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杀人动机(中篇小说)

2015-04-02 00:33杨莉
昭通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莫下井小红

杨莉

1

我动杀人念头是因为一个叫李忠的人。

我曾对着李忠说,我要杀死王大同。李忠不回答我,他无法回答我。因为这话我是对着李忠的骨灰盒说的。李忠死了,死于两个月前一起井下矿车意外事故。他不会回答我了,可我觉得李忠还活着,夜里听见他起夜时两片拖鞋啪嗒啪嗒拍打水泥地的声音,这声音寂寞无比。手伸进枕头芯子里,是两叠硬硬的钱,整整两百张,这两万是李忠用命换来的。我紧紧抱着枕头,仿佛抱着的不是塞了两叠钱的枕头,而是我的父亲李忠。李忠原以为他这一死,能换来一笔可观的赔偿金额,可是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李忠是我的父亲,矿上很多人却说李忠不是我的父亲。关于李忠不是我父亲一说,他们也说不出个道道,没有谁能拿出确凿证据证明我不是李忠的儿子,可是人们又都认为我不是李忠的儿子,所有的依据均来自猜测。李忠是矿上出了名的矮子,身高如武大郎,塌鼻子上两个鼻孔怒气冲冲朝天仰着,走起路来裤管下两只外八字脚一撇一拐的,仿佛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水上划行。我不到十五岁身高就一米八,轮廓分明白净的脸上一个挺拔的鼻子,这就让我跟李忠有了不可辩驳的强烈反差。难怪矿上的人会认为我不是李忠的儿子。矿上有两个李忠,他们喜欢叫我父亲矮子李忠。我父亲的老朋友老莫他们都是喊我父亲“矮子”,而我父亲李忠也喜笑颜开地应着。确实,我父亲李忠很矮,矮得让我难为情。上中学时为这个我不知跟同学打了多少架,脸上经常鼻青脸肿,衣服被撕得披一块挂一块。有一回,我穿了件新衣服,班上的赵长贵带了几个同学追在我后面喊我名字,等我一回头,赵长贵嬉皮笑脸地站住,在我背后喊道,叫你爹不要下矿了,就在家做炊饼卖吧,我给你爹揽生意,看,看看,我们这帮人到时候都来买武大郎炊饼。说完嘴角一歪,挑衅地笑了,周围的同学一起喊,武大郎,卖炊饼,武大郎,卖炊饼……我两眼喷血,冲过去跟十几个人打起来,结果可想而知,鼻青脸肿,新衣服被撕成条条缕缕。我父亲回家,看到我的模样,吓了一跳。慌忙找来一瓶很有些年代的碘酒,要替我搽脸,我一把推开他,大吼一声,滚开,武大郎。我父亲捏着碘酒瓶子的手随着脸上的笑僵住,他顿了片刻,喃喃地说,你也喊我武大郎?也没什么的,喊喊也没什么。他缓缓地把碘酒放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退出去。听见门咣当一声关上,我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武大郎,武大郎……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夜里醒来,面前除了摆着那瓶过期的碘酒,还有一碗饭,我揭开反扣在饭上的碗,鸡蛋饭的上面还卧了两个鸡蛋,这是我最好的待遇,饭还散出些温热。堂屋的那盏被熏得毛边四起的灯泡亮着,我父亲李忠正坐在灯下一针一针地缝着我被同学撕烂的衣裳。我的鼻子有些酸,可心里仍充满恶气,我一把扯过他手中的衣裳狠狠摔在地上说,都烂成这样,还有啥好补的?父亲抬头看我一眼,赶紧弯腰捡起衣裳说,是扯得太烂了,太烂了,明儿我们重买一件新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望着别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父亲的塌鼻子哧溜吸了一下,他腾出只手抹了一把翻天鼻孔,仿佛要把两个冲天的鼻孔按下去。并不放下手中的衣裳,等我睡下,悄悄缝着被赵长贵他们撕烂的衣裳。

好多年前,我跟老莫的儿子大头一起玩时,老莫媳妇说我是母亲从肚子里带过来的货。为这事,老莫媳妇还挨了老莫一个嘴巴子。老莫呲着一口黄牙说,你这婆娘欠揍不是?你是左眼还是右眼看见的?再敢乱说,我把你的嘴撕豁,信不?老莫媳妇不做声了,一下子缩到灶台后,灶台后的菜板上传来梆梆梆的声音,老莫媳妇把委屈全剁在萝卜上。

从我有记忆开始,第一个记忆是父亲李忠,第二个记忆是父亲李忠,再后来的记忆里还是父亲李忠。在我十五岁的人生里,母亲好像是一个蜻蜓点水的过客,我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角色,甚至不记得母亲姓甚名谁。父亲从来不提母亲,好像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过。好像我不是母亲生的,而是父亲李忠生的。我们的家就是我和父亲李忠组成。九岁那年我问父亲,别人都有妈,我怎么没有妈?父亲说,死了。我问,埋哪里了?父亲说,发大水冲走的。我和父亲的这段对话极其无趣。其实父亲所说的那一年,根本没发什么大水,可父亲坚持说我出生那年确实发了大水,我才出生几天母亲就被大水冲走,连尸体都找不到。后来,我不问了,我知道问也白问,父亲不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有时候我也怀疑李忠不是我的父亲,我怎么会有这样矮而且还丑的父亲?如果李忠不是我的父亲,那我的父亲又是谁呢?并且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像一团毫无头绪的乱麻盘结在我十五岁的心里,剪不断,理还乱。

2

父亲让我认王大同为爹,我以为他疯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父亲破例没有下井,也没有做饭,坐在昏黑的屋子里抽烟,一支接一支,地上有一堆烟头。那是他自己制作的烟,父亲经常悄悄捡些烟头回来,剥开烟头,再把烟头里的烟丝抖出来,倒在一个盒子里,用报纸重新卷起来,最后把做好的纸烟齐齐码在药盒子里,晚上吃完饭就拿出一只点燃,使劲吸上一口说,够劲。经常我为了父亲捡烟头的事跟他吵架,他答应过以后不捡了,可没几天家里又有一堆烟头。我生气地说,你捡人家的烟头就不怕被人笑话?父亲说,抽这个够劲。

夜里我上厕所,一个人影坐在漆黑的屋子里,烟头如鬼火忽闪忽闪的,吓了我一大跳,真的以为看见鬼了。黑暗中的人影说,是我。我拉开灯泡,父亲手上拿着他用捡来烟头自己加工的烟,仰着头闭着眼,大口大口把吸进去的烟又朝着天吐出来,一缕缕烟把父亲包围起来,父亲也不和我搭腔,好像还沉醉在那缭绕的烟雾中。这时,我觉得父亲不像是在抽烟,倒像一个大烟鬼在吸毒。他说,你以后恐怕得自己过日子了。我说,为什么?父亲不说话,照样大口大口吸烟,过了好一阵才说,医生说我得了肾衰竭。我说,谁说你得了肾衰竭?他说,医生。医生说我的肾就要死了,如果不换掉最多活半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诊断书,我只瞧见肺。肾衰竭两字,就一把抓过来揉成团捏在手里说,你这是在哪里找来的,鬼才相信?他们是想骗你的钱,让你上当受骗。父亲抢过诊断书说,是医院开出来的,我没跟你说,但我已经查了两次,都是这个。我一下不知所措了,难道父亲真的要死了?我问,这是真的吗?父亲说,是真的。父亲说,我不怕死,一点都不怕,我大半辈子在井下干活,不知白天晚上,也当是活死人。我现在最怕的是啥?是我死了没人供你读书。你细皮嫩肉,不能和我一样在井下摸黑一辈子。可是我死了,你不下井又做啥?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挖井的命,你是读书的料。他说,如果你不能读大学,我死不瞑目。

在我十五年的生命中,除了李忠,还是李忠。如果父亲李忠真的死了,我怎么活呢?我靠什么来活?以前我怨恨过命运,怨恨过父亲。骂他丑八怪。他气得翻天鼻孔呼呼冒气,一撇八字脚重重踢过来,落在我屁股上却像掸尘。他说矿上人可以喊他矮子,不能喊他丑八怪,谁喊他丑八怪,他要把那些人掰成几半。末了,他又说我喊他丑八怪是可以的,谁让我是他的儿子?我怀疑父亲病的真实性,我怎么也想不通,就这样一个力大无比,气壮如牛的人,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并且最多活半年就会死。父亲说,这病是没得治的,别说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去医院,几十万换个肾,我宁可死十回都不做这个梦,哪还能把钱撒进无底洞。我说,我把我的。肾给你一个不就行了。父亲的眼睛一翻说,不行,不行。你留一个肾不就成了残废人,还咋考大学?我说,有一个肾也可以活。父亲说,你小子别给我出歪主意,一个肾的人还能好好活?你这不是孝道,是把我往死路上逼,让我死了都不得安宁。他把手里的烟头往地狠狠摔下,用脚搓成粉末,说道,从明天开始,你上你的课,我还得下井。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晓我得病的事,我跟医生说病了身上咋没感觉,医生说你会有感觉的。可我真的没觉得身体不好,半点不好都没有。他说,下井兴许还会好掉。我对父亲说,我不读书了,我要下井干活。话没说完,父亲抡起厚厚巴掌,狠狠抽了我耳刮子。十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用力抽我。他气急败坏,鼻孔看上去更翻,恶狠狠地说,你再敢说一个不字,我扭断你的脖子。我说,读书又怎样?你死了,我也不能再读书了,反正离开学校是迟早的事。父亲有点难过。他说,他正在想办法,他一定要想个办法让我读下去,才闭得上眼睛。

现在父亲就做两件事,除了下井干活,回来就数钱。墙洞里藏着的三万块,被他数了一遍又一遍。我说,你整天数钱,再数这点钱也不会多出来。他说,你懂个屁。每天回来照旧数钱,数着数着睡着了,人睡着了,手紧紧攥着钱,眼睛睁得溜圆,好几次我都以为他睁着眼睛死了。他说,在想办法。没想好办法他不会死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办法?不知道他还能想出什么办法?但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想办法。

这天晚上,父亲又开始数钱,数着数着,突然停下,提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让我认王大同为父。我说,你疯了。他说,我没疯。我说,你是疯了。他说,我没疯,你本来是王大同的儿子。他的话让我一下懵了。我怎么突然成了王大同的儿子?他说,以前我没说,是怕你离开我,现在留不住这秘密了。你认了王大同,就可以上大学。我觉得父亲很荒唐,亲爹是能随便认的吗?你想认他,他知道你是谁?我觉得,父亲一定是被病吓糊涂了,尽说些疯话。父亲一本正经地说,我有办法让他相信你就是他的儿子。说这话时父亲的表情显得怪怪的。

说实话,有的时候我内心很矛盾,我不想做父亲的儿子,可是我没说出口,我说,王大同再有钱,跟我半毛钱的关系没有。你虽然穷,总归是我爹。我又没嫌你矮,没嫌你穷,谁让我是你儿子?我说话半真半假。有时候我不仅嫌父亲又丑又穷,还嫌他怂。如果真的有来生,我是不会再当他的儿子,半点儿都不愿意。光听他那个响彻矿上的名号“矮子李忠”,就知道我父亲李忠是个怎样的人了。虽然他对我很好,用老莫媳妇话来说,我是父亲含在口里带大的。但是如果能选择,我还是不会选择李忠做我的父亲。人们常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我真的嫌父亲,在内心里嫌弃着呢。上了中学后,我不好意思跟他一起上街,他再丑再矮毕竟是我的父亲,我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我曾经无数次怀疑父亲在精神上出了问题,一个精神正常的男人怎么会让自己的儿子认别人为亲爹呢?可是父亲非常肯定地说,他的脑子半点毛病也没有,他除了身子骨有病,脑子是健康的。如果他脑子是健康的,如果他说的是事实,只能说,我是母亲留在世上的一个物证,仿佛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着父亲十五年前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3

在父亲看来,是王大同革了他的命。

因为王大同的出现,父亲丢了在红旗国营铝锌矿干了几十年的饭碗。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以为这个国营饭碗会稳稳当当端上一辈子。即使矿上开始拖欠工资,父亲也从没想过国家的一个矿,难不成还会散了架?先是两个月发一次的工资,后来半年发一次,再后来半年一次都发不出了。最后,矿上实在没钱发工资,就用铅锭抵工资,父亲看屋角那堆渐渐多起来的铅锭,满面愁容地说,他妈的,难道这些破铅锭能饱肚子?墙角的铅锭堆得越多,父亲的表情就越来越难看,那两个翻天鼻孔翻得更厉害了。从矿上回来,一进屋不忙着吃饭,就围着那堆铅锭转来转去,脚步声夹杂着叹气,转得我心焦火燎。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转了,你这样再转几百个圈,这些破铝锭也不会变成金锭。好在,发铅锭抵工资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有一回过春节前,上头来了个大领导看望矿上职工,走着走着,这个领导突然冒出一句,这矿上谁家最困难?矿上陪同领导被这突然一问懵住了,忙说,李忠。家里就两父子,这娃从小没妈,就是李忠一个人当爹娘,娃小时候李忠背着下矿,李忠在一旁挖矿,娃在一旁睡觉,醒了就自己抱着瓶子喝包谷粥,说来也怪,这娃成绩还不错。当然从安全的角度是不能这样的,但那个时候你不让他带着娃下矿,又有什么办法?以前每年底工会都要给点补助,这几年,矿上也不好过日子……他们以为是领导心血来潮突然一问,却没想到,这个领导说,那就去他家看看。一时间,矿上领导慌了,怕刚才说什么补助这些话给父亲说穿帮,心里发虚。谁都知道,父亲是个闷葫芦,老实得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怕他坏了事,但说也说了不去我们家里也不行,连给我父亲先打招呼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硬着头皮带着领导来我家。

一进门这个领导就看见墙角那堆铅锭,指着铅锭问,这些怎么回事?父亲一着急,以为领导怀疑他从矿上偷来的铅锭,慌忙说,是矿上发给我们的工资。大领导扭头问矿上领导,怎么回事?矿上领导脸上一红一白,说,实在没了法子,才用这些铅锭来抵工资。大领导说,荒唐,没有市场不积极想办法,难道把铅锭给职工就可以一丢了事?这屋子能堆多少铅锭?是鼓励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到市场上卖?荒唐至极。我看这个矿整不走,跟你们思路有很大关系。大领导走后,父亲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话,才招致矿上领导被骂。平日里这些领导都是威风八面的,如果是自己闯下的祸麻烦就大了。他蹲在铅锭前,自言自语。直到那天遇上矿领导,躲是躲不掉的,只好迎面走去,硬了头皮打了个招呼,那个领导笑着朝他点了个头,父亲收紧的心才咣当放下。回家后,一连吃了十个馒头,吃完后抹一把嘴又蹲在那堆铅锭前,这次他没有叹气,也没有频频捏他的翻天鼻孔。父亲有个习惯,只要有什么事,就老捏鼻孔,仿佛要把翻天的鼻孔按下去。他一个人蹲在那里,呆呆看着铅锭。我说,你真当这些东西要变银子啦。他头也不回说,你不知道,今天我遇上矿长,他朝我笑了。

上头大领导的突然造访,让矿上领导措手不及。他们不知道大领导来矿上的意图,还以为趁春节前来看望基层职工。矿上领导做梦也想不到,就是墙角那堆铅锭,让大领导痛下了割除这个病灶的最后决心。如果铅锌矿再在这些人手里,倒闭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不让这个企业倒闭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制,死马当成活马医。难怪那个大领导跨出门,又回头朝墙角那些堆码的铅锭望了一眼。他这一回头,被躲在墙角的我瞧在眼里。

三个月后,国营红旗铅锌矿更名为飞驰锌矿。

国营红旗铅锌矿被谁买走?我父亲认为都不奇怪,问题是买走铅锌矿的人居然是王大同。王大同原先是矿上的一个仓管员,后来伙同社会上的混混制造一个假现场,将仓库电缆偷窃一空,而他在和窃贼搏斗过程中屁股上挨了一刀,这事当年在矿上引起很大反响,王大同也成了保护国家财产的英雄,名噪一时。几年后,一桩盗窃案的破获牵连出了当年王大同监守自盗的事,王大同以盗窃罪锒铛入狱,丢了饭碗,判了一年刑。自此,王大同这个名字淡出矿上。再后来,人们几乎忘了王大同这个名字。

谁又会想到,当王大同再次出现在矿上时,已经不是当年的王大同,而是一个脱胎换骨拥有上千万资产的富人。这就是我父亲最想不通的地方,父亲压根就瞧不起王大同。但是他弄不清的是,王大同为什么会有恁多钱?这个问题至今困扰着父亲。

父亲这辈子输就输在没文化上,这也就是后来拼了命他也要让我读书的原因。当时改制在全国还是新鲜事物,父亲这样的大老粗对改制没有什么概念,或者说,根本没有意识到改制是怎么回事?经过反复宣传,终于知道了,国营企业断了生计,只有改制才有出路,只有改制工人才领上工资。他知道了,改制后国企就永远地变为私企了。但他却没想到,这一改,他的命运也将彻底改变,就像一条河流随着河床的改变一样,他端了二十年的饭碗端不住了。但他还是整不明白,为什么必须把国企变成私企?为什么国营的矿要卖给私人?他整不明白,无论谁来买走铅锌矿,他的国营企业职工身份都将不复存在。但是我父亲把这一笔账记在了王大同身上,似乎王大同不买铅锌矿,他就不会丢掉国营铁饭碗,致使他一直认为,丢掉他国营铁饭碗的罪魁祸首就是王大同。

王大同接管铅锌矿那天,天气极好,云淡风轻。

很多年职工都没开过规模盛大的全体职工大会了。因为三班倒,矿上没法集中全矿职工开会,总有些职工在井下不能到场,这回露天会场里里外外挤满人。虽然他们没有意识到对于矿上人来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但是,大家隐隐感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父亲也挤在人群中,矮小的身子像只袋鼠一跳一跳的,他必须跳起来才能从人缝里瞧见台上的人。但瞬间被拥挤的人头淹没了,他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看不见台子上坐的人,后来他索性爬到凳子上,这下他看清了,台上一共坐了十一个人,他数了几遍才数清,其中王大同西装革履坐在正中间。看着这阵势,父亲突然有些紧张,甚至有些焦虑。悄悄退出人群,跑到厕所坑上蹲着。这关键时刻谁会往厕所跑?有屎尿也得憋着,重大的宣布就快开始。其实,父亲与其说是蹲厕所,不如说是一种逃避。他人蹲在厕所里,耳朵却竖在外面,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声音敲得他心里发麻,他一字也不敢漏掉。他害怕新更名为“飞驰锌矿”不要他了。但是表面上又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父亲打心里瞧不起王大同,可是瞧不起归瞧不起,毕竟现在王大同成了矿主,成了矿上人的衣食父母,虽然,他们曾经平起平坐。他嘴上不说,而事实上那次会议后,以前对王大同那种不屑和蔑视,在王大同的傲视下坍塌了。父亲感到不安的是,让他荣耀了几十年的,最舍不下的国企职工身份结束了。以前谁说到什么矿,父亲总是不屑地说,那叫啥矿?不就是一个点子,像掏耳屎。末了,按一下塌鼻子上两个冲天鼻孔,说,那下面的都是整天天工,掏一天吃一天,哪像我们矿上。在他们口语里,都习惯把红旗铅锌矿称作“我们矿上”。在父亲看来,我们矿上,无疑是最具归宿感和荣誉感的一句话。然而,现在不同了,照父亲的说法,资本家革了工人阶级的命。老莫说,他妈的,矮子,你这屁股嘴迟早要惹祸。现在的天和以前的天不一样了。父亲说,老莫,你这嘴是吃饭的还是拉屎的?啥叫现在的天?啥叫以前的天?你当这是旧社会?老莫黄牙一呲,大声说,我才不管谁革谁的命,只要没有革了我的命,我才不管它归公家的还是归私人的。啥公家的?啥私人的?只要不把井下掏出来的铅锭当钱发来就好,只要每月手里能发钱给我的人就是我爹。老莫一边说一边呲着黄牙笑。

那段时间矿上传言,王大同收购了铅锌矿有一大半人要下岗。这些传言让从来不知失眠滋味的父亲失眠了,整宿整宿睡不着,一会起来围着墙角铅锭转,一会又睡下,半夜又爬起来,看着那堆铅锭发呆。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我问他,是不是怕下岗。父亲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我有的是力气,我怕啥?你给我把书读好喽,饿不死你。

红旗国营铅锌矿变成飞驰锌矿后,父亲并没有下岗。父亲高兴极了,到馆子里买了两斤猪头肉,又买了一瓶酒。一路上小跑,哼着四郎探母。好多年都没见他这么高兴。他倒了一杯酒给我说,娃儿,你也喝一杯。我说,以往你不让我喝,今天是咋了?父亲按了几下翻天鼻,自豪地说,这回我成飞驰锌矿的人了。我说,王大同没让你下岗?父亲用鼻子响亮地哼了一声,他敢让我下岗,老子要用雷管把这小子炸成几节,你信不信?一提到王大同,父亲眼神里有恨又有怕,表情愤愤。我心里好笑,我知道他这是说酒话,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只是这话从老实巴交、胆小如鼠的父亲嘴里说出来,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现在我父亲李忠很想为新的飞驰锌矿建功立业,先前父亲认为王大同接管红旗铅锌矿后,就要革掉他们这些工人的命。然而,红旗铅锌矿变成飞驰锌矿后,父亲没有下岗,这让父亲喜极而泣,他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认为是王大同给了他饭碗。他说,要说王大同这人搁在以前,我是不会掸在眼里的,他算什么?他妈的狗屁都不是,烂人一个,偷仓库电缆,蹲过大牢,还勾引良家女人……说到这里父亲突然打住,抬眼瞧了瞧我,有些不自在地申辩,这事我也是听老莫说的。父亲顿了顿,憎恶的语气有所改变,不管咋说现在端了王大同的饭碗,再怎么着,还得好好干活。

他说这话,好像王大同只给了他一个人饭碗,而没有给其他人。父亲不知道,政府开给王大同购买铅锌矿的条件,就是要优先解决原来职工的就业,没有商量余地。父亲不知道领导想什么,也不关心他们想什么,对于父亲来说,眼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保住饭碗。正式接管铅锌矿那天,王大同说,以前这矿,说大了是共产党的矿,你们的工资是党给的,有啥事还得讲究个集体决策,民主集中,个人说了不算。现在,矿是我王大同私人的矿,你们的工资是我自己包里掏出来的钱,你们得给我干好,如果不好好干的,对不起,到时候该走人就走人,很简单,我说了算。

半个月后,家里那堆铅锭被王大同收走了,虽然这些铅锭从没变成过钱,望着墙角堆码铅锭的空地儿,父亲喜悦里竟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失落。他以后不能围着铅锭转来转去,这些个铅锭仿佛成了他的一块精神领地,有什么烦恼,有什么苦楚,他不跟别人说,就蹲在那里悄悄跟铅锭说。一年来,那堆铅锭成了他忠实的听众,它们不会反驳他,无论他说的对与错,无论他说的话有多么荒唐,多么好笑,那些铅锭不会笑他,不会看不起他,都会默默地听着。有时候,父亲甚至觉得他也成了墙角的铅锭,所以当那些铅锭搬走,本该卸下的包袱,却放不下,地上干净了,心里反倒落得满是荒凉。

4

老莫得了一种怪病,老是咳嗽,全身无力,并且咳出的痰是黑颜色的。老莫媳妇在一个老中医那里抓了几十副中药来熬给老莫吃,家里到处飘着一股刺鼻的怪味,那浓稠的泥浆一样的中药并没有让老莫的病减轻,他的痰照样漆黑漆黑的。老莫还是坚持下井,现在跟以前不同,请一天假就扣一天的钱,一点都不含糊。以前医院开出证明,就可以领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在家休养,现在不上班就没钱。这是父亲第一次体会到飞驰锌矿和过去的红旗铅锌矿最大的不同。

那天老莫在井下晕倒,父亲把他背回家,老莫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矮子,还是红旗铅锌矿好啊,病了不上班也发钱。这回倒好,王大同没有革掉我的命,看来我自己要把自己的命革掉了。话未说完,咳咳,又不停咳起来。父亲安慰他,你还是睡上几天,没了这条老命,你家里这一捧牙齿就歇气了。老莫叹口气说,想趁着下井都不行了,两只脚像是纸糊的。矮子,你最清楚,我和你一样,活了这把年纪还不知道医院的门朝哪开。三九寒天喝冷水,吃冷水泡饭屁事没有,现在矿上成了私人的,钱管得紧了,这身子倒金贵起来。咳咳,又是一阵咳嗽。

吃到四十九副药时,老莫已经从一个壮汉瘦成一把骨头。老中医说,我祖传的法子都用尽了,还是到医院去照个片子看看吧。老莫媳妇只晓得抹眼泪,老莫骂道,我还没死,你哭啥丧?

老莫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医院挂号,为老莫约了一个医生,据说是县里有名的胸外科医生。那个医生看了看老莫的病症,二话没说就开了一张照片的单子,让老莫先照个胸片。老莫这一辈子也没进过医院,闻着这股消毒水味,心里直发呕。胸片出了后,医生把片子挂在一个机器上,片子上就映出了一个清晰的胸部轮廓,老莫第一次看到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就连几匹肋骨都清清楚楚。老莫不禁打了个寒颤。医生面无表情的指着片子上的一个东西说,瞧瞧,你这肺还叫什么肺,简直就是一块吸满灰尘的海绵,不咳出黑痰才是怪事。远房亲戚问,是什么病?医生说,尘肺病。亲戚问,怎么办,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住院。

亲戚让老莫媳妇去办住院手续,老莫问多少钱,亲戚说先要交五千块钱。五千块。老莫一下子叫起来,亲戚说,这个病难治。老莫一把拦住媳妇,对亲戚说,我们回去取钱。亲戚说,可得快点,不要误了病,你这病挺严重的。老莫拖着媳妇来到医院外,老莫媳妇说,去哪啊?老莫说,不治了,回家。

老莫下决心不治病了。他说第一次就要交五千,那以后还不要了全家人的命。家里那几万块,还经得住交几次住院费?其实,老莫心里有数,知道这个病不好医治,倒不如省下那些钱,留给他们。老莫想,媳妇跟了自己没过什么好日子,有着家里这几万块老底,媳妇带着孩子改嫁也有点底。老莫媳妇愁眉不展,不知所措,倒是半大的大头说,他翻过年就满十五岁,可以下井挣钱了。两个小儿子不知尘肺病是怎么回事,拿着柳枝条,在灶台后追过去打来打去。老莫媳妇提了扫把骂道,死娃子,要吵死人,不知晓家里有病人。那两个儿子停住手中挥舞的柳枝条,怯怯地望着这边。老莫没有像以往瞪着眼睛大声呵斥,他对媳妇说,骂啥呢,不都是小娃。

老莫媳妇以为老莫接下来要吼她,又不自觉地朝灶台后站。经常老莫一骂人,她就往锅台边去,好像转了十多年的锅台才是真正可以保护她的人。这回老莫却没骂她,老莫说,过来坐下。媳妇也像那俩小娃样怯怯地坐在床边。老莫竟然伸出瘦成柴样的手,拈下媳妇头上的一根白发,他说,你也有白发了。抓着媳妇刺棱棱的手,说,有空到小卖铺买瓶雪花膏擦擦手。老莫媳妇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温暖,她压根就不知道温暖这个词。可这会儿,她突然感到一股热浪在体内窜来窜去。老莫说,娃他妈,过去我对不住你。你吃苦,我还成天拿你骂,这久,我想来想去,我得这病恐怕是上天要报应我。老莫媳妇抽泣起来。老莫说,要是有来世,我不会骂你,我会给你买雪花膏。呜,哇……老莫媳妇的哭声像拉掉闸门的洪水一泻千里。

现在老莫是不能下井了,走几分钟路就经常喘得透不过气,遇到大街上清洁工扫地,他都吓得躲开,但老莫坚持不治疗,只买两块一瓶的止疼片吃。在医院里挂号的亲戚了解到老莫家庭的困难,又亲戚托亲戚,找到一个律师想帮老莫做一件事。据说那个律师以前打过一个官司,就是尘肺病人的维权,因为这种病因,很多是职业导致的,那个律师说,这是典型的职业病,矿上应该赔付一笔钱给老莫。如果不从事井下挖矿工种,老莫应该不会得尘肺病。听到律师的话,老莫好像黑暗中又看到一丝光亮。一整夜老莫都在想,如果能得到矿上这笔钱,他死也心甘了。

当律师开始介入这件事的调查时,矿上关于尘肺病的事也沸沸扬扬,井下工人纷纷要求进行尘肺病的专项体检。一开始井下工人要求体检尘肺病,王大同豁达地说,应该的,应该的。让王大同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次检查中,居然有十一人有不同程度的尘肺病。他见无法反悔,就找了千般理由说,这些人患病不是现在,而是好几年了,那时矿还是红旗铅锌矿,所以,他没有责任为多年前的隐患埋单。律师听到王大同这个不成理由的理由,义愤填膺,便以法律援助的形式义务代理当时轰动全县的这桩尘肺病案子。

这场官司旷日持久地打了近两年。经过律师的多方奔走案子胜诉,老莫和那十一个尘肺病人,每人获得六到十万元不等的一次性工伤医疗和伤残就业补助金。拿到十万块钱那天,老莫高兴极了,他把十万块钱放在身边,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今晚他要守着这十万块睡觉。老莫说很久没吃媳妇包的汤圆了,媳妇忙着去灶台给老莫做汤圆,等汤圆煮好,老莫媳妇端过去,老莫已经断气了,趴在床上,手抱着钱,眼睛却是睁着的。老莫媳妇吓得汤圆滚落一地,慌忙掐着老莫的人中大声喊,大头哭着跑来喊我父亲,叔,我爹死了。

父亲蹲在老莫旁边说,我是矮子,我来送你。伙计,你等来等去,不就是等这些买命钱?现在钱也到手了,还有啥放不下的,上路吧。说来也奇怪,老莫的眼睛缓缓闭上了,闭上眼睛的脸上竟挂了一丝笑。

5

父亲竟希望自己的病是老莫那样的病。他说,那样不用打官司也能得到一笔钱。反正先前人家已经把官司打好了。说这话时,父亲笑了一下,好像只要得了老莫那样的病,他就可以弯腰捡钱了。好像说的不是自己的死亡,倒像是在说一个有盼头的喜事。

我说,人都死了,要钱有屁用?父亲说,你懂个屁,没钱你将来怎么读书?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得的不是肾衰竭,而是精神病。他陷入一个深深的思考,就是关于我以后的读书问题,这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寝食难安。他不断重复,半年,半年,半年……他扳着指头算来算去,突然停住脚步,大喊道,娃儿过来,快过来。我正趴在床边做数学题,他的一声叫喊打断我的思路,我极不耐烦地说,喊啥?还让不让人做作业啦?还让不让人考试啦?果真,父亲一听考试两字,立马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做了个继续写作业的手势,转过身又念念有词,半年……我简直要被他整疯了。我扭头说,你到底要说啥?父亲说,我想趁现在矿上还没人知晓我病这事,让医生把我的病改成老莫那病。我说,神经病。父亲不生气,他说,我算了一笔账,我这病就是一分钱的药不吃,半年到头,就是半年天天上班,也只有一万块钱。人一翘脚矿上也就再无分文给你,一想到这个,父亲心里万般难过,他觉得比起老莫他这病亏大了。他说,得了老莫那病,一笔钱就能拿到十万块钱。嘿嘿,我还比老莫多活了两年。现在,我真的怀疑父亲脑子有毛病了,或许是被这个病吓坏脑子的吧。不是说,很多人都是被病吓死的么。父亲的思路让我百般不解。可是父亲认为自己很正常,不仅正常,还比一般人正常,因为他已经把现在的活着放在一边,而专心研究死后的问题。父亲还说,老莫家儿多母苦,十万块每个人最多能分得两万多。你一个人拿着十万块,没人跟你争钱,读大学的钱是够了。说完,他长长舒了口气,为自己的算计能力而得意。好像他算的不是一笔荒唐账,做的不是一个荒唐梦,而是真真正正排在一个窗口前,等着领取快到手的十万块钱。

当他得知自己的病,第一句话就问医生,是尘肺病吧。医生当然不知道父亲想什么。说,不是。医生说,叫你的家属来。父亲说,我没有家属。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儿子十五岁。医生沉默了,父亲说,你告诉我,我啥都经历过,去年送走一个得尘肺病老伙计,眼睁睁瞅着他走掉的,没啥怕头了。父亲说,我是挖矿的,死,见得多了没啥怕的。不就两眼一抹黑,我们井下挖矿的人日子和死人差不多,也就还能拿着钱在阳间花,别的有啥差别。放不下的就是我娃。他才十五岁,他在学校读书可好了。我就盼着他能考个好大学,登脚我也知足了。医生说,可以换肾。父亲懵懂地说,换肾?医生点头,父亲眼睛里跳动起一朵亮亮的火苗。他问,多少钱?医生顿一下说,嗯……恐怕得二几十万,还得等肾源。啥?啥?父亲像袋鼠一样跳起来,刚才眼中那朵小小的火苗忽地熄了。他说,医生,还是让我死吧。医生说,不是我让你死。父亲说,我懂,是这个害死人的肾。别说没钱,有钱我也不会乱抛撒。死就死吧,不就是两眼一抹黑,没啥了不起。医生说,像你这样的病人还真不多见。

父亲对病的豁达态度,或者说对死的淡定,让看惯生死的医生对他另眼相看。要知道,父亲不是有学问的人,也不是有境界的人,更不是一个成功的人,他只是一个弯腰折背的井下挖矿的工人。然而,他对死的态度让这个医生产生敬畏,加上他跟医生说,放不下的就是我等等这些话,深深打动了面无表情的医生。他很想把这个矿工兄弟作为一个医学案例,尝试研究那些用医学无法解释的病症。他为父亲找来一个偏方,不花钱,只要在山上就可以挖到的一种草药,不花钱又可以治病,这让对钱看得比命重的父亲很高兴。父亲一下班,就提个蛇皮口袋满山遍坡找草药。没有人知道提着蛇皮口袋去做什么?也没有人知道父亲的病。父亲专门告诉过医生不要让矿上的人知道他的病,知道了他们就不让他下井,不下井就没有钱。父亲说,现在身体就是没以前精神,别的啥都好,就像个没得病的人。不像老莫以前,碰上扫地的灰尘就喘不上气。父亲说着居然又拿自己和老莫比,要知道他们的病本身就不一样,但是父亲顾不得这多,他最怕的是人们知道他的病不让下井,这才是他最大的心病。医生再次被父亲感动,他说,一定为你保密。说这话时,医生想,病人的心态出乎想象的好,如果身体没什么大的反应,整天忙碌也是一件好事,分点心思反倒对病有好处。医生告诉父亲,偏方草药要坚持吃。

医生直言不讳地对父亲说,再过些日子,你的身体会有疼痛感觉,会很疼。他又想起老莫不就是用止疼片撑了一两年,何况他只有半年。父亲说,那你现在开点止疼药片给我,我先备着,疼了用。医生说,这药不能乱开,也不能乱吃,吃了会要命。父亲央求说,医生你开点给我吧,我保证不把自己吃死掉。医生扑哧笑了,他说,我还第一次见过你这心态的人。

下班后父亲不回家,提个蛇皮口袋往山上找草药,对外却把病捂得严严实实。父亲也不让我对任何人说,包括老莫家的人。只要我们不说,哪个都看不出父亲是绝症病人,不要说矿上的人,就连我也看不出他得病。他照常每天下井,有时我想,父亲会不会骗我?但是,那张诊断书他就放在枕头底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的病症。

屋前屋后晒满了父亲在山上找来的草药。开始他还喝了药就把药渣子倒掉,后来,就连药渣子一起嚼了吃。草药吃了整整一个月,也就是说,现在父亲的时间只剩下四个月。那天父亲坐在门前嚼药渣子,像个吃草的牛,慢慢地嚼呀嚼,随着腮帮一鼓一动的还有他那翻天鼻孔。吃完药渣子,他不动还呆坐在那里。我下了两碗面条,父亲让我先吃,他说,他不想吃。我说,你吃药渣子吃饱了。我吃完面见父亲还在那里,天上洒起了小雨,我忙着把那些晒在外面的草药收回家。父亲还坐在门口不动,我心头冒火说,下雨了,我在忙着帮你收药,你倒好,痴痴呆呆坐着,莫不是又在想我上大学的钱?我是讥讽他,谁知父亲却点头,眼睛照旧望着远处,他说,我就在想这事。我说,你真得再找那个医生好好看一下,到底是这个病?还是精神上的病?父亲立马打住我话说,不用看,是这个病。我说,我看不像这病,倒像是精神病。父亲认真地辩解,不是精神病,就是这个病。他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又看着远处那朦朦胧胧的山头,像是自言自语说,开始来了。我问,谁来了?父亲指着肚子说,疼,开始来了。过一会父亲说,现在并不是很疼,有时候会有一点,有时能感觉到,有时候感觉不到。他望着吃完药渣子的空碗,显得有点不安。他又说疼他不怕,早就有准备的,最怕的是矿上的人知道这事不让他下井就完了。

父亲再次提到让我认下王大同当爹,是他病后一个月。他手捧吃完药渣子的空碗,跟我说了这事。我真的非常愤怒,要不是他得了病,要不是他是我父亲,我会像打赵长贵一样,狠狠揍他一顿拳头。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会这样怂得吐血。别说这是极其荒唐的事,退一万步,就算我真是王大同的儿子,也不能由他来怂恿我认王大同为爹。我要承认是王大同的儿子,那不是等于承认了我是父亲李忠头上的一顶绿帽子。

6

小时候一直以为我是父亲生的。我从小没有母亲,也不知道母亲的样子。在这个贫困的家里,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东西,好像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她。我拼命想象过母亲的模样,可总是模模糊糊,有时候胖,有时候瘦,有时我甚至会把母亲想象成老莫媳妇的模样。六岁那年冬天,我蹲在老莫家的灶台前玩,老莫媳妇把炉膛添得饱饱的,红红的火苗燃得呼啦啦响,老莫媳妇蹲在炉膛前,火苗把她的脸映得绯红,眼睛里也有火苗欢快地跳动。老莫媳妇拍拍手上的灰,又起身围着灶台刷锅、剁菜、蒸馒头。老莫媳妇是北方人,面食做得绝好,一堆白面粉在灶台旁的案板上,噼噼啪啪地翻打一阵,白面粉就成了一条白龙乖乖伏在案板,她提起菜刀,轻轻把小白龙一截一截斩开,用刀挑起放在冒着热气的蒸笼里,过一会揭开盖子,馒头发得老大,一个挨一个挤在蒸笼里,一股馒头香随着腾腾热气弥漫在老莫家里。老莫媳妇抓个烫手的馒头塞给我,我翻过衣襟兜着馒头狠狠咬一大口,和大头一起满屋子疯跑。

蒸笼里热气在不大的屋里绕来绕去,老莫媳妇就在腾腾的白气里忙活着,白气像一条带子绕着老莫媳妇,老莫媳妇又蹲在炉膛前加柴,脸被火焰照得通红。我和大头跑着跑着,跑到老莫媳妇旁,我站住了,我从老莫媳妇领口边看到两个大奶随着她一弯一起抖动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很暖很暖那种感觉。突然,我觉得蹲在炉膛前的不是老莫媳妇,是我的母亲,这就是我母亲的模样。我走近她,走到她旁边,一只手捏着馒头,一只手从她领口伸进去握住她的奶。老莫媳妇尖叫一声才反应过来,狠狠给了我屁股一巴掌,说,小骚蛋,虼蚤大娃娃还想吃女人的豆腐。

我说,我看见我妈了。老莫媳妇说,你那个妈呀一百年前就死了。我说,我看见她了。老莫媳妇说,你看见的是鬼。可我坚持,我就是看见母亲了。那晚,父亲背着我从老莫家回来,路上我不停地说,我看见我妈了。父亲问,你看见你妈是咋样的?我说,跟老莫媳妇一个样。父亲不说话了。

在我很小那阵,很多时候是在老莫家度过的,有时候父亲不过意,老莫媳妇说,有啥不过意的,你和老莫是兄弟,娃就是我大侄子。再说了一个羊是放,两个羊也是放,不就是添双筷子。话是这样说,可是父亲总觉得不过意。有时候,悄悄把我包在他的大衣服里,把我带下井里,铺开衣服,拿一个塑料奶瓶塞在我身上,饿了自己抱着塑料奶瓶吃。最可怕的是黑暗,里面就和地狱一样黑。我害怕黑夜,也许和小时候被父亲偷偷带下井有关。我只能从父亲和他的工友头顶灯那微弱的光里,判断他们在哪里。井下没有女人,常年又闷又热,男人下井后就脱光衣服,这样可以少穿两件衣裳。这个时候,坐在微弱光亮中的我,看见那些光着身子的人,头顶着那盏灯像萤火虫飞来飞去。父亲偷偷把我带下井的事没有多久就暴露了,问题出在有一天领导突然下井检查,班长说,快,快把娃娃收起来,领导下井检查。领导一来跟在旁边的人齐刷刷打开手电筒,我已经习惯那些萤火虫般的光亮,突然,一下子强烈的蓝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哇的一声哭起来。领导说,怎么有孩子的声音,一个工友说,娃娃鱼,是娃娃鱼的声音。上回挖到一个浅水地,还有个娃娃鱼。领导没再说什么,刚准备走,我又哭起来,哭得一声比一声大,哭声在洞里格外的响亮。领导提起手电到处看,那个工友一下跳到我前面,挡住我说,娃娃鱼,是娃娃鱼。领导一把扒开那个挡着我的工友,手电筒照着我,我突然止住哭声。领导指着我对那工友说,这是你家的娃娃鱼?工友低头不说话,父亲小声说,是我家的。领导说,有本事啊,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居然有本事把孩子带到井下,从这个矿开始采矿我就呆在这里,还第一次见识你们的本事,你们倒让我长见识了。矿上三令五申讲安全,你们把个吃奶的孩子带到井下……领导怒气冲天。父亲不敢吭声,老莫说,矿上人谁不知道安全是天字大事,这孩子可怜,从小没妈,有法子谁会想这屙屎主意?这不是实在没法子嘛。老莫把父亲拖到领导面前,李忠,你向领导保证,以后不带孩子下井,快说。父亲结结巴巴地说,不带了,不带……了。双手紧张地搓着,看到父亲吓得不知所措的样子,领导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坏事变好事,今天这事是好事,让我看到井下职工的困难,上井我就召集班子研究,看来我们矿上还是要办个托儿所解决职工的困难,解除后顾之忧,让你们安安心心,安安全全,为红旗铅锌矿建功立业。父亲又激动又兴奋,竟然哭起来,他用袖子揩了揩眼泪,像提小鸡一样抓起我,举在领导面前。老莫呲着黄牙嘻嘻笑,矮子,今天你运气好,领导没有让你写检讨,这回好了,我们也不用跟着你藏娃娃了,害得大家都跟着你提心吊胆。父亲老实巴交点头说,是,是。领导一只手照着电筒,伸出另一只手捏着我的鼻子说,好个娃娃鱼。

7

父亲病后两个月,他给了我一张黑白照片,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斜靠在窗边,一只手杵着下巴,头略低下,眼睛却抬着似乎在望着远处。父亲说,这是小红。我问父亲小红是谁。父亲说,她就是你妈。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自己母亲的模样,这一年我十五岁。我一遍遍抚摸着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似乎很陌生,十五年的岁月像一条河,隔开我和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她站在那边,我站在这边。照片上的母亲不算漂亮,却很年轻,年轻得像个孩子,那抬起的眼睛里透出一种俏皮。我想起灶台边在腾腾热气里忙活的老莫媳妇,我觉得我母亲应该是那个样子。

父亲偷偷打了一瓶酒回来,我说,医生说过不能喝酒,你不怕要了你的命?父亲说,就喝这一回了。并且让我也要喝一杯,他说,难说这是父子俩最后一次喝酒了。喝着喝着,父亲趴在桌上哭起来了,哭得泪流满面。我想,父亲是喝醉了,可是父亲说他清醒得很,他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他摸索着从包里拿出那张黑白照片,指着母亲说,你十五岁了,小红也死了十五年。我说,你不是说她被洪水冲走了吗?父亲没回答我,说,小红来这个家不到十九岁,还是个娃。说着父亲扑通跪下,对着照片一遍又一遍说,我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我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坏了,父亲说,小红是我害死的。我说,你是怎么啦,一下子让我认王大同为爹,一下子又说害死小红。你真是病得不行了吗。我把他拖起来,父亲又跪下去,紧紧捏着照片不停地说,是我害死小红的。

那个晚上,我从父亲紧闭了十五年的嘴里,听到了关于小红的故事,这个故事和我不无关系。父亲说,小红过门前就说过,肚子里是有货的,如果我愿意认下肚里的孩子,就跟我过,不愿意认她就到别处。小红说得明白,她说,这事要瞒也瞒得过你,到时候我一口咬定是你的,你也不知晓。可我思量了,不能让你当一个不明不白的爹,说开了反倒好。父亲沉默了好长时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指头扳得咯咯响。小红说,你要觉得为难,我马上就走。说着小红拿起包就要走,父亲拦住她说,住下吧,我就当是自己的娃。

小红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父亲却高兴不起来,可是父亲是个老实忠厚人,想着既然答应小红,就把娃当自己的。孩子见风长,每天一个样,父亲看着心里渐渐有些欢喜。孩子半个月时,小红跟父亲说,她刚来这里不几天,有一回到山上找菌子,在山脚一个仓库门口有个男人过来和她说话,她问那个男人做什么的,男人说,他是矿上看仓库的,他让我去仓库玩,我就跟去了,后来,后来……那个男人从后面抱住我,就在仓库里那个了。小红说我不知晓他的名字,个子很高,脸白白的。父亲铁青着黑脸,骂,狗日的王大同不是他还有谁。父亲要找王大同算账,小红死死拉住不让,小红说闹开了矿上人知道没面子。父亲黑着脸一句话不讲。父亲虽然被小红拦下,没去找王大同,可心里并没有放下这件事。他越想越气恼,出了这桩不要脸的事,父亲心里像一把火烧得噼里啪啦。小红也看出父亲极其不高兴,小红说,没想到会遭这丑事,如果不是这娃,我真想跳河去。父亲说,想跳就跳去吧。父亲是气急败坏了,小红哇的哭起来,她说,李忠,我算看透你,你嘴上答应待我和娃好,心里恨着我们哩。到了下午父亲和小红还没有说话,小红又说,我真想跳河去。父亲不耐烦地说,想跳就跳去。

小红出门了,父亲正在气头上,直到晚上孩子饿得哇哇叫,父亲才想起小红还没回来,父亲有点焦急,她不会真的跳了河吧。父亲有点害怕了,他把我送到老莫家让老莫媳妇帮带着,慌忙顺着小红常去的那条河找去,他没找见小红,却在河边找到小红的一只鞋。父亲紧紧握住那只鞋,心里一阵乱跳,他按住狂跳的心说,难道真的跳了?怎么说跳就跳呢?他沿着河找啊找啊,找了三天都不见,父亲失望地回到小红落掉鞋子地方,跪在那里狠狠扇自己的耳光,边打边哭。哭够了,天也黑了,他用手刨了个坑,把那只鞋子埋在地下,又坐了一阵才往回走。

来到老莫家,老莫看着父亲黑铁的脸问,没找见人?父亲说,跳河了。老莫媳妇说,在哪找到的?父亲说,没找见人,就落了只鞋在河边。老莫不做声了,蹲下来叭叭吸烟。老莫媳妇把我递给父亲,她说,小红也是,咋像个小娃样,说跳就跳呢?父亲沉默了很长时间说,她也还只是个小娃呀。出了老莫的家门,父亲望着熟睡的我,突然觉得心空得慌,突然觉得眼前的路又黑又长。

此时,襁褓中的我跟本不知道这个世上发生了什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出现了悲剧性的灾难。夜里,父亲就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我睡觉。此时,父亲的内心翻江倒海一样不平静。他一个老光棍好不容易才有个女人,有点家的气息,不知事的小红就跳河走了,走了不说,还丢下一个大包袱,这个包袱压得父亲喘不过气。一想到王大同,父亲的气又上来了。他想为啥小红死死不让去找王大同?或许遇上王大同小红反倒高兴,不说啥,光是王大同的仓管员工种和高大身材帅气的面孔,与父亲相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底,这是矮子李忠无法比的,我想这恐怕也是父亲最难过的原因。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小红是主动搭上王大同的,说不准是谁勾了谁。在父亲看来,小红勾王大同的可能性更大。想到这些,父亲坐立不安,一口恶气嗖嗖在胸中乱窜,这个时候,我醒了,睁开初涉人世的眼睛,不知这个家发生巨大变故,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痛苦万般的男人。父亲凑近过来,就在他凑过来的同时,那双粗大的长满老茧的手缓缓伸过来,手抓着被子朝我脸上拉。他心里有恨,有对小红的恨,有对王大同的恨,也许还有对自己的恨。他已经被仇恨点燃,那火苗呼啦啦在胸中窜。父亲想,小红丢下我走了,凭啥我要替她带这个孽种?父亲抬头朝天深深呼了口气,抓着被子的手在朝上移动,被子拉到我嘴巴上,这个时候,我两只眼睛定定看着父亲,笑了。父亲的心像被蜂子蜇了一下,打了个寒颤,抓着被子的手停住,我望着他笑啊,一直在笑,父亲的心在一点点柔软,他突然丢掉手中抓着的被子,把那张胡子巴渣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泪水叭叭落在我的脸上,他说,娃,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儿。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老了你给我送终。

父亲一口气把藏在胸中十五年的秘密吐出来。他说,你现在知道我为啥不怕死了,我是惦着到那边向小红赎罪,如果当年我不说那话,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跳水?说着父亲把那张黑白照片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摸着口袋又说道,小红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娃呢。

父亲说他要我认王大同为爹,不是瞧上王大同的钱,不管是他先勾了小红,还是小红先勾了他,总之当年小红的死和他有关,如果不是他和小红那样,小红咋会说啥跳河的话?小红不说这话,我李忠又咋会让她去跳河?

8

我的名字是吴疯疯取的。父亲觉得自己是大老粗,怕取不好名误了我的命,便专门找到吴疯疯请他替我取个名。吴疯疯说,一是万物的起始,天地是从一开始的,也是从一结束的,九九归一,就叫李一。父亲说,李一,哪有叫一的?吴疯疯一摆手,李师傅这你就不懂了,父亲不敢多问,忙把写有李一的纸方方正正叠起来揣在怀里。

吴疯疯是红旗铅锌矿最有学问的一个人,早先在凤池学校教书,写得一手很好的毛笔书法,王羲之的兰亭序,毛泽东的沁园春,仿得出神入化,惟妙睢肖。一度时期红旗铅锌矿在县里响当当,有个领导提出办子弟学校解决职工子弟上学问题。这个领导就是父亲偷偷带我下井碰上的那个,领导是教师出身,格外关注教育,就向县里领导请示成立一个子弟学校,请求从学校调配点师资力量到红旗铅锌矿筹备子弟学校,县里就从凤池学校先调一个老师来参加筹备,领导说这个吴老师是个特级教师,人家带着两个毕业班,我们好不容易才要过来的,等子弟学校修好再一次性配齐师资。吴老师踌躇满志想在红旗铅锌矿好好施展才智,然而,吴老师才调来不到半年,领导因一次车祸亡故。新领导上任就摆下筹备学校这事,他说,铅锌矿办学投资太大,我们是企业,企业还得追求经济利益,办学这事等条件成熟再议。问题是人已经调来,退回去也不大好,新领导就把吴老师安排在办公室写材料,新领导说,这叫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吴老师在这个岗位上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红旗铅锌矿变成飞驰锌矿,这个时候吴老师已经快五十好几,王大同说,管理岗位要拿出来竞争,竞争不上的全部下井挖矿。吴老师想自己是个特级教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去竞争算什么嘛?先就请辞了原来的岗位。吴老师坚信王大同会挽留他,不会让他离开这个岗位,自己当初是作为特殊人才引进的。当他把请辞报告递给王大同时,王大同连看也没看提起笔就签上同意二字。吴老师拿着王大同签了字的报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脸尴尬退出王大同办公室,很快,吴老师原来的岗位有人顶上,吴老师成了待岗人员,照王大同的话,待岗人员要全部下井挖矿。吴老师叹道,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回到家里着实想不通,想自己一个老大学生,一个特级教师,居然没了岗位,居然要被当年自己嗤之以鼻的一个混混赶下井挖矿。吴老师受不住了这个打击,疯了。

吴老师疯后,夏天穿着厚棉袄,冬天穿一身又黑又亮的短袖衣,拖着两片破鞋子,蓬头垢面成天往井下跑,问他为啥成天跑井下,他说下井挖矿。他说,王大同给了他一个秘密身份是地下党,他要潜伏在井下,等待时机营救井下的工人兄弟。吴老师的家人把他拖回家,只要不注意,他又跑出来。家人跑了几年,请求恢复他的教师身份,学校说人已经调出十几二十年,哪还留着编制?家人多次上访无果。吴老师教过的一个学生调民政局当民政科长,从前这个学生家庭困难,在班上遭同学歧视,吴老师对他却是一视同仁,帮助他制定计划,鼓励他努力学习,这个学生考上了大学对老师感恩,当了民政科长后,得知老师疯了就去看他,他看到老师家里一贫如洗,见到学生吴老师一把抓住他的手,喊道,同志,天要亮了,就要解放了,我们一定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话未说完又往外跑,学生拉着他问,要去哪里?他说,下井,他要潜伏在井下等待时机,革命的事业还没完成。学生眼泪长流。刚好政府出台了关于改制企业职工购买社会劳动保险的政策,可是吴老师家里已经穷得只剩四堵墙了,哪还有钱买社保,学生就把这事告知当年吴老师班上的学生,学生共捐赠了八万多,买社保用了五万,剩下的钱交给了他的家人,吴老师的家人捧着钱泣不成声。

父亲说,吴老师虽然被王大同整疯了,好歹还有这些学生。最后还是学生凑钱帮他买的保险。说这话时父亲眼里竟然露出几许羡慕。我不知道他是羡慕吴老师得到的八万多块钱?还是羡慕什么?他也羡慕过老莫的死,还说什么人一死就可以拿到十万,已经很划算了。为了这些钱,他曾多次幻想自己的病是老莫那种病。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为钱快要疯了。父亲不以为然,他说,人只要没闭上眼,坐要坐钱,站要站钱。说着又长叹口气,如果有钱给你读大学,我就不会为死犯愁了。父亲现在跌在钱眼里了,整天张口闭口就是钱。

9

父亲再次提到让我认王大同的事,我恨不得给他几拳,两眼血红,一步纵起来歇斯底里的吼道,李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让我去认一个跟自己没得半毛钱关系的人当爹?你不要脸,我还要呢。父亲被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吓了一跳,很快他镇定下来,喃喃说,也不是没半点关系,要不是他和小红那样,我怎么会让小红跳水,小红又怎么会死?他又开始翻出十五年前的旧账。而父亲根本没意识到,那是一段谁也说不清的,而他却坚信的事实。我说,你整天想着让我认王大同,王大同是傻子?像王大同这样的有钱人想认他当爹的人多得很,不止是你一个。父亲极其认真地说,你不同?我问他什么不同?父亲眼睛瞟了我一眼,眼睛看着地上说,你跟王大同一个模样。我是七窍生烟,父亲却像个孩子一样,满眼天真,他说,有时我都在想,是不是小红以前就和他勾搭上的?我不想再搭理他,啪地把门摔上,转身出去了。

我以为父亲以后再也不会提认王大同的事,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父亲问我想好没有?我说,想好什么?他说,认王大同的事。我说,你不要逼我。父亲说,我这是为你将来着想。我死了你以后读大学的钱咋办?我说,你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行了吧。父亲苦笑一声,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父亲并没停住劝我认王大同的事,我骂他,他也不生气,还是追着我说这事,我说,你要把我逼疯?他说,疯了能像吴老师有学生帮他买保险倒好。我想,父亲或许真的疯掉了,只是还没像吴老师那样严重。

临近端午节时,父亲又提出认王大同的事。现在我觉得疯的不是他,是我,我快要被他逼疯。我拿起手里的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我抓起地上的碎玻璃使劲捏,血从手指缝里流下来,顺着手臂嘀嗒嘀嗒淌在地上,父亲忙着要扑过来,我制止他,眼睛盯着父亲,手还在使劲握……父亲害怕了,他摆着手,结结巴巴地说,娃,我们不认王大同了,不认王大同了。那天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提过认王大同事了。

端午节那天,父亲说他还得下井去,买了些包子放在锅里让我先吃,不要等他了。父亲出门时,又折回头不放心地叮嘱,晚上帮他看看放在枕头下的偏方,昨天他又找了医生,医生又帮他找了个草药偏方,说是效果很好。一只脚跨出门,他又说,记着帮我看看那张偏方,就在枕头底下。

还没到下午,矿上有人急急忙忙跑来家里,说父亲在井下被矿车撞了。吃午饭时候,几个工友本来是一起走的,走着走着,父亲说他忘了一样东西,又折回头去拿,当时几节矿车正在下缓坡速度有点快,矿车上的人只瞧见一盏灯一下子飞出去,像一只不起眼的萤火虫飞过去。他们慌忙跳下矿车,父亲已经倒在两米外的地方,他头上的安全帽飞到一边,帽子上的灯忽闪忽闪,像一只飞不动的萤火虫静静地卧在黑暗中。

等我奔到那里父亲已经被人抬上井来,我看见一个满脸血和灰混杂的人躺在地上,那翻天鼻孔也被塞满灰。突然我有些懵了,他成天在讲死,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这死是真的,还是他嘴讲出来的。工友都哭了,可我没哭,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是真是假。父亲身子还是软软的,我伸手揩他脸上的血,拍掉他脸上的灰,用手指一点一点掏出塞在鼻孔里的灰,以前我最讨厌父亲那翻天鼻孔,这会儿却觉得他的鼻子很可爱。老莫媳妇哭泣着说,矮子,去了那边你和老莫不要吵架……周围的人听到老莫媳妇的话,一片抽泣声高高低低,奇怪,我却没有哭,我真的流不出泪,我在想,父亲真的死了吗?老莫媳妇拖了我一把,娃,快给你爹跪下。我咚的跪下,突然,我想起父亲今早出门的种种异样,还有他说的话。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朝家里跑去。我从父亲枕头里摸出一张纸,不是什么偏方,是一封信,一封字迹歪歪斜斜的信。

娃,我的死不是意外,是我自己整出来的。病了三月了,还有两月就到半年了,近几日疼痛越来越密,再不这样死,过不了多久病就会被人发现,现在死在矿难上,没人知晓我得的病。这几天晚上我出去找人问,像我这样的病死了没有半文钱。我在井下一辈子懂工伤事故死的补助有多少。原想让你认下王大同,你死也不肯,我没了法子,就想出这种死法,我算过了,我工伤事故死你可以得到二十万块钱,这些钱够你读大学了。

娃你看见信,我已经跟小红在一起了。我很早就想跟她在一起,我喜欢小红,十五年前小红死我也想死,可是我死了没有人带你,如果不是得病,咋拼命我也要供你上大学。拿了钱赶紧存在银行,不要放在家里。清明记着多给我和小红烧点纸钱,到了那边我也想做个有钱人。

父亲

李忠

我手里捏着那张写着歪歪斜斜字体的纸,泪水像条汛期的河,在胸腔里拍打着。我把父亲留给我的纸贴在脸上,泪水漫过脸,漫过脸上的纸,泪水把那张纸紧紧黏着我的脸上,我咚的一声跪下,却哭不出声来。我听见声音轰轰在胸腔里轰鸣,像一个拉得呼呼响的风箱。我看见父亲撇着八字脚走来,两只裤管一只高,一只低,满脸得意。

10

父亲真的死了。

原来他整天神神叨叨,就是在为自己想死法?我想起父亲被人抬上井的样子,脸上是血夹着灰土,却是无比安详,兴许他在高兴着,终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自己被矿车撞死的意外事故。

父亲安详地死在自己一手策划事故当中,可是后面的事情并非父亲想象的那样发展。

父亲患病的事王大同不知怎么知道了,并且还知道父亲的半年他已经用完三个月。于是,王大同提出质疑。这个工伤事故很蹊跷,为什么大家一起好端端走,父亲一个人要返回去?为什么会在矿车下缓坡时候撞上去?为什么会这样巧合?几十年来这个矿还从来未出过被矿车撞死的事故?他一连几个为什么问得副经理不知如何回答,过了片刻,副经理突然地停下手里转动的笔,紧张地说,难道你怀疑这里面有人为因素?王大同说,这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那个副经理对我说,你父亲的死,不在工伤事故赔付范围,他虽然看上去是被井下矿车撞死,但是,我们进行了多方调查,了解到你父亲事实上早在三个月前,就被医生宣布了死刑,既然宣布了死刑,就说明死是早晚的事。不管怎么说,意外死亡总归是不幸的事,可为什么矿车早不出事迟不出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事?而且医生说你父亲还能活半年,从他得病算起,半年时间已经去了三月,只剩下两月,两月,给两万块钱也是我们从人道的关怀来考虑,不然一分不给也说得过去。后面说些什么我没听清,只见那个副经理嘴皮在快速翻动,嗡嗡的声音像无数蚊子在我耳边穿梭。

晚上我捧着两万块钱对父亲的像说,你还是没算准。

枕头芯子里的两万块,是我父亲李忠用命换来的。我紧紧地抱着枕头,我看见父亲撇着八字脚一摇一晃地走过来,父亲按了按他的翻天鼻孔,脸笑得像一朵灿烂的菊花。

父亲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想,只有黑白照片上的小红能回答,可小红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赌气走了。小红走了,我像一个没有了谜底的谜,迷茫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关于我的身世,我想过很多个答案,其中包括父亲设想过的王大同。我想象十五年前小红遇上王大同那天是天晴?还是下雨?是早上?还是午后?这些片段像电影胶片一样,来来回回在大脑里跑啊跑……

就在中考前一个星期,我把父亲用过的一把刀藏在身上,来到王大同办公室。我想问他,当年他和小红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十五年前这事父亲抑郁了一生,我要替父亲问一句话,当年小红说的那个人,是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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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进办公室那一刻,王大同抬起头,眼皮突突跳了几下,他想起了很久很久前在仓库门口遇上的那个女孩,现在他几乎记不得她的模样了,只记得她很年轻,像个孩子。他斜靠在仓库的门框上朝她笑,她也朝他笑,她笑起来有颗调皮的虎牙,后来她跟着他一起进了仓库,他好像还用脚把门蹬上,有只老鼠从他脚边窜过。他记得当时问了她的名字,可现在他想不起女孩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小桃?小美?小花?还是?唉唉,他实在想不起来。王大同不甘心,他绞尽脑子想啊,他实在想不起来了。可是奇怪,见到眼前这个男孩子,王大同眼前就想起几乎快从记忆里消失的那个虎牙女孩……

王大同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孩,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的目光在男孩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扫来扫去,最后盯着男孩很有骨力的鼻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男孩这张脸让他想起了少年时代的自己。王大同的心跳得有些厉害了,他定定神,用食指敲了两下太阳穴,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是……

我说,我是李忠的儿子?

王大同说,不是给了两万块,你又来做什么?

我说,我不是为钱来。

王大同说,不是为钱还能为什么?

我说,为了十五年前的事。

王大同一下从座位里直起身子两手撑着桌子,问道,十五年前你在哪里?

我说,我是替我父亲李忠问的。

王大同说,什么十五年前十五年后,绕来绕去不就是钱的问题?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

王大同说,不是钱,你还能问什么问题?

我说,小红。

王大同抽出一支烟点燃,慢吞吞地说,你小子那点小心思我清楚得很,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又想要钱,又想要面子。你不就想借死人整钱?什么小红小绿的,小红是谁?是发廊小姐?还是毛货街妓女?

王大同的话像一匹火柴瞬间点燃我,我看见自己在一片火焰中拼命挣扎,我看见自己十五岁的身体被熊熊火海围困,我想突围,想逃离,可已经身陷那冲天的火光里。我看见自己抽出那把藏在衣服里的刀,狠狠朝王大同身上刺去,一刀,两刀,三刀……王大同还来不及招架就倒在地上。血从王大同胸前流出来,从他的手上流过,细细密密地顺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淌下来,殷殷的红色映得他的手指更白。王大同捂着胸口,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我说,为李忠。我又说,还有小红。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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