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教士·政客·学者——晚清变局中的李提摩太研究
张涌1,2
(1.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 安徽 芜湖241000; 2. 铜陵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铜陵244000)
摘要:李提摩太在华共45年,既是乐善好施的传教士,也是纵横捭阖的政客,更是博学多产的学者,他宣教赈灾,匡时救世,顾问政局,宣传变法,著书立说,传播西学。李提摩太是中华民族充满屈辱和伤痛而又不屈不挠、奋力以求的近代历史的缩影,对晚清社会变革进程的影响可谓沦肌浃髓,对中西文化交流的贡献可谓居功至伟。
关键词:李提摩太;传教士;晚清;《万国公报》;广学会
收稿日期:2014-11-20
基金项目:铜陵学院人才科研启动
作者简介:张涌,男,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博士生,铜陵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K811文献标识码: A
在晚清中外势力大较量和中西文化大碰撞的过程中,传教士一直处于历史洪流的风尖浪口,李提摩太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员。一方面,他怀揣撒播福音的理想浮槎东来,虔诚地从事着现实使命;另一方面,他又以宗教人士的执着和热情传播西学,客观上成为晚清社会转型的催化剂。诚如熊月之所说:“李提摩太集传教士、学者、政客于一身,传教、译书,进行广泛的政治活动,样样搞得有声有色。他与达官显宦的交往之多,与各种政治力量的接触之广,对中国政局的影响之大,那是晚清任何传教士都不能相比的。”[1]466-472李提摩太在华45年的波澜生涯也是中华民族充满屈辱和伤痛而又不屈不挠、奋力以求的近代历史的缩影。
一、乐施好善的传教士
李提摩太是英国浸礼会传教士,受神学教育和救世情怀的感染,主动要求来“未基督化国家中文明程度最高”的中国传教。经过3个月的海上颠簸,年仅25岁的李提摩太在1870年2月抵达山东烟台,开始了在华近半个世纪的传教生涯。然而由于清政府先前的“禁教”以及民间对基督教的以讹传讹,李提摩太最初的传教成效并不大,甚至连租屋居住也一度困难,碰巧随后“丁戊奇荒”的发生使得他的传教事业柳暗花明。1876年到1879年间,华北和华中地区陆续发生了罕见大旱灾,导致农产绝收,田园荒芜,饿殍载途,白骨盈野,尤以丁丑年(1877)和戊寅年(1878)为最,史称“丁戊奇荒”。以李提摩太为代表的在华传教士积极展开赈灾工作,四处筹集款银,济贫助困。“我寄信给上海天安堂和各通商口岸,报告山东饥荒情形。请外人多方捐助赈济,陆续收到各地捐资”,“我代表正在遭受灾荒的民众,接受了烟台的朋友卡米吉尔博士募集的一小笔捐款”[2]82。为了方便募捐,众多传教士、外交官和外国商人于1877年3月在上海成立了山东赈灾委员会,1878年3月改组为中国赈灾基金委员会,各地募集到的捐款都转交给李提摩太具体运作。他还给英国浸礼会传教士协会写信,请求协会开展赈济活动,帮助中国度过灾难,很快便获得资助款额500英镑。李提摩太利用这些赈款在青州设立了赈局,并在临朐、益都境内多处设立孤儿院,不仅照顾他们的生活,还教授他们生活技艺。
由于赈灾经验丰富,李提摩太于1877年11月赶赴山西开展救济工作。他自带赈银2000两,根据地方官事先统计的需要救济人员名单,挨家挨户每人发放500文,赈济效果令人满意。李提摩太还通过中国赈灾基金委员会在英国各大报纸刊文记载山西灾荒,得到积极回应,共募集赈银113,320两,在重灾区平阳府城乡各地救助100,641人,共直接放银52,745两,他还在太原城设立男女孤儿院各一所,共救济了334个孤寡老人和822个孤儿[3]107-110。鉴于清政府先前对传教士的怀疑和敌视,李提摩太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力避误会。他多亲自考察各地受灾程度,估算灾民数量,发放赈济时先让大家在打谷场排队坐好,再依次发放现银,或让难民排队从他身边经过领取赈银,同时在手上盖印,这样就避免了哄抢物资或重复冒领,秩序井然,公开合理,邀请到场的官吏士绅都盛赞他的做法周全。这种切实有效的济世救灾逐渐得到了民众的普遍认可,有利于改变传教士最初的“鬼子”形象,李提摩太更是被老百姓尊称为乐善好施的“大人”。以李提摩太为代表的自由派传教士以赈灾为契机,积极参与各种社会事务,重视上帝的内在性,不仅关注人的精神需要,而且关注物质需求,强调传教活动的人道主义目标,主张在人间建立“上帝之国”,这种“圣俗协商”的文化适应策略促成基督新教在中国迎来传教事业的新纪元[4]72-75。
二、纵横捭阖的政客
李提摩太的赈灾活动并未仅仅停留在放赈和设立孤儿院等应急措施上,他还深刻思考灾荒的根本原因,努力探索防灾救灾的“救国良策”,积极与官府接触沟通,献言献策。1876年7月,李提摩太就在济南拜访了巡抚丁宝桢,提出移民东北、开矿山和铺铁路等建议,他在山西期间则向巡抚曾国荃提出以工代赈、兴建铁路、富国养民、广问西学等积极主张。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国人的盲目自大以及对传教士的先天性猜忌疑虑,他的许多合理建议都被以易招祸端为由拒绝了。李提摩太就曾指出:“儒教徒的高傲、僧侣的懒散、道士与风水先生的迷信,是造成中国千万人走向死亡的真正元凶。”[5]93-102为此,从1881年11月到1882年12月,李提摩太以“中西友”的笔名,在《万国公报》连载他所撰写的《近事要务》,提出近百条建议,以求达到根治中国灾荒的目的。1890年7月,李提摩太应直隶总督李鸿章之邀,到天津担任《时报》主笔,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发表社论二百余篇,后汇集成《时事新论》出版,分国政、外国、格学、矿务、通商、筑路、养民、新学、利源、军务、教务、杂学共12卷,为中国脱贫致富、变革图强出谋划策。1891年10月伊始,李提摩太出任广学会总干事长达25年。他强调广学会的工作对象应以士绅和官员为主,开展有奖征文,宣传变法意识,加大对变法书籍的编纂、译介和出版,加强与清政府上层关键人物的联系与活动,自此他的在华政治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中日甲午战争期间,李提摩太自称“不忍竟效金人之三缄其口”,所以“屡与达官贵人相周旋”而“殷切陈词,冀挽回于万一”。他写了一封《致天津罗稷成、武昌蔡毅若两观察书》,让两观察分别转呈李鸿章和张之洞。书中认为中国虽有新军,但为“仓促招募之众”,“窃恐三战三北,终致于一败涂地,适启日本窥畿割地之心”,因而主张调和。他进而向张之洞提出五条具体建议:速和日本;增订西学课程;广筑铁路,创立邮局;京师阁部及外省衙门聘西人议政;招录熟谙西法华人[6]61-64。这些主张固有让中国投降求和、屈膝西化之嫌,但更有旁观者清的深思熟虑。期间李鸿章多次会见李提摩太,并劝他求见当朝宰相翁同龢。1895年10月李向翁呈递《永息教案折》,论述传教士都是“自食其力、不务功名”的好人,最后陈述了“改良中国”的“教民、养民、安民、新民四法”,赢得这位帝党魁首的信任与赏识。李提摩太还积极参与了戊戌变法,一则维新派的诉求与他多年来的主张大同小异,二则他和维新派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有友好接触。康有为在“公车上书”期间曾登门拜访李提摩太,诚恳期望能共同振兴中华,梁启超则自告奋勇去当他的中文秘书,甚至李提摩太和伊藤博文还受邀赴京做光绪帝变法顾问。在变法失败后,李提摩太对被害或受牵连的维新人士都有表达同情的叙述,并帮助康有为等人逃离清廷追捕。台湾学者胡光漉就此论及李提摩太时说,“无非欲以客卿地位,敦劝变法维新,以御外侮而图自存,事实上确曾影响了全国舆论,促成戊戌变法……虽使事败垂成,但经李氏与康梁等的鼓吹,却替革命运动添了一些助力,不数年而使清社以屋,功亦不可没矣。”[7]127在义和团运动期间,李提摩太借助出席纽约世界基督教布道会之际,在美国积极奔走,联络各国政府或宗教官员,商议防止义和团对外国人造成灾难,并致电晚清各省督抚确保传教士安全,他就善后工作在清廷和列强之间穿针引线,发挥了任何朝廷大臣都无法替代的作用。而在八国“联军压境,全省岌岌”的严重局势下,奕劻和李鸿章自然想到威望甚高的李提摩太,电邀他“来京协助解决山西教案……设法找到一个除进兵山西以外的赔偿办法”[8]60。值得称道赞誉的是,此后李提摩太积极奔走,利用庚子赔款创办了山西大学堂西斋,设立译书局,讲授西技西学,对晚清教育革新和文化进步贡献巨大。但是,在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运动过程中,李提摩太极力劝阻甚至诋毁革命的“激进性”,而四处奔走鼓吹实施君主立宪。李提摩太最终获得清廷的认可和眷顾,被赐予头品顶戴和二等双龙宝星并诰封三代的荣典,在中国封建王朝的末世变局中为自己涂抹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博学多产的学者
1880年9月,李鸿章对路过天津的李提摩太说,“信徒围在你们身边,是因为他们以及他们的亲朋通过为你们服务谋取生计。一旦停止对这些代理人支付报酬,他们就会一散而去……在全国,受过教育的阶层里没有一个基督徒。”[2]129这使得李提摩太意识到,要想融进中国社会成功传教,实现撒播福音救赎世人,只有走上层路线,首先要取得知识分子和士大夫的共识,逐渐带动社会思想的革新,为此,译书编书传播西学成为当务之急。19世纪80年代初他就在《万国公报》连载近百条短札式的“救国良策”,举凡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等各门学科,工业、农业、教育、卫生等各个部门,以及宗教、道德、外交、立法等涉及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都有论述。90年代是李提摩太译作最多、影响最大的时期。李提摩太编译著述的书籍,多由蔡尔康笔录而成,一是对世界历史、地理、政治和社会文化的介绍,如《八星之一总论》、《列国变通兴盛记》、《大国次第考》、《泰西新史揽要》、《欧洲八大帝王传》、《中西四大政》和《七国新学备要》等,二是结合中国实际国情提出的变革主张,如《养民有法说》、《速兴新学条例》、《新政策》和《醒华博议》等,两方面多有交叉,因为对中国变法的设计,少不了要以西方或日本等强国作为参照。粗略统计,李提摩太在华共计译介著述书籍三十余部,短札式谏文则有两百余篇,多在《万国公报》连载或由广学会出版,内容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教育诸方面。
《泰西新史揽要》出版于1895年,共24卷,叙述了19世纪欧美各国发展史,包括历史沿革、相互争战、政体演变、科技物产和风俗习惯诸方面,是李提摩太最重要的译作,也是晚清所有西史书籍中销售量最大、影响最广泛的一部。他在序言中写道:“此书为暗室之孤灯,迷津之片筏,详而译之,质而言之,又实救民之良药,保国之坚壁。”[9]2它告诉世人,社会是不断进步发展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勇于进取,兴利除弊,奋发图强,才能由愚昧变文明,由专制变民主,由弱小变强大。这对于正因落后而挨打、急欲变法图强的中国,具有直接的启迪意义。《列国变通兴盛记》出版于1894年,分4卷,其中俄罗斯、日本是变通兴盛的典型,缅甸安南是不变而衰弱的典型,印度则是英国统治下正在变法的例证,强调明君贤臣在一个国家变通兴盛中的关键作用。1898年4月,总理衙门将这两本书一起进呈光绪皇帝,被置几案,“日加披览,于万国之故更明,变法之志更决定。”[10]2511894年节译出版的《百年一觉》和1899年出版的《大同学》表达了对乌托邦梦想——大同社会的追求,对晚清大变局下的社会觉醒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新政策》写于1895年10月,正值甲午战败国势危急之时,李提摩太上书清廷,包括教民八法、养民十法、安民二法和新民六法,不乏切中时弊的政治观点和切实可行的经济政策,诸多建议在清末新政中也被付诸实施。《生利分利之别论》写成于1893年并连载于《万国公报》,其中生利要点包括利非独力所能生、利非现力所能生、利宜预储人力以生、利宜广增新法以生,分利方面主要阐释既生利又分利与只分利不生利、直接生利与间接生利之间的区别。这部经济学著作论述科学技术与人类物质财富增加之间的关系,在晚清译书中实属罕见。《七国新学备要》写于1888年,介绍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英、法、德、俄、美、日和印度七国的教育情况,包括学校、报刊和图书馆。他认为新学之大纲在于横、竖、普、专,横即“各国所重之学”,竖即“一国要学中有当损益者知之”,普即“斯人所需之要学无不兼包并举”,专指“能因事类比出其新解至理于所学之中”。李提摩太还结合中国实情提出新学革新要点:一是国家必须先立新学部,以专责成;二是朝廷宜特赐专权于新学部,使其能统辖各省学政;三是国家每年至少要拨银一兆两以办新学;四是督饬各地绅商富户量力输银,以补公款不足[11]20-26。李提摩太的这些主张以及后书《速兴新学条例》等促成了晚清科举制度的改革、新式学堂的兴起和癸卯新学制的实施。
李提摩太集传教士、政客和学者于一身,归因宣教,救困扶危,顾问政局,宣传变法,著书立说,传播西学,运筹朝野,纵横捭阖,对晚清社会变革进程的影响可谓沦肌浃髓,对中西文化交流的贡献可谓居功至伟。政治经济侵略与思想科学启蒙的对立统一、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较量会通、华夏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融合,无不造成中西文化交流过程的独特性、多元性、开放性和包容性,其中诸多的未知、模糊和误解,也给今天的研究留下了广阔的思考商榷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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