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梦思,王秀银
(三峡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宜昌 443002)
安妮·恩赖特是第二位获布克奖的爱尔兰女作家,在当代文坛受到广泛关注。其小说《被遗忘的华尔兹》(The Forgotten Waltz)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一位三十出头、已婚IT 白领女性吉娜在21世纪这个宣扬女性独立的历史背景下,与年逾五十、已婚成功男士肖恩发生一段婚外情的故事。小说以主人公吉娜为第一人称进行叙述,因此很容易博得读者的同情与理解。本文从叙述视角和叙述者的可靠性来分析,认为吉娜是不可靠的叙述者。只有意识到这一点,才能对这部作品作出正确的道德层面的言说,尤其是对当代淡薄的婚姻观很有警示作用。
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而婚外情亦受到作家关注。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是代表19世纪最经典的偷情形象,然而《被遗忘的华尔兹》中主人公吉娜的命运却与她们截然不同,前两者均以悲壮的自杀告终。而吉娜,等待她的是即将来临的婚礼,那么作者安妮·恩赖特这样的安排有何深意呢?为何两人在背叛了自己原本的婚姻后还能圆满地在一起,是宣扬不顾一切去追求真爱的可贵吗?然而细细地读完整本小说之后,才明白作者是想通过吉娜这样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告诉读者正确的婚姻观念,小说的结局安排也独具深意。
在经过了恋爱自由、性爱自由等各种解放运动的今天,许多发达国家离婚率已接近或超过一半,婚外情不再有新奇挑衅的意味,而变成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被遗忘的华尔兹》无疑是当代以婚外情为主题的代表作。作者运用诙谐风趣而又细腻深入的笔调,以及精心安排的叙事技巧,给21世纪的婚外情以新的定义,发人深省。
《被遗忘的华尔兹》是以吉娜(Gina)“我”的第一人称展开叙事的,发生的一切都是通过吉娜的叙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是一种有限制的叙述视角,亦被称为内聚焦型。例如,我们无法确知肖恩的家庭出了什么问题,只能从肖恩对吉娜的只言片语中获悉他厌倦了妻子,厌倦了家庭生活。
第一人称叙述者也往往是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所有一切,都是她的片面之词,甚至常常连叙述者本人,如同小说里的吉娜一样,也会对自己的叙述或回忆产生怀疑。因为它完全凭借主人公吉娜的感官去看、去听,只转述她从外部接受的信息和可能产生的内心活动,而对其他人物如肖恩的老婆艾琳和女儿艾薇则像旁观者那样,仅凭借接触去猜度、臆测她们的思想感情。因此,难免带有叙述者本人的主观性,而缺乏客观性。正如胡亚敏在《叙事学》一书中提到:“内聚焦型的视角在创作中可以扬长避短,多叙述人物所熟悉的境况,而对不熟悉的东西表示沉默……这种内聚焦型最大的特点是能充分敞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激烈的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这一点是其他视角难以企及的。与此同时,内聚焦又是一种具有严格视野限制的视角类型”[1]26-28。可见,内聚焦型的叙述视角由于拉近了人物与读者的距离,而更易博得读者的同情,但是在这种有限的视角里,读者只能感受到叙述者局限的视野和片面的叙述。
在初读这篇小说时,笔者也曾同情过吉娜,同情她过早失去父爱,同情她从小自认为卑微地生活在美丽的姐姐的光环下,更同情她与她的丈夫康纳过着枯燥乏味的婚姻生活,这一切的一切似乎注定了她的不忠。从游戏到认真的爱情,吉娜是勇敢的,敢于直视自己的欲望,敢于承认爱,但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你就会陷入谬误的泥沼。爱情虽是自由的,但爱情就能超越道德?我想这种观点是不被支持的。如果爱能超越道德底线,那么社会将会陷入怎样一种混乱呢?和无序的动物世界又有什么区别!吉娜,一位21世纪的独立女性,被一位五十几岁的已婚男人引诱,陷入欲望的深渊而不能自拔,最后牺牲掉自己的家庭,也拆散了另一个家庭,这简直是可以供道德学家批判的模本,然而大部分读者却迷失在吉娜对肖恩的爱恋当中。要让一个有瑕疵的人物赢得读者的喜爱、甚至唤起同情,这对小说作者而言是个挑战。安妮·恩赖特用细腻幽默的语言描绘出吉娜敏锐慧黠的一面,幽默和狡黠的叙事技巧不仅使吉娜赢得了读者的同情,而且巧妙地掩盖了她的不忠和对他人的伤害。
吉娜是一位不可靠的叙述者。在小说的开篇回忆了她第一次在姐姐家的派对上见到肖恩时的情景,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吉娜用了现在时态,使人感觉身临其境:肖恩站在公园里,背对着她,夕阳的余辉洒在他的身上,他凝望着大海而吉娜注视着他。当肖恩转身,两人四目相对,吉娜被他灰色深邃的眼眸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一刻她好像预见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似乎两人命中注定要相爱。同时,吉娜将肖恩在一起时的情景和与康纳在一起的情景作了鲜明的对比,吉娜和肖恩时常躺在床上艳酒相伴,谈天说地,而与康纳两人却如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正如她提到:“在家,我总是在康纳身边走来走去,他怎么可以和我在一起一个晚上,吃着印度菜的外卖,看着电视剧《黑道家族》,而意识不到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呢?如果爱情是一种认识,那么他并不爱我,因为我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线索。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我们的爱里失去了某些最基本的动力;就像这个地球没有了重力。他不了解我。他也不了解他自己的床”[2]77。她把与康纳的婚姻生活描写成无聊孤寂且绝望的日子。后来当她在二人之间面临选择时,她时常将二人进行比较,与迷人有品位的肖恩相比,康纳只是一个心思简单不解风情的大男人,有时还挺小孩子气。
在吉娜对康纳的叙述中有一处能体现她对康纳的无情。二人离婚后,一次她偶然碰到康纳和他的姐姐,康纳明显憔悴了许多,而她心想:“我简直不敢相信,只要你和别人睡了然后被捉奸在床,你就再也不用见那一家子的小姑子和公公婆婆了,这是我发现最接近生活的魔法了。”[2]199她本来就不喜欢康纳那群庞大的亲戚,离婚后还暗暗自喜不用再和那些亲戚们有任何瓜葛,可见她的心里对康纳一家人是没有一丝愧疚感的。她对康纳的外形和动作描写也充满了讥讽和调侃,从中我们丝毫看不出她对康纳的罪恶感。在现实生活中,像吉娜和康纳这样平淡的夫妻比比皆是,婚姻生活的枯燥并不能成为出轨的理由。也许吉娜的出轨是由于二人缺乏精神世界的交流,但吉娜又何尝努力去理解康纳呢?吉娜起初只是因为寻求激情与浪漫,然而最后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肖恩。她用有限的叙述视角将读者带入自己创造的一个虚幻世界,里面的人物性格都是由她说了算,并尽力诉说着自己的苦楚。造成婚姻乏味的因素有很多,对于吉娜和康纳的婚姻来说,也许他们并不富裕,康纳一直为了工作而发愁,在家里时也常面对着电脑屏,在这一点上吉娜应该理解和安慰丈夫,多和丈夫沟通,告诉他不要把工作带回家,因为沟通是调整感情的桥梁,而他们之间正好缺乏这一点。吉娜不顾家庭的反对勇敢去追求真爱是西方个人主义的表现,但提倡个人主义以及民主与自由,并不代表着要颠覆人最基本的道德观。家庭作为社会的细胞,也要受道德的约束,如果过分随欲而求,社会将会混乱无序。
在吉娜对肖恩老婆艾琳的描写中也可以看出她的偏见与无情。例如“能干的艾琳,她身上的小肥肉堆在她那可怜的中年的皮囊里,像小男孩儿一样干瘪”;“艾琳似乎是某个大学的管理工作者,每天穿着严肃得吓人的衣服,为他人解释学术问题,为办公室摆弄椅子,并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整个房间的摆设情况”[2]77。她将艾琳描写成如此枯燥乏味的女人,并经常予以讽刺。而从小说我们可以得知她与艾琳总共才见过两次面,对话才不到三次(其中包括一次电话邀请),而肖恩在她面前又很少提起自己的老婆,只是能隐约察觉到他厌倦了艾琳。那吉娜又怎能很好地了解艾琳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些描写都是出自她主观的看法而已,可见她根本忽视了自己对艾琳造成的伤害。起码从旁观者看来,艾琳是一位坚强的女性,女儿从四岁开始生怪病(癫痫症,医生说有可能随时死去)起,她一直无微不至地呵护着女儿,艾薇每次发病她都能冷静有效地处理。如果没有艾琳无微不至的照料,艾薇的病也不可能痊愈。她无疑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在这一点上连肖恩都说艾琳很了不起,他为她自豪。也许由于她将过多的精力放在了艾薇的身上,才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浪漫,最终导致肖恩一次又一次的出轨。大多数母亲面对这样的情形可能都会如此,而吉娜对艾琳不但没有同情反而有嘲笑的成分,可见她对艾琳是有偏见的,我们不能完全听信她的言辞。
同样的偏见还出现在菲奥娜身上。吉娜将姐姐描写成平庸的家庭主妇,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是孩子和家务。她认为尽管漂亮的姐姐看似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还有一栋美丽的海边别墅,但她的生活似乎没有了灵魂,因为她没有勇气去追求真爱,甘愿平凡。在她的眼里艾琳和菲奥娜的生活都是那么的乏味和可笑。后来当姐姐菲奥娜发现她与肖恩的地下情时,菲奥娜很愤怒地质问她:“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让我以后如何面对他们(指艾琳他们一家人)?”[2]156。而吉娜却说:“你就是一个小偷,你一直就是他妈的小偷,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有丝毫的关系。”[2]161从吉娜冷漠的回答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很少考虑自己的行为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她认为姐姐是个小偷,自己从小不受关注就是因为生活在漂亮姐姐的光环下。然而当所有的事情曝光后,那一年的圣诞节吉娜没有人陪,唯有姐姐菲奥娜还记得发短信问候,可见姐姐是善良的。所以她对他人描述的可信度值得怀疑,读者需要对她的叙述有一个正确的道德判断。
而文中另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艾薇,一个从小就有癫痫症的特殊女孩。吉娜对艾薇的叙述大多源于肖恩的描述,文中吉娜都提到肖恩的话不可全信。艾薇的病情一直是一个谜,只知道通过艾琳的严格照料,她的病情已经好很多了。吉娜多次提到如果没有艾薇,她和肖恩就不可能在一起,因为艾琳不想让女儿生活在家庭不和谐的阴影里,于是选择和肖恩离婚。在吉娜心里她一直很感激艾薇这个小女孩儿,有时甚至会嫉妒她,因为在肖恩的心里女儿是他最重要的人,那个地位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这也一直折磨着吉娜。同时,她对艾薇也有愧疚,正如她自己提到的:“如果没有这个小孩,那么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但是事实是,由于这个小孩被牵涉其中,任何事情就变得更难被宽恕。”[2]5艾薇在文中一直是沉默的,全文都是吉娜的第一人称叙述,我们很难走进艾薇的内心世界。我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虽然她的身体康复了,然而这段破裂的婚姻也许对艾薇的心理会造成永久的伤痕,因为消极的家庭伦理情感会造成儿童心理的畸形发展。
小说最后一个章节描写了吉娜与肖恩的同居生活,“我本以为生活会和以前有所不同,然而就像是在梦里过着同样的生活一样:一个不同的男人回家,一个不同的男人挂好衣服。他回家很晚,他经常去体育馆健身,他开始沉迷网络:我们不再一起出去吃饭,更别提烛光晚餐”[2]202。生活好像一个轮回的圈,又仿佛回到了和康纳在一起的日子。作者这样的安排似乎在告诉读者,虽然吉娜与肖恩的婚外情有了完美的结局,但最终也不过是回归平淡,吉娜并没有得到她想要的浪漫。这让我想到了安妮·恩赖特说过的一句话:“对欲望最好的惩罚就是爱。”[3]这样的结局安排发人深省,对当下人们淡薄的婚姻观很有警示作用。作者并没有让吉娜像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宁娜那样绝望地死去,反而让两人顺利地结合,最终过着苦闷的生活,这也许是对他们欲望的最好惩罚。
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并对主人公吉娜产生同情,主要是小说的叙述运用的内聚焦视角,大篇幅地反映了主人公吉娜的内心世界,从而拉近了吉娜与读者的距离。然而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吉娜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从她对她伤害过的身边的人的评价就可以看出她的自私与冷漠,她对她人缺乏最基本的宽容与尊重。作者通过吉娜这位不可靠的叙述者,并不是想传达真爱的伟大,而是想告诉人们爱情终将归于平淡,而平淡的婚姻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我们应该珍惜身边的人,珍惜现在拥有的家庭。这对当下淡薄的婚姻观念很有启迪作用。
[1]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1994:26-28.
[2]Enright,Anne,The Forgotten Waltz[M].WW Norton & Co,2011.
[3]安妮·恩赖特.http://www.guardian.co.uk/books/anne-enright,201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