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晓君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明代江西小说作品创作出现繁盛局面,据笔者统计,全明江西小说作者近30人,小说作品55部,其中文言小说作品诸如《剪灯馀话》、《国色天香》等流传既广、影响极深;白话小说则以邓志谟、朱鼎臣等旅闽作者为代表,他们受雇于邻省福建建阳的私人书坊,以编写小说为生,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史上较早出现的一批职业小说作者。在对明代江西小说作者及作品的考察当中,我们发现,科举对明代江西小说的影响不容忽视。科举不仅左右着小说作者的命运,还进一步影响于小说文本的生成。将小说作者、作品重置于明代江西社会特定的科举文化情境当中作一番深入、系统地梳理,实属必要。
明代江西科举之风极为兴盛,据《新知录摘抄》记载:
江西一省,可谓冠裳文物之盛,而吉安一府为尤最。自洪武辛亥至嘉靖己未凡六十科,吉安进士七百八十八人,状元十一人,榜眼十一人,探花十人,会元八人,解元三十九人(登第者二十八人)。官至内阁九人;一品六人,赠三人;尚书二十二人,赠四人;左、右都御史六人;得谥二十五人。
对此,何炳棣在《东南进士与人才分布》一文中提到:“最不易解释的现象是明初百年之中,科第以江西省为最盛,江西省中尤以吉安一府为最。此期间吉安一府两度包办三名一甲进士,更是空前绝后的记录。”何炳棣所指即建文二年庚辰(1400)胡靖榜,状元、榜眼、探花、传胪全是江西人;下科永乐二年甲申(1404)曾棨榜,江西人又占据三鼎甲,全国考取进士共470人,江西一省即占111人,比排名第二的浙江多出25人。《剪灯馀话》作者李昌祺即于当科取二甲29名。
其实江西科举兴盛之势不仅仅显赫于明初,终有明一代,无论是质量抑或是数量,都不愧是科举发达地区之盛名。
首先从解额制度和分卷制度来看。解额是乡试的录取名额,即中央政府分配的各地参加会试的举人人数。明代主要实施限定解额制度,其中间隔一些未限定科年,各主要地区情况见下表:
表1 明代限定解额科年各主要地区解额总数
表2 明代不限定解额科年各主要地区举人数量
洪武三十年(1397)会试发生的“南榜”、“北榜”事件,拉开了会试分卷制度的序幕。分卷制于宣德元年(1426)开始正式实施,有南、北、中卷之分区。具体分卷及各卷区乡试录取额分配见下表:
表3 明代科举分区录取配额表
无论是解额制还是分卷制,都是中央权衡各地情况后,出于一定政治目的,对科举取士所采取的行政干预手段。从以上表格可以看出,江西在执行限定解额制度科年中,分配到的解额总数仅次于南直隶、北直隶,卷区归属也划入科举竞争最激烈的南区阵营。明代江西科举成绩之斐然,至少在明人心中,尤其是明代政府制度制定、执行者的认知中,应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其次从明代江西进士人数的统计、分析来看。比照此类研究一些重要著作统计数据,如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吴宣德《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认为江西在全明各政区进士总数中名列第三,仅次于南直隶和浙江。而具体的江西进士人数则见邱进春《明代江西进士考证》一文:“一,依照户籍统计,明代江西进士总数为2719人(包括原籍在外省的13人);二,依照乡贯统计(减去原籍在外省的13人),则总数为3067人,其中于外省中试者361人。”邱文还进一步指出,如将明代全国进士总数24595人,均分至明代的全部15个直省,则每省应有1639名,按照百分比,各省平均水平应为6.7%。无论是从考籍还是原籍的角度来看,江西的进士人数都较全国多出1000余人,占全国总数的11%以上。
对于如此庞大的进士数量,时任户部尚书兼大学士的陈循指出:
臣原籍江西及浙江、福建等处,自昔四民之中,其为士者有人,而臣江西颇多……盖因地狭人众,为农则无田,为商则无资,为工则耻卑其门地,是以世代务习经史,父子叔侄、兄弟族姻自相为师友……其风俗如此,其心初皆望由科举出仕。陈循对家乡科举风潮的深入剖析应属实情,由此可见明代江西人对于科举所持的心态及观念,科举入仕作为他们衡量人生成功与否的最重要的价值观。
生活在明代的江西小说作者的命运,不可避免地受到科举风潮的影响。文言小说作者几乎都有参加科考的经历,且大都为科举成功人士,取得举人、进士等功名;对于白话小说作者来说,举业失意,沉沦下僚,则是促成他们受雇书坊、以编写小说谋生的重要推力。进一步而言,因科举际遇不同而走上不同人生道路的小说作者,在小说类型、题材的创作上,也出现相当明显的差异。
据笔者统计,全明江西文言小说作者22人,取得进士功名者11人,举人4人,除去1名贡生、1名应文学材行科后廷试,1名以诸生承父荫,1名宗室以学行荐于朝,只有3人未获得功名。具体作者科举经历见下表(下页表4):
作为科举成功人士的这些文言作者在小说创作类型上,倾向于创作笔记小说,包括神仙鬼怪如《涉异志》等,仿世说类志人如《清言》、《贤奕编》等,逸事琐闻如《可斋笔记》、《謇斋琐缀录》等,杂俎如《孤竹宾谈》、《词海遗珠》等。一般采用条录式,内容驳杂,篇幅短小,这大概与他们其后的官宦生涯有很大关系。以朱孟震《河上楮谈》、《汾上续谈》、《浣水续谈》、《游宦馀谈》等为例,朱孟震为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南京刑部主事、出守重庆、河南按察副使、潼关兵备副使、四川按察使、贵州左辖宣慰、顺天尹、山西巡抚。据《河上楮谈》、《汾上续谈》、《浣水续谈》三书前自撰叙引,相应为其在南京、潼关、四川等地时所著。其《游宦馀谈小引》中自述:“孟震不敏,筮仕戊辰于兹,二十有五年矣。生平官辙所至,殆遍九州,所未游目者,经闽粤滇云辽海而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多述旧闻轶事,间或评论诗文,考证典籍,亦颇喜谈神怪”,并指明“因扩耳目所及,撰成此书”。又如尹直《謇斋琐缀录》,所载多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内阁掌故,卷首《謇斋琐缀引》称:“予自入仕至归田,五十余年来所得于耳目者,不可胜纪。每见楮笔在前,辙录一、二词。无藻绘事,无类次。积久成帙,命之曰‘琐缀’。”江西科举的兴盛为明代政坛输送了大量官员,时人即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谚。从科举备考到中式入仕,科举对小说作者的影响无所不在。科举备考阶段,文人深入日常典籍的学习以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及写作能力;选官以后,他们将身居庙堂的见识闻说记载于小说作品之中。这样的创作情况,与同期白话小说作者截然不同。
据《中国善本书提要》“周尚文小传”记载:“周尚文,字载道,号中洲,江西安仁人。早岁颖悟异常,聪明特达,闾里奇之。既因屡试不达,遂忿志游闽书市,日以著述为事。”周尚文仅是明代江西科举应试群体中有“屡试不达”经历的一个代表而已。由于受限制性的解额制约,明代江西科举竞争十分激烈。自景泰七年以后,江西的解额稳定在95人,但与他省相比,应试人数却高出不少,所
表4 明代江西文言小说作者科举经历一览表
①按,此条仅见于《千顷堂书目》小字注,查其他资料俱无见载。[清]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卷十二小说类,第345页。以录取率一直偏低。如天启七年乡试,江西的应试人数高达5300人,为“现存明代乡试录中看到的最高就试人数”,录取率却是全国历科中最低,“也超过了素称竞争激烈的南直隶”。关于明代乡试竞争度的地域差异或者说地域失衡问题,林丽月《科场竞争与天下之“公”:明代科举区域配额问题的一些思考》、钱茂伟《国家、科举与社会——以明代为中心的考察》以及吴宣德《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等论著都进行了专门论述,大量数据统计、分析的结果显示江西乡试的录取率远远低于全国各地平均值,竞争度又远远高于全国平均值。如吴宣德在钱著基础上所作“景泰七年后各地录取率和竞争度总状况表”认为:江西乡试的录取率为2.5,竞争度为39.6;浙江乡试录取率为3.3,竞争度为30.1;南直隶乡试录取率为3.5,竞争度为28.2;全国乡试平均录取率为3.4,竞争度为29.1。
以上数据对比突显明代江西科举竞争状况之惨烈,和周尚文一样“屡试不达”者应是应试中的大多数。本文所关注的明代江西白话小说作者也属其中,几无功名在身。
面对科举竞争的区域失衡现象,钱茂伟提出“士子分流”,并指出东南地区的人们向来较务实,觉醒时间也较早,不少“科举弃儿”走上了自我谋生之路,即其所谓“分流”。这也许是明代建阳成为全国性刻书中心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明一代福建科举之风也极为兴盛。福建与江西同属分卷制中竞争最激烈的南卷阵营。万历十一年后,福建、江西等地主考官皆由京派翰林院编修、检讨所任,相比之下,他省则仅用“科部官员”。据中国科学院藏万历十九年刻本《新锓朱状元芸窗汇辑百大家评注史记品粹十卷》卷首录:“辛卯之秋,不佞斗始辍儒家业。家世书坊,锓笈为事。遂广聘缙绅诸先生,凡讲说、文笈之裨业举者,悉付之梓……余重刻金陵等版及诸书杂传,无关于举业者,不敢赘录。双峰堂余象斗谨识。”文中自称“辍儒家业”的余象斗,是建阳著名的余氏刻书家族重要成员之一,现存朱鼎臣、邓志谟等江西小说作者的作品即多由建阳余氏书坊承印。
明代商业的发展无疑为这些科举失意士人提供了谋生机会。科举备考阶段的学习为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知识;科场失意则推动了他们身份的转变。在他们的笔下,举业不第带来的潦倒、穷困的失意心态,溢出于字里行间。
翰林院编修、豫章济寰邓士龙为《锲旁注事类捷录》撰《事类捷录引》,对该书作者评曰:“维余族季明甫,幼称颖敏,长擅博物……丁年屈首,暂戢翼于云程。”邓士龙的族弟即该书作者邓志谟,与周尚文同为饶州府安仁县人,由上文可知也应是科举失意士人,后游闽至建阳余氏家族坐馆,“为建阳余氏塾师”,故其作品多由余氏书坊刻印。邓志谟在《答余君继泉》中提到“仆亟离西席,登堂而诵南山”。私塾坐馆是落魄文人常见的谋生之道。邓氏在其书信集中,对科举顺利人士不无艳羡,如“陈国纪二酉塞胸,屡试高等,樵阳士咸推为儒林冠”;对自身“舌织而衣,笔耕而食”,即靠坐馆和编写小说为生的境遇则一力贬晦,“知足下飘然有选举志,此丈夫一奇矣。丈夫不奇,如不侫辈。寓书林已十霜……空遗须鬓皤然……若区区从此地事铅錾,途亦穷矣!”
此语诚为心声袒露。邓志谟在建阳编撰的通俗类作品近二十部,其中最为研究者所关注的三部道教小说《铁树记》、《飞剑记》、《咒枣记》却在他的两部书信集《得愚集》、《续得愚集》中并未提到。据《得愚集》卷五《答邓君如印》,邓志谟自述生平坎坷经历所提及的“甲辰夏且为族人讼”事件,甲辰年即万历三十二年,《铁树记》等三部小说现存最早刊本皆为万历三十一年余氏萃庆堂刊本,则邓氏书信集部分内容的编写及全集出版必在其后。在书信集里,邓志谟多次与友人提到其诗集《蝉吟稿》,对其他通俗类小说作品几乎不提,唯《古事镜》、《故事白眉》、《故事黄眉》三部类书体小说偶然提到,其态度颇堪玩味。如此再重读前文信中提到丈夫“奇”与“不奇”的论断,应不仅仅是对友人志向科举的溢美之词,更多是对比自身科举不第之后,流寓书坊编写小说遭遇的落寞自嘲。
另据《鼎镌徽池雅调南北官腔乐府点板曲响大明春》所题“后学庠生朱鼎臣集”,可知《西游释厄传》及《新刻音释旁训评林演义三国志史传》的作者朱鼎臣考中秀才。现存朱鼎臣编辑的作品还有《南海观世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并同时署名西大午辰走人(即吴还初)订著。据李阳阳硕士学位论文《朱鼎臣编撰小说研究》考证,朱鼎臣是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人。朱鼎臣应与周尚文、邓志谟一样,也是受雇建阳书坊、靠编写通俗类作品为生的科举失意文人。虽此类作者群体生平及创作多无法细考,但仍可从小说史中其他方面佐证一二。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在论述“万历后期的神魔小说”时,将万历二十年世德堂《西游记》刊出后,出版的其他各种神魔小说作了罗列,共有19部作品,陈大康认为:“面对这十九部作品,应该承认神魔小说已经成为重要的创作流派,其规模超过了公案小说,而与原先最为风行的讲史演义并立”。再看这19部神魔小说,有8部为江西籍作者所作,包括邓志谟《铁树记》、《咒枣记》、《飞剑记》,朱星祚《二十四尊得道罗汉传》,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南海观音菩萨出身修行传》,吴还初《天妃济世出身传》,朱名世《新刻全像牛郎织女传》。另外,再加上潘建国《海内孤本明刊〈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小说考》提到的明文萃堂万历刊本《新刻全像五鼠闹东京》,则万历后期神魔小说创作的鼎盛期中,江西籍作者作品占极大比例,是此期书坊作者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小说编写队伍。他们的作品大都由建阳书坊刊印出版,小说文本的创作主题、写作风格极为相似,皆以宣传佛、道及其他民间宗教信仰为主题,以宗教人物的修行、斗法、灵验事迹为主要内容等,或可称之“宗教宣验”类小说。
除去这部分作品外,江西籍作者编撰的小说类型主要还有类书体小说和历史演义,后者如抚州府宜黄县人黄化宇的《两汉开国中兴传志》等。对此,王玉超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出版的《明清科举与小说》一书中也有论及。王文将江西、福建两省的小说作者与江苏、浙江等地对比,认为不同地域、不同科举身份的小说作者对小说类型选择存在差异,“江西、福建籍的作者仍倾向于历史演义和文言杂俎,有所依本,具有很强的史实性,完全虚构的内容很少”。如前文所述,相较而言,江西籍科举失意的小说作者如邓志谟、朱鼎臣等人在建阳编写的小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宗教宣验类作品,王文于此则有所遗佚。
科举对小说文本较为直接的影响首先体现在科举同年间的交往与小说评点方面。
科举社会中,同年的关系向为人所重视。每榜廷试后,官方按成绩编撰《登科录》,民间则按年龄编定《同年序齿录》。同年即是同榜录取人之互称,是传统社会中较为重要的社会资源。编撰《同年序齿录》既意同谱、牒般明细世系及传承,也相当于论长幼排行、结兄弟之情谊。
明初李昌祺著传奇小说集《剪灯馀话》,卷首6篇序除去其自序和刻印者张光启序外,4篇序文作者署名分别为:翰林伺读学士奉训大夫兼修国史永丰曾棨书、翰林伺讲临川王英书、翰林修撰行在工部右侍郎同年罗汝敬书、前翰林庶吉士承直郎秋官主事文江刘子钦书。不仅是自署“同年”的罗汝敬,王英、曾棨、刘子钦也在《序》中语及“同年”之好。李昌祺与罗汝敬、王英、曾棨、刘子钦5人皆为永乐二年的江西籍进士,既是同年又是同乡。单篇《至正妓人行》还附跋11篇,作者也不外乎同年、同乡之属。
表5 《剪灯馀话》中序、跋作者详细表:
从序跋撰写情况来看,除高廷礼外,其余作者皆为江西籍人士。数量又以曾棨、王英、刘子钦、罗汝敬为最多,既为李昌祺《剪灯馀话》全书写序,也为单篇《至正妓人行》作跋。前文曾提到,建文二年与永乐二年俱是江西科举成绩极为辉煌之科年,有包揽前三甲之盛事。为李文作序者,大多与其同出永乐二年榜,曾棨即为当科状元,而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庶吉士又同为翰林属官,有同年、同僚、同乡多重关系于此。唯其余二人,张光启《序》中自称“我师文江子钦刘先生”,则张氏为刘子钦学生兼同乡;高廷礼则据《明史·文苑传》载,“高棅,字彦恢,更名廷礼,别号漫士。永乐初以布衣召入翰林为待诏,迁典籍”,高棅是序跋作者中唯一一位非江西籍仕人,为福建长乐人,但仍属同僚。
这11篇同年序跋是考察明初文人小说观念的重要材料,追而索之,甚至牵出明代小说史里一段极为有名的公案。诸公评点中,以曾棨态度最为开明。他认为“夫圣贤之大经大法,载之于书者,盖已家传人诵;有不可思议,有足以广材识、资谈论者,亦所不废。”有秉于此,其后的《至正妓人行》跋,他也随即附上旧作《蓟门老妇歌》相类以和,并未纠缠于昌祺作品的主旨大义。王英、罗汝敬则倾向将昌祺所作归为“游戏”一说,二人在全书序中都以设定辩难的形式为《剪灯馀话》正名,主张在“事核而其言不诬”、“证诸事则有验”的基础上,小说可以“有关于世教者录之”、“足为世劝”。书中序跋里这类“劝世说”是文言小说理学说教益渐浓厚的表现,但仍是明初科举社会中相对温和的小说观念,因为他们也并未忽略作品本身的文学价值,且不吝表达喜爱之情。如王英于辩诘之中所言:
余于是编,盖亦有所取也。其间所述,若唐诸王之骄淫,谭妇之死节,赵鸾、琼奴之守义,使人读之,有所惩劝;至于他篇之作,措辞命意,开阖抑扬,亦多有可取者,此余之所以喜也。
罗汝敬也在序中称之“吾党所喜闻者也”,其后引昌祺语云,“且余闻之:昌黎韩公传《毛颖》、《革华》,先正谓其‘珍果中之查梨’,特以备品味尔;余于是编亦云。”
虽如此,应当也能看出主流、正统士大夫观念中对于李昌祺作《剪灯馀话》的訾议,不然王英、罗汝敬二人也无须在序中以辩诘形式为其正言,前置概念自然是有不容忽视的、诘难其作的异议在。李时勉的态度即是典型,并直接影响到《剪灯馀话》在后世的传播。
李时勉并未为全书作序,只为单篇《至正妓人行》作跋。跋文中指责之意极为明显:
公为方面大臣,固当以功名事业自期,宣上恩德,以施惠政,使环数千里之地,熏陶于春风和气之中。乃以其文章黼黻至治,而歌咏太平,挫之金石,传之无穷,然后足以见公之大……予故书其后,使观者知求公于其大,而不在此也。
李时勉的态度显然是极不赞同的。二十年后,他在国子监祭酒任上,上书奏请禁毁《剪灯新话》之类小说。对此,胡海义《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研究》认为“既具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但无论是偶然性还是必然性,都与科举因素密切相关。”胡文结合当时背景,分析了李时勉上任国子监祭酒后,面临的诸种由科举带来的困境,如科举入仕严重挤压了国子监生的出路、科举考试抢夺国子监的优秀生源、国子监生在科举考试中成绩每况愈下等,认为李时勉上书请奏禁毁《剪灯新话》并波及《剪灯馀话》一事有其必然性。此判断不无道理。从二人科举经历来看,李时勉与李昌祺一同参加了永乐元年癸卯(1403)江西乡试,随后又于第二年会试,同登当年进士榜,双重同年情谊理当十分亲厚,是以李昌祺才会请他作跋。时人极看重同年、同乡之谊,李时勉也不例外,李时勉请禁《剪灯新话》的奏章中,并未提及《剪灯馀话》一书,但客观上造成了《剪灯馀话》被禁的命运。这一事件在景泰中达到高潮,时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的韩雍因《剪灯馀话》而拒绝将李昌祺列入乡贤祠。此事见载于叶盛《水东日记》、陆容《菽园杂记》等多部明人笔记。从这些野史笔记甚至官修正史、方志等材料中,可爬梳出李昌祺为官、做人皆获时人一致好评,独于其作《剪灯馀话》,如后人所议:“李公素著耿介廉慎之称,特以此书见黜。清议之严,亦可畏矣。”
上述事件较为完整地反映了明初文人对如《剪灯馀话》之类小说的评价与态度。原本如此规模和情状的小说评点应属文学盛事。当事人俱为一时俊彦,携手创下江西连续几榜独占科举鳌头的佳绩,其后仕宦也多居显位,集体评点本应给小说《剪灯馀话》的传播增色不少。事实却恰恰相反。这些伴随小说文本的序跋评点是考察明初文人小说观念的珍贵资料。
前文提到文言小说作者多为科考得志士人,作品以笔记类小说为主,其实也有例外。以金溪人吴敬所编著的《国色天香》为例,现存资料显示吴敬所极有可能也是受书坊雇佣的下层文人,并无功名在身。小说主人公的设定与故事情节的铺展俱笼罩于科举文化之下。书中所收中篇传奇有《龙会兰池录》、《刘生觅莲记》、《寻芳雅集》、《双卿笔记》、《花神双妙传》、《天缘奇遇》、《钟情丽集》等7篇,男主人公蒋世隆、刘一春、吴廷章、华国文、白景云、祁羽狄、辜辂俱为科举取得功名的文士。据《明史》载,洪武三年明太祖朱元璋即下诏曰:“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天顺后,则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称。科举成为晋身明代社会权力阶层的最重要途径。在如此的社会背景下,《国色天香》所收的7篇中篇传奇男主人公身份、家世设定也就具有其必然性了。现将七篇中篇传奇与科举有关情况列表如下:
表6 《国色天香》中7篇中篇传奇科举情况表:
以上将文本中与科举有关之情况作一番简单梳理。无论是主要人物设定还是叙事节奏、情节推进都紧紧围绕科举的主题。其他如科考舞弊、考前谶验等,也都是明代中后期科举社会的真实写照。
在万历朝流传最广的《国色天香》,因其小说体例而备受研究者关注。孙楷第称之为“通俗类书”,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刘天振《类书体例与明代类书体文言小说集》均称之为“类书体小说”,程国赋《论明代坊刊小说选本的类型及兴盛原因》称之为“杂志型小说选本,亦称类书型选本”。
万历十五年金陵周曰校万卷楼刊本《国色天香》版式分上、下两层。上层收录多种应用文体包括诰、制、诏、启、状、判、疏、本等,以及诗、词、歌、赋和短篇传奇等;下层收录7篇中篇传奇。其书卷一“珠渊玉圃”下小字注“是集大益举业,君子慎毋忽焉”。此语固然有广告之嫌,但诏、诰等应用文体确是科举考试内容之一。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到:“此等读物,在明时盖极普通。诸体小说之外,间以书函、诗话、琐记、笑林,用意在雅俗共赏。”可见,此书传播对象的定位极为广泛,而科举士人无疑也是其高张旗帜、努力争取的读者群之一,因此此类书籍内容、体例的编撰,必然要将其阅读倾向列入考量当中。
同为江西作者所著的“类书体小说”,还有建阳书坊刻印的《重刻增补故事白眉》、《精选故事黄眉》、《新刻洒洒篇》、《丰韵情书》等。这些书所选内容十分庞杂,包罗名物、事迹、信札、传奇以及各类应用文体。明代万历前后是公认的类书体小说鼎盛期,福建建阳书坊就是此类书籍刊印重镇之一。从地缘上看,江西、福建、浙江三省接壤,也同样是文风鼎盛的科举重地。这一点仍可以解额分配中,三省同处竞争最激烈之南卷区为佐证。
钱穆谈到宋代以降的社会,有“科举社会”、“进士社会”一说,背处这样的时代,尤其在江西本土科举氛围浓厚的环境里,脱离科举所带来的社会文化诸方面种种影响去研究置身其中的小说作者、小说文本,殊为片面、空洞。有鉴于此,本文着力阐述、梳理明代江西社会的科举情状及其对小说作者、小说文本所带来的显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