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机诗歌艺术成因
——从诗体继承与文体影响角度的考察

2015-04-02 03:52袁丁
关键词:陆机古诗

袁丁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论陆机诗歌艺术成因
——从诗体继承与文体影响角度的考察

袁丁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陆机诗风的形成与汉魏古诗及赋有一定关系。其拟古诗是学习汉魏古诗的直接表现,乐府诗中一些诗篇也可以看到汉魏乐府的痕迹;其抒情言志诗有的运用散句行文,并采用了比兴、顶针等艺术手法,诗篇风格古朴,韵味悠长。陆机是诗赋兼擅的文学家,这为其文体间的借鉴提供了条件。在偶句较多(俳偶)的诗中,他将汉魏古诗的艺术融入其中,让诗篇叙述顺畅而富于变化;赋艺术的融入,可能是陆机诗歌创新的关键,他将赋的一些艺术因子吸纳到诗中,从而形成文辞富丽、俳偶,而又善于铺陈的特点。

陆机;诗;赋;艺术成因

陆机是晋代著名诗人,以卓越的才华,在诗歌史上享有盛誉,锺嵘称其为“太康之英”[1]。陆机的诗歌以文辞繁缛、俳偶开诗歌新风,这是学界较为一致的看法。但是优秀的作家往往是在继承前代诗风的基础上表现出自己的创造力,因此在关注诗人创新的时候,还应研究他对前人有何继承,这样才能对诗歌的嬗变有全面的了解。同时,陆机诗歌艺术的创新也与其对赋的艺术吸纳有一定关系,这一点似乎较少为学者关注。鉴于此,笔者将在细致解读陆机作品基础上,从诗体发展、流变与文体影响的角度对其艺术成因进行研究。

一、汉魏古诗对陆机诗歌创作的影响

汉魏古诗是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经典,它以精湛的艺术与深厚的情感被后人传诵。晋代是诗歌风气发生重大转变的时代,而陆机也往往被视为这一转变的重要作家。陆机在对诗歌写法进行创新的同时,他的诗中依然存在着浓厚的汉魏古风。

陆机的拟古诗继承汉代诗风最为典型,陆机明确标有“拟某某”的拟古诗共12首,都以东汉末古诗为拟作对象。其中除了《拟兰若生春夏》外,其他11首来自《古诗十九首》。有前人对此组拟作赞美备至,如锺嵘在《诗品》云:“陆机所拟十四首,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1]也有后人提出批评,如明代王世贞:“余不以为然。陆病不在多而在模拟,寡自然之致。”[2]笔者以为,把拟作与原作进行比较研究是必要的,但不仅应注意他们之间的差别,也应从拟作与原作的比较中,探析陆机对汉代诗歌的接受情况。

通过比较,其拟古诗有如下特点:其一,陆机用韵皆不袭原作。在主题方面基本相同,偶有偏重。拟作与原作的句数有相同也有不同,其中《拟行行重行行》《拟涉江采芙蓉》《拟青青河畔草》《拟明月何皎皎》《拟兰若生春夏》《拟东城一何高诗》句数与原作同,《拟今日良宴会》《拟迢迢牵牛星》《拟青青柏上陵》《拟西北有高楼》《拟庭中有奇树》《拟明月皎夜光》句数与原作不同。这可以看出诗人对原作的形式并不拘泥。其二,在艺术方面陆机深得汉代古诗三昧。在词语的运用方面,喜欢使用叠词,如《拟迢迢牵牛星》:“昭昭清汉晖,粲粲光天步。”《拟青青河畔草》用了“靡靡”“熠熠”“皎皎”“粲粲”“灼灼”五个叠词。从拟作行文来说,多单句散行,较少使用偶句;即使使用偶句,也往往不求工而求拙。在意象的使用方面,虽然有王鲔、江蓠、琼蕊等鲜用于汉魏古诗中,其余所出现的意象,多是古诗中常见的自然、动植物。而且这些意象的出现多在不同的诗篇中,其中可以看出诗人对古诗意象的有意识使用。从拟作章法来看,多数是与原诗相同,原诗各部分如何去写,诗人了如指掌。其中有的诗篇主题相同,所用艺术手法不同,但都同属于古诗常用艺术,如《拟行行重行行》,原诗以游子渐行渐远的距离感来展现思妇内心的孤独与思念,拟作则主要抓住“思”字,反复表达。同样都达到了表现思妇思念游子的效果,但表现的方式却不同。又如《拟迢迢牵牛星》与原诗相比多了牛女相互对望的情节,而减少了织女织布的动作与心理。原诗写河汉似乎并不遥远,而此诗用“大川”,以示遥远。又如《拟明月何皎皎》原诗采用平实的叙述,以女子不能安眠,徘徊不定的情态,表达对游子的思念与独处之悲。拟作则主要通过汉代古诗常用的营造意境的手法,反衬女子的孤寂。如对月光的描写:“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不仅语词古朴,表现的艺术感觉似乎还要高于原诗。

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出,陆机拟作并非是对原作语词的简单模仿,而是建立在对古诗艺术——主题、用词、章法、意象等深刻领悟的基础上的创作。虽然难免在辞藻上有雕饰之嫌,但是从艺术感觉来说,其深得汉魏古诗之精髓。

除了以上12首明确标明拟作对象的作品,笔者以为还应关注陆机乐府诗中古题乐府与原诗之间的关系。乐府诗有自己的传承系统,由于其诗题固定,前后代沿用相同诗题而不称“拟”,所以一般不作为拟古诗来研究。但是笔者认为在乐府诗传承中,本身就存在模拟的现象,这对了解陆机对前代诗歌的学习情况大有益处。

陆机的乐府诗比起汉魏乐府诗有了很多创新,但是这种创新很多是在汉魏古诗基础上进行的。其形成的路径与拟古诗有相似之处,多是袭意,在语词上有的追求华美,有的则在对偶中追求流畅。如《日出东南隅》与同题汉乐府前半部分相似,并且此诗前半部分多散句,在描写人物容貌、舞姿的时候用偶句。《苦寒行》与曹操《苦寒行》相比在语词上更精准,在章法上很相似,诗中通过山中凄凉环境的展现来突出人物内心感受,这是汉魏诗歌艺术在其诗歌中的灵活应用。又如《门有车马客行》在写作模式上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从偶遇车马客,到问及家中情景,再至车马客描述家中衰败景象,表达游子内心的悲苦。都与曹植的《门有车马客》主题、写作章法极其相似。《驾言出北阙行》通过驾车出北郭所见丘墓,感叹人生短暂、生命无常。全篇单句散行,与《古诗十九首》中《驱车出东门》主题、行文章法如出一辙。

通过对陆机拟古诗与乐府诗的分析,可以看出陆机对汉魏古诗的艺术有深刻领悟。拟古诗就是在诗人心中有模拟对象,其促使诗人向古人学习。那么在陆机抒发自我情感的诗中,是否也存在着学习汉魏古诗的现象呢?许学夷曾经指出:“陆士衡五言,体虽渐入雕刻,其古体犹有存者。”[3]此为确论。然可惜的是胡氏并未对陆机“古体犹存”作进一步分析。笔者以为陆机抒写个人情感的诗中还保留了汉魏古诗的艺术成分,从其现存诗作来看有如下几种表现:

其一,散句的运用。在汉魏古诗中,散句行文是一大特点。虽然在现存陆机的诗中偶句已经运用很多,但是散句依然较多使用。如《赠冯文罴诗》共十联,其中只有三联是偶句,第一、三、四、六、七、九、十联都为散句。《为周夫人赠车骑诗》共十联,除了最后一联是偶句,第一至第九联都是散句。《为陆思远妇作诗》共八联,其中除了最后一联是偶句,其余都为散句。其余诗作即使是偶句占多数的诗篇,往往也会用散句调节行文的节奏。有的是连续偶句之后连续用散句,如《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一共八联,前五联用偶句铺写时序变迁与景物,而后三联则用散句抒写对顾彦先的离别伤感。有的则是散句穿插于偶句之中,如《赴洛道中作诗二首》第二联“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第四联“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为散句。《于承明作与弟士龙诗》中第一、二、八联为散句。这些穿插在偶句之中,使得文气更加顺当,而不至于因偶句过多而产生呆板之感。可以说在追求绮丽诗风的同时,陆机善于运用散句行文的艺术,即调节行文节奏,使得行文更加通畅,章法富于变化,也使得诗人的情感表达更加委婉而摇曳多姿。

其二,顶针、比兴、古诗意象以及句型的运用。运用顶针手法的如《赠尚书顾彦先诗二首》:“与子隔萧墙,萧墙阻且深。形影旷不接,所托声与音。音声日夜阔,何用慰吾心。”又如《为周夫人赠车骑诗》:“日月一何速,素秋坠湛露。湛露何冉冉,思君随岁晚。”用比兴手法的,如《园葵诗二首》全篇比兴,一是首先描写了一株承受阳光、雨露生长繁茂的园葵,在秋天严霜中凋谢的影像。但园葵并未表现出怨艾,而是庆幸自己能够在春天繁盛,在秋日后凋落。大概暗示了诗人曾经的心境。二是接着上述庆幸之辞来,同时又表达了命运艰难的感慨。通过园葵形象的变化,表达了诗人难以掌握人生命运的悲苦。其他诗也有部分用比兴,如《赠从弟车骑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以孤兽与离鸟表达行旅之苦,这在汉魏古诗中经常见到。另外如鸟意象使用,通过飞鸟寄托相思,《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拊翼同枝条,翻飞各异寻。苟无凌风翮,徘徊守故林。”“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这也是汉魏文人诗中常用的创作方法。古诗句型、习用语法也经常出现在陆机诗中,如“且”字连接型:“悠悠回且深”“萧墙阻且深”“秘阁峻且玄”“山川修且阔,形影参商乖”“洞房凉且清”。“与”字连接型:“譬彼弦与筈”“所托声与音”“言树背与襟”,其它如“愿言叹以嗟”中“愿言”起句,“日月一何速”中“一何”副词的使用,都是汉魏古诗习用的。

其三,多表现思妇、友情、思乡题材,普遍感情的抒发。汉魏诗歌之所以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就在于其往往表达普遍的情感,让读者感同身受。而陆机的抒情诗选择的题材具有普遍性,也往往是表现这样的情感。如写友情的,《赠冯文罴诗》写与友人离别,友人已经离开,而自己独守的伤感。写友人走后的悲凉十分真切:“驱马大河阴,伫立望朔途。悠悠迥且深,分索古所悲。悲情临川结,苦言随风吟。愧无杂佩赠,良讯代兼金。夫子茂远猷,颖诚寄惠音。”我们仿佛看到了诗人伫立在河边,面对着悠悠长路,看着友人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充满对友人离别的伤感,希望友人能够尽快寄来良讯的期待。笔法朴质,情感真切。其他的如《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二首》《赠交趾公真诗》《答张士然诗》等都是表达朋友间的真诚思念。陆机此类诗还多写兄弟的,如《赠弟士龙诗》写兄弟离别,各奔东西,内心的惆怅:“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安得携手俱,契阔成騑服。”又如《赠从兄车骑诗》写了个人游宦的辛苦:“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因个人的孤独,更容易触发思念亲人的感情,所以诗中又说:“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襟。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兄弟不在身边,归途艰难,然内心的思念难以忘怀,忘归草只是一种无谓的寄托,思鸟的悲音才是诗人的心声。陆机诗中还有代言性质的诗,这种体式诗在魏代出现,如曹丕、曹植兄弟分别作《代刘勋妻王氏杂诗》,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为周夫人赠车骑诗》,借女子之口表现对丈夫的思念,语词古朴,情感深沉,很有汉末文人古诗中思妇思夫之作的味道,如《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辞家远行游,悠悠三千里。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循身悼忧苦,感念同怀子。隆思乱心曲,沉欢滞不起。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诗篇先从游子的生活状态写起,通过衣服遭受风尘而变色的细节描写,道出了思妇对游子深厚情感,然后再写自己因为思念,而难以欢心,进一步凸显这种情感的难以摆脱。最后借飞鸟意象,寄托思念,希望借助飞鸟传达相思。从行文语言、章法到情感,都能看到汉魏古诗的影子。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虽然陆机常常因其某些诗作句俳、体俳而被认为是晋代诗歌绮丽之风的典型,但实际上陆机对汉魏古诗的艺术特质深有体悟。拟古之作展示了陆机向汉魏古诗学习的状态,从语词来看,拟古诗已经不同于原作之古朴,但在行文方式、语词、意象的使用等方面,却深得古诗文法特点;部分乐府诗中,也可以看出诗人借鉴汉乐府与魏代诗人的痕迹;陆机的抒情写志诗,多写友情、爱情、兄弟之情,与汉末古诗取材相似,而在艺术上虽然讲究偶句的运用,但是陆机善于运用散句行文、比兴、顶针等手法,从而使得诗篇又富于古韵,与汉魏古诗可谓异代知音。

二、陆机诗歌的创新与赋之关系

陆机诗歌最受后人关注的还是他的创新之处,很多诗论中重点评述的也主要是创新的乐府诗。对于他在文辞上的华美、形式上的俳偶的认识已经成为共识,但是对这种诗风的成因有不同认识,一般鲜有从文体交流的角度去考量。笔者以为陆机诗歌的创新与陆机深厚的赋学修养,以及赋的审美与艺术有很大关系。

(一)陆机的赋学修养

陆机在文学上众体兼修,现存作品中有诗、赋、论、颂、诔、连珠等多种文体。不过在这些文体中,陆机于赋学研究似乎更深。

陆机是继曹丕之后又一在文学理论上有建树的作家。他的《文赋》运用赋体表达了对作文的独特见解,其中论诗、赋时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4]他指出了诗与赋的最主要特点与区别。陆机之所以有这样深厚理论素养以及对各种文体本质的清晰认识,与其对前人赋的创作的深刻领悟以及与其弟陆云的交流有关。他在《遂志赋·序》:“昔崔篆作诗以明道述志,而冯衍又作《显志赋》,班固作《幽通赋》,皆相依仿。张衡《思玄》,蔡邕《玄表》,张叔《哀系》,此前世之可得言者也。崔氏简而有情,《显志》壮而泛滥,《哀系》俗而时靡,《玄表》雅而微素,《思玄》精炼而和惠。欲丽前人,而悠游清典,漏《幽通》矣。班生彬彬,切而不绞,哀而不怨矣。崔蔡冲虚温敏,雅人之属也。衍抑扬顿挫,怨之徒也。岂亦穷达异事,而声为情变乎!吾备托作者之末,聊复用心焉。”[5]我们可以看到,在陆机写作相同题材的赋作时,他对前人的作品多有充分研究。《遂志赋》是抒写陆机政治理想的作品,通过历史上君臣遇合的典故,表达了入仕之艰难。旷达之中,不免有些苦涩。此题材相关的作品,前人已作很多。从序中可以看出,陆机是在对冯衍、张衡、班固、蔡邕等作家作品进行研读基础上进行创作的。又如《羽扇赋》在体制上明显继承了宋玉《风赋》《登徒子好色赋》以及汉代大赋的特点,人物形象的设置也是以宋玉、唐勒等著名赋家为角色。《文赋》序云:“故作《文赋》,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4]这里所说“先士之盛藻”与文中所说的“颐情志于典坟”“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都体现了前人创作对其的启发。

陆机与陆云的交流、切磋,也是其增强理论修养的重要途径。在陆云的书信中,还是保存了一些陆机论文的话语,如:“诲颂兄乃以为佳,甚以自慰。……《九愍》如兄所诲,亦殊过望,云亦自谓当不如三赋。”[5]从中可以看出,陆机对陆云的作品《九愍》颇为赞美,但陆机、陆云在具体细节方面还存在不同看法,如:“赋《九愍》如所敕,此自未定。然云意自谓故当是近所作上近者,意又谓其与渔父相见以下尽篇为佳,谓兄必许此条,而渊、弦意呼作脱可行耳。至兄唯以此为快,不知云论文何以当与兄意作如此异,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颇能作氾说耳。又见作九者,多不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说,唯兄说与渔父相见,又不大委屈尽其意。云以原流放,唯见此一人,当以致其意,深自谓佳。愿兄可试更视,与渔父相见时语,亦无他异,附情而言,恐此故胜渊、弦。兄意所谓不善,愿疏敕其处绪,亦欲成之令出意,莫更感如恶所在,以兄文,云犹时有所能得言云前后所作,谨启。”[5]从陆云的《九愍》可了解,其中《行吟》正是陆云、陆机争论的篇目。对于《行吟》,陆云认为遇到渔父之后至篇末写得好,因为陆云认为前人的“九”体“多不祖宗原意,而自作一家说”,所以陆云认为屈原放逐只见到渔父一人,所以应该向其表达自己内心情感(“致意”),这样才算佳作。而陆机认为这一段完全可以删除(“脱可行耳”),因为陆云对与渔父相见的叙说“不大委屈尽其意”,认为写得不够委婉,表达得不够充分。虽然难以评价二陆对此问题认识水平的高下,但是可看出文学评论方式的变化。从赋论的发展来看,在二陆以前,一般总括式的概括比较多,多是对赋的源流、写作方法、艺术总原则的概括,而二陆对赋的讨论则更加具体,对某一篇赋作中的某个段落应该如何去写都进行了深入探讨。这种探讨说明作家对作品文本的把握更加细致,这有利于文学理论向细化发展。如果结合陆机名作《文赋》来看,陆机不仅对创作源泉的解读与创作构思过程论析精到,对作文时的具体环节以及技巧的使用都作了深入分析。

陆机对赋的认识如此精妙,这也为他赋的创作提供了理论基础。陆机赋的创作成就很高,晋代葛洪曾指出:“机文如玄圃积玉,无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丽妍赡,英锐漂逸,亦一代之绝乎。”[6]在陆机文中赋当然是最为富丽之作。陆机现存的赋作很多,严可均在《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就有28篇(包括残篇),由此可见陆机赋作品之丰富,也显现了他丰厚的赋学素养。

(二)陆机诗的创作新变与赋之关系

陆机是晋代诗坛新变的代表人物之一。对于其诗歌创新的途径,除了受当时的社会审美风气影响之外,笔者以为这与陆机的赋学修养有密切相关。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追求词采的华美。如锺嵘称:“才高词赡,举体华美。”[1]《晋书》称其“天才秀逸,辞藻宏丽”[6]。汉末五言古诗由古朴渐入崇尚华美,与赋崇尚“丽”的传统是一脉相承的,也可以说诗渐渐融入了赋的审美观念。在汉代赋尽管不重汉赋的艺术美,但从汉代赋论常常否定的内容,可以看出赋所具有艺术美就是“丽”。在《太史公自序》中,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传第五十七。”[7]《汉书·王褒传》称赋“辩丽可喜”[8];扬雄在《法言·吾子》中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9]区别两种赋类,虽有“丽以则”与“丽以淫”的不同,但是无论哪种赋都有丽的品格。桓谭《新论》:“余少时见扬子云丽文高论,不量年少,猥欲逮及。”[10]从这些论述来看,尽管对于汉赋文辞靡丽之艺术有所批判,但是赋所具有艺术品格之“丽”则是事实。曹丕的提倡“诗赋欲丽”[11],这种风气在文人中渐渐得到传播。到了晋代,陆机提倡“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其对诗、赋体格特征进行了区分,似乎诗与赋诗完全没有了关系,实际上不然。因为诗“绮靡”的特点依然是对曹丕观点的进一步发挥。陆机自己创作的赋中本身就存在“缘情”与“体物”两类,这说明陆机对文体的区分只是就其最主要特点来说,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并非完全隔离。

其二,追求俳偶。陆机的乐府诗在诗歌史上所表现出的特异性,前人已经做了较深入的研究。总体看来,最主要表现为锻炼俳偶。许学夷称:“建安体虽渐入敷叙,语虽渐入构结,犹有浑成之气。至陆士衡诸公,则风气始漓,其习渐移,故其体俳偶,语渐雕刻,而古体遂淆矣。”[12]又云:“至如《从军行》《饮马长城窟》、《门有车马客》、《苦寒行》、《前缓声歌》、《齐讴行》等,语皆构结,而更如俳偶雕刻矣。”[12]许氏的论述准确地指出了由汉代到晋代诗风的演变,尤其指出了陆机在此过程中的作用。虽然诗中对偶句式的使用并非自陆机始创,前人诗中也不乏有之,如曹植一些诗中已经运用偶句的情形很常见了。但陆机更甚于前人,所谓“安仁、士衡,实曰冢嫡,而俳偶渐开”[13]。

这种注重俳偶,若论其源可能与赋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朱光潜先生曾指出:“意义的俳偶,赋先于诗。诗在很古时代就有对句,我们前已说过,但是它们不是从有意刻划而来的。如果我们顺时代次第,拿赋和诗比较,就可以见出赋有意地求俳偶,比诗较早。……在汉朝赋已重俳偶而诗不重俳偶,魏晋以后诗也向俳偶路上走,而且集俳偶大成的两位大诗人谢灵运和鲍照都同时是辞赋家。从这个事实看,我们推测到诗的俳偶起于赋的排偶,并非穿凿附会了。”[14]赋是较注重雕琢的文体,因此整篇赋作往往都是有相似句式组合偶句排列成的。俳偶的特点就是对同类物象或是典故的罗列、叠用,就意义与文辞的比例来看,往往是文胜其意,比较简单的意义往往通过多个相似意义的句子来表达。这在陆机的诗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下面通过陆机诗、赋中写时间变化题材的作品作以对比。在陆机赋中,表现时间流逝,感叹盛衰的主题较多,如《叹逝赋》:“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对琼蕊之无征,恨朝露之难挹。望旸谷以企予,惜此景之屡戢。”《大暮赋》:“夫何天地之辽阔,而人生之不可久长。日引月而并陨,时惟岁而俱丧?谅岁月之挥霍,岂人生之可量!知自壮而得老,体自老而得亡。观细木而闷迟,睹洪槚而为櫘。”都是通过多组相似的意象铺陈来展现时间流逝的主题。这种表现形式也被应用在诗歌创作中,如《长歌行》:“逝矣经天日,悲哉带地川。寸阴无停晷,尺波岂徒旋。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远期鲜克及,盈数故稀全。荣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这一部分所说无非是时间流逝,人生易老。但是陆机在此处投入了很多笔墨,用了“太阳经天西没,寸阴不停,尺波不回,年去如弦似箭”等意象,同时表现时间飞逝,一去不返的特点,寄托了深沉的生命悲感。又如《折杨柳》:“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丰隆岂久响,华光但西隤。日落似有竟,时逝若恒催。仰悲朗月运,坐观璇盖迴。盛门无再入,衰房莫苦开。”也用了相似的意象、相同的表现手法。又《梁父吟》:“玉衡既已骖,羲和若飞凌。四运循环转,寒暑自相承。冉冉年时暮,迢迢天路征。招摇东北指,大火西南升。”这种创作方式就与汉魏古诗浑然天成、相续相生的风格截然不同。实际上,在这些诗句中,我们即使去掉某一句都不影响整篇诗的表达,这也许就是许学夷所批评的“语皆构结”所带来的弊病。但在艺术上却是创新,通过多层次的,多意象的铺陈,更能凸显出某一主题,增强某种情感感染力。

其三,陆机诗中铺陈手法的运用。这种铺陈手法在陆机诗中形式相似,但就作用来看,可以分为两种形式:是通过多组物象的呈现,营造某种(或凄凉或恬淡等)氛围,为抒情或说理服务。陆机诗的结构有一种为两段式,即前一部分写景而后一部分抒情。在写景部分多借助多组物象的铺陈,营造意境,如《壮哉行》:“萋萋春草生,王孙犹有情。差池燕始飞,夭袅桃始荣。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檐上云结阴,涧下风吹清。幽树虽改观,终始在初生。松茑欢蔓延,樛葛欣累萦。”《悲哉行》:“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幽兰盈通谷,长秀被高岑。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又如《董逃行》:“和风习习薄林,柔条布叶垂阴。鸣鸠拂羽相寻,仓庚喈喈弄音。”另一种情况是,铺陈物象,吟咏自然、风俗,歌颂自然与人文之美。这主要表现在《齐讴行》与《吴趋行》,《颜氏家训·文章》:“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东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15]《齐讴行》前一部分:“营丘负海曲,沃野爽且平。洪川控河济,崇山入高冥。东被姑尤侧,南界聊摄城。海物错万类,陆产尚千名。梦诸吞楚梦,百二侔秦京。惟师恢东表,桓后定周倾。”这里首先通过空间的转换,展现了齐国地域的广阔与物产的丰富,营丘东临大海,沃野平阔,黄河、济水横贯其中,泰山高耸入云,东有姑尤山,南面有聊摄城。海里、陆地上物产种类万千,极为丰富。还有齐国在历史上曾经击败楚国、秦国的辉煌战绩,齐桓公的丰功伟绩。《吴趋行》无论从叙述模式还是赋写物象的特点上与汉赋都有相似的地方。首先,此诗采用说唱文学的形式开头,先作一开场白。不过他针对的对象有特点,开头云:“楚妃且莫叹,齐娥且莫讴。四座并清听,听我歌吴趋。”这里明显将齐地、楚地作为对比的对象,这与汉代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二赋人物设置相似,通过突出一方而压倒另外两方的意图也一致。其次,就是以夸饰的笔墨渲染吴地的盛况:“请从阊门起,阊门何峨峨,飞阁跨通波。重栾承游极,回轩启曲阿。蔼蔼庆云被,泠泠鲜风过。山泽多藏育,土风清且嘉。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穆穆延陵子,灼灼光诸华。王迹隤阳九,帝功兴四遐。大皇自富春,矫手顿世罗。邦彦应运兴,灿若春林葩。属城咸有士,吴邑最为多。八族未足侈,四姓实名家。文德熙淳懿,武功侔山河。礼让何济济,流化自滂沱。淑美难穷纪,商榷为此歌。”与《齐讴行》相比,此诗不仅对吴地以阊门为标志的建筑予以夸饰,对山泽物产丰富的交代,更多的是重在对吴国历史上君主德行功绩的宣扬,对吴地士人盛况的赞美。

由此可见,在陆机富有创新性的乐府诗中,往往巧妙融入了赋的审美因子与创作技巧,从而使得陆机有些乐府诗注重辞藻俳偶,篇幅增长,诗作的结构也发生了一定变化,这些是陆机诗风不同于前代的重要原因。

继承与创新是文学发展的规律,文学总是在传统与新变的激荡中不断前行,但是在具体作家中有不同的表现,这需要研究者去具体分析。陆机处在汉魏诗风刚过的晋代,汉魏诗歌的艺术精神依然在晋代回荡,这是陆机诗歌艺术创作的渊源。同时晋代五言诗又随时代变化而创新,这里影响的因素固然很多,但是文体间的影响最值得关注。对于像陆机这样诗、赋兼擅的作家来说,他对诗歌的创新很可能是受到了赋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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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3:286.

(责任编辑:任屹立)

主编新语

Discussion about the Artistic Genesis of Lu ji’s Poem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 Style Inheritence and Stylistic Influence

YUAN D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The formation of LU Ji’s poetic style was influenced by classical poems as well as Fu of the Han and Wei dynasty.His poems that imitated the ancient are the direct reflection of learning from the ancient poems of the Han Dynasty.There are also some signs of Yuefu poems of the Wei Dynasty from some of LU Ji’s Yuefu poems.Some of his lyric poems use the artistic skills ofloose sentences,Bi Xing (Metaphor)and anadiplosis to make his poems simple,ancient and charming.LU Ji was a man of letters well versed in both poems and fu,which is helpful for the mutu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different literary forms.Even in the poems of antithesis,the application of the artistic skills of ancient poems,such as the loose sentences,makes the poems smooth and changeable.The application of the artistic skills of fu may be of a critical point of his innovation,which makes the language of his poems not only beautiful and antithesis but also elaborative.

LU Ji;poem;fu;antistic genesis

I207.22

A

1671-0304(2015)05-0118-07

2014-10-20

时间]2015-10-22 11:42

袁丁(1986-),男,江苏徐州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研究。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1022.1142.00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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