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三题

2015-04-07 21:36蓝燕飞
创作评谭 2015年2期
关键词:白术卫生院汉子

蓝燕飞

守 焙

镇卫生院门前的木柴已经堆得很高了,它们多半还是生的。树皮发青,有浆汁从破损的伤口流淌出来。木柴码得整整齐齐,就像一列士兵,它们在秋风与阳光里慢慢苍老,青春的汁液渐次被时间蒸发。

卫生院里到处都是白术,库房、廊厅,白术山一般隆起,游走的光线下,它们像一芽芽的姜块,饱满、笨拙、慵懒,它必须经过焙制才能成为一剂中药,就像铁必须经过熔炉才能变化成钢。

柴火、白术、孩子,构成了守焙之夜必备的元素。焙房的门环上套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它在立冬时节吱呀一声洞开,尾随而至的孩子看到了一溜火焙,五个灶口。它们将燃起熊熊烈焰,把一张硕大的眠床烧得热气腾腾。那是白术粗重的喘息,痛苦或者幸福的呻吟。时光涓涓,明亮正在向黑暗过渡,它载着我们来到了神奇的守焙之夜。

守焙本来是卫生院职工的事,但被他们的孩子接管了下来。一件事情的美好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年龄与心境。守焙在孩子眼里是一只万花筒,轻轻一转,每个瞬间都是耀眼的斑斓,景象万千,它们无穷无尽……而在成人的眼里,它就是一堆无法拣拾的碎玻璃,平淡、无序、扎手,因此这样的夜晚注定是属于孩子的。

焙房烟雾缭绕,它们来自尚未干透的木柴和成千上万的白术。植物的气息沉郁浓烈,在逼仄的空间一天天沉积,无法疏散。几块木版横在灶口旁,拼凑成简易的床铺。火焰的光芒与热度强劲而持久,将一张张脸映得宛若西天的云霞,那些脸多么的年轻,如一只长在树上的桃子,有着细软的绒毛。

守焙一般是两个人,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因为窄小的木床承受有限。守焙非常简单,只需及时添加柴火,不让火焰熄灭。

星辰与月光完全被守焙放逐。它们冷清而美丽,绕过墙脚,跌落在荒芜的旷野与黑黑的瓦檐。天光无法穿透一堵土墙,蛙声与虫鸣随着冬日的降临销声匿迹,它们在那条时间的来路上慢慢被尘土淹没,所有指向时间的提示都无踪可寻,不知夜深几许,烟雾的浓度与密度渐次高涨,困倦轻易地袭击着那些稚嫩的身体,这样的时候,一些神仙鬼怪来到焙房,年龄稍长的开始了传奇的述说,美丽的田螺姑娘、狰狞的吊死鬼、一头长着五个指头的猪在猪圈里巧笑倩兮,心在惊恐与兴奋中沉浮,起落。忽然就听得一声鸡啼,先是单声的咏叹,后来是多声部的合唱,它们此起彼伏,嘹亮而温暖。我们的肚子受了感染,也滴滴咕咕地叫起来,一缕香气适时而来,任何声音都不能掩盖它,那是一只红薯在火焰旁慢慢地裂开了黄灿灿的身体,浓浓的香味与微微的焦糊,彼此混杂、无法剥离。

守焙之夜如此简单,只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红薯,但它的气息氤氲不散,经久不息,温暖着冷清的童年。

那一角人民币的报酬,在记忆里忽略不计。

杀 驴

1970年的春天,一头驴离开熟悉的家园,同时也摆脱了沉重的劳作,来到卫生院。

这头无所事事的驴在清晨或黄昏被牵了出去,和那些黄牛、水牛一样放逐在草色青青的原野,但它并没像牛一般的忘我与贪吃。它只嗅了嗅,就扭过脸,迈着踢子往前走。前面是一条小河,水流清澈,阳光从东山或西山照过来,那些水就羞红了脸。驴看见粼粼的波光,收住了脚步。

一条绳索在一个汉子的手里,三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他们曾经想从汉子手里接过绳索,像牵牛一样地把它牵到山坡上,被汉子一口回绝,他们只能瞪大眼睛好奇地观望。

驴也在观望。它的眼睛很大、很美,湿漉漉的。它眺望着远处,远处是山,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山后是个什么所在呢?孩子不知道,驴想必也不知道。

驴果真有点不平常呢。看到一头驴在沉思默想,汉子有些骄傲地回转身,他为驴弄来了豆料与干草,驴却并不买帐,总是懒懒的,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汉子急了,他想驴定是寂寞了,于是汉子又牵来了一头驴,这是一头母驴。如此的驴道,按说驴应该安居乐业了。

驴却似乎不懂,依旧不领情。两头沉默寡言的驴让汉子备受打击。汉子曾经在遥远的北方服役,他喜欢上了吃得苦耐得劳的驴,他想驴是个好东西啊。活着拼命干,死了,剥下皮还能够熬成胶。汉子不是医生,却稀里糊涂的被下放在卫生院,一个男人总得找点事干,汉子一琢磨,就想到了驴。

让汉子彻底死心又伤心的是,其中的一头竟好端端地死了。水土不服?抑或思乡或者疾病?无法甄别。一头死因不明的驴,香气扑鼻地来到我们贫瘠的餐桌,它让人们茅塞顿开。既然驴不愿意好好活着,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死路一条是那个年代的口头禅,虽然不是为一头离群索居的驴准备的,却同样适合一头驴。

杀驴的那天,是个晴日。温暖的阳光下,驴被人牵了出来。它先还东张西望的,待看到那么多人把它团团围在中间,它的眼里突然流下了泪水。人们把杀牛的经验用来对付一头驴,这里有虚妄的不忍,不忍让一头劳作的牲口眼睁睁地倒在人类的刀斧之下。它的眼睛被一块黑布蒙住了,然后才是高高举起的斧子,血光闪过,它的前蹄软了下去,后腿又软了下去,猝不及防,它很快如一滩泥一样软在那里,它只来得及嘶鸣一声,那声音里有驴全部的情感,痛苦、悲伤、绝望、愤怒!

至于它的血和皮是否制成了驴胶,我从没问过任何人,自然也无从知晓。现在我甚至怀疑是否真的有两头驴来过卫生院,它完全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或梦境。

生 产

那个女人被抬到卫生院时,惊动了整个铺里,同时也让铺里不以为然。不就是生个孩子吗?怎么弄得哭天嚎地的?生孩子在经验丰富的女人那里,就像母鸡下蛋,只要往下一蹲,小孩儿吱溜一声就出来了。有的女人甚至来不及回家,孩子就在路旁或田地里落地了。我的一个朋友名为灶生,他的母亲把他生在氤氲着食物香气的灶房。这个朋友后来成为诗人,但他一直沿用着这个散发着浓郁乡土味的名字,以此怀念一个时代和母亲。

一群孩子挤在一起,透过糊着塑料膜的窗户往里望,塑料膜被风吹着,被雨打着,已经破绽百出。那个女人被安置在一张奇怪的床上,我们看到了两条光着的腿,白而亮,那些血不知从何而来,河流一般,汩汩奔涌,流经白色的床单后,跌在冷硬的地面。一群懵懂的孩子尚不知道生命的通道里险象环生,不知生命的花朵是由鲜血催开的,但是那浓郁的血腥和女人凄厉的哀嚎让空气颤抖起来,也让一颗善感的心颤抖起来。

医生在那里似乎无所事事。有时甚至相互调笑,这让人很不安,但是他的手上分明染着殷红,我们看到他拿着奇怪的木筒贴在女人高高隆起的肚皮上,我们真希望那是一个有着神通的魔器,能够快点让孩子生出来。

太阳已经西斜,把西边的山冈染得血红血红的,让人怀疑那是女人身体里淌出来的鲜血。一股浓重的腥味在晚风里飘荡,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卫生院四周的白杨树,黑黝黝的像巨人般伫立着,那些唧唧喳喳的鸟,随着夜晚的来临而静默下来。一群孩子慢慢地走回家,我们在这个窗外滞留得太久。饥饿像虫子一般咬噬着我们。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一副垂头丧气的的样子,开始的亢奋在不断涌出来的鲜血面前杳无踪影,就像那只再也不能回返的黄鹤。

那个女人的声音已经慢慢地弱下去。我们想应该没事了,但大人不这样想,我听见了叹息声,他们说可惜了呀,好不容易怀上的。大人有时候比孩子更容易变脸,他们很快开始指责女人不该吃得那么好,十只鸡,两抽屉鸡蛋。哪个女人怀孩子敢如此的张狂呢?她们最多能够吃上两只鸡就不错了,“怀崽婆,三篮苋菜两篮茄。”都是这样过来的,虽然她们的胃里只有纵横交错的植物纤维,但她们都顺利地产下了自己的孩子。话又说回来,这个女人所以吃得那么好,是因为30多岁了才开怀。话就这样扯来扯去,把天都扯黑了。

女人完全平静了下来,她已经流不出血了,夜里,她挺着大肚子,闭上了眼睛。那样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梦乡。但我很快又醒了,我是被男人的吼叫和悲号弄醒的,那么粗砺的声音,那么悲苦的声音,那么无助的声音,它们在寂静的夜空里横冲直撞,他一声声的喊着,夜风把他的声音送到山边,被山挡了回来,满天满地满世界都是天啊!天啊!天啊!……

不相信是那个黑脸汉子喊出来的,白天只看见他满面的汗水,没听见他发出一点声音。

按说一个因为生孩子而悲惨地死去的女人是会获得人们的同情的。但是乡村自有乡村的风俗。在乡村,这样的女人是不祥的,做了鬼自然也是厉鬼。她会变化成“月烂鬼”,身穿红衣,发佩鲜花,出没于荒郊野岭,就像所有的鬼那样,她必须找到替身,才可以投胎重生。

若果如此,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应该顺顺当当地把自己生出来呢还是永不超生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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