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晋时期西域精绝国与贵霜、苏毗关系考略

2015-04-02 02:47刘洁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西域

刘洁

(中央民族大学 藏学研究院,北京 100081)

汉晋时期西域精绝国与贵霜、苏毗关系考略

刘洁

(中央民族大学 藏学研究院,北京 100081)

本文在对比研究汉、藏文献以及尼雅考古资料的基础上,分析民间商业的发展与佛教之东传,是贵霜通行的佉卢文在汉晋时期流布新疆塔里木盆地城郭诸国的主要推动力。此外,月氏(贵霜)、象雄(苏毗)、羌人的族源均与古代藏族有密切关系,古代象雄苏毗部落的入侵是导致精绝国衰亡的主要原因。尼雅考古与汉藏文献所揭示的精绝、中原王朝、贵霜、象雄等文化在同一历史时期、同一地域的真实交汇,为我们生动诠释出古代象雄文明多元化特质的形成要素与演变过程。

尼雅;精绝;贵霜;佉卢文;象雄;苏毗;蜻蜓眼料珠

被斯坦因誉为“东方之庞贝”的尼雅遗址(位于距今新疆民丰县城以北约120公里的沙漠中),是中国汉代精绝王国之故地。民丰尼雅一号墓地曾被评为1995年度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该项考古发掘的科学资料和文物所反映的真实历史信息,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中国古代文献对边疆地区记录的阙如。

一、扼守丝路南道要隘的古代精绝王国

早在公元前13世纪左右,已经存在一条自中原地区通过塔里木盆地至印度、中亚、西亚的“民间商道”。该商道途经西域与青藏高原西北部接壤的地区,西文史籍对西藏的黄金、麝香、大黄、羊绒等珍贵特产均有大量记载。此外,新疆哈密五堡墓地出土的距今3200年前的海贝(包括货贝)、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和田玉器、新疆新源县及天山阿拉沟等地出土的春秋战国时期的祆教承兽铜盘所表现的中亚塞种文化、西藏西部与北部高原古代岩画中的雍仲符号、以石丘墓为代表的各种形式的大石遗迹、饰有动物纹饰的小件青铜器物、阿里噶尔县古如加木寺出土的汉代织锦、尼雅出土的精绝国贵族贴身佩戴的蜻蜓眼料珠等诸多考古发现,都提醒我们注意丝路城郭邦国与中原王朝、象雄、印度、中亚、西亚的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多元性与互动性。

公元前138年,汉武帝遣张骞“通西域”所凿通之“丝绸之路”即建立在这条民间商道的基础之上。由汉至唐,丝绸之路的南道一度成为贯通东亚、中亚、西亚等地区的主干道。虽然古代精绝王国是“丝绸之路”南道上较小的绿州邦国,但其地处要隘,是丝路南道必经之地。考古证明,在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4世纪前后,尼雅遗址是汉代精绝王国及继后鄯善王国凯度多州州治所在。在历代汉文史籍中,精绝国最早见载于《汉书·西域传》:“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卢国四日行,地阴陿,西通扜弥四百六十里”。

《汉书·西域传》载,自公元前60年(汉宣帝刘询神爵二年)西汉政府设置“西域都护”后,西域“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这标志着汉王朝在西域开始正式行使国家权力。斯坦因在尼雅发掘出的汉简中,有一枚上书“汉精绝王奉书……”,这亦可证明当时的精绝王国确属汉庭管辖范围之内。公元前48年,汉元帝设戊已校尉,屯田于车师前国之高昌壁(吐鲁番东)。史树青曾在尼雅遗址收集到一枚“司禾府印”,这证明汉王朝曾经在尼雅河谷一带推行过屯田政策。王炳华还在尼雅发现一枚保存完好的蚕茧,结合该遗址内随处可见的大量枯死的桑树,我们不难推测:早在汉晋时期,精绝王国的住民已经掌握了采桑育蚕的技术。这是新疆地区目前所知最早的育蚕资料。此外,由尼雅出土的丝织品来看,汉锦已经成为统治者意志的象征物,其寓涵的政治意义远超出其本身的经济范畴。1995年,尼雅一号墓地的三号墓藏出土的“王侯和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堪称两汉时期中原王朝对边疆少数民族政权推行的和亲政策的典型物证。而尼雅遗址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等汉锦,恰好与公元前1世纪中叶,西汉宣帝为平定甘青之乱,派遣赵充国、辛武贤征调“婼、月氏兵四千人”伐羌成功后,诏云:“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这一历史事件及文献记载互为印证。

两汉王朝对西域的统治有“三绝三通”之变迁,以弹丸之地扼丝路南道要隘的精绝王国,其命运亦随汉王朝之盛衰而浮沉。公元2世纪中期,精绝国先后受制于莎车、于阗;东汉明帝时被鄯善所并。《新唐书·西域传》和《地理志》亦提及位于于阗以东700里的“精绝国”,但有学者认为,这应是精绝国最后见载于汉文史籍,因为迄今尼雅遗址出土的均为唐代以前的文物。

二、由佉卢文简牍试析贵霜与精绝之关系

尼雅遗址出土文物中数量最多、尤为引起国内外学者们关注的是近千件保存完好的佉卢文简牍。佉卢文属于拉美尔文的一个支系,是印欧语系中古印度雅利安语中一种俗语方言。目前一般认为佉卢文最早起源并流行于古代犍陀罗(今巴基斯坦白沙瓦一带),是用来拼写犍陀罗语的古印度文字。据马雍考证,佉卢文字由音节字母组成,其书写方式为自右向左横书。他强调所谓“佉卢文”,只是一种文字符号而已,其所书写的语言不能称为“佉卢语”,由佉卢文所记录的语言主要属印度语系的西北俗语。这种文字在古代曾流行于西北印度(包括今巴基斯坦、阿富汗、乌兹别克、塔吉克、土库曼)以及于阗、鄯善等西域诸国。目前已发现的佉卢文书的年代最早为公元前3世纪,最晚则属公元4—5世纪。

王治来在分析佉卢文的来源与分布时称,始于公元前334年的“亚历山大东征”事件,直接推动了古代西亚、中亚的“希腊化”进程。当时自帕米尔高原以西至安息之间的广大地区,流行的文字主要以希腊文和阿拉米亚文为主,直至塞琉古等“希腊化王朝”先后被波斯帕提亚王国(安息)和罗马吞并之后,希腊文在中亚地区逐渐被废弃,而在阿拉米亚文的基础上创造出的粟特文和佉卢文开始流行。具体而言,粟特文流行于贵霜帝国北部的中亚地区,而佉卢文则通行于旁遮普和西北印度。周伟洲推测,佉卢文最晚在公元前2世纪左右传入中亚的希腊化国家巴克特里亚(Bactra,即汉文史籍所载之“大夏”),此后,又传入中国新疆的塔里木盆地。据林梅村考证,佉卢文传入塔里木盆地的具体时间应为东汉灵献年间(约公元170—210年)。

佉卢文曾在贵霜伽腻色伽王统治时期(约公元78年至101或102年)广泛流行,但之后有被波罗迷文所取代的趋势。大月氏人在大夏“希腊化”文化的影响下,接受并使用当地通用的希腊文。贵霜王朝建立初期,统治者一方面仍保留希腊文,另一方面逐渐将佉卢文确定为官方通用文字,而其北部的索格底亚那地区还流行栗特文。迦腻色伽王之后,佉卢文开始逐渐被弃用,官方铭文多用波罗迷文刻写,并创造出一种迄今尚未完全破解的贵霜文。公元225年,贵霜帝国在印度的统治结束。公元3世纪,西方波斯萨珊王朝的兴起进一步吞并了贵霜的残余势力。继印度笈多王朝(公元320—540年)兴起之后,佉卢文逐渐在印度消失。

需要重点指出的是,尼雅遗址出土的古代文字资料显示:汉代精绝人主要使用汉文;入晋后,汉文与佉卢文兼用;后以佉卢文为主要文字。对此我们所关注的问题是:为何自公元2世纪开始就已逐步退出贵霜王朝舞台的佉卢文,却以官方主要文字的形式在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于阗、精绝、鄯善等国流行?长期以来,这一问题备受国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与激烈争议。

(一)“贵霜统治塔里木盆地”说

以英国布腊夫为代表的外国学者们曾持“贵霜王国一度统治过塔里木盆地,是故佉卢文流行于该地区”的观点。但是,中国学者们据东汉时期史籍记载而反驳此说。例如,公元130年,疏勒王向东汉送质子,并与大宛、莎车王一起朝贡。公元132年,敦煌太守徐由还派当时的疏勒王臣磐出兵攻打于阗。这都表明当时新疆的塔里木盆地一直在东汉政府的控制范围之内。即使是在群雄割据混战的三国时期,《三国志·魏书》仍载“魏兴,西域虽不能尽至,其大国龟兹、于阗、康居、乌孙、疏勒、月氏、鄯善、车师之属,无岁不奉朝贡,略如汉氏故事”。当时精绝已被鄯善所并,应属中原王朝的管辖范围之内。

(二)“贵霜残部寄寓新疆南部”说

马雍认为,自公元3世纪左右贵霜帝国内部开始分裂后,此间曾有大月氏种的贵霜残部东迁至我国新疆南部,寄寓凉州诸国,并在刘蜀政权下受封称侯,从而导致了佉卢文在塔里木盆地南部地区的流行。其说依据为《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裴松之注引《诸葛亮集》。蜀后主刘禅于建兴五年(公元227年)下诏丞相诸葛亮,称“凉州诸国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诣受节度”。

索骥《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的《西汉时期全图》、《东汉时期全图》和《三国时期全图》可知:上述诏书中提到的“康居”地处大月氏(贵霜)西北部;东汉王朝改西域都护为西域长史,领护西域诸国;自184年黄巾起义后,东汉加重州刺史或牧的权任,从此州由两汉时期的监察区转变为郡以上一级行政区,有权劾罢郡国长史。马雍还指出,诏书中的“凉州诸国王”应指西域长史制下的于阗、鄯善等诸国国王。西域自汉末以来属凉州刺史管辖,西域长史成为凉州刺史的部属,故诏书亦得称西域为凉州。此外,马雍所持“贵霜残部进入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南缘”之说,与新疆出土的佉卢文资料中多处出现的“贵霜军”、“奥古侯贵霜军”、“军侯贵霜军”等名称可互为佐证。

(三)民间商业的发展与佛教东传促进佉卢文传布西域

本文认为,除上述两方面的观点之外,我们还应该考虑到贵霜余族小月氏人以及民间商业的发展和佛教东传对新疆塔里木盆地城郭诸国的深刻影响。

公元前2世纪,大月氏是中国西部敦煌和祁连山之间的强族。大约在公元前165年,大月氏为匈奴所侵,败走天山北路,逐塞人而据其地。后大月氏又为乌孙所败,其西迁至阿姆河并征服大夏(巴克特里亚),之后大月氏人将势力扩张至西北印度并建立贵霜帝国。

贵霜帝国的突出贡献是将西北印度和中亚连成一片,促使印度与中亚、西亚和东亚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繁荣,佛教的东传也受益于此。迦腻色伽王曾组织过佛教的第四次“结集”,使其位于西北印度的国都富楼沙(今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成为当时佛教的中心,而在当地形成的犍陀罗艺术,堪称古代希腊、罗马艺术同印度佛教艺术的完美结合。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大月氏王使人在洛阳口授佛经,可见大月氏人在佛教东传的过程中曾经发挥过积极的推动作用。尼雅的佛寺遗址、犍陀罗风格的木器、丰收女神像等都是犍陀罗艺术随佛教东传至西域诸国的见证。

迦腻色伽王统治时期,贵霜东部疆域与中国的塔里木盆地相接。由《汉书·西域传》中关于“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的记载,以及前述马雍所持“贵霜残部寄寓塔里木盆地南缘”之说,我们不难推断:除了政治、军事的原因而导致的各国之间的文化交流之外,宗教与商业一直是文化流播中更常见、更持久、更重要的载体。尽管大月氏人在西北印度建立了贵霜王朝,但借助遗留在中国新疆塔里木盆地一带的小月氏人的同族关系,乘丝路南道交通之便利,其与塔里木盆地周围的城郭诸国发生过密切的经济、宗教和文化上的往来。在佛教观念的世俗化与普及化的过程中,曾经在贵霜流行一时的佉卢文,也随之渗透到西域诸国的社会生活之中。

三、由Supis人浅析精绝与象雄苏毗之关系

尼雅遗址出土的佉卢文资料大量记载了Supis人对精绝国的入侵活动,例如:

“有来自Supis人之危险,汝不得疏忽。其他边防哨兵,应迅速派遣来此”;

“现来自且末之消息说,有来自Supis之危险。命令信现已到达,兵士必须开赴,不管有多少军队”;

“现此处听说,Supis人在四月间突然向且末袭来”;

“Supis人从侯处将马携走”;

“Supis曾抢走彼之名菩达色罗之奴隶一名”;

“余已由此派出探子一名,前去警戒Supis人”等等。

学界一般认为,上述Supis人与青藏高原的古代象雄王国之“苏毗”部落应为同指。

古代象雄(Zhang zhung)王国曾经是青藏本土文明最重要的发源地,也是吐蕃王朝崛起之前藏地规模最大的文明古国。意大利的图齐教授认为,象雄位于今帕米尔高原及后藏地区之间,其西部疆域延伸至巴尔蒂斯坦(Baltistan)、和阗及鄯善南部,北部包括羌塘草原并与突厥接界,东北与苏毗(Sum pa)接界,东面及南面则与雅鲁藏布江流域的诸小邦国接壤。根据西藏苯教藏文文献的记载,象雄王国可分为里象雄、中象雄和外象雄三部分(或上、中、下象雄三部分)。据苯教学者扎敦·格桑丹贝坚赞所撰《世界地理概说》载:里象雄为冈底斯山西面三个月路程之外的波斯(Par zig)、巴达先(Bha dag shan)和巴拉(Bha lag)一带;中象雄位于冈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包括象雄王国的都城——琼隆银城、象雄十八王的领地、苯教竹、许、芭、梅(Bru Zhu Spa Rmevu)四大世续喇嘛家族的发源地;外象雄以琼波六峰山(Khyung po ri rtse drug)为中心,也叫孙巴精雪(Sum pa gyim shod),包括三十九个部族,嘉二十五族(Rgya sde nyer lnga),即今安多上部(Mdo stod)地区,绝大部分住民信仰苯教。

据才让太考证,象雄王国的疆界西起大小勃律(今吉尔吉特-巴尔蒂斯坦),沿喜马拉雅山脉向东南延伸,在囊括今印度和尼泊尔的一小部分领土之后,向东北一直延伸至昌都和安多地区,西部可抵葱岭与和阗,北至藏北羌塘草原及今青海玉树,东部包括以丁青为中心的今西藏那曲、昌都一带的广阔地域。其中,在苯教传统地理概念中,丁青亦被称为琼波丁青,是著名的苯教琼氏(Khyung)家族自象雄冈底斯山腹地向东迁徙时留下的最大的聚居点,至今仍保留着浓厚的苯教文化传统。陈庆英进一步指出,外象雄以苏毗为主要部落,其地域横跨唐古拉山脉南北,包括整个藏北草原地区。具体而言,作为古代象雄王国重要属部的苏毗,主要位于札加藏布河北部的其香湖以东,昂伽曲河的中下游以西,麦地藏布河以北,通天河以南的地区,青海玉树也包括在内。据林冠群考证,苏毗西接羊同(象雄),南达拉萨河谷,东及东南毗邻横断山脉,北抵吐谷浑,东北与多弥相接。

察仓·尕藏才旦根据苯教文献推测,象雄人最早的祖先为穆族人,之后鬼氏部族占据了青藏高原的中部地区,穆氏部落被迫迁徙至冈底斯山西部,修建了琼隆银城。穆族人除与当地的土著融合之外,还接纳了因避雪灾而从东方迁徙而来的三十九族部落。杨正刚曾详细研究过苏毗的历史发展与衍变过程。由西藏苯教早期文献《斯巴续部之序言》(Srid pa rgyud kyi kha byang)、《斯巴续部之跋文》(Srid pa rgyud kyi bsgrags byang chen mo)等的记载来看,早在吐蕃王朝的前身——悉补野王朝的七赤天王时期,位于襄曲流域(今青海玉树及川西北一带)的苏毗岭地精雪(Sum pa gling gi gyim shod),即上文所述孙巴精雪(Sum pa gyim shod),已经是苏毗最早的文化中心,该地以三十九个部族而著名。但依苯教晚期文献的记载,苏毗岭地精雪迁至四川西北的嘉绒地区。杨正刚分析此变化主要发生在南日松赞征服苏毗时期,一方面苏毗诸部不甘受悉补野王朝的统治,另一方面其原住地的自然生态环境日益恶化,故东迁至川西北的嘉绒一带。嘉绒当地的藏族学者认为,嘉绒人的主要种姓为色琼扎(Bse khyung sbra),源于古代象雄的琼氏。才让太亦考证,有关琼氏家族的苯教文献中,明确记载嘉绒地区的藏族属于琼氏世系的白琼分支的后裔。

外象雄的三十九族主要分布在以琼波丁青为中心的今那曲、昌都和青海玉树地区。清代驻藏大臣和宁所撰《西藏赋》载:“三十九族之吐蕃,分从青海”。原注云:“那木称、巴延等处番民共七十九族。其地为吐蕃之旧属,居四川、西宁、西藏之间,昔为青海奴隶。自罗卜藏变乱之后,渐次招抚。雍正九年堪定界址,近西宁者四十族,归西宁都统管辖;近西藏者三十九族,归驻藏大臣管辖,设总百户、散百长,岁纳贡马银两”。事实上,清人所称吐蕃之三十九族(亦谓霍尔三十九族、藏北三十九族),最早见录于西藏苯教文献,与外象雄苏毗三十九族为同指。

由上述分析可见,苏毗位于象雄东北部,该地域被冠以“外象雄”之名,表明了龙兴于今西藏阿里冈底斯山腹地的象雄文明向西藏东北地区延伸与渗透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魏略·西戎传》曾载,在敦煌西域南山中,从婼羌西向葱岭数千里的地域范围内,驻有月氏余种葱茈羌、白马羌、黄牛羌。此“葱茈羌”很有可能就是“苏毗”的同音异译,该史料将苏毗与月氏均视为羌族,故称之为苏毗羌(葱茈羌)。

此说恰与嘉绒藏族学者的观点互为印证。毛尔盖·桑木旦强调,汉文史籍中的“羌”词来源于藏族四大氏族之一的Spyang氏(音“姜”)。今阿里冈底斯山周边的游牧部落就是Spyang氏的后裔,此外,安多、卫、藏三大地区亦有Spyang氏后裔,但已经与噶、竹、扎、董四氏族融合。尽管在汉语对该藏文词汇同音转译的历史过程中,曾出现多种同音异译的写法,给羌族、藏族的族源考证工作带来巨大的困难,但该藏文词汇在藏文史籍中的写法一直保持稳定。由此不难推测,月氏、象雄苏毗的族源实际上均与古代藏族有密切关系。

法国的石泰安教授在分析西藏居民的杂居情况时指出,苏毗人曾一度活跃在于阗和中国突厥斯坦地区,他们很有可能与西女国具有密切关系。耿少将在《羌族通史》中介绍,苏毗羌驻于昆仑山和阿尔金山周边地区。此外,苏毗人、吐蕃人、突厥人、霍尔人、阿豺在哥桑(Go srnga)的寓言和rimalaprah的探究中多被视为和阗的入侵者。在和阗寓言中,曾用索皮(So byi)一词指代苏毗:“在和阗等三国中,汉人、红脸人、索皮、突厥、霍尔和其他敌人多数骚乱起来,由于他们的冲突将会发生动乱”。张琨分析,藏语词汇索皮(So byi)或(Sum pa)在汉语中被同音异译为“苏毗”或“孙波”。由此类推,尼雅佉卢文简牍所记Supis人,与象雄苏毗应为同指。

尼雅遗址地处塔里木盆地南缘,西邻于阗,东接且末,南与西藏北部地区隔昆仑山脉相望。从地缘环境的角度而言,古代精绝国与象雄的苏毗属国关系密切。此外,尼雅出土文物的年代多为汉晋时期,当时吐蕃王朝尚未兴起,故尼雅佉卢文书所记“Supis”人多次入侵精绝国的活动,可视为象雄苏毗部落向北部扩张至西域塔里木盆地的证据。尤其值得重点注意的是,尼雅考古发现的蜻蜓眼料珠(琅玕)与藏族人自古以来视为珍宝的天珠(gzi),不但外形惊人般的相似,作为护身符而佩戴的方式亦相同。斯坦因在尼雅西北方向疑为精绝王室府邸的遗址的垃圾堆中,发现8枚汉隶木简。经沙畹、罗振玉、及王国维刊布,这些木简记录了当时精绝王室成员之间互赠“琅玕”的活动。王炳华考证,尼雅(95)一号墓地三号墓(95MN1M3)出土的蜻蜓眼料珠即为琅玕。该墓地时代为东汉后期,蜻蜓眼料珠(琅玕)出土时的情形如下:“蜻蜓眼料珠(95MN1M3:52),珠近圆形,天蓝色地,白色圆点纹。径1.8厘米,中穿圆孔。内穿皮带,带长130厘米,男尸贴身斜背”。

此外,在同棺女尸的随葬妆饰用品中,有一栉袋,外缝黄色宽条形绢带一道,系带交结处缀饰一黄白色蜻蜓眼料珠。该珠径1.4厘米,圆形,中穿孔系带。黄色底色上间显白色纹。

上述两枚蜻蜓眼料珠的出土情况,明示其为最珍贵的随葬品。男性墓主贴身斜背此珠,表明古人相信此珠有祈福辟邪的护身功能。此外,该珠的佩戴方式,明显与迄今仍在藏区流行的贴身斜佩护身符的方式一致。

综上所述,尼雅考古资料充分证实,早在汉代时期,古代精绝王国与象雄苏毗部落就已经发生了密切联系。考古学家们分析,尼雅遭到废弃并非生态环境恶化的结果,且从遗址现场大量尚未拆封、堆放整齐、保存完好的简牍文书来看,精绝人撤离得极为仓促,且有重返故土之意。是故尼雅古城遭到废弃的主要原因应归于当时社会政治、军事方面的破坏性力量,很可能就是佉卢文简牍所记象雄苏毗(Supis)人的频繁入侵所致。

四、结语

本文最终需要重点指出的是,西域精绝国与汉晋时期的中原王朝、印度、希腊、波斯、象雄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领域的互动交流,绝非单一直线式的施受关系,而是错综复杂的网状联系。例如,斯坦因曾在尼雅遗址发掘出一件矩形盖简,其封泥上留有中国鄯善郡守官印之印迹;而我国考古工作者在同一地点再次发掘时,出土一件书有童格罗伽王纪年、已经开封的佉卢文简牍,经林梅村考证,该文书记录的是“公元2世纪时期的贵霜碑铭的语言”。又如,已被学界公认为出自西方的蜻蜓眼料珠(琅玕),与自古至今藏族人民视为具有辟邪功能,堪称“珍宝翘楚”的天珠形神皆肖,其作为护身符贴身斜挎的佩戴方式,作为古老的藏俗仍沿袭至今;同时,记录当年精绝王室成员互赠“琅玕”活动的文书,却以优美的汉隶字体书写在考究的汉式木简之上。此外,月氏(贵霜)、象雄苏毗、羌人的族源实际上均与古代藏族有密切关系。尼雅考古与汉藏文献所揭示的精绝、中原王朝、贵霜、象雄等文化在同一历史时期、同一地域的真实交汇,为我们生动诠释出古代象雄文明多元化特质的形成要素与演变过程。

(责任编辑: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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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05-05

2015-02-08

刘洁(1974—),女,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研究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藏族宗教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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