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逢琴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号孤桐,湖南长沙人。早年参加反清革命,曾办《甲寅》杂志,反对袁世凯称帝,段祺瑞执政期间出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教育总长,提倡读经复古,重刊《甲寅》,反对新文化运动,后退居上海,执律师业,解放后成为毛主席的座上客,曾为两岸和平统一大业奔走。郑孝胥(1860—1938),字苏戡,福建闽侯人。清光绪五年举人,曾在安徽、广东湖南等地任职,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九一八”事变后,同溥仪赴东北,参与成立伪满州国,沦为汉奸。章士钊比郑孝胥晚生21年,所走的人生道路也很不相同,但他们却有一段不寻常的交往。在政治环境错综复杂,文化思潮急剧变化的民国时代,二人的契合与分歧,充分体现了近现代知识分子文化选择的艰难和复杂。笔者据《郑孝胥日记》和章士钊的《甲寅》杂志,并参考其他相关文献资料,对二人的交游始末略作钩沉。
安徽庐江吴氏有两位著名淮军将领:一是出师朝鲜、抗日平乱的广东水师提督吴长庆;一是两度出海赴台湾的船政大臣、福建巡抚吴赞诚,而郑孝胥和章士钊分别是庐江吴氏这两个家族的乘龙快婿:郑孝胥于光绪五年(1879)九月娶吴赞诚次女吴学芳,章士钊则于1909年娶吴长庆的孙女吴弱男为妻。他们各自的姻亲关系,无疑对他们交游圈起着一定的作用,二人能够长期交往,与此并非全无联系。
章士钊的外舅(岳父)吴保初,字彦复,号北山,曾与谭嗣同、陈三立、丁惠康并称“四公子”,并与郑孝胥有师弟子之缘。章的老师俞明震(恪士)又是陈散原三立、吴保初的诗友,与郑孝胥也时有唱和,他们都是相当活跃的晚清宋诗派诗人。所以,在这层层关系影响下,章士钊结识郑这位前清名流也不难。吴保初1913年正月在上海去世,葬于静安寺公共坟地,郑孝胥曾遣子送了花圈。章士钊与郑孝胥第一次见面却是在其后,据郑孝胥日记[1]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中华书局,1993.,本年,在一次宴会上,郑孝胥经昆三介绍与章士钊初次会面。沈昆三乃两江总督沈葆桢之孙,福州人,生于上海,后来成为英美烟草公司的买办资本家。他们初见的详细情形已不可知,之后,章士钊曾持吴保初所藏郑孝胥少时所作《课读浅言》,专程去请郑题跋。1926年吴若男四十生日,章士钊求郑作诗,郑孝胥有二绝句云:
武壮人豪绝爱才,北山师我晚堪哀。休嗟弱女非男语,亲见河源一脉来。
得婿才华信异常,生儿能复继书香。空花容慧勤收拾,试新家庭觅道场。
诗中忆及武壮公及吴保初,情辞恳切,亦可见章士钊得以与郑孝胥交往,最初应是缘自长辈情谊的荫护。
沪上初游时期,郑孝胥正栖身于海藏楼里,与陈三立、沈曾植、樊增祥、梁鼎芬、朱祖谋等前清遗老,过着读经咏史、题字作诗的遗民生活,他们结社吟诗,表达对旧时代、旧文化的感伤与留恋。而章士钊却是政治舞台上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其时,袁世凯欲拉拢章士钊,章士钊识破了袁氏的野心,不与合作而被软禁,在宋教仁被刺后,章伺机逃出北京,南下来到上海参加反袁斗争。在政治立场上,章士钊是国民革命的先驱,郑孝胥则不承认民国,二者自然有着根本的差别,但在民国初年复杂的政治文化环境中,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私人交往。郑孝胥和章士钊第一次见面也许并没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但他们性格上的相似点以及叱咤风云的入世精神,应该给彼此都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二次革命失败后,章士钊流亡日本,再后来在护法斗争中四处奔走调停,政治活动频繁。郑、章二人再见面是民国七年二月十六日,其时章参加南北停战会议,寓居上海岑春煊宅。漫长的和谈会议期间,章士钊与康有为接触十分频繁,从其学书,而与郑孝胥似乎比较疏远。据郑孝胥日记,一年半的时间内,他们只不过见了两次面,其中一次就是前面提到的题《课读浅言》事,二人似乎也没什么深谈。章士钊离开上海前,没有去面辞郑孝胥,只是写了一封信,向郑求字。1921年2月章士钊往欧西去游历,寻求治国之道,1922年9月回上海,后又前往北京参加段祺瑞政府事务,二人的交往自此告一段落。
与当时其他的“文化遗民”不同,郑孝胥在蛰居期间,始终等待着清室“中兴”的时机,等待着走出海藏楼一展身手的际遇,这一时机在12年后姗姗而来。1923年郑孝胥受命谒见逊帝溥仪,1925年2月24日,溥仪在日本人和郑孝胥的策划下逃到了天津张园,郑孝胥成为溥仪的侍讲,自此,他频繁地往返于津沪之间。恰巧,1925年五、七月间章士钊由于学潮冲击而避居天津。就在这段时期,他们重建联系,二人交往逐渐密切,而后的《四库全书》的影印一事更加深了他们的交情。早在1917年初,商务印书馆有意影印《四库全书》,但这个浩大的工程遭遇重重困难,迟迟未决。郑孝胥自1912年起在商务任职数年,并出任商务董事会会长,当然一直牵挂着此事。1925年夏,时任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与交通总长叶恭绰,联系商务印书馆,续议影印四库全书,李拔可代表商务,赴京接洽,反复磋商之后,与北洋政府内阁签订了合同。李拔可回上海,对郑孝胥谈印《四库全书》事,提到章士钊、梁鸿志颇出力,郑孝胥日记里有记载,应该是感激在心。不过时隔不久章和叶都辞职了,1926年4月,段祺瑞下台后内阁更是频换,《四库全书》事最终又不了了之。事虽未成,却给了章士钊与郑孝胥亲近交游的契机,于是便有了“李园学诗”之事。
1926年郑赁居天津广东路,在津活动更加频繁,与章士钊、王庚(字揖唐、逸唐、一堂,合肥人)、曹经沅(字纕衡,绵竹人)等宴会、访问不断。章士钊就是此时开始学作诗的。在京任官时,章士钊碰到求书、酬唱之类的文人雅事势所难免,他也颇苦于自己早年倡言革命,诗书不精,如今赋闲,正好下决心学诗练书。郑孝胥此时已是诗名满天下,他的诗早就汇编成集,名《海藏楼诗集》,在诗界众口传诵,声誉甚隆,人称“闽社诗人光绪初,海藏诗派满江湖”。诗人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称:“近来诗派,海藏以伉爽,散原以奥衍,学诗者不此则彼矣。”[1]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三十一).张寅彭.民国诗话丛编(一).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P445)能得到郑孝胥的指点乃至称赏,章士钊自是受宠若惊。1926年九月十五日,章士钊偕同曹经沅访郑,十六日四人聚于李园,十九日,郑孝胥作五律一首送章、王、曹,即《行严揖唐纕衡次公见和重九诗》:
垂老从亡者,知为举世非。诸公胡不弃,异趣或同归。
好乱犹难止,当仁孰见机。沉思言外旨,相感入精微。
看来,郑孝胥对自己逆潮流而动的行为是有着清醒认识的,在新文化潮流中,章士钊等思想倾向于保守,这也许就是郑所谓的“异趣或同归”。章士钊亦请郑孝胥看诗二首,二十日,又和郑孝胥诗。并在《论近代诗家绝句·郑孝胥》有记曰:“吾学诗始于是时”[2]章士钊.论近代诗家绝句·郑孝胥.王培军博士学位论文.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
除了学诗外,章士钊为文事,也曾访郑,如1926年四月初一,章士钊访郑孝胥,谈《甲寅》杂志事。《甲寅》1925年7月18日复刊,改为周刊。这是与新文化运动对立的一份保守主义文化刊物,章士钊对于这份刊物非常投入,访问郑孝胥是向郑约稿或是征求支持,都是有可能的。翻看《甲寅》周刊的诗录,有一批旧诗人,包括与章士钊过从极密的王赓(逸唐)、曹经沅(纕蘅),还有叶恭绰、邵次公、王国垣(字辟疆)等,当然,最显赫的还是前清遗老陈宝琛和郑孝胥,他们显然是《甲寅》周刊旧诗的灵魂人物。《甲寅》周刊至1927年4月2日停刊,1927年冬,一些朋友怂恿章士钊复刊《甲寅》,但章士钊此时的生活渐趋窘迫,复刊困难重重,1928年4月,他得助携妻儿赴英游学,因经济压力又于12月独自返回。
回国后,章士钊甚是颓唐,与旧友相聚夜饮的机会也大大减少,不过郑、章仍间有互访。至1930年初章士钊的生活尚无着落,经常高卧不起,郑孝胥几次来访时他都未起床,在访郑时他甚至表示意欲卖文为生,可见其窘况。这一时期,章士钊曾作《除文》及《和弢庵元旦》《夜起庵》二诗示郑。次日,郑孝胥回访了章,并赠诗一首,题为《人日遗章行严》。在诗中,郑孝胥对章士钊的学行表示嘉许,也对章士钊因顶逆新文化思潮而遭受非议表示同情,同时,对章此时的潦倒境遇、抑郁穷愁,也给予了抚慰,可见基于较为一致的文化立场,二人在交往中情谊日深。章士钊不止一次地写诗赞郑,如“海藏长年才益茂,此老木强出天赐。”(《归自欧洲纕衡见赠长歌依韵奉答》)也对海藏先生的指导铭记在心:“吾生好谈政,夙昔废谣吟。忽逢硕师来,嘉训重南鍼。谓与大苏近,受宠殊不任。苦搜苏诗读,契赏亦未深。”(《金州海边读拔可所赠诸家诗集赋此欲寄》)诗中追叙了郑孝胥对自己学诗的影响,对郑称赞他的诗风近苏尤其念念不忘。
郑孝胥与章士钊性格上有一大相似点,即狷介,二人特立独行的个性都是出了名的。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记载了这样一则掌故:郑孝胥宣统三年到京师,“投刺中朝贵胄,署曰诗人郑孝胥”[3]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P182),充分表现出他自命不凡与恃才傲物的性格。黄遵宪在其《己亥续怀人诗》中也称郑“闪电双眸略似嗔,知君龙性未能驯。同游莫学梁园客,自负山膏好骂人。”可见郑孝胥性格狂放不羁的一面。章士钊的性格也堪称独立不羁。他一生无党,自英国留学归来,主国民党的《民立报》,却倡言“毁党造党”论,与党人发生了龃龉,遭排挤后自办《独立》周报,章士钊后来在五四时期更是逆潮流而行,提倡农业救国论,抨击新文化运动,直落得“士钊之名,儒林所不齿;士钊之文,君子以羞道”[1]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P381)。章士钊蹉跌之后,干政之心渐渐冷了很多,而郑孝胥则与日本联系越来越密切,加紧了建立“后清”帝国的进程。
1931年,郑孝胥与王赓、曹经沅等人会于天津,章士钊不在其中,原来是时他已应张学良函邀,赴沈阳任东方大学教授,又开始了新生活。章士钊到东北后,很受优待,不久后被聘为东北大学文学院院长。而让东北当局猝不及防的九一八事变也在不久后发生了,章士钊曾参加东北外交委员会,为张学良出谋划策,但“攘外须先安内”的政策使张学良撤入关内,10月底章撤回北平后转上海。就在章士钊回沪不多日后,11月10日郑孝胥父子伙同日本军人把溥仪秘密偷运出天津,随溥仪到了东北,参与伪满州国事宜。一入关一出关,异途而趋,也显示了二人志行节操的差异。郑孝胥受强烈的功名思想驱使,为了复辟满清,不惜出卖国家与民族,投靠日本军国主义,晚景凄凉而为人所不齿。章士钊一生立场数变,屡屡失意,回上海后执律师业,后来又依附杜月笙门下做清客,受人訾议,但在重大历史转折时期却能选择正确的政治方向,大节无亏。
1932年凇沪抗战时期,章士钊加入国难会议,而郑孝胥则出任了伪满州国“国务总理”。在天津郑、章二人过从极密时,郑孝胥是否曾想过拉拢章士钊,为“后清”储备人才,就不得而知了。即使郑曾有过暗示,章士钊也会一笑置之吧。在天津酬唱的诗友王逸唐在抗战中沦为汉奸,另一位同僚梁鸿志也下了水,并且曾拉章士钊下水,章坚定地拒绝了,一如当年拒绝袁世凯的拉拢,可见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直是站得稳的,这一点,和郑孝胥形成了巨大的反照。郑孝胥早年以诗名满天下,而他自负经世之略,在清季“督办广西边防。既柄兵,骤擢用。顾所自喜者在诗,与人书曰:‘何意以诗人而为边帅!’”[1](P181)郑孝胥逝后,章在抗战时期曾作诗惜之:“诗人边帅不嫌狂,汉箭朝飞事岂常?王道纵知非乐土,后清未必胜宏光。”诗中既追忆了这位“诗人边帅”的桀骜形象,也对他过于追求功利,最终附敌卖国的行径感到深深的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