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美筠,王治河
(哈尔滨工业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第二次启蒙的当代拓荒者
——深切缅怀汤一介先生
樊美筠,王治河
(哈尔滨工业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01)
编者按:汤一介先生在早年深圳大学的创办过程中,躬耕南野,洒下过辛勤的汗水。他创办了国学研究所,出任首任所长,是深圳大学人文学科的重要奠基人之一。汤先生过世后,学界同声一哭,为失去一位少有的宅心宽厚、勇于任事又待人谦恭的当代大学者而悲戚。作为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史家,汤先生的学术成就无疑为我们这个时代立定了醒目的标尺,从20世纪80年代的范畴研究、真善美探讨、中国哲学框架问题的思虑,到90年代的文明对话之关注与中国哲学现代转型的思考,再到新世纪关于创建中国解释学问题的提出、儒家伦理与企业家精神的追寻、新轴心时代之瞩望,以至晚年还多所擘画的儒释道三教归一、儒家与马克思主义对话等大课题,均已成为当代中国学术演进的一个个里程碑。正是紧扣时代脉搏的不停思考和勇于探索的历险精神,使他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屈指可数的标杆性思想家和哲学界具有代表性的探索者之一。作为著名的学者和学界领军人物,汤先生以布衣之身把握住一切时机,事不畏艰,尽己所能,为当代中国学术的复兴做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贡献,就中国文化书院和《儒藏》工程这两大事项来说,便足以彪炳史册。作为当代的知识分子,汤先生又有着难得的道义心肠和社会责任感,胸怀天下,不钻故纸堆,不作媚时语,保持了一个学者的理性品格和传统读书人的特有风骨。正是在不断地思考、探索和精神历练当中,这些看似寻常而实不平凡的业绩,成就了汤一介先生的学术风范和人格魅力,才赢得了那么多人的敬仰、称道和赞许,在一定意义上,他已为我们的时代树立了一个思想者的典范。
在汤先生晚年关注的诸多论域中,启蒙反思和当代思想启蒙无疑是其魂牵梦绕、思虑最多的课题之一,这个情结自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始,直到晚近的新轴心时代瞩望止,一波三折,反复叹咏,贯穿于其思考当代中国文化的走向、吸纳国际学术前沿的新知以及比较与融通中西方哲学慧见的全部学术经历之中。透过了解汤先生对启蒙与再启蒙的深入思考过程,我们可以把握到他那一辈学人的一段心路历程,对当代中国思想演变的轨迹也会得到更为清晰的观悟。樊美筠、王治河两位教授的文章,深入探讨了此一话题,对于我们理解和研究汤一介先生这方面的思想将是大有裨益的。
第二次启蒙是对第一次启蒙的深度反思和内在超越。作为第二次启蒙的当代拓荒者,汤一介先生对蕴藏在第一次启蒙中的对传统的虚无主义态度进行了坚决抵抗。传统被汤一介视为一个民族魂魄之所系,是一个民族的根,它使一个民族凝聚在一起,具有某种归属感。然而在欣赏和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汤先生也并不赞同“中国文化拯救世界”说。因此对形形色色的“东方中心主义”、“中国中心主义”、“病态民族主义”保持着高度警觉。正是这种开放的襟怀和胸怀世界的眼光,使汤一介先生“始终把中国文化的命运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框架中审视体察”,他苦苦思索的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安身立命,而且是整个世界的安身立命。这就解释了他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积极投身文明对话和文化对话以及对当代西方日益兴起的过程哲学和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高度关注和欣赏。汤先生等第二次启蒙思想家所要追求的是中西文化互补并茂,各美其美,所要达致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动态和谐之美。
第二次启蒙;汤一介;中国传统文化;过程哲学;建设性后现代主义
惊闻我们所景仰的国学昆仑汤一介先生溘逝,不胜哀痛,远隔海天,惟有用此文表达我们对先生的崇敬之万一。作为本科生,自1978年甫入美丽燕园,我们就有幸聆听到先生的授课,日后重返北大读研究生,虽然我们分别受业于朱德生教授和叶朗教授,但面前放着望重一时的国学名宿汤一介,他的课怎可放过?先生阔达的生命气象,深邃的思想之声以及他那特有的温润如玉的音容笑貌,历历如昨,让人难以忘怀。特别令我们感动的是先生对我们第二次启蒙研究工作的热情肯定和鼎力支持。我们曾通过我们的好友也是汤先生的入室高弟胡军教授和北大出版社杨书澜女士邀请先生为我们的拙作《第二次启蒙》作序,先生慨然应诺,冒着京城酷暑,亲自为《第二次启蒙》撰写了长达5500字的序言。如果我们没有弄错的话,此序当是先生生前所撰写的最后一篇书序。这固然是胡兄和书澜面子大,更可看作是先生从心底里对第二次启蒙的倾心支持。每忆及此,感恩与钦佩之心便油然而生。先生提携之恩,呵护之情,我们永志不忘,先生对第二次启蒙的开拓之功将永载史册,我们惟有加倍努力,才能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愿汤先生一路走好!
如果回顾汤一介先生去世之前两三年内发表的重要谈话和著述,从“启蒙在中国的艰难历程”到“儒家思想及建构性的后现代主义”,细心的研究者会发现所有这些文章和讲话除了国学的复兴,几乎无不涉及一个重要的话题,那就是“第二次启蒙”。不难看出,第二次启蒙可谓先生后期思考的重中之重。2011年9月9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的中德论坛上,汤一介先生关于第二次启蒙就曾作出如下判断:
在中国已经发生广泛影响的“国学热”和“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这两股思潮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有机结合,如果能在中国生根并得到发展,也许中国可以比较顺利地完成“第一次启蒙”,实现现代化,而且会较快地进入以“第二次启蒙”为标帜的后现代社会[1]。
此观点问世后获得了积极的社会反响,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被评为“2012年度最具价值的理论观点”[2]。
那么何谓汤先生心目中的“第二次启蒙”呢?概而言之,第二次启蒙是对第一次启蒙的反思和超越。如果说第一次启蒙的口号是“解放自我”,“那么第二次启蒙的口号是尊重他者,尊重差别。”[3](P5)
所谓第一次启蒙,在西方主要是指发生在17~18世纪欧洲的高扬理性的思想运动。在中国,则是指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呼唤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毫无疑问,这两场时空跨度都不算小的启蒙运动之间存在某种内在的关联。尽管不能把“中国的五四运动”简单地等同于欧洲的启蒙话语在中国的“横向的移植”[4],但它们之间内在的语法存在一致性,则是个不争的事实。因此可以把它们统称为第一次启蒙。
虽然发生在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启蒙被有学者称为“新启蒙”(也有称之为“第二次启蒙”的),但由于该启蒙运动“依然是直接从早期的法国启蒙主义和英美自由主义中吸取思想的灵感,”所吁求的仍然是“西方的资本主义的现代性。”[5]因此仍然没有超出第一次启蒙的范畴。
客观地讲,第一次启蒙是人类历史上的一次“壮丽的日出”(黑格尔语)。在将人们从封建专制中解放出来,在唤醒人们的自由意识和尊严意识方面,第一次启蒙起了一种革命性的作用,其历史功绩怎么强调都不过分。特别是它对自由精神、平等意识、民主参与、个体尊严的推崇,具有某种永恒的意义。用汤先生的话说就是:“我们应该承认西方近代的‘自由’‘民主’‘人权’等等具有‘普世价值’的意义,否定这些观念具有‘普遍价值’的意义,就无法把我们的社会建设成完整意义的现代社会。”[6]考虑到长达上千年的封建专制社会和封建意识形态对中国的深度影响,今日中国倡导这些价值仍然是十分必要的。
然而,对于西方思想家上百年来特别是后现代思想家近半个世纪末以来对第一次启蒙的反思和重估,尤其是对第一次启蒙之局限的垢病与批判,如果采取一种全然漠视的态度,不仅理论上是不负责的,而且在实践上也是极端有害的。
因为正是第一次启蒙的内在局限或者说先天不足,“将20世纪的社会推向了极限:在经济领域,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导致了不受限制的物质主义的资本主义和生态毁灭的消费主义,在政治领域斯大林式的军事和独裁共产主义导致了压迫性的权力集中和共同体的瘫痪;在社会领域,法西斯专政导致了种族歧视,大屠杀和暴力。”[7]美籍俄裔著名社会学家,曾任哈佛大学社会学系主任20多年的索罗金则强调,“现在的危机不是正常的而是超常的。它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的或政治的失调,而是主导了过去四个世纪的西方文化和社会的基本形式的崩溃。”[8]爱因斯坦也曾警告世人:“原子无限能量的释放改变了一切,但唯独没有改变我们的思想方式。因此,我们正奔向前所未有的巨大灾难。”[9]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的高级研究员,被誉为“20世纪最有洞见者”的克里福先生警告说:一次足以摧毁文明的世界性的灾难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威胁。事实上,它已经悬在我们的头上。《崩溃》一书的作者戴蒙德也指出:“由于当前的人类社会过着不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不管用何种方法,世界的环境问题都必须在今天的儿童和青年的有生之年得到解决。惟一的问题在于是以我们自愿选择的愉快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还是以不得不接受的不愉快的方式来解决,如战争、种族屠杀、饥饿、传染病和社会崩溃等。”[10]前贤的这些警世之言无疑都点出了当前人类生存危机的严峻性。
因此,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对作为现代化理论基础的第一次启蒙及其背后的哲学进行追问,就成为一种逻辑的必然,也成为当代思想家的宿命。秉承“事不逃难,义不避责”家训的汤先生,担荷起反思启蒙的重担,也就成为一种必然。
针对第一次启蒙的标志性特征——对传统的虚无主义态度,汤先生发出了自己最强烈的反对之声。所谓对传统的虚无主义态度,就是视传统的一切为垃圾,要与之进行彻底的决裂。这种对传统的虚无主义态度在欧洲体现为视过去的时代为有待照亮的“一片黑暗”,在中国,则体现为“打倒孔家店”,与中国传统文化彻底决裂,进而主张“全盘西化”。
对“五四”激进派来说,“成为现代的意味着否定一切中国的。”[11]而只有杀掉传统,才能进到现代,只有杀掉传统,“新鲜”“甘美”的“新的青春的自我才能从废墟中产生出来。”[12]
第二次启蒙思想家则意在坚决抵抗这种虚无主义。与现代启蒙思想家把传统视为可以随意抛弃的垃圾相左,传统被汤先生视为一个民族魂魄之所系,是一个民族的根,它使一个民族凝聚在一起,具有某种归属感。在汤先生看来,传统文化是“前现代”社会中的仁人志士为我们留下的“真实的宝贵遗产”[3](P8)。它可以为我们当代生活提供滋养。在许多场合他反复强调“珍惜自己传统的国家才是有希望的国家”,一种文化有了深厚的根,才能吸收外来文化。无法设想,无根的树木可以结出任何丰硕的果实。
正是环抱这颗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之心,汤先生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投身到复兴传统文化的运动中。这包括在20世纪80年代初创办和主持直接推动了“文化热”的中国文化书院,90年代率先提倡“国学”,2008年担任北京奥运会文化总顾问,以及以76岁高龄主持浩大的《儒藏》工程。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今年5月访问北大时特意携手先生,固然要传达国家复兴传统文化的意志,但无疑也是对先生多年来苦心孤诣推动国学研究的肯定和赞赏。可谓“苦心人,天不负”。
然而,作为第二次启蒙思想家,在欣赏和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汤先生也并不赞同“中国文化拯救世界”说,自然也对形形色色的“东方中心主义”,“中国中心主义”,“病态民族主义”保持高度警觉。在他看来,“五四”全盘拒斥传统文化固然不对,但一味讴歌拥抱传统也不是一种历史的态度。他曾明确指出,“我不大同意一个想法,认为中国学问可以解决世界一切问题。什么东风压倒西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觉得都是错误的。当今的世界是个文化多元化的世界,过去‘西方中心论’已经错误了,现在‘东方中心论’,不是重复过去的错误吗?”[13]
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浪漫化”固然容易吸引眼球,博得好感,但这种浪漫化既无视在过去的上千年里它给国人带来的众多苦难以及中国在近代的积弱,更无助于现实生活中种种不幸的认真解决。等级森严,男尊女卑,儿子见到父亲就发抖的大观园,尽管秩序井然,景色旖旎,但毕竟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和谐”。我们所需要的和谐是动态的、创造性的和谐,是自我与他者并茂共荣的和谐。
因此之故,与西方中心主义色彩浓郁的第一次启蒙一边倒、一门心思拥抱西方文化不同,“第二次启蒙则既向东方开放,也向西方开放。它是东西最优秀智能的创造性整合。”[14]正是这种对全球视野的呼唤,这种自觉的开放意识和对话意识将作为第二次启蒙思想家的汤先生与各式各样抱残守缺的传统国粹派区分开来。正是这种开放的心胸和胸怀世界的眼光,使汤先生“始终把中国文化的命运放在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框架中审视体察”[15],他苦苦思索的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安身立命,而且是整个世界的安身立命。这就解释了他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地积极投身文明对话和文化对话。他曾明确坦承:“我爱我的祖国,我爱中国文化,不光只承认中国哲学特有的价值,也承认不同民族都有的价值,重新燃起对未来的火焰,挖掘不同文化的价值意义。”[16]汤先生等第二次启蒙思想家所要追求的是中西文化并行不悖,各美其美,所要达致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动态和谐之美。
理论上是这样说的,行动上汤先生也是这样做的。正是他在北大首开打破中西哲学科界限的先河,于1986年招了一班以中西文化为研究方向的跨学科研究生。培养出了一批具有中西文化视野的人才。记得杨深、王博、孙尚扬、杜洁、乔清举就是这个班培养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国际视野,使汤先生坚定地站在乐黛云先生一边,全身心支持乐先生创办《跨文化对话》,筚路蓝缕,该杂志至今已经发行16年了,不仅在中国而且在国际上也日益产生着重要影响。也正是这份眼光,致使汤先生积极推动和参与主题为“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的“北京论坛”,他既是最早对美国学者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提出批评的中国学者之一,也是老一辈中国哲学家中唯一跟世界著名过程哲学家小约翰·柯布博士展开对话的人。2005年10月26日在风景秀丽的未名湖畔发生的这场对话中,双方都承认东西对话的重要性以及东西之间的紧密合作对于人类未来的意义,都承认西方的基督教文化和中国的儒家文化都蕴涵着走向世界和平的宝贵洞见,中西学者的对话则有助于将这些宝贵的洞见为世人所分享。通过对话他们达致了“宗教是一个过程而非一种人们可以一蹴而就达致的某种状态”的洞见[17]。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宝贵的洞见。因为如果将宗教看做一个过程,那么许多宗教与非宗教之间,宗教与宗教的冲突都可以一一化解。因为所有的文化传统都是处于过程中的,不存在一个可以一劳永逸把握的绝对真理。宗教与非宗教之间也没有一道万里长城,绝对泾渭分明,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一种立场显然有助于人类向他者开放,向他者学习,养成一种谦逊的品格,渊容的胸襟,“从而从根底上杜绝宗教之间、文明之间的冲突。”[17]
也正是这种世界眼光,使汤先生十分留心国外的新思潮,“关注国际思想界的最新动向。”[15]他对过程哲学和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关注和欣赏就是一例。以英国大哲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为基础的过程哲学与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是当代西方日益兴起的一股极具生命力的哲学文化思潮。
对于怀特海,这位最早从哲学高度全面反思现代性(即现代世界观和现代思维方式)的大哲,中国人并不陌生。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思想界的许多风云人物,从熊十力、牟宗三、方东美、张君劢、张申府,到谢幼伟、金岳霖、贺麟、张岱年、沈有鼎、全增嘏、唐君毅,都格外钟情怀特海。长期亲炙怀特海的谢幼伟说,“怀特海是一位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诸哲能并驾齐驱的伟大哲学家”[18](P82)。张君劢则认为,“在当代哲学家中,能把上自柏拉图,下至爱因斯坦相对论与普朗克量子论原理融会于一个系统而自成其一家言者,只有怀特海”[18](P109)。其对怀特海之钦佩跃然纸上。可惜建国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怀特海被遗忘,遭到雪藏的命运。国内的哲学教科书甚至鲜有提及怀特海的。
进入20世纪,随着西式现代化弊端的日益暴露,通过遭遇建设性后现代主义,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意识到怀特海哲学洞见的宝贵价值以及怀特海所提供的机遇,那就是“中国有可能避免重蹈西方国家的覆辙,独辟蹊径,走上一条可持续的也就是后现代的发展之路。”[19]
作为得风气之先者,汤先生和乐先生敏锐地意识到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和建构性后现代主义的巨大理论价值。在乐先生看来,“建构性后现代主义,在哲学上为人类未来生活的可能性提供了积极的回答,不失为解决世界面临的问题的一剂良药。”[20]而汤先生则认为建构性后现代哲学就是在“保留现代性中某些积极因素”的基础上(主要是一些西方思想家在理性的基础上倡导的诸如自由、民主、人权等重要的概念),努力“建构一个后现代世界,在此世界中所有生命共同体都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关心”。这可以被看成是“关心他人”更为深刻的表述。小约翰·柯布认为,“传统的中国意识形态对建构性后现代主义有很强的吸引力,但我们不能全盘归于它”。相反,我们的后现代主义应该通过严格科学的方法,使自己适用于这日益变化的社会,来更新自己。前现代传统应该吸收启蒙运动的积极因素,如关心和尊重个人权利,之后才能对后现代社会作出贡献。汤先生认为“这段话对于研究我们的意识形态和文化具有深远意义”。传统的或前现代的中国文化需要吸收启蒙运动以来现代社会的一切积极成果,如自由、民主、人权等“对个体权利的关注和尊重”的思想,而非排斥。除此之外,“我们必须将这些积极的理念付诸实践,这样我们才能顺利地将传统的或者前现代的中国文化与后现代主义结合起来,推进现代社会向后现代社会的转型”[21]。
如果说牟宗三、方东美、谢幼伟、贺麟、张岱年等眼光独具的民国时代的中国一流思想家是中国第二次启蒙的近代拓荒者的话,那汤一介先生就是第二次启蒙的当代拓荒者。
在一片激越的反传统大合唱中,作为抵抗英雄的第二次启蒙的近代拓荒者们勇敢地发出了另类声音。而作为第二次启蒙的当代拓荒者,汤一介先生除了讲抵抗,更讲“开新”,讲创新。
“在全球化的大潮中,我们的复兴是一个5000年连绵不断的伟大文明的复兴,是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这种崛起的深度、广度和力度都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我们有能力对世界文明作出原创性的贡献吗?”[20]这是乐黛云教授不久前在北大演讲时摊出的问题,这无疑也是汤先生晚年殚精竭虑思索的重大问题。我们可以称之为“乐汤之问”。在汤先生那里,所谓“开新”,一方面必须对我们的传统哲学“作出新的合乎时代的新解释”,另一方面又要利用我们传统哲学的资源来对当前人类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创造出新的哲学理论”[22]。今天,越来越多的人体会到汤先生大声疾呼“开新”的良苦用心。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如果中国不想只做“世界的唐人街”[23],如果中国要做人类文明的领跑者的话,“中国需要有创造性的思想家、哲学家”[24]。
今天看来,第二次启蒙绝非书斋里的风景,更非词语的堆砌,而是直面现实的产物,它最大的理论意义在于摊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像中国这样的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能否走一条跨越式发展之路,能否规避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弊端,利用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优质资源,直接进入后现代,建设一种生态文明?
一种相当主流的看法是,我们现在尚未完成工业文明,尚未实现现代化,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完成工业文明,实现现代化,是过上“现代生活”,尽管这样下去“地球确实难以支撑。”[25]
一些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强调,“座架在全球化与现代性之中的中国,由于自身的历史处境已经毫无选择地踏上了资本发展之路。但是,中国的发展依然处在较低的层次,因而,如何探求资本的发展成为首要的方法论原则。”[26]这里的关键词是“不可避免”。问题是:是谁规定现代化的发展只能有一种模式?是谁规定历史的发展一定是“线性的”?是谁规定中国的发展只能走西方资本主义发展的老路?这些马克思主义者显然预设了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历史是线性发展的。不先实现现代化,哪里来的后现代;不先实现工业文明,哪里来的生态文明?他们不仅忘了列宁关于历史发展不平衡的理论,显然也遗忘了辩证唯物主义关于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学说,特别是意识具有超前性的学说。按照这种线性历史观,不仅十月革命是不可能的,而且中国革命也是不应该发生的。
如果我们依然承认“存在决定意识”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那面对马克思当年没料到的却是我们今天必须面对的生态危机这一严酷现实,我们难道甘心做驼鸟或“石化”自己,而不是猛然觉醒,生发出生态意识和生态智慧,调整航线,走一条生态文明之路吗?面对关乎民族存亡乃至地球存亡的生态危机的步步逼近,我们还可以踏着不变的步伐继续“发展”,继续“增长”,继续“闷头发大财”吗?如果历史留给中国的时间足够多,则另当别论;而现在的问题是,时间不多了,全球变暖在加剧,海平面在上升,生态危机正在日益逼近。按照中国环保部副部长潘岳先生的说法,以无限获取利润为动力,以现代资本主义体系为制度,以建立在工商业和金融业上的城市为载体的现代文明,在创造了空前的物质文明和社会财富的同时,也消耗了亿万年的自然储备,带来了不可克服的经济危机和全球生态危机。因此是不可持续的。“中国如果继续走西方工业文明的老路,只能是死路一条”,因为中国的人口资源环境的基础比西方还要差很多,再走下去不仅影响世界和谐,还会造成内部不和谐[27]。在这个意义上,“环保才是最大的政治,建设生态文明才是最紧迫的任务”[28]。
这当然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而艰巨的工程。然而,思想的魅力就在于它的超越时空性。鉴于第二次启蒙工程的空前艰巨性,其引来强烈批评和质疑也就在情理之中。一个常见的指控是:中国尚未完成第一次启蒙,何来第二次启蒙?我们深深欣赏批评者推动中国科学自由民主进程的忧国之心,自然也可以用下列问答来应对:既然第一次启蒙出现了如此多的问题,我们又凭什么一定要完成它?一如一副方子已经出现了许多严重的副作用,再坚持“照方吃药”,就成了对病人的不负责任了。虽然我们不怀疑哈贝马斯一意坚持完成“现代性工程”的初心,但面对现代性留给我们的“欧洲中心论的、穷兵黩武的、祛魅的”和“支离破碎的世界”[29],目睹现代性所鼓吹的生存逻辑造成的生态灾难和社会危机——“技术发明的后果产生了5万枚可将地球毁灭许多次的核弹头;工业化经济导致了各大洲的生态灭绝;财富的不均(两极分化)产生了1亿贫困而饥饿的众生,人类正处于可怕的境地。”[30]我们凭什么还相信这个西式现代性,既然明知前面是悬崖,我们凭什么要把油门踩到底?又有什么理由抱着他人开出的现代性的药方不放而不因时因地制宜及时改方换方?按照大哲王阳明先生在《传习录》中的说法就是“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31]。
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了人类的可持续发展和我们美丽星球的繁荣昌盛,我们惟有克服艰难,将第二次启蒙进行下去,推动中国乃至世界向后现代化和生态文明转型,这将是我们缅怀先生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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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来小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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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mporary Pioneer of the Second Enlightenment: In Memory of Professor Tang Yijie
Fan Meiyun Wang Zhihe
(School of Humanities,Harbin Industrial University,Harbin,Heilongjiang,150001)
The second Enlightenment is a reflection on and an immanent transcendence of the first Enlightenment.As a contemporary pioneer of the second Enlightenment,Professor Tang Yijie firmly resists the nihilist gesture of the first Enlightenment toward tradition.In Professor Tang eyes,tradition is the spirit of a nation;as the root of a nation,tradition binds people together and gives people a sense of belonging.Yet,while greatly appreciating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enthusiastically devoting himself to its revival,Professor Tang nevertheless rejects the outlook that Chinese culture can provide solutions to all the problems the world faces—he is always alert to various forms of Asia-centrism,Sino-centrism and radical nationalism.With openmindedness and broad global view,Professor Tang always see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ulture as a strand of the history of the whole human civilization.His deep concern is not only with Chinese culture,but also with the whole human civilization.This explains his persevering participation in cross-civilization and inter-culture dialogues and his appreciation of the process philosophy and 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m.Along with other thinkers of the second Enlightenment,Professor Tang seeks to achieve the dynamic harmony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where both cultures are mutually supportive and appreciative.
second Enlightenment;Tang Yijie;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process philosophy;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m
B 0
A
1000-260X(2015)01-0005-06
2014-12-01
樊美筠,博士,哈尔滨工业大学教授,美国过程研究中心中国部主任,从事中国传统美学、过程美学、审美教育、过程教育研究;王治河,哈尔滨工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建设性后现代研究中心主任,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从事后现代哲学、过程哲学、第二次启蒙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