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1
小院东厢的第一间房住进了一个奇怪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红雨。
“请问,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那天,我正仰头看着院内那株桃树上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时,突然听见一个弱弱怯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一转身,就看见了红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乌黑发亮的头发,欲说还休、似怨似嗔的眼睛,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再加上一袭绿色的纱衣纱裙,站在我面前的分明就是书里描述、画里着墨的古典女子。
“请问,你看过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也许是以为我没听清刚才所问的,她又怯怯地重复。
我摇了摇头。
“他的笛子吹得极好。”
我认真听着。
“如果你看见他,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点了点头。可是,还未等我问清她是谁、木芽又是谁时,她已朝东厢的第一间房走去了。
“空着的那间房住进了一位女子。”中午,住在隔壁的大叔经过窗前时,我与他搭讪。
“哦,是吗?”大叔揉着惺忪的眼睛,分明昨晚又熬夜了。大叔是一位编剧,据说写的几个剧本都拍成了电视剧,而且很火。
“不知什么时候搬来的,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看到。”我又说。
大叔对我的话不感兴趣。他说要去镇上转悠一圈,随便寻找一点灵感。我很羡慕他,如果随便走一走就能找到灵感的话,那我愿意每天都出去走一走,甚至跑,甚至蹦,甚至跳,只要有灵感。但是,我的灵感却仿佛已枯竭。
“两个月,我只能给你两个月,两个月后我要看到所有的插图,24张,1张不能少,而且要全部吻合要求。”这是出版社的责编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这次是给一位新锐作家即将出版的幻想类小说配插图。
“乔,我要的是虚幻与现实结合,不是写实。”我传过去美少女持着龙爪菊的样图时,责编说。
“乔,我要的是梦幻般的美丽,不是要朦胧。”我传过去云雾缭绕的仙谷中精灵翩飞的样图时,责编说。
“我要的是沉郁,不是阴郁。”
“我要的是美,不是华丽。”
……
好吧,我只好申请消失一段时间,带着那位作家的样稿来了这古镇,找到了这家僻静的四合院。院不大,四间房,东厢两间,西厢两间。西厢住着我和那位大叔,东厢的第二间住着一对在蛋糕店上班的情侣,靠近院门的那间,也就是我正对面的那间却一直空着。
我很喜欢这个院子,不仅清静,还因院内有一株枝杈纵横的大桃树。马上就是三月了,马上就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我满心期待,希望能在热烈的花中灵感不期而至。
“请问,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我听见大叔推开院门的声音,我听见他敦实的脚步声,然后我听见若茉莉花在清晨初绽的声音。
“没有。”
“他的笛子吹得极好。”
“哦,是吗?”
“如果看见他,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再见。”
“好。”
隔壁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大叔要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我朝窗外望去。
那位女子不见了。是进屋还是出去啦?
2
桃树上萌发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花骨朵,粉粉的,很可爱。更令人着迷的是,早晨清新的阳光和黄昏微醺的夕阳都会将桃树,还有那些花骨朵一一勾勒在地,勾勒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很好看。”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对又准备出门寻找灵感的大叔说。
“是吗,可惜太凄清,我不喜欢。”他瞥着地上的画。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水墨画上有了硕大的身影。
“对面的那个女子……你不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背后论人是非很小人,但看他想走,我还是将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
“奇怪?”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哦,你是不是觉得她穿着古装?这有什么奇怪的!她肯定是镇上的演艺人员。”大叔扔下这句话,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出了门。
演艺人员?
“对了,你该不会以为她是疯子吧?”大叔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凳子上看那些地上的画,看光阴如何一点一点地将桃树的影子抹去。
我摇了摇头。疯子的眼神才不会那般清澈呢。说实在的,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单纯、天真,还有淡淡的忧伤。
“告诉你,十个演员有九个都是疯子,尤其是天天都扮演同一个角色的人,即使不是疯子,离疯也不远了。”大叔的嗓门很大,我偷偷瞥向东厢那边,生怕她听见。
有几天没有看见那女子了,再次见到时,她从外面回来,穿的依然是纱衣纱裙,只是颜色变成了淡淡粉。
“不知该怎么称呼你?”她从我身边低头经过时,我叫住了她。我嗅到她身上有浅浅淡淡的香气,清雅,迷人。
“红雨。你有木芽的消息啦?”她抬头问,眼中满是惊喜。
“没……没有。”我有些惊慌,有些狼狈。我没有料到她会如此问。
“如果看见他,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瞥到大叔正站在窗前喝着茶,抿嘴窃笑。
“你发现没有,她走路总是悄无声息,说话总是柔声细气……”晚上散步时,在路上遇到大叔。可是,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那有什么奇怪,她准是参加过形体声乐方面的训练。”听了他的话,我立即闭了嘴。
一个月的时间我已完全熟悉这座叫花湖的古镇。熟悉了,便有了失望,旅游指南上所谓的清幽雅静已破坏殆尽,有的是喧嚣的车辆,熙来攘往的游客,此起彼伏的叫卖,还有琳琅满目的商店。但是,尽管如此,千里之外的游客还是不辞辛苦地蜂拥而至。熟悉的环境早已磨灭我们对生活的热情,也许只有在陌生地方我们才能为那些陌生的东西激动,就像我对红雨。
红雨的出现常常很突然。“你有木芽的消息了吗?”而每一天,她都问着我相同的问题。
“木芽是谁啊?”
“木芽的笛子吹得极好。”
“木芽很喜欢吹笛子,我很喜欢听。那时,他每天都吹给我听。”
“我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
“他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很想念他。”
“最近,我常常心绪不宁,我很担心。我想再见见他,想对他说一声‘再见。”
红雨的所有信息都在她的话语里了。可惜,我还是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又是哪里人。她对所有问题的回答都是这几句话。渐渐地,我有些相信大叔说的话了。
一天,我看见红雨的门紧紧关着,门上挂着一把铁锁。可是,明明几分钟前,我才看到她进去啊。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我想走过去拧拧那把锁。也许,它并没有锁上?所以,第二天当红雨朝东厢走去时,我偷偷地、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看见——
红雨从门隙里挤了进去!
“她真的从门隙里挤了进去。”我站在大叔的房中。那时,他正埋头坐在电脑前。
“哦,那她一定练了缩骨功。”大叔头也不抬地回答说。
我承认我有些孤陋寡闻,但是,缩骨功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吗?
“才不是,搞魔术或杂技的都会练这招。”这次,大叔总算转过了身。我看到他的络腮胡更长了。也许,他该利用寻找灵感的时间去刮刮?
“会不会是什么妖魅之物啊?”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这次,大叔将视线挪到了我的脸上。
“你好像说过你正阅读一本幻想类的小说?”他说的是我要配插图的书。
“你是不是进了书里,出不来啦?”他笑了起来。40岁男人的笑自信而有力度,尤其是对我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毛头小子具有极强的震慑力。
但是,我并不相信所谓的缩骨功能从一个门隙里进去。我想找那两位住在东厢另一间房的情侣聊聊。我怕红雨真的是我幻想出来的。
3
院里的桃花次第开了,开得有些急,有些慌张。春雨过后,太阳一照,便热热烈烈全都绽放在了枝头。我站在那里等着,但却始终没等到那对早出晚归的情侣。没有办法,我只好去了他们经营的蛋糕店,假装买一种草莓味的蛋糕。
“住在你们隔壁的那位女子有些奇怪呢。”我边付钱,边说着。
“我们隔壁住人啦?”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有些吃惊,“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有半个月左右,总是穿着古装,总是问:‘你看见或听说过一位叫木芽的男孩吗?”我有些胆怯起来。我一边想也许不该过来问,一边却想着如果面前这位女孩穿上古装该是怎样的模样。终日扮演同样角色的演员哪怕没疯也即将疯,这句话大概也适合像我这样终日想着插图的人吧。
“呀,原来住在我们隔壁的是她啊。”女孩惊呼起来,然后急急朝自己的男友招着手。
“我们见过她,她还说‘如果你看见他,请告诉他我想对他说‘再见。就在这店里。而且,她几乎每天都站在桥那边,对经过的人重复相同的话。”女孩的男友过来了,束在脑后的马尾巴随着他的脑袋兴奋地一跳一跳,很是好看。
“她就住在你们隔壁。”我又说。说完这话,我突然不想再和他们讨论缩骨功的事。回去的路上,我遇上了房东。
“大家都忙着建停车场、旅馆,我家小院只是出租真是太不划算了。”房东满腹牢骚,然后开始了一连串抱怨,等我想起红雨的事时,他已匆匆去了一家茶楼。他想调查清楚究竟是开茶楼划算,还是停车场、旅馆更来钱。
房东的效率很高,下午的时候就带来一位“高参”。
“推了,开停车场,旅馆、茶楼都有风险,只有开停车场稳赚不赔。”“高参”腆着肚子,翘着肉肉的手指在院内肆意指点。
“那好,我秋天就将这里推了,建成停车场!”房东的额头因兴奋而发亮,眼睛因激动而有了光。我是在他临出院子前才叫住了他。
“什么,那房有人住?那里一直空着呢,你是眼睛出了毛病,还是脑子有问题?”他半开玩笑半调侃道。
我将大叔叫了出来。我对他说,你也看到那位叫红雨的女子,是不是?我想让他为我证明,我并没有出任何问题。
“见过吗?”他的脑子大概还没有从剧中那些悬念、阴谋、争斗中出来,所以想了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哦,我是在这里见过那女子,不过她真住对面吗?”他问我。
我看着他,房东却看着我。高参开始催了,房东“砰”地将院门关上。我想也许我该好好睡一觉。我要确信我不是在梦里见到红雨的。
第二天,我在院里捡到一串粉色的珠玉,颗颗晶莹剔透,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七色之光。除了红雨,我想不出它会属于谁。
敲门,没有人应答;低头看,分明是锁着的。而且,铁锁已生锈。犹疑片刻,我才戳破窗纸往里看去。
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床、沙发、凳子,也没有碗筷、镜子,一所住处应有的一切都没有,只是地上到处是一枚又一枚粉红色的花瓣。——美丽的桃花瓣!
窗是关着的,即使有风,也不会将花瓣吹至房间。这次,我没有惊动隔壁的那位大叔。他一定会说,这是幻术。“我们中了幻术。”他会如此终结,并因自己的博学咧开嘴,得意地笑。
那天,我开始认真看手上的那本小说。我已翻看了好几次,可每一次都无法静下心。从小,就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魂的,是没有妖精的,所以当一把古伞会成为伞妖,一只铁锅会成为锅妖,这不仅匪夷所思,更是胡言乱语了。我不喜欢胡言乱语的书。但是,这个世界上若果真有着鬼神、有着妖怪呢?毕竟证明她们的“没有”和证明她们“有”一样地困难。
院落的桃花静静地缤纷着,异常绚丽地辉映着天空,将飞过的鸟、路过的风、吹落来的歌都变得有了温度、有了亮色。
我第一次安安静静地读起了那本书。
4
“有几天没有看见你了。”再次看见红雨是几天后。我没有问她是如何从那屋里出来的,也没有问她又是如何进去的。我只是想象那株桃花的根在地上纵横交错,盘伸至院里的角角落落。我也想象着,她从那些根里冒出,婀娜多姿地站在了东厢的第一间房内,然后走出来,和我说话。我逐渐相信那书上所讲的一切!
“这几天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快没有力气了。”红雨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她身上的纱衣纱裙已全然变成粉红。抬头看,分明和那些桃花一样的颜色了。
“一定要找到木芽吗?”
红雨点了点头。
“从来没有谁为我吹过笛子,从来没有谁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她顿了顿,“也从来没有谁像他那样毫不怀疑地相信着我的存在。所以,很想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现在也是相信的。我很想对她这么说,可是话在喉咙处咕噜着,却无法说出。
我帮她打开院门。我看见她走路有些轻飘飘,不像前几次那样稳稳地落在青石路上。我有些担心。
我一直坐在桃树下,等红雨。
有风快乐而过,可是所有的桃花都静默无语。不过,只要等红雨一回来,它们就会呼啦啦地生动起来,活泼起来吧?
桃树上的桃花一直没有动,从早上至黄昏。
“你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干什么?”大叔出门时,问我。
“等。”
“等灵感啊?”他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你慢慢等。”
他出门不久,红雨回来了,大汗淋漓,仿佛刚从水里逃出。
“有奇怪的东西撞了我,就是那种有四个轮子,跑得特别快的东西。”红雨对我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淡淡的、浅浅的,有温柔,有孤单。
“你出车祸了。”我对她说。我想找来纱布为她包扎。
“没有用的。”她说。我也知道没有用。我看到有翠绿色的汁液从她脚下涌出。我想去叫大叔帮忙,我敲着那对情侣的窗,我甚至想马上去叫房东。我只认识他们,我不知道还该去找谁。
“没有人可以帮我。”红雨说。
“也许,明天木芽就回来了。”我安慰她。
她又笑了起来。
“他离开这个院子时,就说‘姐姐,我明天就回来看你。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所以才不能来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第一次看到我时的惊喜。他说:‘姐姐,我很喜欢你,我给你吹笛子吧。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和我说过那么多的话,再也没有人用那么欢喜的目光看过我了。一年一年,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他回来。我相信他一定长大了不少,他一定也像你们一样剪掉了辫子,留了短发。”
“他有辫子?”
“嗯,很长很长,和他父亲一样。我喜欢为他编辫子。”红雨有些气喘起来,但仍努力地、高兴地说着。
这么说,木芽是清朝人?
“据说,这株桃树有百年的历史呢。”租房那天,房东漫不经心地对我讲,但我却没想到红雨竟是从那么久远的时间走过来的。
红雨断断续续地说着,我认真地听着。我确信自己并不是在书中,也不是在梦里。
“看来,我是没办法对他说‘再见了。那么,就对你说一声吧。”红雨说。
“再见。”红雨站在我面前,轻轻说。
“再见。”
一夜春雨。绵绵不绝。
早上起来,我在门口站了很久。
院内铺满桃花。粉色的桃花一瓣一瓣,重重叠叠,叠叠重重地铺在青石板路上、石凳上、石阶上。
“红雨。”我对着桃树轻轻叫道。
如果我没有看错,桃树竟轻轻摇了一下。
“红雨。”我又叫了一声。
这次,桃树没有再摇,只有一枚花瓣,最后一枚花瓣轻轻地从枝头跃下,落入了我摊开的掌心。
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红雨了。
那天,我站在小院内,对着枝叶交错的桃树,对着那些花瓣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插图。我画一树的红花,我画一位曼妙的女子坐在树上,我画一位小男孩在花瓣中迎风而笛,我画花瓣在风雨中翩跹起舞。我完成了24幅插图,1幅不少。
准备离开小镇时,房东来结清房钱。
“这桃树好端端的,咋就突然枯了?”他有些惊异。
“也好,免得我推平这里时,还要费事砍掉它。”他又补充。
我没有和大叔告别,也没有和那对情侣告别,我只从小院带走了那枚落在掌心的花瓣。我将她夹放在那本小说中。
风雨后,小镇遍是清新气息。有孩童在念唱:“红雨绰约章台翠,懒莺慵怠忙燕飞。青帝早朝聚卿众,奏是人间二月归。”
我倾听着,并慢慢想起“红雨”是桃花的别称。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