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

2015-04-03 10:28方希
文苑 2015年4期
关键词:贤人苏洵游历

方希

有一个年轻人,家居四川乡里,18周岁,也就是现在高三学生的年纪吧。他天资聪颖,勤奋善学,早在十五六岁,文名已兴。读书已经不耐烦了,他开始四处游历。

据他的描述,他并没有乘飞机,也没有搭高铁,而是徒步,时不时也骑个马,坐个架子车。就用这样老土的交通工具,他去黄河看水,去陕西观山,到过河南,终至都城。跟他同龄的不少年轻人还在文山题海地苦读,他已经去考“公务员”了,更难得的是,他考上了。

但有关部门并没有让他马上上岗,他算是取得公务员资格,开始排号,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之后派遣到工作单位。他在都城过得很开心,跟一同考上的同学谈诗论文,指点天下。他们纷纷拜访各位蜚声全国的大作家,这些大作家,通常也是国家的高级官员。

完全可以想象这个18岁的后生小子是如何春风得意,内心的畅快和骄傲如鼓满的风帆。他给负责军事的高官写信,表示想要拜见之意,信写得高妙得体,传颂甚广。

这个听起来像梦呓的故事,主人公叫苏辙,真实地发生于公元1057年,也就是宋嘉祐二年。那一年,苏辙和他的哥哥、20岁的苏轼,一起考中进士。他们的父亲苏洵高兴极了,这是极荣耀的事。两个儿子考进士看起来比他自己容易多了。苏洵当年48岁,但他27岁才开始发奋读书,48岁已文名大盛,也不能算是大器晚成。

苏家父子三人,在文学史上均有一席之地。他们生于乡野,风俗淳厚,文气淹然。苏轼10岁时,父亲苏洵打算出外游学。游学分两个部分,一是游历名山大川,一是拜访文名显赫的士绅和官员。宋代的文人,不管身居何位,都有拜访前贤和扶掖后生的文化责任。这一责任并不缥缈,你游历于某地,听闻有某贤人,大可写个名帖去拜访,而贤人一般会欣然接待。二人见面,寒暄之外,就是说文论、讲文理,点评彼此的文章,议论世道风气。贤人若见来者困窘,送些盘缠,帮忙找些机会,而品性能力不错的,推荐给相熟的同僚安置照顾,都是寻常事。

这样的学习方法,跟现代教育相比,有特别的优势。想象一下,你在学业上的偏执或盲点、误会或歧见,会有诸多名师,从不同角度,以探讨的方式给予点拨,有的你当下心服,但过后不免疑惑,有的你当下无感,之后有可能突然醍醐灌顶。你的每一个问题,都有来自各方的解答,而你的每一个定见,都有可能遭遇诸多质疑。比之现代大学,要么大拨弄上课,要么读到研究生时拜牢一位导师,受到他的全方位熏染,要好得多。

苏辙说写文章这事儿是学不会的,因为所谓文章,其实是一个人气韵观念的自然流露。这是极高明的见解,未尝不是受益于他那一场走遍大半个中国的游历,以及诸位先贤的敲打点拨。

总有人说,古代史上,宋代是读书人最为幸福的朝代,读书人既自重,亦受尊重。读书人所称以天下为己任,并非空洞的口号,大家也许文风有异,政见不同,但在文化品格上,都有骨子里的责任感。读书人对官位名声比他高得多的人,无需斜肩谄媚;而一位官员,对追到门下求教的学人,也不必有傲然之色。

今天大概很难想象,一个20岁的小青年,给最高学府的著名教授写信说,听说您喜欢我的文章,您是我的知己。这个小青年就是苏轼,而那位大教授则是梅尧臣。苏轼考中进士之后给梅尧臣写信求见,文末说,“您名满天下,而官位不过五品。不过您面色温然不以为不公,您的文章宽厚淳朴而无怨言,您一定有乐于此道的缘由——我苏轼想听一听”。照着后世的理解,这简直太无礼了,但这就是那时的读书人。后生小子,虽尊先贤而不自贬,客气话都说到了,但不是跪着说,相反,豪气铮铮,气象博大,懂礼数,知进退,最后一句说得委婉悠扬,隐约有妙音回响,可见其聪慧气度。

读书求学的环境,乃至整个人文环境,不止是校园、书桌、分数,构成环境的最根本的因素是其他读书人,尤其是那些身居显位的读书人,什么是他们发自内心的真实信仰,如何自处,如何定位,能否出于纯粹的文化责任给予后进切实的帮助,是环境最重要的部分。这个环境,没法用化学分子式去分析,没有PM2.5这类的指标数据化显示它的清洁程度,却如阳光、空气、水和土壤,让不同时代的读书人,有了迥然相异的心相,它会影响我们每天的谈吐,影响每一处公众场合的文字,甚至我们每一刻喜怒欣怨的体会和表达。

摘自《新华日报》2014年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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