东汉桓帝、灵帝期间,卖官鬻爵、外戚宦官交替把握朝政,那些中下层文士们,空有才学,求宦无门。选举征辟的制度,让知识分子背井离乡,抛妻别子,可仕途之路早已经被严严地封死了,他们处于极端的苦闷彷徨中。
而这又是一批对生命有着深刻思考、对人生充满无限憧憬的文人,在“大道不存,大厦将倾”的黑暗年代,他们苦闷、彷徨、无奈、纠结,挣扎于功名,畏惧于灾祸。他们知道,人生需要进取,不能碌碌无为;他们也知道,前途一片渺茫,生死不可预料。时代的黑暗使他们恐惧,而潜藏的自我意识使他们觉醒,一场对于生命的思考化作一句句追问和感叹。马丁·海德格尔有一句深刻隽永的名言:“哪里有贫乏,哪里就有诗性”。因为“文学往往是弱者的事业。……文学创作是弱者燃烧自己的生命。在这燃烧中,世界终于听见了弱者的声音,看到了弱者美丽的心光。”(周介人语)
把《涉江采芙蓉》放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中,男女之间的思恋就有了一层悲情的味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两句动作感十分强烈的诗句,传达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一边是低眉采莲,心系远方的思妇,一边是回头怅望,归期未卜的游子,一个“思远道”,一个“望旧乡”,诠释了爱情中的一种共有心理——“你在哪里,我就朝着哪个方向想你”!这与《红楼梦》中宝黛二人“一个在潇湘馆迎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的意境多么相似!又与今人表达思念的诗句多么吻合:我是一匹在外奔走的野马/是你的青丝作鞭么/多想把窗外的圆月/摘给你做梳妆的铜镜/叹息它来了又去/总也拴不在窗口……
有相思也就罢了,反正古往今来叙写相思的诗句比比皆是。而偏偏,诗歌又以“涉江采芙蓉”为起笔,而以“忧伤以终老”作结。涉江采芙蓉的总该是年轻人吧,梁元帝《采莲赋》里描写采莲盛况,“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益鸟首徐回,兼传羽杯;櫂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而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除,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无不引发人们对青葱岁月的怀念与追忆。然而,当年荡着小舟,穿梭于莲叶之间的少女,经过一番刻骨铭心的思恋之后,最终也未等得心上人归来,只能感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多少个日夜的等待,多少个春秋的守候,当年莲花一般的女子,也终逃不过似水流年的侵蚀,如今已花容凋谢,垂垂老矣。
可是,乱世里,谁管你红颜坐老,谁管你相思憔悴?草木一秋,美人的青春也只是一瞬,没有爱人欣赏的女子,衰老更为迅速。“我是一株为你而开的芙蓉,盛开的美丽和欢悦只因为有你的注目,如果,等到花落叶枯,你才到来,那么,我葳蕤的枝叶,娇艳的盛放,还有什么意义?”离居终老的生活,是孤独、寂寞、冷清的,该和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生活有些类似吧。可能最能给人自我安慰的就是“你永远记得我年轻时的模样”,而这自我安慰中,又蕴藏着多少人生的辛酸、无奈与悲凉!
细细一品,《涉江采芙蓉》在江水、芙蓉、兰泽、芳草构筑起来的一个表面雅丽、高洁的意境之下,更隐藏了一层人生的悲凉。它带给人们的,不仅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相思,还是一段感伤、凄美的爱情,更是一曲人生苦短的悲歌。“苦短”集中表现在两点上:
一是相思之苦。既然彼此思恋,何不冲破重重阻碍在一起?看穿了,其实最刻骨的爱情往往源于不得已的分离。时代之需,世俗之迫,抑或还是其它,都成为迫不得已分离的原因。一个生逢乱世、不甘平庸的男儿,总不会安于一时的温柔富贵乡。他志在四方,渴望有所作为,但他又走得如此牵肠挂肚,“还顾”一词,多么形象生动地描绘出了一个为功名所烦累,又为爱情所牵绊的身不由己的游子形象。留守家中的女子,几番倚门凝望,几番独守空帷,几番寒冬寄衣,几番春日凝妆,一幅幅具体可感的画面,让读诗的人心中漾起说不出的爱怜与心疼。
二是别离之久。秦观《鹊桥仙》写离别:“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一年相思,终有一夕相聚,所以诗人感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而《涉江采芙蓉》里的离别,却非年年月月,而是搭进去两个人的一辈子。一辈子的思念,一辈子的别离,人生就在这样的距离之中慢慢流逝。如若忘了,倒也罢了,偏偏是“同心而离居”,一辈子只能空念着对方的名字慢慢老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最终只能是一个期盼,一个神话。一个女子生命的丰美与凋零,连个见证的人也没有。
一首《涉江采芙蓉》,只字未谈人生的短暂,也未提及生命的易逝,可就在一个雅丽高洁的意境中,分明让人读到了一个规律:自然界的荣枯,是谁也阻挡不了的,美人的老去也是如此!在两个人感伤、凄美的爱情中,人们分明看到了一个女子被蹉跎的青春,分明感受到“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的强烈的生命意识。而这个女子,经受住了孤独与寂寞的考验,把自己的人生书写成了一段传奇。
这样的人生,是一种摧残,更是一种坚守。
这样的人生,是一曲颂歌,也是一首悲曲。
[作者通联:云南会泽县实验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