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玲 马 忠
(兰州大学 甘肃 兰州 730000)
“中国梦”不仅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文明的复兴,还包括文化复兴。当前关于“中国梦”的文化探讨不乏成果,但尚有很大的理论空间。挖掘“中国梦”与“传统文化”的关系,对于“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讲清楚中华文化的独特创造、价值理念、鲜明特色,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1],从而深刻把握“中国梦”,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中国梦”强调整个文明复兴,包括文化复兴。由于文化复兴是推动整个文明复兴的内驱力,特别是“博大精深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滋养。”[1]因此“中国梦”的提出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蕴。
“如果经济发展给了我们什么启示,那就是文化乃举足轻重的因素。”[2]文化对经济的推动作用已在各国历史发展中得以证明,如马克思·韦伯认为新教伦理为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提供了文化支持;“在近年的世界经济格局更新期中,属于汉文化圈的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崛起令世人瞩目,在探寻其成功秘诀时,传统精神的动力支持是最重要的成因之一。”[3]新制度经济学认为,文化特别是传统道德等民族精神有利于减少社会交易费用、促进经济的良好运行。
因此“在现代市场经济制度下,仅仅说明市场和交换的物质条件是不够的,还需要考察……共同体赖以建立的道德基础。”[4]正是由于文化的特殊价值,林毅夫等一大批学者认为中华文化的复兴取决于其是否能促进中国经济的发展,因此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化对此意义重大。
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对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产生伟大的反作用。正是从这个角度,习近平指出:“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要大力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和核心价值观。”[5]在历史上,正如“中世纪晚期古代希腊文明在意大利的复兴对于西方的影响,在政治方面比在文学和艺术方面更为久远”[6]一样,中国儒家文化成为传统政治形态的重要土壤。在政治变革的时代,思想启蒙往往成为先导。在政治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现代化是一个关键因素:“国家的基础,是建筑在人民思想之上”,“改造人心,除去人民的旧思想,另外换成一种新思想,这便是国家的基础革新。”[7]
这里值得强调的是,历史经验特别是中国的历史发展表明:“政治现代化赖以展开的价值元素与传统政治文化的一致性程度越高,政治现代化速率就越高,反之则越低。”[8]特别是由于中国具有深厚的传统政治文化,而政治价值的选择又往往是在既存政治文化的基础上进行的,“传统政治文化要素的复杂性及其可解释性为政治现代化的价值构建提供了必要的材料”。[9]因此可见文化复兴对政治文明复兴的重大意义。
社会文明是人类在社会领域所取得的积极成果,是文明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由于社会文明主体的追求和社会文明的最高境界是社会和谐,其不无借助文化的力量来实现。文化的力量十分巨大和具有渗透性,决定着任何团体、民族、党派、阶级活动的样式,因为它深深熔铸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从文化对社会发展的导向、规范、调控、凝聚等方面的多重作用可以看出,“中国梦”包含的文化复兴对社会文明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以上从三个方面分析了提出“中国梦”的“文化复兴”意蕴。另外从现实角度看,当前文明发展对“文化复兴”提供了良好契机,这使得我们完全有条件和能力实现“文化复兴”。改革开放30多年来,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经济总量已跃居全球第二,2013年中国经济增长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将近30%。现代新媒介发展也为文化复兴提供了技术支撑,从《百家讲坛》的热播,到电影《孔子》及动画片《三国演义》的推出,到很多国学网站的设立,再到“国学”、“儒学”、“传统养生”成为媒介热词,促进了传统文化的传承和保护。“文化解读类大型直播节目突破直播形态的传统定位,将历史与现实贯通,静态的文化因此鲜活起来。”[10]特别是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华文化也在积极走出去,从2004年第一所孔子学院建立以来至2013年底,已在全球115个国家和地区建立440所孔子学院。习近平在讲到对外宣传工作时尤为强调“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11]所有这些,都使我们对“中国梦”的“文化复兴”充满信心。
中华传统文化以儒家为主体,不但具有“积极入世”的现实主义要求,而且具有“任重道远”的理想主义气质,这一“理想特征”与“中国梦”的特质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王道即仁德政治,与霸道相对。孙中山认为,中国文化是王道的文化,是注重道德的,而西方文化是霸道的文化,是注重武力的。王道是“用这种仁义道德的文化,是感化人,不是压迫人。”[12]王道是儒家文化提倡的中国传统国家理念中最重要的理念:“以德行仁者王”从而“远人……修文德以来之”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由于王道政治以民众为受益对象,以和谐为导向,因此在当代社会尤显其价值:“在当今世界争端、战乱频发的背景下,重新认识并吸纳王道思想,对启示人类文明发展、处理当代国际关系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13]
仔细研究,中国文化中的王道思想乃是以“天下一统”为目标的:“使天下莫不顺比从服,天王之事也”[14],由此可见王道与大一统的密切关系。《春秋公羊传》讲:“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由此形成的统一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的基本表现,是爱好和平、自强不息的精神基础,是中华民族凝聚力与向心力的直接源泉。“虽然中国存在各种不同的政体,但是很早就发展出强烈的文化统一意识……”[15]这种九州一统、四海归一的“天下观”,成为国家认同的文化基础。孙中山认为革命是万不得已而求和平、求统一的方法,因此讲:“中国人民对连续不断的纷争和内战早已厌倦,并深恶痛绝。他们坚决要求停止这些纷争,使中国成为一个统一、完整的国家。”[16]
“中国梦”的提出,进一步表达了“推行王道、天下一统”这一传统命题的现代魅力:即是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是国家富强统一基础上的“和平崛起”。“中国梦”是“和平统一梦”而不是西方学者所讲的“中国威胁论”。为此习近平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实现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是孙中山先生的夙愿,是中国共产党人的夙愿,也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夙愿。我们说的中国梦,就是这个民族夙愿的生动表述。”[17]
“协和万邦、走向共赢”作为国际关系中的一项内容和准则,可具体化为和平共处、和立和达、兼相和爱,其实质是“和”。“和”指尊重不同的文化,不贬低别的文化,认为各种文化应相互融合发展,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显著特点。古代中国人在整个自然界寻求秩序与和谐,并将此视为一切人类关系的理想。《尚书·尧典》中早有“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的论述。中国“和而不同”的观念对于消解人类发展中个人主义、霸权主义的负面影响很有益处,因此历史学家汤因比将和谐看作中国文明的精髓,认为面对可以毁灭自己的高度技术以及对立的政治、意识形态营垒,这一精神具有极大的现实意义:“中国如果不能取代西方人类的主导,整个人类的前途是可悲的。”[18]孙中山也指出:“中国更有一种极好的道德,是爱和平。”[19]被称为20世纪“世纪智者”的罗素在谈到中华民族民族精神的独特性时,曾这样说过:“到现在为止,我只找到一个答案: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民族……中国人天生的态度就是宽容和友好,以礼待人并希望得到回报。”[20]这些,都充分显示了“和”的现代意义。
同样,“中国梦”不仅是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民族梦”,也是希望世界和谐发展的“世界梦”。习近平强调:“中国梦是追求和平的梦。中国梦需要和平,只有和平才能实现梦想。”[21]历史上,中国积极发展同世界其他民族的友好往来,为人类文明做出了杰出的贡献,成为举世闻名的礼仪之邦。汉武帝派遣使者出使西域,唐太宗发展西域交通,郑和七下西洋,著名的“丝绸之路”等,是中华民族对外和平交往的历史见证。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综合国力已在世界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国际影响力前所未有,中国从世界舞台的边缘走向中心,而“协和万邦、走向共赢”始终是我们参与国际竞争的重要理念,“中国将坚定不移走和平发展道路,坚定不移奉行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坚定不移奉行互利共赢的开放战略。”[22]
身心之和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观念:“身”指人之形体,“心”指人之精神,中国文化高度推崇身心一体的完美人格,其实质是指一种内心精神的和谐;反对身心偏离的分裂人格。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在传统文化看来:“自然是个大宇宙,人是个小宇宙,人不但要与自然和谐、与他人和谐、同时自身也要和谐,也就是一个人的身心平衡问题。在一个社会系统中,人的身心(包括心理、生理、阴阳、脑体等)平衡是一切和谐平衡的基础。现代社会,人类面临着五大矛盾冲突,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心灵以及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相应造成了生态、社会、道德、精神以及价值的五大危机。”[23]解决这些矛盾冲突和危机,很难从西方文化中寻找到答案,而中国传统文化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思想。
值得强调的是,儒家强调的“身心一体”并不能简单看作心理学概念,不仅仅是为了心理调适,而是有所功用和指向的,是为了形成君子人格以担当政治和社会责任,这与“修齐治平”思路是一致的。“身心一体”追求的是通过反省自身,激励人们不断追求完美的道德境界,达到圣人、理想人格的境界,从而以“内圣”求“外王”。“主体一旦达到仁、圣的精神境界,必然要释放出巨大的精神力量,见之于政治实践,成就‘外王’事业。”[24]这就是“通达天下”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中国梦”与“个人梦”的关系无不反映出上述传统理念:从“个人梦”到“中国梦”可以看作“修齐治平”的过程,中间还包括诸如“家庭梦”、“社会梦”等形式。“中国梦”并非“个人梦”的简单叠加,不能将两者并列起来,两者存在传统哲学命题的有机关联:即“个人梦”是起点,“中国梦”是升华。“个人梦”是“中国梦”的萌芽和前提,“惟有每个个体内心真正达到和谐,才能知荣明辱,与人和睦相处;才能始终保持勇往直前、勇于挑战自我、超越自我的精神;才能正确处理个人与集体、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正确处理贡献与索取的关系;才能真正实现社会的和谐。”[25]
“生命延续、文化传承”是中国文化的另一个显著特点,也是其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根源。《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言就是指生命延续、传承文明,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故中国传统文化尤为重视国之修“史”、人之留“名”,不但盛世修大典,而且注重“谱牒身之本也”的家谱记载,甚至有“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的传统,为的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不仅如此,还有立碑、注传等方式,从而使孝敬父母、尊敬师长、崇尚节俭、艰苦奋斗、爱国主义等美德得以传承,既弘扬了民族文化又凝聚了民族精神。
值得庆幸的是,“中国梦”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建立在中华民族几千年文明史的基础上,包含着对近现代以来落后的深刻反思。早在孔子“恢复周礼”之复兴中华民族的政治抱负中就已经孕育了这一萌芽,而“中国梦”承载着久远的民族期望,只不过属于现代表述,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是一种不懈的追求,这就是“中国梦”作为“梦”或者“理想”的文化意义。钱穆说:“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有他的生命,这生命就是他的文化,这文化就是他的生命。”[26]可以说,“中国梦”的重要意义不在于规定具体的既定时间点,而是不懈追求的将来时态,从而为我们提供不断奋斗的精神动力。
“根”是植物生长的源头或事物的本源,就是传统。“寻根”作为一种隐喻,“把人的文化归属心理表达成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生物法则。其背后的实质却是文化认同的一种方式。”[27]如前所述,“中国梦”具有深厚的中国文化基础,因此文化寻根内在地包含着对“中国梦”的阐发。“寻根”强调回视传统,其目的在于探寻中国本体文化心理和民族精神的根源及发展脉络,力求从中发现“中国梦”的文化基因。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中国梦”虽是新概念,但其内涵则深刻体现在传统中。从文化学的意义看,传统就是一定的人类群体在其共同心理结构前提下,具有稳定的组织结构和思想要素的社会心理和行为习惯。之所以如此强调传统,是因为“传统在保障文化的生命力方面是不可缺少的,它使记忆连贯,告诉人们先人们是如何处理同样的生存困境的。”[28]正如黑格尔曾经说过,我们之所以是我们,乃是由于我们有历史。总之“我们必须尊重自己的历史,决不能割断历史。”[29]
由此可见,“中国梦”的深刻文化意义除了“梦”的正能量之外,主要是对“中国”二字的文化体认,也就是说,需要激活的是关于“中国”这一极具民族情感的历史记忆。当前,在应对业已感知到的世界范围内的当代各类型文化协同、斗争新格局中,世界各民族均表现出一种寻根的愿望,我们同样应有保护民族文化的自觉。“在全球化和全球文化形成的过程中,各民族、国家都在弘扬传统文化、夯实认同基础,以增强民族国家的凝聚力。”[30]西方也在20世纪后期发展出以文化寻根为宗旨的“新时代”运动,它以“灵性”、“治疗”、“整合”等观念为依托,试图在传统基督教信仰之外重新找回人类与宇宙自然的精神和谐状态。
毋庸置疑,“中国梦”的提出,本身是对民族主义的一种肯定。因为中华民族向来就是有“梦想”的民族,这正是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普遍有效和亘古常存的东西,这些普遍有效和亘古常存的东西就是民族主义的要素之一。梁启超讲:“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31]
“中国梦”的文化寻根意义还体现在中国近现代以来的文化轨迹和得失。不少学者认为,“文化寻根思潮发起的重要理由之一,即认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化‘断裂’的不良后果”[32]。“‘五四’以后,中国文学向外国学习,学西洋的、东洋的、俄国和苏联的……结果带来民族文化的毁灭,还有民族自信心的低落。”[33]“在被动的文化境遇中西方文化输入之后,传统文化或本土现存文化承受了由外而内而非双方相向的撞击,中国文化处于‘被撞’地位”[34]。因此,“中国梦”对“复兴民族文化”这一历史母题的思考很有帮助。
综上,我们之所以强调“中国梦”的文化寻根意义,是因为结合历史特别是近现代以来我们走过的特殊道路,以及现代化汹涌而至的今天,迅捷而深远的社会、技术和经济变革带来了跨国认同、国家认同和次国家认同的错综交织。“中国梦”对于民族文化传统的保护也就是对民族身份的保护。“从这个意义上说,重构的不是事件本身,重构的是对‘我是谁’的认同情感。”[35]因此,“中国梦”重要的是使社会成员在身份认同中受到一种集体主义的精神凝聚,这一切都是在文化寻根中实现的,因为“根”是使我们互相认同的唯一依据。
如前所述,“中国梦”具有深刻的文化复兴内涵,但是文化复兴必须首先实现文化转型,也就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阐发“中国梦”的时代价值。其实转型是传统文化与当代中国实际相结合并经过当代中国实践选择、改造和转进的过程,在现代化进程中一直存在,只不过从建构主义的角度看来,我们强调的是转型中的文化自觉而不是被动的转型,也就是要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正如鲁迅所言:“明哲之士,必洞达世界之大势,权衡校量,去其偏颇,得其神明,施之国中,翁合无间。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36]
正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诸多表述如“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是从传统道德转化而来一样,当前对于“中国梦”的挖掘还需要在传统文化方面进行符合时代精神的深层次提炼,从而可实现“中国梦”与“大同世界”、“共产主义”等一系列概念的相互阐发。总体而言,当前关于“中国梦”的界定、描述还有不断深化认识、逐步清晰的空间。这些都需要我们加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和阐发,努力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所具有的历史传承性和现实变异性都将为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结合提供可能。习近平在阐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时,尤为强调“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37]这也为我们理解“中国梦”提供了重要的维度,其中从“仁爱”、“民本”、“正义”、“和合”、“大同”等五个方面作为“中国梦”的特点和内涵进行阐发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如从“民本”角度看,“中国梦”就是体现人民幸福的梦,这是传统民本观和中国共产党“为人民服务”宗旨的当代体现。从这一角度,我们可以发现习近平具有鲜明的“民本观”,且与“中国梦”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些方面的研究当前还需要深入。
总之,“中国梦”作为一个具有承接传统与现代的重要概念,不但激活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又期待在传统文化转型中实现意义填补,从而使其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理论概念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创新发展。我们要善于从传统文化的丰富资源中汲取营养,培育其现代性价值,促进其现代转型,为现实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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