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勇气”
——评毛翔青小说《勇气的多余》

2015-04-02 11:53阮炜倪娜
关键词:叙述者战友勇气

阮炜,倪娜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多余的“勇气”
——评毛翔青小说《勇气的多余》

阮炜,倪娜

(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在小说《勇气的多余》里,中英混血儿作家毛翔青以后殖民时代达努国(东帝汶)人民反抗侵略战争为背景,塑造出阿道夫这个唯利是图、背信弃义的人物形象。作为一名游击队员,他在关键时刻投降叛变,表现出了杀死战友的“多余的勇气”,之后又深感内疚,无比同情达努人民的事业。作者之所以塑造出这个形象,根本原因在于在他自认是“英国人”的身份定位与其中国血统和中国文化特质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消弭的紧张,在于他身上那种不可克服的身份焦虑或文化认同上的不确定性和矛盾性。

毛翔青;阿道夫;“勇气”;身份焦虑;混杂血统

纵观当代英语小说家毛翔青(Timothy Mo,1950-)的小说,可以清楚看到其故事主人公无一不处在某种跨文化情境中,无一不在努力追问并建构一种新的身份,却无一不为一种深深的身份焦虑所困扰。在《猴王》(The Monkey King,1978)中,作为中葡混血儿的主人公华莱士入赘一个华人商业家族,为了摆脱游离于家族和华人社会之外的边缘地位而不断斗争,最后看似取得了成功,却仍然无法逃离其种族身份的不确定性,仍然迷茫于其新近获得的社会文化认同。《酸甜》(Sour Sweat,1982)的主人公陈丽丽在二战后的英国谋生活,却因固守中国传统文化而与英国社会格格不入。《一片孤岛》(An Insular Possession,1986)从两个美国人和一个国籍及种族身份不明的“叙述者”的暧昧视角讲述一个鸦片战争故事,似乎要对被侵略者表示同情,对侵略者表示谴责。《勇气的多余》(The Redundancy of Courage,1991)的主人公华人阿道夫·吴身陷西方殖民势力撤退后的东帝汶内战的泥淖,以此故像毛翔青笔下其他人物那样,同样为跨文化情境中特殊的种族身份所困扰。不同的是,正是在其身份困扰中,阿道夫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了一种为自保而出卖战友(尽管事出有因)的“多余的勇气”,并为此举动陷入无尽的困扰和内疚。

在故事中,第二代东南亚华人阿道夫·吴作为一个边缘人,很清楚自己与其他种族尤其是当地人的差异。但也正是这种差异使他在跨文化情境中与周边社会环境格格不入,使他不仅游离于当地人圈子之外,也不被西方人(西方人在后殖民时代依然无所不在)接受,甚至与华人也有很大的隔阂。由于特殊的教育和文化背景,在达努人民反抗外族入侵的特殊情境,阿道夫不得不思考、寻找和重建自己的认同。这恰恰体现了作者对跨文化情境中“我是谁”和“我会成为谁”之类问题的思考,也正是对这种情境下的尴尬身份的描写和“我是谁”问题的追问,使《勇气的多余》获得一定的研究价值。

故事以阿道夫的回忆开篇,从他的视角讲述了虚拟国度达努人民抗击外族入侵者的故事。该国在摆脱葡萄牙的殖民统治并结束内战后,在独立后第二天便遭到邻国的入侵。阿道夫在侵略者发动的屠杀中幸存,因偶然的机会加入反抗入侵的游击队。尽管他最初常常被敌人的炮声吓得摸不着魂,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与战友出生入死,战斗经验逐渐丰富起来。但在敌军一次扫荡中,阿道夫被俘,一个归顺敌人的游击队员说服敌军保全了他的性命。自此,阿道夫与敌人积极合作,设法赢得上校太太的欢心,协助她欺骗外国记者,隐瞒侵略战争的事实真相,甚至在上校胁迫下成为从老百姓中指认游击队员的叛徒。更严重的是,为了从游击队手中救出上校的儿子,竟出现所谓“勇气的多余”——阿道夫开枪杀死共同战斗了六年的亲密战友“下士”。做了这天大的亏心事后,他似乎又良心发现,不想继续待在达努,而是靠救上校儿子的功劳和父亲留下的财产所赋予的自由,辗转逃往国外。他深知战争的残酷及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创伤,竭力不去回想这段经历,同时也希望达努解放事业取得最后胜利,希望外界知晓这段被人忽略的历史,对事实真相做出公正的判断。

这里的问题是,阿道夫为何会有这“多余的勇气”?这“勇气”究竟从何而来?背叛达努解放事业并杀害战友的他为何又感到内疚,且继续忠于所背叛的事业?作者似乎想说,阿道夫身上的种种根本性矛盾源自他所处的极复杂的多民族、跨文化情境,源自他不得不在其中建构自己文化身份的特殊的跨文化经历,正是这些因素导致他摇摆不定的立场和不断变换的社会角色。不妨看一看这个违背良知、出卖战友的华人的成长轨迹。

从故事一开篇便可看到,阿道夫与达努当地人和不问政治的华人群体之间,有着很深的隔阂。但隔阂归隔阂,社会性毕竟是人的本质属性,因此他必须站队,归属于某特定集团或圈子。他决定向当地精英靠拢。此时他们正在热烈讨论达努的前途,就祖国未来提出种种设想。这似乎很是合乎他的期待。他可借此机会参与当地政治生活,影响历史进程,使之朝他所向往的西方模式发展。从当地精英圈子中,阿道夫结识了马丁诺、玛丽亚、罗莎、劳尔和奥斯瓦尔多等人。从他与他们发展了密切关系来看,他的命运似乎真的与达努的未来紧紧联系在一起了。通过他们,他不仅知晓内战的内幕,了解并参与亲西方派别“伊朴”和社会主义派别“法库姆”之间的权力斗争,还见证了“法库姆”取得最后胜利。

另一方面,达努在世界格局中虽位处边缘,但它必须建构其民族文化和国家权威,否则将无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换言之,即便边缘社会也得有个中心。阿道夫对于达努社会而言虽是边缘人,但他可以利用自身资源和能力向中心靠拢,逐渐改变其角色定位。他很清楚,没有社会或者群体权威的认可,个人在战乱中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凭借娴熟的生存之道,阿道夫开始在达努扮演重要的角色,甚至获得了承担责任的“勇气”。

可即便有了“勇气”,阿道夫最后也从一个有胆有识的战士堕落为叛徒。他为何会有这种表现?作者让我们相信,这种360度大转弯,不仅是因为战争使人疯狂,更是由于阿道夫在达努反抗侵略的战争中,缺乏一种明确的身份和立场。事实上,毛翔青的阿道夫所担当的每一个角色,均非出于信仰或理想,而是为了活命。根据需要,他像变色龙一样顺势而变,扮演了一个个新角色——从和平时期的创业家到尸体搬运工,从怯懦的小卒到英勇的战士,从战战兢兢的俘虏到侵略者的帮凶,不一而足。甚至他从受压迫者最终变为压迫者的过程,似乎也是解决其身份认同的一种的有意识的选择。有论者在论及霍米·巴巴时说,他“拒绝一种始源性的、稳固的民族和文化认同,而宁可选择一种矛盾的、协商的双重身份,宁愿据守自己那种不确定的移民身份。”[1](P88)这一评价用于阿道夫并非不合适,只是巴巴所谓“选择”与阿道夫背叛并杀死战友的“选择”有着根本区别。

问题是,为什么作者会营造出如此一个可笑、可鄙、可耻的主人公?也许,阿道夫形象本身便能提供某种解释。作为达努的一个第二代华裔移民,阿道夫身上存在着三重矛盾:1)中国文化或海外华人文化与达努文化之间的矛盾;2)留学时所接受的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达努文化之间的矛盾;3)达努本地人与外族侵略者之间的矛盾。从故事情节中不难看出,阿道夫每一次转换角色,都是以外部环境变化和自身利益为转移的,都可以视为以上三种矛盾之间斗争、妥协的结果。当然,阿道夫之所以是阿道夫,从根本上讲也是为这三重矛盾所决定的,或者说他身上汇合、交集和体现了这三重矛盾。不妨说,阿道夫的“多余的勇气”是一种宿命,源自他充满矛盾和错位的文化经历和极复杂的跨文化环境中的一些不可逃避的因素。正是这些因素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他即便内心痛恨入侵者的暴行,但为了活命仍出卖战友,甚至在紧急关头杀死战友。

另一个问题是:阿道夫在其求生存过程中,何以能够像变色龙一般变换身份和忠诚的对象?一个决定性因素便是他的“有用性”,即他是否为所在群体所需要,对其有价值。正如他身上存在着多重矛盾,他的有用性也是多样的。在侵略者入侵的第一天,当地居民、华人在码头上被他们屠杀,阿道夫恰恰有清理尸体之用,故能免于一死;市长雷布斯强占了他的酒店,却仍让他来打理生意,于是他又成了管理“人才”(事实上,“每个外国将军背后都有个中国人”[2](P4)。)阿道夫对法金蒂也很有用。他在地雷战术上充分发挥其聪明才智,所发明的爆炸装置“玩偶匣”立了大功。在偷袭巴卡拉简易机场的战斗中,其他游击队员都牺牲了,唯有阿道夫、“下士”和“X光”幸存。不仅如此,他们还消灭了不少敌人,炸毁了一架敌机。这里,阿道夫的有用性甚至使他尝到了当英雄的滋味。但成功的偷袭换来的却是敌人对游击队的多次大规模攻击,玛丽亚医生——阿道夫的好友、奥斯瓦尔多的妻子——不幸身亡。自此,他在战士和发明家身份之外又多出一个身份:医生。正当阿道夫的命运、情感与法金蒂的存亡、达努的前途开始紧密相联时,他被入侵者俘虏了。但当了俘虏,他似乎更有用:替占领者成功接待了西方记者,替其掩饰暴行,与其同流合污。但更大的有用,还是解救上校的儿子卡普丹。除这些大用外,他还有不少的小用:他是上校太太的“同伴和职业马屁精”[2](P328),总是用玩笑和诙谐话来帮助太太打发寂寞;因其精明的商业头脑,上校决定让他和他一家移居帝力(印尼一度假胜地),由他来帮忙料理生意。

与此同时,阿道夫还是一个生存有方、赚钱有道的现实主义者。他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善于察言观色、利用人际矛盾来达到目的。事实上,这种能力是他能够即时调整自己以适应新形势的保障。凡此种种表明,阿道夫的有用性和精明能干是他求生存求发展的重要资源;这些资源很大程度上又是他充满矛盾的种族、文化和教育背景所赋予的;正是这些资源使他从被侵略者、被压迫者中的一员一变而为占领者、压迫者中的一员。

不难看出,无论身处边缘抑或位居中心,无论作为被压迫者还是压迫者,阿道夫的身份始终是不确定的。他的身份一直处在流变中,即总处在一种依赖“他者”的建构过程中。他似乎总能打破自己身份的局限,在不同环境中圆融无碍地从一个角色转换到另一个角色,从而呈现出一种极复杂的个体内涵。由于他总能调整自己的身份,协调其中的种种矛盾,协调自己与达努人、入侵者的矛盾,利用自身的华人品质和能力与达努人、入侵者和西方人巧妙周旋,化解对立和冲突,从而总是能够在复杂的民族关系和激烈的民族冲突中超越对立和冲突(即便其做法有时可鄙可恶),在相互敌对、争战的人群中活得十分风光。

但也正是阿道夫身份的不确定性,为其身份的重构提供了可能。以解救卡普丹的功劳和父亲留下的积蓄作为资本,阿道夫换来了自由。他决定移民巴西,开创新的生活。在办理护照时,他给自己起了一个日文名字“川崎”,意在告别以往,开始新生活。阿道夫之所以更改姓氏,既是为了忘却战争经历给他带来的精神创伤,也是为了消解卑鄙和出卖战友的行径所带来的良心不安。借着移居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并改名易姓,阿道夫期冀摈弃旧我,打造一新我,亦即,塑造一种全新的文化身份。可是即便巴西成为新的家乡,即便有了一个日本名字,他能遗忘那段沉重的历史吗?他的心灵伤痛和良心不安能被治愈吗?读者发现,阿道夫的新生活远非惬意。过去的经历鬼魂般地不断浮现在他眼前。他无法做到“清除自我意识”,正如入侵者不可能“清除掉那整个民族”那样[2](P407)。换了个日本名字的阿道夫仍彷徨在身份的不确定性中,仍在苦苦地寻找认同对象,正如达努人民仍然处在寻求民族生存、建构民族和国家身份的过程中那样。他没法忘记自己所背叛过的同生死、共患难的达努朋友;达努人民为自由而不懈奋斗的精神尤其让他感动。正是这种为自由不懈奋斗,不惜为此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使他获得了某种道德觉醒。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一方面声称不愿回忆达努往事,一方面却又颇具“勇气”地回顾了这段历史,并真心希望外界了解达努人民仍未完结的解放事业和外国军队的暴行,给予这个被忽视、被歪曲报道的国家一个公平的交待。这一次,阿道夫的“勇气”似乎不那么“多余”。

阿道夫的身份尴尬,相当准确地反映了作者本人的身份尴尬。作为出身于香港,十岁后一直在英国读书上大学的中英混血儿作家,毛翔青必然困惑于身份问题。这很大程度解释了为何阿道夫不仅可笑、可鄙、可耻,而且是个叛变投敌、杀害战友,之后又良心发现、甚至道貌岸然的怪种。阿道夫显然带有作者的影子。如果说该形象充满了焦虑和紧张,那主要也源于在西方长大的作者本人的身份尴尬。当然,也可以说作者敷衍出阿道夫形象,也是要借此自嘲,以宣泄心中的焦虑和紧张。

但阿道夫最终似乎是要把不选择当作一种选择,既不要当中国人,也不要当达努人,更不要当殖民者、入侵者,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一个日本商人,似乎要借此逃离纷纷扰扰的冲突和血腥战争所带来的心理创痛和良心不安。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是什么人?他是不是作者本人?他是否意味着作者对其混合血统感到焦虑,或至少感觉不那么舒坦?可是,难道阿道夫有了一本日本护照,就不再是阿道夫了?就能借此与自己身上的中国血液和和中国元素一刀两断?同样地,毛翔青既做不了“正宗”英国人(如果能,就不必高调宣称“是英国人”了),也不想做华人,于是隐居到东南亚,做一个似乎无需确定认同的跨国“隐士”,如此这般就能将身上的中国血液汰洗干净?就可以在文化属性上斩断与华人社会乃至中国文化的联系?取一个“川崎”之姓,想借此告别旧我,这与那个拒绝当华人,却因外貌和气质差异做不了“正宗”英国人,于是隐姓埋名于东南亚的毛翔青如出一辙。没有确切身份的作者跟没有真正文化认同的“川崎”一样,都是浪迹天涯的漂泊无根者。这不仅是空间意义上的漂泊无根,更是文化心理乃至存在论意义上的漂泊无根。正如“川崎”摆脱不了旧我,逃避不了身上的中国性,还必得应对新环境中新的身份不确定性那样,隐居东南亚的毛翔青也依然逃脱不了其文化认同的不确定性,依然逃脱不了在新环境中寻找和建构新身份的境遇。

不妨把阿道夫在新我与旧我之间的纠结视为作者与自己的一种对话,视为他对自己到底是谁这一根本问题的追问和思索。

阿道夫既不属于西方,也不完全认同于华人社会,既与达努当地人有很大的距离,又非完全心甘情愿地同外族侵略者站在一边,这一切似乎赋予他一种十分暧昧的中性地位。由于战争打乱了原有社会秩序,不同族群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出调整,新秩序由此产生,这就使因身份不明确而获得一种貌似中性地位的阿道夫得以像变色龙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改变其政治角色,加入不同甚或相互对敌的政治群体,不断改变其忠诚或认同的对象,以顺应不断变化的情况——从外敌入侵的第一天去华人聚集处避难,到加入达努游击队反抗侵略者,到后来成为入侵者的帮凶,杀死亲密战友,不一而足。

这一切结束后,他又去到另一个世界开始新生活,思考和总结这些经历,对未来做出判断,寄予希望。从这个意义上讲,《勇气的多余》完全可以视为一部阿道夫的回忆录。回忆录式的叙述策略当然不乏优点,如所叙述内容较为系统,资料似乎也很全面;再如所叙述的事件已经发生了,曾经的推测可能已被证实或被证伪。此外,已然发生的事件既然是通过叙述者得到传达的,事件发生之后他还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来补充、修正原有的认识。凡此种种使其回忆录获得一定的可信度。应注意,阿道夫是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叙述者。在叙述中,他会有意识地对所要讲述的内容做出自己的选择和调整,以满足读者的期待。作者与故事叙述者之间的距离问题,常常受到批评家的关注。尽管《勇气的多余》使毛翔青获得布克奖提名,但他并非十分喜欢这部作品。“他像一只老鼠在尘埃落定后就冒出来;他是我的一个噩梦——我怕自己变成了他。”①既然对主人公持这种态度,选择他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就不太可能使作者感到特别舒坦。事实上,毛翔青有意识地与阿道夫其人及其道德取向拉开距离,尽管对他的同情也显而易见。可是如何解释阿道夫为了活命不惜杀死战友,背叛事业?又如何解释他正因当了叛徒,才得以死里逃生,最后成为唯一亲历过战争,能够向外界讲述战争故事的人?阿道夫的道德缺陷不可能不产生这样的问题:作为叙述者的他与毛翔青究竟有多大程度的相符或者不同?很显然,作者本人不会认可将其与阿道夫完全等同,正如小说家通常不会承认其笔下人物尤其是第一人称叙述者就是他自己那样。笔下人物若有严重道德问题,若恰恰是个贪生怕死、杀死战友的卑鄙小人,就更不能等同于他了。考虑到《勇气的多余》的基本立场,不妨把同情达努解放事业的那个阿道夫视为毛翔青的超我,一个他愿意展示出来的理想的、道德的、政治正确的自我。对战争残酷性的认识,对背叛过的战友的怀念,以及对达努人民反侵略斗争必胜的信心,凡此种种都说明了这一点。

但作为叛徒的阿道夫是不是作者想要与之彻底划清界线的形象呢?很难说。从小说通过他来传达对达努解放事业的同情不难推断,作者对阿道夫的态度虽不是完全认同,但也不乏宽容,甚至可能有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暧昧认可。这里,作者与阿道夫的距离的重要性显现出来:阿道夫不是毛翔青,至少不完全是。如果他对达努民族解放事业寄予很大的同情乃至憧憬,这时的他显然就不是什么阿道夫,而是“英国人”毛翔青了!身份错乱、自我分裂的阿道夫何尝不是一个身份错乱、自我分裂的毛翔青?

阿道夫与小说中其他人物及整个事件的叙述距离,也应该引起注意。小说以阿道夫的回忆开篇:“我不希望他们被遗忘……”。其他一些章节也会涉及作为叙述者的主人公和读者的调侃。如前所述,阿道夫是一个有着自我意识的叙述者,知道自己正在讲述整个故事,因此他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是有距离的。他知道,他与他们在道德、情感、智力上都不同。他知道,他在文化属性上与他们尤其不同。最后一点似乎是决定他成为一个合格叙述者的最重要条件,因为正因文化身份上的不同,他才能做到有意识地与其他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对感情的处理上才能相对公正。也正是由于文化认同上的差异,他才能调整自己的角色以进入或脱离不同的群体。这一点,上文讨论他水银泻地般的角色变动时已有所交待。

以阿道夫作为叙述者,还可能取得其他叙述效果。有论者说,“叙述效果的最重要区别是根据叙述者是被独自戏剧化了,还是他的信念和特征与作家保持一致。”[3](P158)阿道夫似乎属于前一种情况,即一个被戏剧化了的叙述者。作者根本没有使这个叙述者超然于故事之外,而是让他深深参与故事,在情节发展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使他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一样生动、自然。与此同时,阿道夫的叙述者角色也扮演得很好,整部作品的角色刻画——包括他本人的角色刻画——很大程度上是通过他对身边事物的评价和判断,与周边人物进行的比较,以及自省甚或某种意义上的自嘲来实现的。

要想成为一个“想象”意义上的民族国家,一个民族首先得成为一个历史文化意义上的生命共同体。而要成为这样的共同体,就得充分利用自己的历史积淀与文化建构,分享共同的历史经验和文化品质。达努人民就是在反殖民反侵略的共同斗争中,在这种斗争的集体记忆和经验共享中,进行其历史与文化建构,形成其历史文化意义上的生命共同体的。当葡萄牙当局宣布放弃对达努的殖民统治时,国家立即陷入混战,两大政治派别开始了争夺最高权力的内战。一派是主张实行西方式民主的“伊朴”,另一派是社会主义左派“法库姆”。最终后者胜出,达努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

后来“法库姆”更名为“法金蒂”,有两位领袖即奥斯瓦尔多和马丁诺两兄弟。他们在反抗外敌入侵的斗争中代表了达努寻求独立的两条路线——武装斗争与和平谈判。两兄弟性格虽然相反,却能做到和而不同,坚定地忠实于各自的信念,又都为民族独立的目标而共同奋斗。让人百思不解的是,背叛事业,杀害战友的阿道夫竟也像两位领袖那样思维,表达出对达努最终获得独立的坚定信心。他竟知道在山林里,战友X光会带着“小旱獭”(游击队战士)们继续战斗,而且这种精神会一代一代传下去;正是这种精神,使他“对人类产生了信任”[2](P386)。作者甚至联系东帝汶的屈辱历史,通过阿道夫表达他对跨文化情境中个人身份问题和民族生命历程的思考:“一个身份和一段历史不会因为改变姓名或扭曲的记载而被抹杀”[2](P406)。这意味着,无论做过多大坏事恶事,只要有某种良心发现或道德“勇气”,就一定能看到救赎之光,是否当过叛徒根本无关紧要。作者完全不顾人类思维所固有的矛盾律、同一律,企图把这一印象强加给读者:阿道夫虽贪生怕死、可悲可鄙,却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犬儒主义者;他虽胆小怕死、苟且偷生,却并非不知大是大非。可为了讨好新上司而杀死与之出生入死的亲密战友,岂一个“多余”便可一笔勾销?

但阿道夫“多余的勇气”即背叛民族事业,尤其是击毙亲密战友的行为,无论如何是没法轻易打发掉的。复杂的跨文化环境与矛盾、错乱的文化身份的也许构成了某种解释,但无论如何,这也不能成为他背叛事业、枪杀亲密战友的借口。从正常思维看,在关键时刻为讨好上司而击毙战友无论如何也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即便当事人面临着几可谓与身俱来且不可调和的三重矛盾也如此。其实阿道夫杀死战友时所表现出的“勇气”不仅是“多余”的,也是致命的。这致命的“勇气”也许源自主人公身上那种种殊难克服的矛盾。这似乎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宿命。在一定程度上,这或许源于作者错乱的身份认同,但也正是它把《勇气的多余》最终定格在一部不入流作品的位置上。换言之,阿道夫“多余的勇气”不仅对“下士”来说是致命的,对他本人来说也是致命的,对作者的文学生涯来说同样是致命的。

暧昧的道德立场不仅使阿道夫成为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怪胎,也使作者本人注定成不了一流作家。毛翔青究竟要传达何种信息?达努人民反抗侵略、争取独立的斗争实在是英勇慷慨、可歌可泣,抑或这一切——不仅是达努人,也是所有被侵略、压迫和剥削的人们反帝反殖、争取独立的斗争——从根本上讲是无意义甚至荒谬的?作者的立场太模棱两可。他似乎很同情弱者,但这种同情又非常可疑。在他笔下,只要有了某种暧昧的“勇气”,对事业和战友十恶不赦的背叛就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如果这种罪行也可原谅的话,还有什么不可以原谅?难道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行径可以原谅甚至值得称赞?

注:

①“Creating a hero of our times”,Sunday Times,14thApril, 1991,转印自Ho,Elaine Yee Lin著Timothy Mo,161页注释。

[1]Sheng Anfeng.Homi Bhabha[M].Taipei:Shengzhi Culture Company Ltd.,2005.

[2]Mo,Timothy.The Redundancy of Courage[M].London:Chatto &Windus Ltd,1991.

[3]Wain Booth.The Rhetoric of Ficiton[M].tr.by Fu Liju.Guilin:Guangxi People's Press,1987.

【责任编辑:向博】

Redundant“Courage”:on MAO Xiang-qing's The Redundancy of Courage

RUAN Wei,NI N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518060)

In,taking people's fighting against invasion in postcolonial Danu(based on East Timor)as the background,MAO Xiang-qing(half Chinese,half English)creates Aldolf,a mercenary and traitor.As a guerilla,he surrenders and defects at a critical moment,showing the“redundant courage”to kill his comrade-in-arms.However,he then feels guilty and deeply sympathizes the cause of Danue people.The reason why MAO Xiang-qing creates such a figure lies in the fact that there is an irreconcilable tension between his self-identification as“English”and his Chinese origin and attributes,and that he has always had identity anxiety,uncertainty and contradic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 in himself.

MAO Xiang-qing;Adolf;“courage”;identity anxiety;mixed genealogies

I 106.4

A

1000-260X(2015)05-0122-06

2015-03-30

阮炜,文学博士,深圳大学教授,从事英国当代小说研究。

猜你喜欢
叙述者战友勇气
寻找勇气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战友是什么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勇气何来?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永远是战友
永远是战友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无言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