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明 建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多元系统理论的整合与翻译文学史研究的拓展
查 明 建
(上海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上海 200083)
埃文-佐哈提出的“多元系统论”促成了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开创了面向译入语文化的翻译研究。在多元系统理论的启发下,勒菲弗尔、赫曼斯、苏姗·巴斯奈特等人提出了“改写论”、“操纵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以上理论各有其优点及局限性,翻译文学史研究若孤立地运用以上某一种理论,还不能全面观照和深入分析翻译文学现象,应将以上理论加以整合,使之成为综合性的 “系统理论”研究方法,以满足翻译文学史研究的需要。
翻译文学史研究; 翻译文学性质; 多元系统论; 系统理论; 操纵
20世纪70年代,伊塔玛·埃文-佐哈提出了“多元系统论”(polysystem theory)。他认为各种社会符号(如语言、文学、经济、政治、意识形态)都应视为有某种内在联系的多元系统。这些系统互相交叉,部分重叠,各有不同的行为,却又互相依存,并作为一个有组织的整体而运作。这些系统的地位并不平等,有的处于中心,有的处于边缘,因而相互之间存在永无止境的争夺中心位置的斗争。①参见张南峰对埃文-佐哈的系统论思想的概括。张南峰:《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多元系统论的角度看中国翻译研究的过去与未来》,《外国语》2001年第4期,第61-69页。
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观点并非前无古人。在人类早期的自然哲学中就出现了系统观念的萌芽,而到20世纪70年代,更是发展出了比较成熟的系统科学(系统论、信息论和控制论)。[1]只不过现代系统科学理论是从生物学、高能物理学等自然科学发展而来的,其目的是用于自然科学研究,后为社会科学研究所借鉴。埃文-佐哈另辟蹊径,以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为基础,运用符号学理论话语,发展出以文化研究为目的的多元系统论。
多元系统论虽然不是为翻译研究而创立,只是一种文化理论,但埃文-佐哈早期的研究主要是以文学和翻译为中心。他对文学系统的运作模式以及翻译文学地位的种种假说,扩大了翻译研究的视野,打破了传统的以“忠实”为目标、以原文为中心的应用翻译研究的成规。
多元系统论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将文学看成是社会历史文化架构的一个组成部分。[2]翻译文学同样也属于这个历史架构的组成部分。以此观点来重新审视文学翻译,就改变了原来以原著为中心、仅从文本层面来研究翻译的研究模式,而将翻译纳入其所发挥作用的文化、文学系统中来考察。翻译文学是文学多元系统里的一个系统。基于这种认识,埃文-佐哈提出了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运作模式及翻译规范等诸多理论假说。多元系统论初始的影响,始于埃文-佐哈1976年发表的《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埃文-佐哈后来对此文作了修订,1990年在《当代诗学》上重新发表,他指出,当翻译文学处于文化多元系统中心时,它往往参与创造一级模式,不惜打破本国的传统规范;处于边缘时,则常常套用本国文学中现成的二级模式。[3]50-51
埃文-佐哈的同事吉迪恩·图里(Gideon Toury)沿着多元系统论的思路,发展出面向译入语(target-oriented)的描述翻译学(Descriptive Translation Studies)。他扩展了翻译规范(translational norms)概念,“将其作为描述研究的工具”。图里区分了多种翻译规范,并指出了寻找这些规范的途径。“在图里看来,翻译规范制约了翻译过程中的决定,因此也就决定了源文(source text)与译文之间的对等方式。”[4]25
多元系统论更新了对翻译研究的认识,拓展了当代翻译研究的视野。多元系统论在理论和研究方法上对翻译研究的开拓性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传统的翻译研究是以原文为中心,专注于“如何译”,“如何忠实于原文”,“如何对等”以及翻译标准等问题,不甚关注“外部政治”(external politics)对翻译选择、翻译过程和翻译策略等方面的影响。从多元系统角度重新观照文学翻译现象,就会认识到,文学翻译是与译入语文化系统诸多因素有着复杂关联的文化行为。翻译文学的并存系统(co-systems),如政治、意识形态、文学、经济等系统,制约着翻译文本的选择,影响了翻译规范和翻译文学文库的形成,决定了翻译文学系统在文化多元系统中的运作方式、地位和作用。这样就将翻译现象纳入翻译作品生产的文化语境中,考察文学与语言、社会、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等有何关系这个复杂的问题。这种研究模式“不局限于文本,对文本的具体分析也没脱离其文化语境”,“将(翻译)这门学科从先前理论的局限性解放了出来”。[5]123
多元系统论“将翻译研究直接置于更为广阔的文化活动领域”,“将翻译与更为广泛的社会文化实践和过程结合起来,使之成为更激动人心的研究对象,并促进了后来人们所说的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 (cultural turn)”。[6]110多元系统论不仅“为翻译研究学者开拓了不少道路”,[7]更为重要的是,它“改变了翻译分析的性质,扩大了后来被称之为翻译研究的领域”,[8]也“提高了翻译学的学术地位”。[9]
“从经验或历史角度研究翻译的大量著作,特别是研究文学翻译的著作,都直接或间接地受益于多元系统论。”[6]102在多元系统理论的启发下,研究者对翻译的性质有了新的认识。赫曼斯(Theo Hermans)指出:“所有的翻译都是出于某种目的而对源文(source text)某种程度上的操纵。”[10]苏姗·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和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指出:“翻译当然是对原文的改写。无论出于什么意图,所有的改写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以及在特定的社会以特定的方式对文学的操纵。改写就是操纵,为权力服务,就其积极方面来说,有助于文学和社会的变革。”[11]vii“操纵” (manipulation)和“改写”(rewriting),凸显了翻译的文化性质,由此也加深了对翻译研究的认识,即不应局限在语言转换层面,而应上升到文化层面来探讨。
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论为“面向译入语”的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全面而又雄心勃勃的框架,研究者可据此对实际行为作出解释或分析其背景”。[6]102不仅如此,多元系统理论的一些关键概念如“形式库”(repertoire)、“经典化形式库”(canonized repertoire)、“经典”(canon)、“动态经典性”(dynamic canonicity)等,以及关于翻译文学的运作状态、嬗变方式及其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与作用等理论假说,都可以作为考察和分析具体翻译现象的理论视点。
多元系统论在理论构架上还不够严密、系统。埃文-佐哈和图里都热心于找出普遍性的规律和准则,因此往往有了大胆的假设,就急切地将之推至为普遍规律。由于埃文-佐哈的理论缺乏充分的个案研究成果的支持,在理论推演中又存在非历史化的倾向,因此,他对一些“规律”的假说,有简单化、抽象化、绝对化的倾向。[5]122赫曼斯认为,埃文-佐哈在《文学干预的规律》、《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地位》中提出的关于文学发展规律以及翻译文学在多元系统中的位置及其运作模式的假说,“不是因不证自明而流于琐碎,就是问题重重”。[6]111
多元系统论在对多元系统运作的理论推演上也存在一些断带,如翻译文学系统与多元系统中哪些系统关系最为密切?它们之间又是如何运作从而影响了翻译文学系统在多元系统中的地位、翻译规范的形成以及翻译文学文库和经典形式库的嬗变的?等等。这些问题,埃文-佐哈没有作详细阐述。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论,虽然要求将每一个文化活动都纳入到文化多元系统中考察,但他本人的研究却很少将文本与文本产生的具体文化语境联系起来,而只有抽象的推导和假说。[5]121“在实际研究中,往往对文学或文化(包括翻译)发展的动因不作探究”,“忽视实际的政治和社会权力关系……只关注模式和形式库,依然完全停留在文本层面”。[6]118尽管埃文-佐哈的很多假说具有较高的可验证性,但由于理论推演的抽象化、简单化,再加上术语太少而定义太广,[12]140因此在具体运用上,缺乏可操作性。图里的个案研究,也基本上局限在语言和文学层面,没能提供比较全面的实践多元系统论的研究范式。
就中国当代翻译文学而言,也可看出多元系统论一些假说的笼统化、简单化倾向。埃文-佐哈说:“有的文学,历史较悠久,但资源有限,在一个文学等级大体系中处于边缘的位置,往往不会如邻近的强势文学发展出全盘的(由多种不同系统所组织的)文学活动。面对邻近文学,这些文学看见一些文学形式人有我无,于是就可能感到自己迫切需要这些文学形式。”[3]47从20世纪50至70年代中国的文学翻译选择可以看出,译入语文学系统并不是对所有“人有我无”的文学形式都感到“迫切需要”,相反,有时还会坚决抵制。埃文-佐哈只是从文学系统本身的运作来假说的,而没顾及其他系统(如政治、意识形态系统)对文学的影响。
埃文-佐哈假设,“一旦系统需要某项目,而内部又没有该项目,干预就会发生”。他的推论是:“当新的一代认为支配系统的规范不再有效,而应更换时,就会产生某种‘需要’。如果本身的形式库不能在这方面提供选择,而紧邻的系统却拥有,干预就很可能发生。”[13]69埃文-佐哈的这个假设似乎与现代主义进入中国的情况相吻合。按埃文-佐哈的假说,现代主义文学进入中国可以解释为:由于年轻一代作家不满“系统的规范”,而产生了新的需要,因此引入了现代主义。如果这样解释,就将现代主义文学进入中国的复杂情况过于简单化了,忽视了政治意识形态和诗学对现代主义文学的抵制,以及因此抵制而出现的现代主义在中国的变形问题。埃文-佐哈实际上也曾论及对干预的抵制问题,比如他说:“即使在势在必行的(文学)接触中,也会出现某社会群体抵制干预的现象,但它不可能在系统的任何层面上都能抵制。”[13]65但这种假说比较笼统,将系统规范看成一个社会群体的问题,至于在哪些层面上不能抵制,为什么不能抵制等问题,则缺少进一步阐说。
埃文-佐哈又假设,当翻译文学处于文化多元系统中心时,它往往参与创造一级模式,不惜打破本国的传统规范;处于边缘时,则常常套用本国文学中现成的二级模式。在翻译策略上,前者着重译文的“充分性”(adequacy),后者则着重“可接受性”(acceptability)。按图里的解释,所谓“充分性”,即遵守原文的语言和文学规范,而“可接受性”则是依从译入语的语言和文学规范。[14]我们从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翻译情况看,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现代主义文学处于中国翻译文学系统边缘的位置,但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译文层面)并没有完全采取“可接受性”策略,而主要采取了“充分性”策略。之所以采取“充分性”翻译策略,是译介者为了实现他们的真正目的——输入现代主义文学的表现方式。因此,译者在翻译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时,也没有“套用本国文学中现成的二级模式”,即按照现实主义原则来改写现代主义文学。
翻译策略与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位置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与翻译策略密切相关的是译入语多元系统中支配翻译的各种规范。中国的翻译情况就更是如此。正如张南峰所指出的,在中国,翻译规范不仅是由翻译文学在多元系统中的位置所决定,也是由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以及父权制的社会-政治结构所决定的。[15]325
再比如,埃文-佐哈提出了翻译文学在多元系统中心占据中心位置的三种情况的假说,似乎很多国家的翻译现象都验证了这个假说,①根茨勒指出,所有关于翻译文学在“弱势”文化多元系统中的地位和作用的个案研究,其结论几乎都支持了埃文-佐哈的假说。参见Edwin Gentzler, Contemporary Translation Theories,p.117.但埃文-佐哈由于忽视了文学系统与其他系统(比如意识形态系统)的关系,而将翻译文学地位变化的动因解释成文学系统内部的需求和危机意识。征诸20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就可看出这种解释与实际情况不尽相符。②比如“五四”时期,翻译文学进入了中国文学(甚至文化)多元系统的中心,但其根本原因不是出于文学自身的觉醒和危机感,而是出于民族危机意识。
虽然埃文-佐哈说:“对于文学与语言、社会、经济、政治、意识形态等等有何关系这个复杂的问题,多元系统论提供的假说没有其他理论那么简单化。”[16]22-23但他关于新文学模式输入情况的理论假说,还是过于简单化。事实上,并不是翻译了某种文学作品,其文本模式就自动进入译入语文学形式库中。如意识流,进入中国后,由于受意识形态、文学观念和审美习惯等方面的影响,而出现了变形,形成了“东方意识流”。
埃文-佐哈为了增强其假说的普遍规律性,在对多元文化系统运作模式作理论假说时,基本上只是从现象层面作归纳。因此,如果按埃文-佐哈的假说在不同的文化多元系统中寻找“规律”,甚或用埃文-佐哈的假说来框套翻译现象,就很有可能会忽视翻译现象背后复杂的社会文化原因。
除理论假说上存在简单化、绝对化倾向外,多元系统论在具体运用上也存在困难。
埃文-佐哈的理论与实践相脱节,“没有充分运用多元系统论,并以此探讨语言或文学多元系统与其他多元系统(尤其是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关联”。[17]而图里从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所做的研究工作主要是寻找一个作品、一类体裁、一个时期的译本用了什么翻译规范,看看这些译本处于充分性和可接受性两极之间的哪一个位置,并略为探究这些规范背后的原因”。[18]其研究视点也基本上局限在语言和文学层面,没能提供比较全面地运用多元系统论的研究范式。此外,多元系统论的术语太少而定义太广,这样也造成具体运用上缺乏可操作性。尤其是,埃文-佐哈为了把多元系统论提升为更具普遍意义的文化理论,在《多元系统论》修订版(1997)中,“把提到文学或翻译的地方几乎全部删去”,并“省掉了诸如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文学、语言等等多元系统的分类”。[19]174,176这样,在具体运用上就更降低了可操作性。
多元系统论虽然在理论上存在缺陷,在具体运用上缺乏可操作性,但对翻译研究来说,仍有很高的理论启发性和运用价值。尽管有的学者认为多元系统论“作为全面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已不合适,不能够涵括社会和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嵌入和影响”,[15]318但他们的研究思路还是明显受到多元系统论的启发,可以将他们的理论研究成果加以整合,以弥补多元系统论的不足。
在多元系统理论的启发下,安德烈·勒菲弗尔、朗贝尔(José Lambert) 、西奥·赫曼斯、苏姗·巴斯奈特等被称为“操纵学派”(manipulation school)的学者,在翻译研究中克服了埃文-佐哈、图里只关注语言和文学的规范的倾向,吸收了文化研究模式,将赞助、社会状况、经济、体制操纵等文学之外的因素与文学系统内翻译的选择与功能联系起来,从而真正实践了多元系统论的思想,发挥了多元系统论作为翻译研究的理论视角和阐释的作用。
赫曼斯的主要贡献是对图里的规范概念作了拓展。图里的规范研究主要是寻找哪些因素影响了翻译的决定,由此归纳出翻译的规范。但他的规范研究只集中在语言和文学层面,对语言、文学之外的社会文化因素甚少涉及。赫曼斯扩大了规范考察的社会文化维度,试图以规范为中心,设计出“一个全面的理论和方法论框架,以涵盖翻译与社会、意识形态的相互关系”。[4]41他归纳出支配翻译规范的三个层次:“一是社群的文化和意识形态规范,二是源自一般的可译性和跨语再现概念的翻译规范,三是特定的顾客系统中流行的文本规范及其他规范。”[19]174不过这样的归纳还是太笼统,实际运用中难以操作。
操纵学派学者中,勒菲弗尔的理论贡献最大,其影响也最为广泛。勒菲弗尔有意不用多元系统论术语,而提出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者“三因素”论(triad of poetics, ideology and patronage) ,他认为这三个因素是操纵文学翻译的主要力量。勒菲弗尔认为,控制文学系统的因素有两个:一个在文学系统之内,主要指“专业人士”(the professionals),包括评论家、教师和译者等;另一个是在文学系统之外的“赞助者”,即“足以促进或阻碍文学的阅读、书写或重写的力量”。“赞助者”可以是个人,也可能是宗教组织、政党、阶级、宫廷、出版社、大众传播机构等等。勒菲弗尔指出:“翻译为文学作品树立什么形象,主要取决于两个因素:首先是译者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有时是译者本身认同的,有时却是‘赞助者’强加于他的;其次是当时译入语文学里占支配地位的‘诗学’。译者采用的翻译策略,直接受到意识形态的支配。”[11]41
以往的文学翻译研究,也或多或少涉及勒菲弗尔所提出的“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者”方面的问题,但只是在介绍翻译现象发生的背景时偶有提及,并没有将其作为分析翻译现象的理论视点。勒菲弗尔的“三因素”论将翻译现象与其出现的文化语境联系起来,不仅彰显了翻译的“改写”、“操纵”性质,也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除了运用的术语不同之外,勒菲弗尔的“三因素”论与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论的主要区别在于,“勒菲弗尔更为关注系统与环境之间的交互关系,以及系统的内部组织和控制机制”。[6]125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埃文-佐哈、图里研究方法上的缺失。勒菲弗尔有意不用多元系统论术语,但并没有摒弃系统论思想,他的 “三因素”也许可以看成是从多元系统论化解过来的:“意识形态”本是多元系统论题中应有之意(尽管埃文-佐哈本人没有明确阐述);“诗学”概念(literary poetics和translation poetics)是对埃文-佐哈的“形式库”概念和图里的“规范”概念的化合;①因此也就造成了这个术语的含混不清。而“赞助者”概念则是抽取了埃文-佐哈的“建制”(institution)概念中的某些因素重新组合命名。②埃文-佐哈在《多元系统论》中说得很清楚:“文学多元系统就如一切社会文化系统一样,既是自治的,又是他治的(即会受到所有并存系统的制约),然后才能把文学视为一个半独立的社会建制。所以,虽然‘文学环境’中的事实,也就是由文学意识形态、出版社、文学批评、文学团体以及其他决定品味或制定规范的工具所组成的文学建制,无可否认是一个有自己的运作规律的半独立的社会文化系统,但我们还必须认识到,它同时也是文学系统本身的一个基本因素。”(伊塔玛·埃文-佐哈:《多元系统论》,张南峰译,《中外文学》2001年第30卷第3期,第31页)勒菲弗尔的“赞助者”只多了一个“经济” 因素。
但是,“三因素”论也存在欠缺。从理论建构的角度看,勒菲弗尔对“三因素”概念缺乏有机的理论整合,在理论阐释上缺乏缜密和统一性。[12]139-141另外,勒菲弗尔对关键性的概念,如“意识形态”、“诗学”的解释,比较模糊;③按勒菲弗尔所说的“当时译入语文学里占支配地位的‘诗学’”这句话理解,“诗学”当为文学理论意义上的“诗学”。他称“翻译诗学”(translation poetics)即“吉迪恩·图里不厌其烦重复的‘翻译规范’(translational norms)”(André Lefevere, Translation, 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p.104.),而“诗学”前面如果没有限定词的话,则会让人迷惑,不知他指的是“文学方面的‘诗学’”(literary poetics)还是“翻译诗学”(translation poetics)。对意识形态、诗学之于改写的关系,也有些纠缠不清。比如勒菲弗尔认为,有些改写是出于意识形态动机,有些改写是出于诗学动机,可见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改写/操纵的目的是可以分开的,即各有其目的;[11]7但他又认为,诗学的功能“显然同意识形态的影响紧密相关”,并且是由文学系统语境中的意识形态力量促成的。[11]27这又将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区别给抹去了。就中国的现代主义文学翻译现象来说,20世纪50至70年代,诗学是服从于意识形态的。因此,诗学上的操纵,也是为了意识形态的目的。但是到了80年代,出现了诗学与意识形态“分治”的现象。虽然意识形态和诗学仍是操纵文学翻译的主要因素,但它们各自的目的有所不同。意识形态是为了维护政治权力,而诗学是借助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维护现实主义的独尊地位。此外,勒菲弗尔对“赞助者”概念的解释,不但不明确,①勒菲弗尔将控制文学的因素分为两个部分,文学系统之内的是指“专业人士”(the professionals),包括评论家、教师和译者,控制诗学规范;文学系统之外的即“赞助者” (patronage),即那些“足以促进和妨碍文学的阅读、书写或改写的力量(包括人和机构)”,控制意识形态规范。但是,文学系统之内的“评论家、教师和译者”实际上也是“足以促进和妨碍文学的阅读、书写或改写的力量”。而且过于庞杂,甚至纠缠不清,给实际运用带来诸多不便。
尽管“三因素”合在一起缺乏严密的理论逻辑,但如果将每一个因素作为理论视点,仍有其应用价值。比如,当译入语意识形态系统出现多元化,经济系统内多种经济成分并存,赞助系统处于分散的(differentiated)情况下,运用“赞助者”观点来解释翻译的多元化现象,解释力就很强。②研究者也许只用“赞助人”观点就可以有效操作,而无需再单独用“意识形态”或“诗学”观点。如王宏志用“赞助人”观点考察赞助人在晚清翻译活动中的作用和角色;白立平用“赞助人”观点分析胡适对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的影响,其中都涉及意识形态和诗学。参见王宏志:《权力与翻译:晚清翻译活动赞助人的考察》,白立平:《“赞助”与翻译:胡适对梁实秋翻译莎士比亚的影响》,《中外文学》2001年第30卷第7期,第93-127页;第159-177页。
与勒菲弗尔不同,张南峰直接继承了多元系统论的基本理论框架。他认为:“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不一定要同时离开多元系统论。多元系统论已为研究翻译或其他任何文化系统的‘外部政治’提供了理论基础,只要对这套理论作一些补充、修订,应能设计一个较复杂的、可操作性较强的框架。”[19]177为此,他设计了一个多元系统论“精细版”(以下称 “大多元系统论”),[19]177-181其目的就是为了拯救多元系统论的理论价值,提高多元系统论的可操作性。张南峰认为,社会文化中与翻译有关的因素纵然很多,但最主要的因素是政治、意识形态、经济、语言、文学、翻译,它们是“支配翻译决定的规范的主要来源”。这六个方面的因素构成了翻译系统的并存系统,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制约、影响翻译。③张南峰指出,他的这个大多元系统“精细版”的关键,是“关于政治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的假设”。(张南峰:《为研究翻译而设计的多元系统论精细版》,《中外文学》2001年第3期,第177-178页)。
“大多元系统论”具有很强的整合性质,既谨守了多元系统的立场和翻译研究的文化研究性质,又接续了图里、赫曼斯尔关于规范的研究思路,即在埃文-佐哈1990年提出的多元系统论的框架内,细化了赫曼斯未作明确划分的社会文化规范(social-cultural norms),①参见Hermans Theo, “Norms and the Determination of Translation: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in Translation, Power, Subversion,pp.39-41.针对赫曼斯比较笼统的社会文化规范概念,张南峰指出:“多种多样的社会文化规范需要分类,而不能只是一个空洞的术语。”就规范分类和研究,他认为需要回答“规范主要来源自哪些方面和系统?它们分别对译者有什么要求?决定这些规范的相对力量是什么?它们与图里的‘翻译规范’的关系如何?”等问题。参见Chang Nam Fung,“Towards A Macro-Polysystem Hypothesis,”p.117.同时吸收了勒菲弗尔“三因素”论的优点,将其“诗学”(literary poetics,translation poetics)内涵分别化入文学和翻译系统,将“赞助系统”中的经济因素抽出,作为与翻译的并存多元系统。“大多元系统论”可以明晰地标示出文化多元系统中制约翻译的主要力量,与尼兰加纳(Tejawini Nilanjana)的“翻译多元决定论”(notion of the overdetermination of translation)观点相契合。②赫曼斯认为,尼兰加纳(Tejawini Nilanjana)的“翻译多元决定论”在以译入语为中心的研究规范方面“是个特别有用的概念”。(Hermans Theo,“Norms and the Determination of Translation: A Theoretical Framework,”p.41.)但尼兰加纳只关注了殖民地、后殖民语境中的翻译研究问题,而没有提出一个整体性的研究框架。
“大多元系统论”的优点是系统规范分类明确、界说清晰,在实际研究中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不过,这个精细版也还有欠缺,正如张南峰本人所意识到的,“目标文化之外的因素还没有考虑到”。[19]187此外,如果要将“大多元系统论”发展成一个比较完整的研究翻译运作的理论模式的话,还应将制作者(作者、译者以及编辑、评论家等改写者)和消费者(读者)包括进来。
以上学者的理论探索,都是在埃文-佐哈多元系统论的启发下,针对埃文-佐哈和图里研究上的缺失而提出的,它们的共同特点,都是从译入语文化角度,考察译入语文化中制约翻译的因素。它们的理论范式各有其特定的理论解释力和适用性。我们在翻译研究中,可以将埃文-佐哈、图里的理论结合进来。因此,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论的某些术语(如形式库、静态经典、动态经典)仍有运用的价值;赫曼斯的“规范”理论并不能完全取代图里对规范的阐说;勒菲弗尔关于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的阐说,对张南峰的“大多元系统论”也有补益作用。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可以将它们视为一个多元互补的系统理论话语系统:埃文-佐哈关于多元系统运作的观点(结合张南峰的“大多元系统论”)、勒菲弗尔的“改写”、赫曼斯的“操纵”的概念,可以构建面向译入语翻译研究的认识论系统,有助于我们从整体上观照翻译现象,从译入语文化角度把握翻译的性质、文化功能;埃文-佐哈、图里的“多元系统”、“形式库”、“经典”、“规范”等术语,勒菲弗尔关于“意识形态”、“诗学”、“赞助者”的“三因素”论,张南峰阐述的六个主要系统规范,可以构建翻译研究的实践论系统,即将他们理论中的关键词作为考察具体文学翻译现象的理论视点,从政治、意识形态、文学、经济等角度,来探讨译入语多元系统对文学翻译的操纵和制约,阐述这种制约和操纵的文化意图。这样不但避免了多元系统理论的简单化、抽象化的缺点,而且可提高其可操作性。
整合后的系统理论(system theories)特别有助于研究翻译文学史,或者某个时期的文学翻译现象。多元系统要求将文学翻译纳入译入语多元系统中来考察,通过系统内各系统的相互关系和运作情况,考察多元系统内的多种因素(文学翻译的并存系统)对翻译规范和翻译文学文库形成的影响,由此探讨翻译文学系统在文化多元系统中的运作方式以及翻译文学的地位和文化功能。在具体的研究中,我们可以针对不同的文化语境和研究对象,灵活借鉴,综合地运用以上理论。
系统理论为翻译研究提供了一个较好的整体观照的理论框架。对于翻译研究来说,系统理论最重要的贡献,是打破了“翻译研究就是研究如何译”这种传统翻译研究观,强化了研究者的译入语文化意识和问题意识,使他们有意识地将文学翻译现象纳入特定时代语境中去考察和分析。就目前我国的翻译文学史研究现状而言,系统理论至少在以下方面对我们今后的研究给予了启示。
(一)对翻译文学性质的重新认识
多元系统论带来的翻译研究“文化转向”,改变了人们对“翻译”和“翻译研究”的传统观念,开启了对“翻译”与“翻译研究”跨文化性质的新认识。“文化转向”增强了翻译研究的跨文化问题意识。一个突破性的变化,就是人们深刻认识到,“文学翻译不是在真空中发生的”,[11]14不是独立于译入语文化语境的简单的语言转换行为。翻译,从翻译选择、翻译过程,到译本的流通、阅读、评价,都会受到译入语多种因素的制约与影响。外国文学作品经过了翻译,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外国文学作品,而是打上了译入语时代文化的烙印,进入译入语文学系统之中,成为译入语文学多元系统中具有独立文学品格的新文学作品。翻译文学参与了译入语文学的生产,丰富和拓展了译入语文学创作和阅读空间。其突出的表现,就是翻译文学对作家的影响。就20世纪中国翻译文学而言,翻译文学不仅参与了20世纪中国文学建构,其本身就是中国文学多元系统的一部分,与文学创作构成了“异质同构”(heterogeneous isomorphism)的关系。
对翻译文学性质的重新认识,开启了翻译文学史研究的新思路,增强了翻译文学史研究的问题意识。
系统理论的认识论系统(包括多元系统观念以及关于翻译的操纵、改写性质),为翻译文学史研究提供了一个宏观理论框架。从多元系统理论视角重新审视翻译文学史的发展,就会自觉地将文学翻译现象纳入特定的时代文化、文学语境中去考察,从翻译现象中发现有价值的问题,即不以翻译史料的梳理、翻译文学发展线索的叙述、译作质量的评价、翻译观点的评述为重点,而以翻译文学与译入语文学文化的关系、翻译文学的选择、翻译规范、翻译文学经典的形成、翻译文学在译入语文化多元系统中的运作及其地位为研究内容。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系统理论实践论系统中的核心概念,如“翻译规范”、“经典”、“经典化形式库”、“意识形态”、“诗学”、“赞助人”等,为研究者具体分析文学翻译现象提供了有效的理论视点和具体的研究途径。
(二)突破描述性的翻译文学史研究模式,增强翻译文学史研究的历史语境意识和问题意识
目前的翻译文学史研究,主要是以史带论的描述性模式,即着重梳理翻译文学史的发展线索,介绍各个时期文学翻译的状况、特点,评述主要翻译家的贡献。在“论”的方面还不够,缺乏论述的深度。造成这种情况的关键原因,是缺乏有效的理论方法来发掘有学术深度的问题。
系统理论所关注的影响文学翻译的诸多因素,过去的翻译研究实际上也有所涉及,只不过用了“时代语境”或“历史背景”等涵义比较宽泛的概念。这不仅是翻译史,也是中国文学史撰写的常用模式,即“时代背景+作家介绍、评价+主要作品(译作)评析”模式。时代语境或历史背景这些概念比较笼统,缺乏对问题进行深入探讨的切入点,因而往往会导致用一个宏观、笼统的时代背景描述,代替了对与翻译文学生产直接相关的具体因素的分析。
以系统理论为研究视点,就要求研究者深入到翻译文学生产的具体文化语境中,去考察翻译文学生产现象,去探讨“为何译”,“翻译的意图是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这种意图如何渗透在翻译策略和副文本当中,译作的阅读和接受效果如何”,“读者是如何接受该译作的”,“翻译文学是在什么层面上对译入语文学产生了影响,影响的效度如何,在创作文学中如何体现的”等问题。这些问题,只有在翻译文学生产和传播的具体语境中才能发掘出来。因此,对翻译文学和翻译文学史的考察,不能就译本论译本,而应将翻译文学现象纳入译入语时代语境中来考察。将翻译文学看成是译入语文学多元系统中的一元,考察与翻译相关的其他多元系统对翻译的制约和影响。应将翻译文学作品的研究放置在具体的文化语境中,回到翻译文学生产的“历史现场”,将翻译文学生产与此语境关系紧密结合,才能切实地阐述翻译文学生产的深层原因,同时,也才能比较透彻地阐述特定时期翻译文学的特质以及中外文学关系的内涵。
(三)加强文学翻译选择研究
文学翻译选择决定了翻译文学史的发展面貌。从20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可以看出,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翻译选择规范,反映了不同时期主流文化的特点,同时又反映了不同时期对外国文学的价值取向和接受态度。
翻译文学史研究,往往只关注外国文学名著在中国的翻译情况,而对一般作家作品的翻译情况和分析,往往语焉不详,以“大量翻译了外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一笔带过。但是,从文学翻译与译入语文化关系研究角度来看,这样的翻译文学史就存在较大的不足。在打破文学研究中以“名著”为中心的意识方面,埃文-佐哈的多元系统观点,有助于我们对翻译文学边缘系统的认识。埃文-佐哈指出,以多元系统论为框架的研究,不应以价值判断作为选择研究对象的标准。按此观点,把以前被忽略甚至被排斥的现象纳入研究范围不但成为可能,而且成为全面认识任何一个多元系统的必要条件。埃文-佐哈还特别强调:“对文学多元系统的历史研究不能局限于所谓‘名著’。”[16]13确应如此。中国20世纪不同时期重点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不一定都是名家名著。有不少作品,以我们今天的文学标准看,只是二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作品。但我们不能以今天的价值判断来改写历史。实际上,翻译文学史中的这种现象,可引发我们更深入的思考。我们可以探讨,为什么这类作品成为当时重点翻译对象,翻译的文化意图是什么,这些译作产生了哪些方面的影响等问题。
翻译文学史研究还有一种现象,就是一般只关注翻译过来了哪些作品,而甚少关注相应的源语文学系统中哪些类型的作品为什么没有翻译过来。就作家而言,也只是关注翻译了某些作家的哪些作品,而甚少关注翻译过来的是不是其主要作品。中国翻译文学史上不乏这样的现象,即某些作家被翻译过来的作品,只是其次要作品,而其主要作品却不允许翻译过来。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王尔德的作品,只重印了巴金翻译的童话故事《快乐王子集》旧译本,他的名著《道林·格雷的画像》、《真诚的重要性》、《莎乐美》等都被排斥在翻译选择之外;叶芝的作品,只翻译出版了《爱尔兰民间故事》,而真正奠定其文学地位的象征主义诗歌,却未获翻译出版;托马斯·曼的作品,翻译过来的是被视为“批判现实主义”的《布登勃洛克一家》,而其具有现代主义倾向的《魔山》和《威尼斯之死》,则无缘与中国读者见面;福克纳的作品,只有两篇被认为是“反战”和“反种族歧视”的短篇小说《胜利》和《拖死狗》(李文俊译,《译文》1958年第4期)被翻译过来,而他的名著《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圣殿》则不为读者所知。
研究翻译选择规范,需要有大多元文学系统意识,将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作品与大多元系统中所对应的文学系统(外国文学系统)进行对比,考察翻译过来了哪些类型、哪些作家的作品,而又忽视或排斥了哪些作家及作品,从中可以看出译入语文化对文学翻译选择的操纵,探讨翻译选择背后的深层原因。
(四)从“操纵文本”角度,重新考察外国文学的影响
文学翻译是促进、维护或颠覆译入语文化文学规范的重要力量。系统理论的“操纵”和“改写”概念,揭示了译入语文化系统对外国文学的文化利用性质。文学翻译上的文化操纵是“文化过滤”的手段。我们可以借助“操纵”、“重写”的理论视点,探讨翻译文学对创作文学的影响。
20世纪外国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其影响源文本对大多数作家来说是译作,而不是原作。很多作家谈到自己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其实指的是翻译文学的影响,因为他们所读的“外国文学”,实际上是翻译文学,影响源文本的不是外国文学原著,而是翻译文本。正如莫言所说:“我不知道英语的福克纳和西班牙语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翻译成汉语的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什么感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受到的其实是翻译家的影响。”[20]
翻译既然是一种操纵,就不可能等同于原著。因此,我们在考察外国文学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时,就必须考察译作中的操纵因素。
(五)将翻译副文本纳入研究范围
译入语文化对外国文学的操纵,有时并不体现在译文形态上。也就是说,在译文层面,比较忠实于原作,但译者或赞助人通过前言、序跋、注释、评论等副文本的形式,对所译作品进行阐释,以操纵对作品的接受取向,实现翻译的意图。
勒菲弗尔提出,翻译是一种改写,其他的“改写”形式包括批评、评论、改编、缩写、文集(外国文学作品选本)编纂、影视改编等。[11]4不过,在勒菲弗尔看来,翻译之外的改写形式只是扩大文学研究的对象,而并不是翻译研究的对象。那么,其他的改写形式是否也应该纳入翻译研究的范围呢?这涉及对“翻译”的认识问题。
埃文-佐哈和图里提出了比较开放的翻译概念。埃文-佐哈指出:当翻译文学成为主要的革新力量,在文学多元系统中占据中心位置的时候,“原创”与翻译的分野是难以区分的。[3]46他认为:“迄今为止,(翻译研究)只把实际的翻译文本看成是(翻译)理论归纳的合法对象,而忽视了系统干预[即通过系统干预,形式库项目(自然包括模式)从一个系统移植到另一个系统]。从多元系统论的角度看,把A系统的文本在B系统中的转化看成是‘翻译’,而把A系统向B系统渗透(penetration)只看成是‘影响’,这是没有道理的。”[21]可以看出,埃文-佐哈将干预、渗透等都看成是“翻译”的形式。图里的“翻译”概念更宽泛,他认为“只要两个语篇之间有某些关系”,其中的一个就可以看成是翻译。他甚至还提出,只要译入语系统认为是翻译的,就是翻译。①Gideon Toury, In Search of a Theory of Translation (Tel Anviv: Porter Institute for Poetics and Semiotics, Tel Aviv University, 1980, p.14,43);另见张南峰:《文学翻译规范的本质和功用·导言》,第126页。在埃文-佐哈看来,除了具体的翻译文本外,“那些与源语模式有关联的译入语文本”,或者其他的“文学干预”形式,也都应纳入翻译研究范畴。②可参见Itamar Even-Zohar,“Translation Theory Today: A Call for Transfer Theory,” Poetics Today, 1981(4):6;另可参见Itamar Even-Zohar: “Translation and Transfer,” Poetics Today,1990(1):73-78.埃文-佐哈和图里开放的“翻译”概念,对翻译研究来说很具启发性。除了改编、模仿外,埃文-佐哈没有详细解释文学干预的具体形式,而勒菲弗尔提出的各种改写的形式,正可以作为补充。
从操纵的观点看,翻译是对原文的操纵,改编、缩写、评论以及本文论及的译本的序跋、前言、注释等,也是对原文的操纵,它们都影响了译本在译入语里的意义,因此,都应该纳入翻译研究的范围。此外,作家对外国文学的模仿、借鉴,尽管其作品难以被认为是“翻译”,但至少可以看成是对原文的“改写”,与原文构成了互文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20世纪80年代王蒙等人的“东方意识流”小说,就是西方意识流小说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中的改写,“东方意识流”与西方意识流构成了互文关系。
因此,翻译文学史研究,不能局限在翻译文本本身,而应将与所译作品相关的种种文化“改写”,都纳入研究范围,这样才能深入考察该译本在译入语文化语境中的意义。
(六)考察不同时期翻译文学经典的建构及其意识形态和诗学功能
翻译文学作品在译入语系统中有着不同的地位。正如埃文-佐哈所指出的:“作为一个系统,翻译文学本身也有层次之分……在某部分翻译文学占据中心位置的同时,另一些部分的翻译文学可能处于边缘位置。”[3]49系统理论有助于我们探讨为什么某些翻译文学作品处于中心位置,而另一些作品处于边缘,甚至被排斥在翻译选择范围之外。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翻译为例,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为现实主义诗学和社会主义文艺观的对立面,一直遭到中国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排斥,因而被排斥在翻译系统之外。20世纪50至80年代,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翻译的升沉起伏、先拒后迎的现象,为翻译研究提出了很多值得深入探讨的课题,比如:为什么现代主义文学与其他文学类型的文学相比,其译介的命运更为曲折?中国文学在其现代化进程中,为什么对处于共时性时空中的现代主义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采取了贬斥的态度?现代主义文学翻译受到了哪些文学和非文学的抵制和干预,其干涉的方式如何?在大陆现代主义文学翻译沉寂的五六十年代,为什么我国的港台地区却出现了现代主义文学译介的热潮?80年代现代主义文学为什么能从五六十年代的翻译文学系统的边缘走向了中心?译入语文化多元系统中的哪些因素对这些变化起了作用?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翻译文学。不同时期,由于文学观等方面的原因,形成了不同的翻译文学经典。翻译文学经典的建构,最能看出译入语文化如何根据自己的需要,将某些作品推至经典位置,以达到特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目的。翻译文学经典又不是固定的,会随着意识形态和文学观念的变化而出现嬗变。正如勒菲弗尔所指出的:“体制总是强化或试图强化某一时期的主流诗学,其方式就是将这种主流诗学作为当下创作的衡量标准。因此,某些文学作品在出版后不长的时间内会被提升为‘经典’(classics),而别的作品就遭到拒绝。一旦主流诗学出现变化,另一些作品就获得经典的崇高位置。”[11]19
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翻译文学为例。这一时期,俄苏文学,特别是苏联文学的翻译占据了中国翻译文学系统的中心位置。为了建构社会主义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系统以及出于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上的借鉴和仿效,中国大量翻译了苏联文学作品,很多苏联现当代文学以及其他国家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都被推崇到经典地位,不但在翻译文学系统中占据中心位置,在文学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中,也被树为“经典”。其功能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意识形态经典,另一类是作为“动态经典”(dynamic canon)。属于前者的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①梅益译本分别为三联书店、人民文学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1949-1965年间重印了48次,总印数达150多万册。伏尼契的《牛虻》,②李俍民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3年出版。该译本多次重印,到1979年为止,总印数高达130多万册,成为20世纪50至70年代发行量最高的英国文学中译本。科斯莫捷米扬斯卡娅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尤·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③《绞刑架下的报告》在中国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齐名,也是作为青少年政治思想教育的经典读物。1952年,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刘辽逸从俄文转译的《绞索套在脖子时的报告》。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陈敬容从法文转译、冯至从德文本校订的译本《绞刑架下的报告》,先后印刷了10次,印数达60万册。1955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还出版了《伏契克文集》,印数也达4千册。马雅可夫斯基的《列宁》、《好!》,比留柯夫的小说《海鸥》,④1954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翻译出版,各种报刊发表了30多篇赞扬该小说的文章,上海人民出版社还出版了《向〈海鸥〉学习》一书。日本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党生活者》,徳永直的《静静的群山》、《没有太阳的街》等,属于后者的有高尔基的《母亲》、《海燕》、《静静的顿河》,法捷耶夫的《青年近卫军》,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光明照耀大地》,潘菲洛夫的《磨刀石农庄》,尼古拉耶娃的《收获》、《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的故事》。⑤《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的故事》(草婴译)在1955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后,中国共青团中央特发文推荐,成为一时的读书热点,并发表出版了50篇(本)《向娜斯佳学习》(娜斯佳为该小说女主人公)之类的文章和小册子。可参见陈建华《20世纪中俄文学关系》,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91页。后者作为文学创作的典范,具有文学经典形式库的功能;而前者则具有维护政治意识形态的功能,可以直接用于政治意识形态话语的建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绞刑架下的报告》等被当作进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的最好教材,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因此,它们从翻译系统进入了文化多元系统的中心系统——政治意识形态系统,也成为这个系统的动态经典,由此也衍生出《把一切献给党》、《高玉宝》等自身系统中的共产主义思想教育文本。虽然20世纪五六十年代翻译文学系统不一定处于中国文化多元系统中心,但这些作品倒是能够越过自身所属系统,而成为意识形态系统的经典。但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变化,文学界对文学变革的渴求,原来备受推崇的翻译文学动态经典,失去了其“经典”地位。那些原来位处边缘的作家作品,如艾特玛托夫、卡夫卡、福克纳、海明威、萨特等人的作品,则进入了翻译文学系统的中心,成为80年代的“动态经典”。“动态经典”的嬗变说明,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系统的变化,文学系统也发生变化。文学观念改变了,对“经典”的认同也随之出现改变。①参见查明建:《文化操纵与利用:意识形态与翻译文学经典的建构——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的翻译文学为研究中心》,《中国比较文学》2004年第2期,第86-102页。
总之,整合后的系统理论不仅拓展了翻译研究的空间,也为翻译文学史研究提供了多元互补的研究方法,有助于全面而深入地探讨翻译文学史现象。运用系统理论方法研究翻译文学史,就不是以翻译史料的梳理、翻译文学发展线索的叙述、译作质量的评价、翻译家贡献的评述为重点,而以翻译文学与译入语文学文化的关系、作品翻译的选择、翻译规范、翻译文学的影响等为关注点。这样的翻译文学史研究,就超越了翻译史料梳理和翻译文学发展线索描述的层面,而进入以问题为导向的史论性质的研究层面,增强了翻译文学史研究的理论深度,提高了其学术性和思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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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 琼)
On the Integration of Polysystem Theories and Its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udies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History
Zha Ming-jian
(SchoolofEnglishStudies,Shanghai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Shanghai200083,china)
Itamar Evan-Zohar’s polysystem theory has helped stake out the territo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 that seeks to take a substantive “cultural turn” and focus on the target culture. Polysystem Theory has opened up new avenues of translation research, such as “rewriting theory” and “manipulation theory” brought forward by André Lefevere, Theo Hermans and Susan Bassnett. This paper argues, with the strengths and limitations of the above theories in observation, the sole use of any single theory cannot help a researcher achieve a full-scale and in-depth study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Rather, a comprehensive “systems theories” that integrates all the above theories should be constructed to meet the requirements of the studies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history. It elaborates on the way polysystem theory can be integrated,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integrated systems theori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tudies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history.
nature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studies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history; polysystems theory; systems theory; manipulation
10.3969/j.issn 1007-6522.2015.02.011
2014-09-30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重点项目(09ZS74)
查明建(1964- ),男,安徽东流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H059
A
1007-6522(2015)02-012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