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明
仿佛神话似的,这里的平房一夜之间变成了亭台楼阁。
近几年,县政府投资6千万元,在村南面的运河滩上,以运河大桥为中心,建起了一个蓄水量为1700万立方米的人工湖,命名为王公湖。
唯其如此,外地一些开发商也都盯住了这块风水宝地。一时间,那些腰缠万贯、投资上项目的老板们蜂拥而至。他们每天都把县政府的大门围得风雨不透,不时打探着消息,生怕这块到嘴边的肥肉到不了自己的口里。当地政府也紧锣密鼓地将河两岸的土地认真测量核实后,进行细致而周密的规划。
秋末冬初,运河两岸的村民们闻风而动,自发地掀起了植树造林的热潮。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见缝插针,凡能够栽种树木的地方都栽上了各类果树和用材树。因为土地一旦被征用,这些新栽的树,立马就变成钞票,那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在他们的眼中,每一棵树都是名副其实的摇钱树。于是,集市上的果树幼苗价格旺涨,从每棵1元,涨到每棵3元,仍然一路畅销。直到每棵涨到了5至6元,还是供不应求,果树苗霎时变成了珍稀物。
姚村的魏老汉一家,终于将自己的土地全都栽上了果树苗。与其说是栽上了,倒不如说是栽满了;别人家的树苗也就每平方米一棵,可魏老汉的树苗每平方米竟栽到五棵之多,就连他家的天井乃至房前屋后都栽满了果树苗。
魏老汉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他那黑黑的胡茬子总让人觉得他很倔强。眼下,他坐在太阳底下,眯缝起眼,心里算着账:这每棵树苗儿若估价10元,老子这1千棵就是18000元哩。去掉成本还能获纯利万余元哩。嘿嘿,老子这笔账合算。魏老汉徐徐地吐着烟,面上漾着微笑,做着发财的美梦,像饮了几杯醇美的酒。
魏老汉在家里有着绝对的权威。他是个非党员,一辈子为人耿直,作风正派,且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前些年还曾当过一届的村长。既便现在,家中无论大小事,儿子魏建俩口也都得先同他商量,得到他的同意,否则,他便认为是大逆不道。即使有不同意见,他可能当时或者表面上不动声色,可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发一通邪火,弄得家中硝烟弥漫。倘若身边没有外人,儿子和儿媳也许还能忍受。可魏老汉发火往往不分场合,且不论身边有什么人,都会大发一通,让他们下不了台。所以小俩口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心里却总是别别扭扭。
眼下,令魏老汉有些挂心的是去年老伴去世时,给他留下了8千多元的债务。如今,他同新婚不久的儿子依旧住在80年代初期那种普通的砖瓦房之中;他住在西首一间,儿子媳妇住在东头一间里。因为房子空间小,屋内虽家具不多,可依旧显得颇为拥挤。这些,他魏老汉都不计较,最令他担心的是,自己患有高血压病,每天吃三次西药。
这日傍晚,魏老汉正在看电视,儿子魏建下班回家了,和他说道:“听说这些日子咱这村子要搬迁了。我看别人家都在备料建楼呢。”
魏老汉回头瞪了儿子一眼:“人家盖人家的高楼。钱用不了不盖楼盖啥去?怎么,你小子眼红不成?”
“不是这回事。人家盖楼是为了多争取到一些补偿费哩。听人说,是按平方米算的,每平方米1千多元哩。盖大楼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儿子魏建道。
魏老汉扔掉烟蒂道:“他就是每平方8万块咱也不盖!人家的腰粗,可不像咱们似的,拿个三千五千的都困难。俗话说人比人不能活呀!”
魏建边洗脸边道:“爹,东方不亮西方亮,活人岂能让尿憋死。咱没钱可以向亲戚朋友去借嘛。放心,补偿款一兑现咱就马上归还他们。到时,咱也好有个赚头呀。”
“这浑水我可不趟。就怕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魏老汉忧心忡忡。
“爹你放心,我同学的老爸是管这行的,我早试探过了,保准没问题!我详细估算了一下,咱们只要借上钱,盖上楼房,再盖上东屋、西屋、南屋和各偏房,到时候咱们家就发了!”魏建跃跃欲试,显得颇为激动。
“爹,时间就是金钱,财神爷就在面前,别再犹豫了!”魏建言罢,转身去了。
这日晚上,魏老汉失眠了,末了他总算想明白了。多少年来,他魏老汉家的日子在村中从来没有落后过,虽说拔不了尖儿,但也在上游之列,算是滋滋润润。就说这植树吧,他魏老汉不也没有落后吗!不说是战果辉煌,可也战绩骄人。为此,他同村里那些上等收入的人一样,说话底气十足,甚至能同村里那些头面人物抗衡,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眼下,虽说他魏老汉腰里没钱,可他不说村里谁会知道?谁会相信?那次栽树时,他曾在大街上闭着眼睛跟村人说,腰里有个十五六万的。村人不语。因为村人认定他家一定有这么多钱。他深知,世风日下,现在人们都对富人刮目相看,恭敬有加。再者吹牛又不上税,自己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谁给贴啊?!况且他还曾有过当村长的辉煌历史呢。可吹归吹,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他魏老汉手中委实没有那么多的钱,这次的牛真的吹大了!
时下,村里又掀起了盖大楼的热潮,他深知自己已是骑虎难下了,何况儿子又百般怂恿,热心有加,他索性横下一条心,借钱盖大楼!主意拿定后,他便兴奋得睡不着了,便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这不,天刚蒙蒙亮,魏老汉便徘徊在儿子门前。
按捺不住的魏老汉试着叩开儿子的门。当儿子得知他同意盖楼的消息后,激动得一步跨出门槛,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这才是我的好爹么!”魏老汉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沉思片刻道:“眼下,咱家中仅有5千。想这二层楼房最少也得15万块。这么多钱你打算上哪借去?”
魏建胸有成竹道:“我三个姐姐家,每家借给我2万,我姨家借给我1万。余下的7万来块我去朋友处借呗。”
“你小子有这把握?”
“当然喽,爹你就放心吧。”魏建一拍胸膛道。
老子英雄儿好汉。魏建总算没有辜负老爹的厚望,仅用一个礼拜的时间,便轻而易举地将这笔钱弄到手。偌大的一笔巨款到手的如此轻易,他简直有些飘飘然了。
“爹,下一步咱先备料,还是先找建筑队订合同?”魏建问。
魏老汉吸了口烟,尔后喷出一串烟圈,那烟圈仿佛有灵性似的,在魏建的头顶旋转着,尔后,渐渐下落,末了竟稳套在魏建的身上。可魏建依旧微笑着,注视着老爹的表情。
魏老汉思忖片刻,说:“此事刻不容缓。以我之见,双管齐下,既要联系进料,也要联系建筑队。我大字不识几个,这订合同的事你去办好了。切记,一定要考虑周全,先仔细打听一下情况,做到心中有数,确保万无一失。最好先起个草,免得临阵抓瞎。这联系进料的事我负责去办,咱村里不是有个小运输队吗,只要同他们队长打声招呼,他自会安排人运到咱家,且价格也合适。”
魏建听着父亲的话,不住地点头,说:“我们县要说楼盖得最好的,还数高阳建筑队。正巧,我有一个同事是高阳镇高阳村的。明晚我先让同事去同他们的队长打个招呼,后天让他领我过去同他们签订合同,怎么样?”
“嗯,只是我们没有盖过楼房,一些情况不清楚。我看你还是先找个内行人,摸摸底再去不迟!”魏老汉担心道。
“眼下,一个外地的建筑队正给我们厂建着仓库。明天我先去打听一下他们的工头吧。这叫集思广益,稳操胜券么。”“这就对路了!”魏老汉的脸上似绽开的一朵菊花。
半月之后,建筑队开始施工了,进展也极为顺利。他们理想的大楼在建筑工匠手中日新月异。
半年后,一座装修豪华、金碧辉煌、建筑考究的楼房,终于在魏老汉父子的手上奇迹般地诞生了。一家人为此兴奋着、激动着。美中不足的是近些日子,魏建所在的厂子不景气,已有四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无奈厂领导只好将工人放了长假。与其说放长假,倒不如说下岗更为恰当一些。可纵然如此,他们家的客还是要请,成功酒还得照旧喝,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轮到他们家就擅自更改呀,这是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的事,他魏老汉是断然做不出来的。当天晚上,魏老汉遂将建筑队所有参战人员都约到了饭店,摆了三大桌。翌日早上,他们又将债主们邀到了饭店请了两大桌,就这样,他们腰间仅剩的两千多块钱,也都送给了饭店。
眼下,他们家除了这幢新起的大楼之外,几乎拿不出一分钱了,15万元的巨债,像一座山,实实地压在他们父子的头上。尤其令魏建烦恼的是老婆朱红那没完没了的唠叨。魏老汉沉不住气了。他思忖良久,末了咬了咬牙,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手一挥,对儿子和儿媳妇说:“自打咱家建楼那日起,让人惊奇的是,折磨我多年的高血压病终于稳住了,想必是整天操心干活的缘故吧。看来这人不能闲着,闲着就容易出毛病。每天多想些事,多干些活儿,流点汗,未必不是件好事,尤其我这把年纪的人。我想过了,在家闷闷不乐地呆着,倒不如出外找个活干,增加了收入,还锻炼了身体。何乐而不为?趁着我还有把子力气,我想重新拿起我的瓦刀,去建筑队上干干试试。”
“爹,你老年纪大了,还是好好在家颐养天年吧。”儿媳朱红给公爹泡上茶水,莞尔一笑,说:“虽说咱家有点儿外债,可咋说也不能让您老出马呀。就是我出去干,也不能让您去呀。”
“不,还是我去干吧。放心,劳动最光荣。实话告诉你们,这事我早和高阳建筑队长说妥了。他爹当年和我可是老交情,狗皮袜子——没有反正。”
魏老汉言罢又吩咐儿子:“建儿,你帮我找找瓦刀去。”“爹,依我看,这事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我觉得像你这把年纪的人,看个大门什么的还可以,去建筑工地当工匠,不合适。”
“爹早打电话和人家谈妥了,后天就上班,你就让爹试试吧。若是真干不了,我是不会勉强的。别愣着了,马上给我找找瓦刀去。”
魏建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了爹的心愿。
起初两天,魏老汉虽说累得不行,可回家还是乐呵呵的。儿媳妇朱红忙给他打水洗脸,尔后将两个炒好的菜端到了他的面前。魏老汉见状心头一暖,感激地望了儿媳一眼,遂打开橱子,从里面取出一瓶白酒。朱红心领神会,刚要给他烫酒,魏老汉遂站起身说:“天热了,这酒就甭热了。”言罢取过杯子,朱红上前斟满了杯,“爹,您慢用。”言罢,便去打开电视机,调到了魏老汉喜欢的戏曲频道。魏老汉边饮酒,边欣赏精彩的电视节目,不到半个小时,半斤酒已入肚,遂把酒瓶收拾起来。朱红见状,忙给他递过来两个馒头,魏老汉接过一个道:“酒既可解乏,也可当饭,我吃一个就饱了。”
“那您老就多吃些菜吧。”朱红道。此刻,门声一响,魏建回来了,问道:“爹,你觉得还能干得了这活?”他边洗脸边说,“我看你就别硬撑下去了。咱家这债慢慢地还嘛。只要咱先还上外面这7万块,欠亲戚的就好说了。你老何必着急上火呢,把身体累垮了咋办?”魏建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在他的记忆里,老爹虽然嗜酒如命,但平日里却是很少喝酒的,除非有客人,或过年过节的。记忆中他们家一向手头不宽裕。今天魏建看到这场面,惟一的解释就是,老爹委实太累了!否则,他是断然不会轻易动橱子里的酒的。何况自他8年前患了高血压之后,医生早就让他戒了酒。如今他又破了戒,自然事出有因,惟一的解释便是一个字:“累!”
果不其然,魏老汉酒后吐真言了,说:“建儿,说实话,爹确实干着有点累。不过你就让我再干几天,顺顺劲试试。我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呀。这回,咱就来个屎壳郎垫桌子腿,看你爹到底能不能撑下去。”魏老汉言罢,自嘲地笑起来。
转眼一个礼拜过去了,魏老汉终于顺过劲儿来,脸上时常荡漾着微笑。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每天晚上回家必得喝上半斤酒,否则便饭吃不下,觉睡不香。渐渐地形成了习惯。
为此,儿子最担心他的高血压,一旦再犯,后果会不堪设想的!因为老爹毕竟年岁已高,从事的又是高空作业。于是,每每见他饮酒,魏建总是提醒他几句,魏老汉也总是淡然一笑了之。可每月魏老汉将3千来块钱拿到家中时,小俩口的脸上便乐开了花儿,便把提醒老人的那些话和该尽的义务都抛在了脑后。
魏老汉将本月的工资拿回家的第二天下午,高阳建筑工地上传来噩耗,魏老汉不幸从四楼摔了下来,永远地告别了人世!一家之主魏老汉去了,永远地去了,魏建和媳妇眼泪流成了河!
魏老汉中午是不饮酒的,午饭之后,他只是在工房里睡上一觉,上班时间一到,便随着工头的吆喝声爬上脚手架。各就各位,工友之间相处时间长了,就想借机侃侃家常。其中一位姓祝的师傅与他年龄相仿,两人时常在一起干活,彼此不分你我,相处得颇为融洽。每天中午一开饭,要么魏老汉去打饭,要么祝师傅去打饭,一打总是两份。可祝师傅有个习惯,那就是每天中午都得饮酒,故每天都得从家中带来半斤酒。建筑队规定,中午是不允许饮酒的,可祝师傅有招,每次都同魏老汉躲到背人之处偷偷地饮,巧妙地躲过了领导的眼睛。刚开始,魏老汉不饮。祝师傅以为他不会喝酒呢。这日休息时,当他同魏老汉神侃时,无意中从魏老汉的口中得知,他魏老汉不仅喝酒,且每天晚上必饮半斤。翌日,祝老汉便特意准备了一斤白酒,中午两人便偷偷地饮了。那天中午,魏老汉睡得很沉。工头吆喝上工他竟然没有听到,直到祝老汉将他拉起。从此,几乎每天中午,二人都偷偷地饮上一斤白酒。两人年龄相当,共同的嗜好,让他们感到投缘。当大楼建到三层时,魏老汉在上面操作就感到有些发晕。几次同祝师傅说中午不再喝酒了,可祝师傅哈哈一乐说:“每天中午半斤酒,三十余层的大楼我都建过,你还怕啥?保你平安无事,习惯了就好了。”
虽如此,魏老汉还是偷偷地去了一趟诊所,一量血压,果然又偏高了。医生告诫他说:“回去一不能再饮酒,二不能剧烈运动,好好安心静养。”可魏老汉实在没有这个福分,这不天刚亮,吃过饭,饭碗一放,嘴一抹,又上工了。他边走边想,这工作不能不干,眼下只好咬咬牙,把酒先戒掉吧。于是,尽管当天中午祝师傅热情相劝,魏老汉还是滴酒未沾。就连晚饭前的酒,他也索性戒了。他悄悄把半年前未服完的那瓶降压灵又找了出来,放到了自己的枕下……
当楼房建到第四层时,魏老汉干着干着时常感到头痛、恶心、眼前发晕,且额头上虚汗淋淋,遂不时地抓住脚手架蹲下歇息片刻。幸亏祝师傅帮了他不少忙才没发生什么事。魏老汉是一个要脸面的人,尽管身体不适,他还是硬撑着,尽量不让祝师傅帮忙。尤其眼下儿子下岗了,他魏老汉自然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这日中午,当魏老汉拿起两人的饭盒要去打饭时,祝师傅便凑到耳边说:“今天是我生日,放心,我请客,今天咱到路边那个酒馆坐坐去。”魏老汉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喝酒。还是吃顿便饭吧。”祝师傅眼一瞪,嗔道:“咋了老魏?今儿个我生日了,就不值得你祝贺一下,太小看人了吧。”魏老汉一听,想到祝师傅曾多次帮自己的忙,如今他的生日到了理应还他这个人情。于是,哈哈一笑道:“好吧,我去。”
于是,二人刚到酒店门口,魏老汉便急急地赶了进去,点好了菜,并预先付上了钱。魏老汉说:“你知道,我近些日子戒酒了。但今天是您的寿诞之日,我特高兴,破戒了。我喝啤酒,你呢,‘青山依旧,怎么样?”言罢,魏老汉便招呼服务员将两瓶啤酒一瓶二锅头给打开了。不到一个小时,酒桌上便多了三个空酒瓶。
上班时间到了,当二人摇摇晃晃地爬上四楼的脚手架时,可怜的魏老汉便一阵的晕眩,遂一头从上面栽了下来,尽管被安全网挡了一下,可最终还是未能避免一场悲剧的发生,魏老汉像融化了的冰块一样永远地消失了。
魏建小两口悲痛无比地送走了父亲。家中仅有的一点钱也在丧事上折腾光了。家中断了经济来源,于是,魏建便找到父亲所在的高阳建筑队。队长绷着脸说:“你父亲的事,我们已经考虑了,鉴于他是酒后上班,严重违犯了我们的劳动纪律。按合同规定,乙方因酒后出现任何事故,甲方不予负责。可我们本着人道主义精神,经商议决定赔偿你们1300元作为抚恤金。”
魏建听罢,一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脸,机械地接过十余张老人头后,便去了。魏老汉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化作了十余张薄薄的老人头,漂浮在儿子的手中。魏建的心中充满了难言的悲哀与无奈……
一个月后,魏建才渐渐从失去父亲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开始找工作。他首先想到了去人才市场,可转念一想,自己学历较低,到那里多半会碰钉子,倒不如直接去劳务市场看看,说不定能找上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呢。
遗憾的是,这座城市不大,用人的单位及个人较少,劳务市场显得冷冷清清。凡那些找活干的人面前,都竖着一个牌子,上面显赫地写着工种。比如有:木工、瓦工、油漆工等等。可是僧多粥少,找个合适的工作委实不太容易。他正在犹豫间,忽听有人喊:“喂,招建筑小工,每天70块,管吃管住。”他听闻心里一动,每天70元倒也可以,可他压根不愿步父亲的后尘了。正在失望之时,忽见远处有人举着一个红色的招工牌走了过来。一瞬间,便围上来一帮小青年。魏建凑上前一看,但见上书:“永胜化工厂,现招操作工10名,每月工资2千元以上,名额有限,择优录用。凡35岁以下,初中以上学历的男性青年均可持身份证和毕业证书,一寸免冠照片两张,前来报名,领取表格,填好后,三日内交到泉山路28号,永胜化工厂招待所二楼办公室。”魏建心想:本人是高中毕业,且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年龄也相当,说不定会被录用的。正在犹豫间,魏建猛地发现,这帮青年的手上都持有一张表,脸上写满了感激和兴奋。于是,他猛地挤上前讨要。发表格的那人道:“这位真幸运,表格就剩最后一张了。”魏建接到手中,折叠好,小心地放进了口袋,脚下生风地去了。
一个礼拜以后,魏建顺利地进了这家化工厂。据说该化工厂属私人企业,老总姓赵。
他被分配到环氧聚酯车间干粉碎工。二人一班,三班倒。每个班的工作都在5个小时以上,都同粉碎机、铁锤、铁锨、防尘口罩打交道。魏建有些困惑,同人家一起进的厂,可人家的工种劳动强度小,工资也高。想想自己的文凭又不比他们低,还具备一定的工作经验,为啥就安排自己干这又脏又累的粉碎工呢?
还是工友小张道破了天机。他说:“凡那些出力不大,挣钱多的主,要么是同厂里的关键人物有亲戚或者有利害关系的,要么是上头有个人物照应。像我们这样一毛不拔又没有背景的人,能让进厂算是幸运了。”魏建听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可眼下,他实在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便是老老实实地干下去,挣点钱养家糊口。
粉碎车间须封闭操作,温度较高,加上产品本身所散发出来的热量,待魏建一个班下来,浑身上下的衣裳早已湿透了,而且头发晕,嘴发苦,全身上下像散了架。虽说戴着防尘口罩,可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环氧树脂的粉尘,卫生条件极差。既来之,则安之,魏建为了能支撑这个家,他只有咬牙坚持下去。
三个礼拜之后的一天,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天,刚干完活,工友小张去通知叉车入库,回来告诉他说:“厂部通知,让我们交风险抵押金,每个职工两万块,三日内交不上者立马走人。”
闻听此言,魏建的脑袋“嗡”地一声,如同当头挨了一棒,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怎样回到的家中。
“这下肯定干不成了!”这句话在魏建的心头反反复复地响着,甚至有一种人生已经走到尽头的感觉,很是压抑。于是,他手脸未洗,一屁股呆坐在椅子上,瞪着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朱红见状便问:“今儿咋了?跟谁打架了不成?” 魏建便把厂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唉,眼下外债累累,借又没处借,这真是破房偏遭连阴雨。”朱红愁眉不展地道,“实在没法儿,就赶紧同他们结结这大半月的账,拉倒吧。”
翌晨,魏建便向车间主任说明了情况,主任说:“厂部规定,凡未干满一个月而辞职者,扣发工资。不相信你可再去厂部咨询一下。”魏建闻听二话没说,悻悻而去。
魏建又一次失业了。
魏建家没有了经济来源,仅靠父亲千余元的抚恤金维持生活。
魏建的几个债主,说要在309国道旁合伙盖房开店,要他马上归还7万元的债务,可魏建压根拿不出来。俗话说:要得有,要不得无。债主只好限他半年内还清。
正值月底,一大早魏建在老婆朱红的怂恿下,便骑上车来到永胜化工厂,想讨回工钱。遂径直向厂长办公室而去。
半个小时之后,魏建工钱没有讨着不说,还被几名保安从厂内推推搡搡地赶了出来。魏建碰了个灰头土脸,骑上车,灰溜溜地往回赶。
当他路过公路时,但见货车、轿车、拖拉机、三轮车等各种车辆,排成一条长龙,车上大都满载着各种货物。堵车!前面肯定出事故了,魏建想。他见前面一卡车上装有满满一车大西瓜,遂心里一动:我何不拿几个西瓜回家解解馋。想到此,他趁车上司机不注意之时,以最快的速度,搬下两个西瓜,装进了自己前面的篮子里,一蹁腿,飞身上车,一溜烟地去了。与此同时,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念头,便幽灵一样潜入他的心中。
“今天虽说我没有领着工资,但有意外收获。”魏建边吃西瓜边对老婆道,“弄了两个大西瓜吃且不说,重要的是发现一个财源!嘿嘿,这路上跑着的,不有的是好东西。只要咱放开胆大干一场,不出一年半载,当个小康之家不成问题。”
“说得轻巧。你干干试试?那可是犯法的事。弄不好要蹲大狱的!”老婆言罢,将口中的西瓜籽吐在了地上。
魏建取过毛巾,擦把嘴,悻悻地道:“真是胆小如鼠,悬案有的是,他公安局能破几个?你不愿干,我自己干得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们家虽谈不上诗书继世,可忠厚传家可是名副其实。再说老爷子尸骨未寒,你这么做老爷子在天之灵会不安的。”朱红的话不冷不热。
“我何尝不想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这是被他们给逼的!”魏建擦了一把浑浊的泪水道,“我的姑奶奶,事实摆在眼前,咱已欠下人家15万元的债务了。这且不说,我无缘无故的下岗,老头子的遇难,如今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又遇到了这事。不让干也就算完了,可辛辛苦苦挣的工钱竟又给扣下了,上哪讲理去?难道他们这么坑人就不是犯法?!什么他娘的狗屁王法,我早就看破红尘了,谁的腰粗,谁的拳头硬谁就是他娘的王法。”魏建吹胡子瞪眼,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就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
晚上刚过了午夜,魏建便携带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去了。不足一个小时,魏建竟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推进了家。
朱红见状,战战兢兢地走上前问:“后面有没有人追你?这么快就得手了,咋弄的?”
魏建淡然一笑,定了一下神,边擦着汗,边喝着凉粥道:“嘿,咱有的是办法。我从公路旁的石灰窑上弄过去了几块二三百斤重的大石头,将它们一一摆放在公路中央,你说他们能不下车清理吗?前面的车一停,后面的车立马就停下一大溜!当司机下车询问情况之时,咱就趁机得手了。”
“你就真的没被他们发现?”朱红疑惑地问。
“没有吧,当时,我后面那车上的司机解手去了。”魏建道。
“这车你打算咋处理,不能自己用吧?”朱红问。
“当然!”魏建摸着车说:“明天是辛城大集,天不亮我就推着过去处理了。市场上这牌子的车少说也得卖5千块,咱卖一半的价钱总可以吧。”
“你可小心被他们人赃并获。”朱红忧心忡忡。
“放心没事。”魏建道:“咱表哥不是说过,这集市上天亮之前三小时之内,都是此等货色交易的。今春天,我给老爷子买的那辆自行车,九成新,还不到40嘛。再者说,咱表哥不是还干着市场管理员嘛,若真遇到麻烦,咱可以找他。”魏建满有把握。
翌日晨,当魏建将3千块老人头放到朱红手中时,他笑了起来,心里满满的欢喜都快溢出来了。仅仅一宿就弄了3千块,这真是人走财运马走膘。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呀。这可真是至理名言哩。看来我们达到一年之内还上外债的目标不难呀。朱红心里乐着,下意识地哼起了流行歌曲。
第二天晚上,朱红未等魏建发话,便主动要求同他一块去。魏建绷起脸故意问:“你去能帮我做啥?”
“给你望望风,打打下手呗。”朱红笑容可掬地道。
“好!我们今晚提前行动!”魏建手一挥,说:“去运河桥头北碰碰运气。你呢,打扮一下,做好准备!”
朱红提醒道:“收费处就设在运河桥头以南,去那会有危险的。”
魏建狡猾地一笑,说:“你懂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估计昨晚司机发现摩托车被盗时,已报了案。因此我们今晚必须换个地方,提前行动。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过今晚的主角可是你呀,我的宝贝。”魏建言罢便吻上了她的唇。
晚上刚过10点,两人锁好门,便径直朝运河大桥而去。
黑夜在他们的周围欢畅地流动着。魏建的眼睛像鬼火一样; 朱红衣着时髦,露出迷人的微笑。二人来到桥头,魏建将嘴凑到朱红耳边嘀咕了一阵后,便去了。朱红兀自徘徊在桥头。约摸过了一刻钟之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口哨声,朱红便猛地一下窜到桥头的中央,朝迎面而来的货车边摆手边道:“师傅,救救我吧,小女子有难了。”货车戛然而止,一位胖乎乎的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道:“你,你想干啥?让开!”朱红抹着眼泪道:“这位大哥行行好,请帮我一点路费,我要回家去。我是东北人,是夜来馨饭店里的服务员。老板娘丧尽天良,硬要逼我接客,可我死活没答应!我趁她外出时逃了出来,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求大哥行行好,接济我点路费吧。”司机闻听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30块钱,向门外一扔后,便发动了车。朱红遂捡起钱,伸手拉住车门,攀上了车,趴到窗上,哭泣道:“我的亲大哥,多谢了,求大哥您就帮人帮到底吧。我到家的路费,两百元呀,求大哥开开恩吧。”
“没有了!小姐请下车吧。”司机言罢,打开车门,将朱红推下去,把车开走了。
此刻,朱红见后面停下的车陆续开走了,便扯开嗓门喊着丈夫的名字:“小祖宗,别吱声了,快下来帮我抬上去,溜!”一旁的公路壕子里传来丈夫低沉的声音。朱红急急地溜到下面……
不一会儿,二人便抬着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箱,消失在夜幕里。
这次弄来一台海尔空调。
“这物件少说咱也能卖上两千块吧。”朱红欣喜地道。
“娘们见识!再加1千吧。”魏建边喝水边道。
就这样,隔三差五,夫妻俩经常外出干这种龌龊勾当。电视机、洗衣机、电缆等物资,成为他们猎取的对象。
国道运河大桥段屡遭抢劫,已引起了当地公安部门的重视;除加大巡逻力度外,已在附近各村展开了拉网式排查,魏建夫妇的罪行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半月后的一天,村民们望着魏建一家空空的二层小洋楼,摇头叹息。一老者道:“人去楼空,家门不幸呀。都怪魏老爷子死得太早了。唉!”
东南方向阴云密布。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尽情地打着滚儿,冲进了魏建新建的楼房里,那“呜呜”的呼啸声,依稀在向这个世界呼喊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