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河 刘群华,笔名刘阳河,男,1976年生,湖南娄底人,从事土木工程管理,编辑,辽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台湾好报》,《参花》,《文学月刊》,《广西日报》,《国防时报》,《团结报》,《中国散文诗》,《散文世界》,《辽海散文》,《散文诗》,《东方散文》,《国家湿地》等刊。
芦苇,在秋色中扬花
这是一片很大的湿地,岳阳仅占了洞庭的东面一角。满目的芦花,像春天一坡的李花,一滩儿白了。大小不一的翠绿的沼泽,小鱼儿摇着尾巴,悠闲地游戈于水草之间,或停泊于腐叶烂草的缝隙处,等待一片苇叶上的虫子,不小心滑入水中。还有几只翠鸟,站在不远的芦苇杆上,偷偷地窥视,它们每一次的展翅和飞翔,都惊起鱼的涟漪和慌乱。
这真是一幅美丽的、自然的画卷!
我去的时候是深秋。我的三叔迁入岳阳很多年了。他清早在水泥坪上喊:“去看芦苇得起早啊。”我惺忪着眼,许久才跳上他的一叶木舟。洞庭的早晨,雾轻轻地拂动,夹岸的芦苇隐约于飘渺的雾里。我从船篷的窗子往外瞄,近处的芦花随着浆的摇动而飘落,然后鱼一样游走了,或遇风,升起雪花一样的轻柔,远远地飞,密集地扬。这或许是我们突然的闯入惊扰了一湖的宁静和淡泊,隐藏在一蔸芦苇中的野鸭,嘎嘎地踩着水面,掠过了芦苇荡。它的羽翼,以风的方式,掳走了几瓣芦花,而芦花也裹着风,开始了迷茫的迁徙。
我们在船上吃的早餐。三叔说:“別乱丟垃圾啊,我这里有个垃圾桶。”看他认真的样儿,我倍感欣慰,这片湿地上的人开始关注自己的土地和环境了。早几年我来时,沼泽里常漂着塑料袋子,还有野炊后的一次性饭盒,那种耀眼的白色,曾经晃乱了我的眼晴,认为那是一幅画的瑕疵。
雾慢慢地散,船缓缓地进入芦苇之中,水越来越浅。当我们从一处上岸,湖风起伏着芦苇,逶迤得像故乡的山峰林涛,从眼前去了,在远处消失。一个个瘦了的沼泽,鱼儿拥挤,一群一群的。有几个小沼泽,鱼儿多了,少了氧气,翻着乳白的肚子,两腮艰难地开合。我抓了几只丟进深水潭,很快养活了,然后尾巴一卷,哗地溜走。我有点责备它:为啥不谢谢我呢?它憎恶我吗?是我让它们的土地越来越少,还是以我为代表的人让它们失去了家园?
这几年湖里缺水,长江上游的电站蓄水,让洞庭湖的水域窄了,露出了一排排浅滩的肋骨。一个个沼泽的萎缩、干枯,然后裂了泥,鱼也不知所措,失落地守着熟悉的地方,憧憬着。它热恋着这个深情的沼泽,以致于再也无法进入外面宽阔的世界。
我眼里的芦苇,生长得很茂盛,一杆杆密得插不进去人。它拖着长叶和芦花,对很多伙伴的漠然离开,无可奈何,也垂头丧气。它的头从两鬓白起,然后慢慢全白。这白是气的吧?洞庭湖勾勒的一幅深秋芦苇的图画,雪一样的嫩白,而一片片在低洼处的绿色,点缀着,有层次地描绘着洞庭湖的辽阔与沧桑。三叔说:“早二十年前,这芦苇荡里什么都有,下雪时,结冰了,鸟冻住了,在一地暖处拥挤着,猎人的几杆火枪扫过去,在湖里放翻了几担野鸭子,羽毛遍地都是!”
“几担?”我惊讶地叫道。
“是的,百多只啊。”三叔难过地一仰头,似乎回味那段丰盛、热闹的日子。而我也似乎背着一杆猎枪,唤着几条狗,追逐着一只麂子和兔子,在芦苇丛中穿梭。可是,那段幸福的日子还会回来吗?
阳光镀红了秋天的芦苇,我躺在软软的青草上,听洞庭湖的鱼歌和鸟鸣,也听不远处传来的车笛和建房繁忙的机械声。这些现代的声音,正慢慢地吞噬着洞庭湖的湿地,我不知那片芦苇又焦急、茫然了什么?
湖上,是鸟的王国
这么多的鸟,齐聚茫茫的湖区,亮开一双美丽的翅膀及动人的歌喉,称颂给予它们快乐和富有的沼泽或枯草,你见过么?
我见过。
在洞庭湖区。以一窝蜂似的气势从天边涌来,无数的翅膀扇动着深秋的凉风,压倒一片开得雪白的芦苇,浪花似地沿滩头岸边起伏逶迤而去。再抬头,一群鸟滑翔于我的头顶,吆喝着,吹着哨,遮了一角碧蓝的天色。
这便是鸟的王国,我深切地感受到,我不是一个人,是一只低级动物,与鸟和谐的、亲昵的、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不分彼此。而这种感受,来自荒谬的原始,却被我后来高尚的文明泯灭了,与晨曦、落日一样,拉长了苇杆孤独的影子!
仰望在一群鸟的羽翼之下,踩着潮湿的沼泥,挥动着双手,疯狂地奔跑,朝飞翔的鸟儿呼唤:来吧,亲爱的,让我仔细地瞧瞧你!
可是,它们兀自地盘旋了几圈,俯视了湖区自然的静谧之后,从一个清澈的湖面跳进了另一个沼泽,凫着水,捉着鱼虾,嬉戏着,惊了一个平静的湖上的早晨。
秋天的洞庭湖,水逐渐萎缩,八百里浩瀚的烟波,摇着一束秋风,瘦了。一片片的沼泽与草滩,裸露着干枯的潮泥的龟裂,丑陋地点缀于稀疏的浅草的湖边之上。而这时的沙鸥翔集、鹤鸣九皋、平沙落燕,及人鸟相依、与鸟共舞的美,便接踵来了。
到洞庭湖越冬的鸟很多,高峰期达百万多只。记录中,迁徙的鸟类竟有315种。诸如东方白鹳、黑鹳、白鹤、白头鹤、大鸨、中华秋沙鸭、白尾海雕、灰鹤、小天鹅、白额雁等珍稀品种,也踩着烟云,披着风雨,从遥远的地方而来。
我摇着一叶小舟,停泊于一个背风的港湾。早晨很快去了,湖上堆积的雾,抽纱一样散去。
抛了船的铁锚,把篙一横,爬上了一个小丘。站在丘上望,不远的地方是采桑湖管理站。周围的采桑湖、大西湖、小西湖,正是鸟类最集中的地方。
在采桑湖,走不远,一片芦苇之外,我老远听到野鸭嘎嘎的叫声。再近点,扒开芦苇一看,只见它们成群结队地游戈于湖心,随着波儿逐流。挨东角的几只,张开了翅膀,拨弄着水儿,沐浴着细小的尘埃;沿南面的几只,踏着绿的水面疾跑,突然扇动翅膀,腾空而起,飞上了天的碧绿的一角。
湖里的野鸭子有30多种。我来时,尽管看过各种野鸭子的图片,但到了现场,却只能分辨出特征明显的几种。像针尾鸭,站在左边一棵乔木树下一动不动,尾长而尖,向上翘起的,因而有“拖枪”的外号。闲散地踱步于一丛浅草上的,是雄绿头鸭,尾巴上倒卷着几撮毛,头部闪着绿色的金属的光泽。倒是趴于黑土上啄泥的几只,黑嘴、粉头、黄身子,个头最大,应是赤麻鸭。红头潜鸭游于水面,一个猛子就扎出了30米开外,确实是潜水高手。
翻过几个丘头,在大、小西湖,天鹅有几百只之多。它们曲着长长的脖颈,在芦苇丛悠闲地钻出钻进,书生一样的优雅,透出朱门之内的高贵。它的体型高大,起飞时,先助跑数十米,才展开翅膀飞起来。飞行时,头部向前伸着,脚朝向腹部后方。降落时,翅膀一张,双蹼一蹬,稳稳地落了。
白天鹅不仅长得漂亮,对爱情也很忠贞。它像人类的一夫一妻制,有固定的配偶,一旦配对后,永不分离。
还有一种鸟对爱情也坚贞不渝,那便是鹤。鹤也是一夫一妻制,如果配偶死了,往往守着哀鸣不已,几天几夜不肯离开。丧偶的鹤从此不娶不嫁,从一而终。
洞庭湖常见的鹤有白鹤、白枕鹤、白头鹤、灰鹤。鹤的叫声高亢嘹亮。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就是潇湘八景之一。鹤被视为吉祥、长寿、优雅、高洁的象征,特别是白鹤,被视为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故称“仙鹤”。白鹤独舞是我看到的最优美的舞蹈,它身材欣长,体态健硕,洁白的颈脖随着轻盈而稳健的舞步悠闲地扭摆,修长的双腿如蹬上了双赤色马靴,浑身洋溢着贵族的傲气。随着优美的舞姿,白鹤还发出欢快、轻柔、悦耳的叫声,即边跳边唱。
在湖区,最庞大的鸟类群体是大雁。当黑压压的雁群从头顶上飞过,天遮了,阳光少了。我这次见到的,还不算最大的雁阵,等到第二年的三月,大雁北迁的时候,一个雁群的数量常常几千只上万只,那场面才叫壮观、威武呢。雁群在地上活动的时候,警惕性极高,不管低头吃草,还是打盹睡觉,总有两三只雁东张西望,为大伙站岗放哨。假如有了情况,立刻鸣叫,提醒伙伴注意。在洞庭湖过冬的大雁,最常见的有豆雁、灰雁、鸿雁、白额雁、小白额雁。其中小白额雁是濒危物种,全球存活量不超过35000只,洞庭湖最多记录到20000多只。我本想看一下小白额雁,但在湖心,站在荡漾的船上仰望上空,辨认出小白额雁,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小白额雁喜欢与其它雁类混杂在一起。
洞庭湖成为候鸟的天堂并非偶然。历史上的地质演变,形成了现在的环山抱湖、湖中有山的独特地貌。广袤的湖区,具有独特功能的湿地系统,冬季近地层的温度比同纬度远离湖区的平均温度高出2摄氏度。这种适宜温度,为鸟儿前来越冬提供了良好的气候条件。
看着这些来自俄罗斯西北里亚的贝加尔湖和中国西北的青海湖、东北的兴凯湖,及来自日本海和欧洲的鸟儿,我托腮在芦苇荡中想,它们是如何在大地之上,认出在南方的“故乡”的?像小白额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到洞庭湖,那条永不改变的迁徙路线,除了与地磁场、星象、地貌等因素相关,是不是真的冥冥之中还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宿缘”?
这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未知,而这种未知又充满了神秘和诡异。我环视一下湖面,鸟儿又结队扑向了天空,我看着看着,笑了,从心里喊出一句——
嘿!鸟儿!
雪啊,飞在洞庭的湖畔
洞庭湖的冬天,每年至少要下一场大雪。那些零碎的小雪,都被浩瀚的湖面和广阔的芦苇荡所淹没。我对小雪没有兴趣,天空不痛不痒地飘几瓣,一接近地表便融化了,仅叶子上沾几朵雪花。平地几乎青黛,远处的高山从腰上才逐渐白,到顶就白皑皑一片,一条鲜明的轮廓依山脉起伏延伸。
大雪却不一样。先蒙头蒙脸地刮几天大风,把瓦檐掀得嗦嗦作响,平原冻得灰白了,云也俯下了身子,黑压压地逼得人心里发闷,躲在土屋里无聊地抽烟烤火。我从窗子口往外看,门前七拐八拐的路少有人走,偶尔有人走,也拉高了衣领,整个人驼背裹手缩成了一团。等大雪蓄势得差不多了,一瓣一瓣的雪花马上密集地撒来,像芦花,像那群鸟,借着羽翼的风飞。
这时的天,棉絮一样散开,在每一个裸露的躯体上,如树上,如石头上,饱满地绽放。小孩子们堆着雪人,打雪仗,追着喊着笑着。后生牵着女孩的手,也咯咯地笑,有时,女孩还把一团雪偷偷放进了后生的脖子里,冷得后生跺脚直跳打寒颤,然后拥住女孩滚在厚厚的雪地里。
在洞庭湖下场雪的乐趣比其它地方多。下了大雪,那个玩鸟的味就足了。这样有味的日子一般要冻上十天半月,先不快不慢下一场绒雪,又盖一层雪粒子,雾袅袅地飘,树上草上地上,光滑滑地凝结了一层玻璃似的晶莹,鸟扒不开冰,找不到食,饥饿得直叫,它们就飞进了村里的土屋偷猪厩里的猪食。我找一个鸟罩子,设好机关,放好谷粒,瞄着小雀儿小心地跳进去,等它心里防线松懈了,绳一拉,稳稳地去抓它,而它也在那一声响中,意识到了不妙,慌慌张张地从四面逃窜。我喜欢抓画眉,黄褐的羽毛,抓在竹笼里,它在横杆子上跳上跳下,清早“啁——啾”地悦耳动听地唱。
记得二零零七年,洞庭湖冰冻了一个月,芦苇荡中的小沼泽结了冰,鱼在水里游不动,我摸一把尖锄,在冰上锉出一个抱围大的窟窿,鱼马上游过来争着透气。我再撒些玉米面,小心地轻轻地伸进一个化纤的敞口的网袋,顺手捞一圈,鱼就乖乖逃进去了。
鱼什么都有,小青鱼,草鱼,鲤鱼,最多的是鲫鱼。当我把网袋从窟窿里掏出来,鱼就拼命地挣扎,喘着粗气,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看着我乃至我周围雪白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纯净的,都是饥寒交迫惹的祸!凡是动物,只要腹中空了,饿得不行了,对突然出现的诱惑,它们此时的大脑,思维一片空白,也迟钝了过去十分警惕的神经,眼里只有一个念想,即快快得到它!这或许是动物共同的弱点,就是高级些的人也难逃的那一劫数。
天还是那么阴沉。雪小了点。平阔的洞庭湖,美丽,灵动、自然。看宽宽的湖面上,岸边浅水处结了寸厚的冰,但中心地带还是水波荡漾,一条船什么也不顾,钻进了迷朦的远方一角,惊散了聚在一起的鸟,倏地飞起,与雪花一样飘。
这一次,洞庭湖的雪压垮了高傲的芦苇,天鹅,野鸭,还有大雁困惑得不知所措。它们从遥远的地方来,本想迁徙到这里平安地度过一个冬天,可雪一夜之间覆盖了它们温暖的窝。在一丛丛芦苇之中,一两尺厚的雪夹着冰里,任它们用身体依偎,温暖,肚皮之下还是冷冷地发光。
每一只鸟都在寻找一处暖泉,每一只鸟都在寻觅一粒食物。村里的大树终于受不了雪驼冰压,从树干处断了,枝叶倾覆了一地,碎冰和雪也砸了一地。这棵常绿树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了,可它受不了这场大雪。而鸟呢?在冰冻半月后,村里的人开始陆续捡到了饿得疲倦的大雁。这时湿地管理站的人来说:“这是与人相伴的天使,我们应珍爱它们!”叔娘是最慈善的,在她的眼里,救一只鸟便是救一个人。她从仓里拖出一麻袋玉米,往草坪上一撒,鸟便像雪花一样涌来了!它们叽嘎地叫着吵着,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兴奋地在雪地奔跑,然后一蹬腿一展翅,贴着芦苇荡“扑扑”地滑翔,它们煽动的风,吹落了一片雪沬。
叔娘站在坪上,看着它们,小女孩似的高兴地说:“瞧!那只鹤起舞了!还引脖高唱呢!”
我嘿嘿道:“它们在感谢你啊!”
是的,我相信,鸟与人是相通的。记得有一年,三叔捡了只受伤的大雁,他精心喂养一个月后,于一个雪天放生了。那只大雁在门口久久不肯离去,甚至飞出去了三次,它还会在傍晚回来。
三叔那一次震憾了,把他心爱的鸟铳从此收藏了,对我说:“鸟的情义,远比人还纯真啊!”
洞庭湖的雪就是那份纯真的体现,每年准时而来,如鸟,如长出的芦花,洁白地看着滋润它的土地和爱护它的人。
——洞庭湖的雪今年应该下得更大些,我盼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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