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层经济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业亮

2014年6月9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在白宫签署了一项减免学生贷款负担的总统备忘录。

2015年1月20日，奥巴马总统发表了任职以来第六次国情咨文。该国情咨文把国内经济政策作为重点，提出了“中产阶层经济学”（middle-class economics）的新概念。奥巴马还列举了他连任以来所取得的经济成就，宣称“美国经济翻开了新的一页”， 以此证明其经济政策是正确的。1月21日和23日，奥巴马先后在爱达荷州博伊西州立大学和堪萨斯大学发表演讲时，再次兜售“中产阶层经济学”。由此可见，“中产阶层经济学”是奥巴马任期最后两年国内经济政策的纲领。

中产阶层每下愈况

美国社会结构是两头小、中间大，中产阶层占美国社会的绝大部分。在美国，中产阶层是指家庭收入处于经济阶梯最上层的20﹪和最底层20﹪之间的群体，皮尤研究中心将之定义为家庭年收入是全国平均收入两倍的、2/3的成年人。

近年来，中产阶层人数减少、家庭中值收入停滞、生活水平下降已成为美国经济和社会的一个突出现象。

在战后头30多年里，随着美国经济的迅速扩张，中产阶层收入也相应增长。但是，进入上世纪70年代以后，虽然美国经济继续保持快速增长，中产阶层的收入增长却相对缓慢。特别是2007年美国陷入由次贷危机引发的经济衰退后，中产阶层家庭收入增长陷入停滞。根据国会预算局数据，1979年～2007年，美国的人均GDP上升了50﹪，但同一时期，中产阶层家庭中值收入增长不到30﹪。皮尤民调数据显示，1971年，中产阶层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为62%;到2011年，这一比重下降到45%。2013年，扣除通胀，中产阶层家庭中值收入比2007年次贷危机前下降8%。

除了中值收入下降外，在过去数年里，中产阶层家庭的财富（资产减去债务）也严重缩水。从1989年至2007年，由于房产和股票价值上涨，美国人中值家庭净资产从7.9万美元激增到12.7万美元。2007年房地产泡沫破灭后，这一部分净得化为乌有，中产阶层家庭净资产下降至9.3万美元，2010年又进一步下降至7.7万美元。

数十年来，多数美国人自称是“中产阶层”或“工薪阶层”， 甚至在经济衰退时期也很少有人自称为“下层阶层”。但近年来，随着中产阶层收入下降，中产阶层人数锐减，自称为“下层阶层”的人增多。根据皮尤民调，1971年，成人中有61%属于中产阶层;1981年，有59%的美国成年人被归到“中等收入”群体;但到2008年，中产阶层人数下降到53%，2011年下降到51%，2012年进一步下降到49%，认为自己属于下层阶层的人数则由2008年的25%增加到32%。

由于收入增长停滞、财富缩水，中产阶层的生活水平下降。不少美国人为了供孩子上大学，不得不同时干两份全职工作。数百万美国人比过去任何时期都更加努力工作以维持生活不至于入不敷出。但即使这样，多数家庭维持收支相抵越来越困难。在美国经济复苏五年后的今天，多数中产阶层家庭没有分享到经济增长带来的红利。相反，有42%的人认为他们比2007年12月经济衰退开始时的家庭财务状况还要差，只有占美国人口1%的富豪阶层享有经济扩张的果实。

美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

造成美国中产阶层经济状况下降的原因是什么？

从表面上看，2007年次贷危机所引发的战后最严重和持续时间最长的经济衰退，以及复苏的漫长是导致中产阶层收入停滞、生活水平下降的主要原因;房地产泡沫破灭使美国中产阶层中值家庭净资产大幅贬值;经济衰退和复苏乏力导致就业增长缓慢，长期失业率上升使劳动力市场的供大于求，企业可以压低工人的工资;工人对失业的担忧使得他们不敢轻易放弃现有的工作、寻求报酬更高的工作，企业也不必付出更高的工资挽留他们。

但中产阶层“衰落”的更深层次原因则是全球化和技术进步带来的美国经济结构的变化。经济增长是带动就业和收入增长的主要因素，但高技术信息产业和金融服务业的快速发展改变了美国经济的形态和经济增长的方式，促进美国经济由工业经济向信息经济转变;同时由于美国人力成本的提高，导致美国制造业向海外转移带来产业“空心化”，从而产生经济衰退后“无就业复苏”的新现象。技术进步提高了生产率，使企业可以雇佣更少的员工;而来自新兴国家的经济竞争促使美国企业把产品“外包”，进一步导致“中等技术”岗位流失。上述因素导致美国经济在1990、2001和2007年三次衰退中，数百万就业岗位消失。当中等技术岗位消失后，这些工人只能从事低技术岗位的工作或竞争少量的中等技术工作，激烈的竞争推动了整体工资水平下降。

此外，由于美国大企业的增多和工会组织的衰落，劳资谈判权向资方转移也是造成中产阶层工资增长停滞的一个原因。1992年，雇佣500个人以上公司的工人数占所有工人数的42%;到2013年，这一比重上升到46%。近年来，一些共和党控制的州（威斯康星州等）通过反工会法律，要求公共部门的工会会员缴纳更多的医保和退休基金，以减少州的财政支出，导致这些部门的工会组织会员锐减，削弱了工会的集体谈判权;一些州还推动“工作权法”的立法，禁止工会组织强迫私营部门工人缴纳会费作为雇佣的条件，从而削弱了工会就员工薪酬待遇与企业进行谈判的权力。

最后，自小布什政府以来的美国联邦政府的税收政策，使减税的好处大都落入富人的腰包，加剧了美国收入分配的不平等，进一步拉大了美国的贫富差距。在已实施和目前正在实施的减税计划中，包括公司税、遗产税和个人所得税的影响对不同收入群体有着很大的区别，由于富豪和高收入家庭的平均减税额和税后收入远高于中等收入家庭的平均减税额，由此造成富豪收入成倍增长，而中产阶层家庭收入增长有限。

对美国政治制度的健康带来威胁

中产阶层家庭经济状况每下愈况对美国政治制度和社会也将产生不利的影响。

中产阶层人数的减少及其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下降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社会业已严重的贫富分化。美国是世界上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之一，2008年以来，经济衰退和失业率上升使美国贫穷率进一步上升，美国经济缓慢复苏也没有改变这一趋势。另一方面，财富日益聚集在占美国人口极小部分的富豪手中。收入和财富分配的不平等是贫富差距不断加剧的主要原因。根据皮尤中心的民调，1971年中产阶层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为62%，到2011年这一比重下降到45%;而同期富人占全国收入分配中的份额由1971年的29%上升到2011年的46%;社会底层则由10%下降到9%。2013年，上层收入家庭的中值净资产达到63.94万美元，是中产阶层家庭净资产的7倍、社会最底层阶层家庭的70倍。

中产阶层收入停滞、生活水平下降有可能激起他们对美国制度的不满。西方政治学理论认为，庞大的中产阶层是建立稳定的民主制度的基础。美国政治学家福山把中产阶层视为自由政治秩序的保证，他认为没有中产阶层，自由民主制度将失去其基础。中产阶层的“衰落”也引发不少美国人的担忧。美国《华盛顿邮报》撰写的社论认为，民主的社会基础是强大的中产阶层，中产阶层家庭收入下降对美国政治制度的健康带来威胁。许多美国人也认为，美国走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对美国前进的方向不满。这种不满扩大到经济制度本身，绝大多数人认为美国的经济制度主要是为富人设计，而不是为所有美国人。

中产阶层收入停滞、生活水平下降也削弱了美国民众对“美国梦”的信仰。不同社会阶层具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消费习惯、价值观和政治行为。跻身中产阶层意味着不仅家庭收入达到一定的水准，还包括接受自由、平等、财产、企业家精神等美国政治文化和价值观的一系列信仰，信奉“人人只要通过努力，就可获得成功”和“下一代将享受更高标准的生活”的“美国梦”。 中产阶层收入停滞、生活下降严重动摇了美国人对机会、平等、只要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的“美国梦”信仰，“美国梦”变得越来越不可企及。“今天，对普通美国人来说，上升到中产阶层听起来像看一场老电影”，美国劳工部部长托马斯·佩雷斯评论道，“很少有人能感到经济增长带来的好处，人们更努力和聪明地工作，但他们的付出没有换来相等的报酬”。 （下转本刊42页）

医治“良方”？

奥巴马的“中产阶层经济学”是针对美国中产阶层“衰落”以及贫穷和收入不平等加剧而开出的一剂“处方”。奥巴马在国情咨文中声称，“让我们为每一个美国人恢复努力工作和越来越多的机会之间的联系”， “采取大胆的行动……确保每个人都得到公平的机会”，“实现他们的努力和梦想追求的目标”。

奥巴马的“中产阶层经济学”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提出了旨在帮助中低收入家庭提高生活水平、维持社会经济阶梯上升通道的一系列具体措施，主要包括：（1）把儿童照顾作为经济政策的优先议程，“使美国每个有孩子的中低收入家庭都能享受和负担得起高质量的儿童照顾”，为此奥巴马提出为中低收入的中产阶层家庭的每个孩子减税3000美元的计划。（2）推动国会提出和通过带薪休假、妇女产假的议案，同时帮助各州建立带薪休假的制度。美国是发达国家中惟一不实行带薪休病假和妇女产假的国家，有4300万工人不能享受带薪休病假。（3）提高联邦最低工资标准，把最低工资由目前的每小时7.25美元提高到10.10美元;同时要求国会通过男女同工同酬的法案，以改善中低阶层家庭生活。（4）推动二年制社区学院实行免费教育，为中产阶层子女提供更多的上大学的机会，减少因学生贷款而积压的家庭债务。“确保已经因学生贷款而债务缠身的美国人减少每月支付的贷款，以使学生不会因债务辍学而放弃对梦想的追求”。（5）更新美国的就业培训制度，利用社区学院来为当地的公司培训工人，为就业市场提供高工资岗位，“给工人家庭一个公平机会”;同时“强化而不是削弱工会的法律，给美国工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二是实施对富人增税、为中低收入家庭减税的税收政策，以缩小收入分配不平等，实现社会公平。为支付实施社区学院免费、带薪病假和双职工家庭税收减免的费用，奥巴马提出在今后十年内，对年收入50万美元以上的富人以及最大的50家金融公司和信托基金增税3200亿美元的计划，包括把资本利得税的最高税率由目前的23.8%提高到28%，用这笔钱来支付社区学院二年的免学费和双职工家庭每年500美元的税收抵免;同时改革税制，“消除导致1%富人规避对他们积累的财富征税的不平等的税收漏洞”。

三是加强基础设施建设、扩大出口贸易、制定贸易规则，推动“自由和公平”贸易，以确保美国经济的竞争力，促进美国的就业。奥巴马政府在2016年预算中提出4780亿美元的公共工程预算，为美国工人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解决工人的就业不安全，强调“中产阶层经济学就是帮助美国人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感到更安全”。

奥巴马的“中产阶层经济学”是一个内容庞杂、充满浓厚自由派色彩的经济纲领，概括起来就是：帮助努力工作的中低收入家庭实现收支相抵，为他们提供新经济高薪岗位所需的技能，促进美国经济增长，提高美国经济的竞争力。但在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和债务仍居高不下以及参众两院均为共和党控制的情况下，其中不少措施与主张小政府、减税和维护州权的共和党格格不入，这必然遭到国会共和党人的反对。奥巴马的“中产阶层经济学”有可能如同前五次国情咨文中的承诺一样，其中多数立法建议成为一纸空文。

（作者为清华大学中美关系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