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阳,向连兵
(1.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娄底 417000;2.杏子中学,湖南 双峰县 417717)
解读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中的性别创伤书写
朱艳阳1,向连兵2
(1.湖南人文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娄底 417000;2.杏子中学,湖南 双峰县 417717)
分析了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创作的主要成就,认为其作品通过对传统妇女教育的憎恨,对性与婚姻的畏惧,对女性情谊的认同等表述,体现了作者独特的性别创伤书写,并且指出这种书写是作者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通过文学对自身性别创伤经历的表达。
弗吉尼亚·伍尔夫;父权制;性别创伤书写
19世纪八九十年代,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上流社会,社会特征鲜明:强大的父权制规范,盛行的理想女性典范,男孩拥有受教育的特权。居住在伦敦肯辛顿区海德公园门22号的斯蒂芬家,是维多利亚时代典型的“知识贵族”,拥有贵族阶级的高尚体面。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是斯蒂芬家的小姐,她耳闻目睹并深切体会了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家庭的种种道德规范和生活方式。父亲严刻遵循家长制。她是女孩,所以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却遭到同母异父兄长的性猥亵,这一切给她的心灵抹上了性别创伤的阴影,进而选择在文学的世界里进行控诉和反抗。伍尔夫的性别思想备受学术界关注,成为伍尔夫研究的重头戏。这里,笔者在借鉴前辈学人已有成果的基础上,结合伍尔夫本人的经历,以创伤为视角,阐析伍尔夫所受性别创伤在其小说《远航》《达洛维太太》《到灯塔去》中的体现。
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上流社会,奉行男女不平等的教育方式。在贵族家庭里,男孩接受正规、系统的学校教育,然后被送往令人艳羡的剑桥、牛津学府。人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女孩却只能呆在家里,接受家庭教育,以各种得体的方式变得多才多艺,然后等待出嫁的命运。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也无法摆脱那个时代的男权主义偏见,在对待儿女们的态度上,完全遵循着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家庭的教育方式。随着年龄的增长,敏感的伍尔夫逐渐不满意于父亲男女有别的教育方式。她在《往事杂记》里回忆道,自己和姐姐不得不接受严格的训练,“驯顺地坐着,看着维多利亚时代的男人们接受智力磨难”[1]3。
伍尔夫由自身性别创伤经历出发,进而批判整个男权体制。对于当时男子独享教育权利的制度,她认为就是男权体制的产物,并且满怀嘲讽地把它称为“巨大的父权制机器”。她愤慨地指出,直到19世纪初为止,除了少数贵族妇女能够出类拔萃,大多数中产阶级妇女都是默默无闻的。这主要是因为女子不能享有与男子平等的教育权利。她认为,中产阶级男子接受的教育往往是以牺牲他们姐妹们的受教育权利为代价的。在《三枚旧金币》中,她说:“从13世纪至今,所有受过教育的家庭都为之付了钱。它是个贪婪的无底洞。无论在哪儿,只要儿子们要受教育,家庭就得花大力气去填这个洞。”[2]伍尔夫把中产阶级妇女所受到的不完全教育称为“消极教育”,认为它不利于女性个性的发展:“它不是告诉你应该做什么,而是规定你不准做什么,它是束缚、阻碍人的自然发展的教育。”[3]773伍尔夫还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揭示这种教育给妇女带来的危害——要么愚昧无知,要么失去女性自我,充分体现出她对传统女性教育的反感和憎恶。
《远航》中的雷切尔,在传统家庭教育下,对生活、社会、人生,尤其是两性关系一无所知。这都是由于雷切尔的父亲威洛比·温雷克对她实施“英国贵妇人”式教育造成的。伍尔夫借助海伦之口对这种教育及其造成的严重后果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对女性遭受不幸甚至失足的根源进行了揭示:“在我看来,就这么把一个女孩带大不仅仅愚蠢,而且是犯罪。更不用说这对她们的危害,这就是女人为什么处在她们现在样子的原因”[4]。与“愚蠢”教育形成对照,海伦在选择教育方式时,让雷切尔远离文明的英国父权制社会,在南美洲那片落后、充满野性的土地上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尤其强调与异性的接触。在她的启发诱导下,雷切尔不断成长起来。后来,由于某种机遇,海伦又把继续教育的任务托付给特伦斯。在与特伦斯的接触中,雷切尔深刻地理解了爱情,发现了自我。作者有意通过雷切尔的性格转变与个性觉醒否定了传统的女性教育。
在伍尔夫的小说中,还活跃着一群维多利亚时代的贤妻良母。她们有着共同的素质,富于“女性魅力”-温柔贤惠、纯洁高雅、热衷家庭生活。但是,她们失去了自己的个性。伍尔夫将这类女性称为“房中天使”。
《达洛维太太》里的克拉丽莎·达洛维,一生中完全遵循上流社会的道德规范。她曾与彼得心有灵犀、相互爱慕。但为了追求安逸的上层生活,她选择了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也不爱的理查德,成为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自小所受教育和婚后家庭生活的封闭,使她什么也不懂。她忙碌着为丈夫的应酬举办晚会,失去了自我,沦为举办晚会的机器。小说写道:“她并没有感到快乐……每次她举办晚会都感觉失去了自己的个性”[5]162。自我的缺失,使她充满了对生活的畏惧感,“总有只身在外、漂泊海上的感觉;她总觉得日子难挨,危机四伏”[5]6。克拉丽莎的境遇代表了大部分上层女性的孤寂与无奈。
《到灯塔去》中的拉姆齐夫人,也扮演着男性社会为女性规定的角色——“房中天使”。她美丽纯洁、气质优雅,认同并维护传统女性身份,以关爱家人和亲友为中心,甚至纵容丈夫的专制与暴政。然而,拉姆齐夫人同克拉丽莎一样,内心也充满对生活的空虚感和畏惧感,这种感觉同样来自自我的缺失。她一生奉行着为男性服务的职责,把身边所有的异性都置于自己的庇护下。她尤其崇拜丈夫,对他无条件顺从、无私奉献,把他当成自己的精神支柱和生命依托,不情愿任何时候自己胜过丈夫。她认同了世俗,把束缚她的传统内化成自己的标准。也如同克拉丽莎一样,只有在夜深人静或独坐默想时,她才会感受到真实自我的存在。
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教育和妇女生活状况是伍尔夫关注的重要问题,也是她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除了在小说中的表现,在散文《自己的一间屋》中,伍尔夫通过设置莎士比亚和他妹妹的譬喻,同样,对当时不平等的两性教育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另一篇散文《三枚旧金币》,也尖锐地指出亚瑟教育基金具有强烈的性别色彩。她从自身的经验出发,深刻地认识到,正是不平等的受教育权利,导致了男女两性社会地位的差异。在英国,良好的教育背景使中产阶级男性获得了优越的社会地位,尽管他们在经济上并不很富裕。在《倾斜之塔》中,伍尔夫写道:“所有的作家,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他们全都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他们都受过良好的(至少是花费昂贵的)教育。”[3]715而女性所接受的滞后教育,严重地影响了她们的发展,使她们不能从事正式的社会工作,不能赚到供养自己的薪酬,只能依靠施展自己的“女性的魅力”,在家庭事务中逐渐丧失女性的自我和主体性,沦为男人的附属和奴隶。
伍尔夫对妇女所受教育状况的描述,对传统女性教育方式的揭示与否定,对传统女性的批判,源于她从小被剥夺了学校教育权利、只能接受封闭家庭教育的创伤性体验,或者说,是她对这种创伤体验的一种隐含表达、哀悼与发泄。
除了“巨大的父权制机器”,弗吉尼亚·伍尔夫自幼年开始还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另一类更大的精神伤害——性侵犯。有许多资料表明,两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杰拉尔德·达克渥斯和乔治·达克渥斯对弗吉尼亚都有过猥亵行为。
弗吉尼亚从出生到12岁前每年夏天,总要随家人去西海岸康沃尔郡的圣·艾维斯度假。然而,6岁那年,在圣·艾维斯,她就受到了18岁的杰拉尔德的骚扰。1941年,自杀前夕,她给埃塞尔·史密斯写信说:“一想起我的异父哥哥,我仍然羞耻得发抖,大约6岁时,他让我在一个壁架上站着,探触我的私处。”[6]460
杰拉尔德对伍尔夫的性侵扰发生过多少次,延续到什么时候,根据现有资料,无从知道。可以确定的是,乔治的猥亵时间延续到伍尔夫22岁那年。乔治是达克渥斯家最大的孩子,对待异父妹妹们,他慷慨大度,还经常陪她们玩乐,一度赢得她们的信任,堪称模范兄长。可是,母亲去世后,他朝妹妹们伸开了魔爪,假借安慰之名,将兄长之情发展为一种淫秽的感情暴行。在伍尔夫上课时,他会肆无忌惮地公然抚摸她。尤其在斯蒂芬患病期间,年长的乔治俨然成了一家之长。他对伍尔夫的过分亲密,更是从教室转移到了卧室。
乔治的侵犯以关爱或慰藉开始,使弗吉尼亚姐妹不能拒绝,也无处诉说。在维多利亚时代,奉行虚伪的道德习俗,性是禁忌,不能公开化。她们只能选择沉默,甚至与索比也不存在沟通。如果找别人诉说,则会招来一场更大的丑闻,反而使自己的纯洁性遭致公众的谴责。何况,说出来还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信任。因为乔治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伪君子,他得体的外部举止掩盖了其潜藏于内的淫欲。直到1920年3月,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回忆俱乐部”(The Memoir Club)里,要求成员们以一种“绝对坦率”的态度写作回忆录。弗吉尼亚·伍尔夫才披露了有关乔治的事情:“当他的情欲增长、欲望变得更加强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不幸的小鱼和一条具有强大威力的、骚动的鲸鱼关在同一只水罐里。”[7]
来自家庭的性屈辱体验极大地损毁了伍尔夫的心理健康乃至她以后的婚姻生活。伍尔夫发生于1904年的精神疾病是最为严重的一次,这与乔治不无关系。乔治的热情拥抱和亲吻加重了她对父亲死亡所产生的负罪感,因为那时,父亲正躺在楼下的房间里痛苦呻吟,在死亡线上挣扎。一些资料表明,乔治的行为常常发生在伍尔夫躺在床上读古希腊著作或上希腊文课程的时候。患病期间。伍尔夫也常常出现有关希腊文与性的幻觉,例如,她听见窗外的小鸟在用希腊语唱歌,想象爱德华七世在杜鹃花丛里说淫秽的话。可见,伍尔夫的精神疾病与遭受性凌辱时正在读希腊文存在关联。所以,除了父亲的死亡,乔治的性压迫是造成伍尔夫精神崩溃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经历给伍尔夫日后的婚姻生活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影,使她对两性之事产生一种强烈的反感和厌恶,一定程度上损毁了她本该拥有的美好的人性本能。她与丈夫伦纳德夫妻生活的不协调,都可追溯至此。伍尔夫也把这种性别创伤的经历融入了她的创作中。
《远航》是伍尔夫的第一部小说,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雷切尔·温雷克从伦敦到圣马里诺的旅行经历。小说显露出浓重的自传性质。许多评论家认为,作者写的就是自己早年的经历。的确,少年时代的伍尔夫曾产生过要进行一次航海旅行的愿望,并把它记录了下来:“它在过去许多年里一直在我脑子里转动着。这就是我……一定要进行长途航行……我在急切的思考后已经做好了为这次航行所必须的一切精神准备。”[1]139小说中的许多其他素材也取自伍尔夫的生活,使得雷切尔成为伍尔夫的自画像。她们都生长于维多利亚时代封闭的家庭环境,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幼年丧母,生性敏感,不适应社交生活,渴望独立自主。
尤为引人注意的是,雷切尔与伍尔夫一样,渴望爱情,却又充满了对性的畏惧。航程中,雷切尔被达洛维先生吸引,可是却被他的亲密举动吓呆了,以致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她的生理反应似乎被冻结了,“她一动不动冰冷地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5]82,并且梦里出现了有关猥琐男人的镜头。这里,令人们不由联想起伍尔夫的同母异父哥哥对她的猥亵。他戴上一副亲善的假面具,在黑夜里潜入她的房间,朝她猛扑过去。而伍尔夫被吓傻了,不敢大喊大叫,只好扮演着死亡。早年形成的性恐惧笼罩着伍尔夫的一生,严重地影响了她日后的夫妻生活,这种长期的损害性后果也直接体现在她的女主人公身上。雷切尔与特伦斯从热恋到订婚前后,几乎没有过肉体的亲密接触。但事实上,雷切尔对特伦斯的爱情也作出了躯体上的反应,产生过想要与特伦斯合为一体的强烈欲望,小说写道:“一种奇特的占有欲占据了她,促使她渴望抚摸他;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5]321然而,仅此而已,合乎自然人性、合乎爱情发展逻辑的性爱却没有能够如期而至。特伦斯也曾注意主动把握时机,力图与雷切尔达成身心交融的结合。然而,每当性爱来临,雷切尔便胆怯、退缩了,因此遭到特伦斯的指责和埋怨。最后,她患热病时,特伦斯吻她的时候,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恐怖的幻象,仿佛“一个老妇正在用一把刀切下一个男人的头”[5]382。雷切尔与特伦斯之间有情无性的关系,无疑是伍尔夫夫妇夫妻关系的真实写照。与伍尔夫一样,雷切尔始终没有能够摆脱对性的厌恶与恐惧。特伦斯后来在回忆过去时,感觉“在他们的幸福中总有一些瑕疵存在,有一些他们想要但却不能得到的东西”[5]388,流露出伍尔夫对自我婚姻生活缺陷的遗憾,对自己不能摆脱早年所受性伤害阴影的无奈。
除了对性的畏怯,雷切尔也未敢迈入婚姻的门槛。如果说她早先对婚姻的反感是由于她的无知造成的,那么,在与特伦斯相恋时,她对婚姻的犹疑,则有非常深刻的原因:她担心与特伦斯的结合会有损自己个性的完整、独立。雷切尔对待婚姻的态度也不能不说是伍尔夫自身经验的艺术折射。如前所述,伍尔夫早年对男女之爱不屑一顾,年届三十才小心翼翼地选择结婚,而且在一段时间里对婚姻怀有某种反感甚至畏惧。1912年5月1日,在写给伦纳德的信里,她对即将举行的订婚仪式还表现得犹豫不决,她肯定婚姻对她具有通常的吸引力,但又说:“我要说上帝作证,我将不会把婚姻看作一种职业。”[8]496她害怕婚姻会破坏她的人格独立与完整。哪怕在接受伦纳德的求婚之后,她还给维奥莱特写信说:“不过这不会是件恐怖的事情吗?如果……我的很有前途的个性最后被毁坏在婚姻里”[8]496。伍尔夫对婚姻的顾虑,无疑源自她对男性社会的不满。她所接受的传统女性教育,父亲的专横与母亲的默默奉献,都使她意识到成为传统家庭女性角色的危害。
经受了性别伤害的刺激,再加上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影响,伍尔夫滋生出追求自由、平等、独立的思想,产生了对于爱情、婚姻的新观念。《远航》中的南美世界对应着伍尔夫生活中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雷切尔的心灵发展历程也类似于伍尔夫的成长过程。雷切尔在南美这样一个迥异于维多利亚时代上流社会的环境中,不仅对爱情有了深刻的认识和理解,而且追求一种独立、自由的婚姻。这是伍尔夫在经过深入思考后,对自己所受性别创伤的一种艺术化总结。
如前所述,伍尔夫自小遭遇的重重性别创伤使她对男性霸权产生强烈的不满情绪,于是转向在同性间寻求精神慰藉。她自己曾坦言:“同女人的友谊引起我的兴趣。”[9]在《自己的一间屋》里,她也坦承,“不要吃惊,不要脸红。……有时女人确实喜欢女人”[3]562。伍尔夫在她的一生中,与多名女性发展出异常亲昵的关系。这是她对自己所受性别创伤的一种日常释放与应对,也成为了她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1924年11月1日,她在日记里表明:“假如能与女性友好,那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那种关系同与男人的关系相比是如此私密而隐蔽。为什么不写写它呢?真实地写?”[10]在伍尔夫这里,对女性情谊的肯定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异性间关系的否定,而这种否定正源于她的性别创伤体验。所以,她笔下的同性恋书写实质上是对其性别创伤体验的一种曲折的艺术化表达。
伍尔夫将自己与姐姐瓦尼莎的关系真实地写入了《远航》中。生活中的伍尔夫感情外露,对生活抱有强烈的兴趣,喜欢寻根究底。而瓦尼莎热爱艺术,害怕流露情感,有些玩世不恭,敢于挑战传统。当丈夫与妹妹调情时,在没有离婚的情况下,她公然与邓肯·格兰特同居到死,同时,也不排斥她的第一个情人罗杰·弗莱。在瓦尼莎的影响下,伍尔夫也走向了自由。与伍尔夫相类似,雷切尔在南美的世界里懂得了爱情、生活,向往自由、平等的婚姻和人生,其中,海伦对她起了重要的引导作用。对此,林德尔·戈登早有论断:“在《远航》里,弗吉尼亚·斯蒂芬在一定程度上把她同瓦尼莎的关系融入到了好奇的雷切尔同她具有自由思想的姨母海伦·安布罗斯的关系之中。”[1]183
在《远航》中,海伦总是很细心地观察、呵护着雷切尔,雷切尔也把对方视为知己,对她无所不谈。雷切尔被理查德吻过后,精神不振,在海伦的探询中,坦白了事情的经过,并且现出被吓坏的神情。海伦及时安慰她:男人吻女人,正如男人娶女人,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不必为此担惊受怕。但接下来,海伦又告诫她:要做一个“明理”的人,要注意认清楚理查德的真实面目;而且,要靠自己去发现,成为有主见、有行为能力的人。正是在海伦对雷切尔实施教育的过程中,雷切尔不断成长,与海伦的情谊也愈加深厚。作者通过海伦的视角呈现了这一点:“她已开始越来越对她的外甥女感兴趣,而且喜爱她了……在她自己内心深处,她感到自己和雷切尔有某种不可言喻却又无法了断的性关系。”[5]231显然,雷切尔与海伦的关系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女性关系,而具有了女性同性恋的性质,无疑是斯蒂芬姐妹亲密关系的表征。
《达洛维太太》中的克拉丽莎·达洛维与萨莉也存在“恋爱”关系,作者是以克拉丽莎与理查德·达洛维婚姻关系的局限为背景来描写的。克拉丽莎与丈夫表面上相敬如宾,但在精神上形同陌路。克拉丽莎的内心时常充满了强烈的孤独感。她讨厌与丈夫的性生活,无法摆脱性冷淡的缺陷,却常常为成年女人的魅力所倾倒。伍尔夫通过克拉丽莎的意识流动,展现了她与萨莉曾经相处时的感觉。萨莉是一位大胆、泼辣,不囿于社会习俗,喜爱撒野,敢说敢为的时代女性。克拉丽莎常常无法抗拒萨莉的这种性格魅力。有一次,与萨莉约会前,她甚至激动得浑身发抖,站在顶楼的房间里抱着暖水袋难以自持。她走下楼去,一股激流漫遍了全身:“如果现在就死去,现在就是最幸福。”[6]32散步时,萨莉停下脚步,吻了一下克拉丽莎的嘴唇。克拉丽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只为她俩而存在。伍尔夫将这一场相会写得令人心醉神迷,丝毫不亚于今天处于热恋中的男女之间浪漫、缠绵的幽会。
小说中的萨莉形象是以伍尔夫的好友玛奇·西蒙斯为原型塑造的。萨莉在克拉丽莎身上唤起的激情也来自伍尔夫对玛奇的心灵感应。玛奇是诗人约翰·阿丁顿·西蒙斯的女儿。在伍尔夫眼里,她是一个热爱生活,富于传奇色彩,生机勃勃的女性。伍尔夫被她的个性吸引,对她充满了强烈的激情。16岁那年,伍尔夫爱上了玛奇。有一次,她在海德公园门顶层的房间里,手握水壶手柄,想起玛奇,难以自持。她在心理呼唤“玛奇在这里”,感觉玛奇真的就站在屋顶房间里。后来,伍尔夫回忆说,那一刻对玛奇产生的强烈感情是她前所未有的。她曾在《自己的一间屋》里写道:“我经常是喜欢女人的。我喜欢她们的不从习俗。”[3]592由此,萨莉那种不与世俗苟同的独特个性对于克拉丽莎所具有的吸引力,也类似于瓦尼莎一类敢于挑战传统的女性在伍尔夫面前所产生的影响力。通过《达洛维太太》的创作,伍尔夫又一次真实地书写了她与同性密友“幽秘而隐蔽”的关系。
《到灯塔去》里,女画家莉莉·布里斯科与拉姆齐夫人也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且不乏“爱情”的成分。她们常常坐在一起,有时,莉莉甚至用双臂搂着拉姆齐夫人的膝盖,促膝谈心、互相安慰。莉莉仰慕拉姆齐夫人的人格力量,渴望与她融为一体。拉姆齐也为莉莉所吸引,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而且表示十分欣赏。拉姆齐夫人去世后,莉莉难以排遣对她的思念之情。十年后,她的眼前还时常出现拉姆齐夫人的幻象,甚至感觉与她并肩坐在海滩上。有时她还会大声呼唤:“拉姆齐夫人!”[11]仿佛她就会回来似的。然而,奇迹不可能出现,莉莉泪流满面,愈加痛苦。最终,当拉姆齐先生一行所乘坐的船只到达灯塔时,莉莉也添上了关于拉姆齐夫人画像的最后一笔,如释重负。多年以来,莉莉把给拉姆齐夫人画像当成一项事业来经营。灯塔之行没有实现,她的画作也无法完成。在拉姆齐夫人精神力量的强大感召下,灯塔之行终于达成。莉莉也在画作中将她铸为永恒。
男性社会里女性的被压迫地位,促使伍尔夫对两性关系进行深入思考。在她看来,正是男女两性的不公,往往使得男人对女人的认识和理解是受限制的和偏颇的,只有女人才能真正认识和理解女人。她借助《达洛维太太》中的克拉丽莎之口,对自己所拥有的这种同性感情作出了高度评价:它“纯洁”“完美”“彻底无私”,“它跟对一个男人的感情不同”,还有 “它只存在于女性之间”[5]31。伍尔夫对女性间情谊的认同与书写,意味着她对异性恋情的质疑和否定。这种性别思想和创作思想,无疑是男性,以及男性社会在她心灵深处打下的创伤烙印的曲折隐现。
依据弗洛伊德的“宣泄说”及其后兴起的治疗理论,受害者把创伤事件讲述出来,就是对创伤的抚慰与疗治。伍尔夫非常热爱写作。根据她自己的诸多表述,写作提供给她释放自我的空间,缓解了她的忧郁症状,宣泄了她的复杂思绪,维持了她的心理平衡。她在1929年6月23日的日记中写道:“我是天生的忧郁症患者。令我保持应付自如状态的唯一办法就是工作。”[12]12351934年11月15日,提及小说《帕吉特家族》的修改时,她感觉:“无论如何,这部小说使我心中常常涌起的思绪得到了宣泄,它证明只有创作才能带来平衡。”[12]261
伍尔夫凭借自己的写作天赋,选择在文学的世界里表达创伤。她把自己的性别创伤经历和创伤感应直接或间接地投射在了文学事件和文学人物上,构筑出充溢着性别创伤情愫的文学内容。因而,从性别创伤角度解读伍尔夫作品,可以不再囿于从前的研究结论,认为女作者旨在表达对父权制的强烈不满,在此基础上,笔者认为,伍尔夫的性别写作对其具有调节情绪、舒缓创伤的意义。
[1]林德尔·戈登.弗吉尼亚·伍尔夫: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M].伍厚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2]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全集:Ⅲ[M].石云龙,王义国,王斌,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1025.
[3]弗吉尼亚·伍尔芙.伍尔芙随笔全集:Ⅱ[M].石云龙,王义国,王斌等,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4]弗吉尼亚·吴尔夫.远航[M].黄宜思,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05.
[5]弗吉尼亚·吴尔夫.达洛维太太[M].谷启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WOOLF V.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Ⅵ).[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5.
[7]WOOLF V.Moments of being[M].London:The Hogarth Press,1976:189.
[8]WOOLF V.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Ⅰ)[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5.
[9]弗吉尼亚·伍尔夫.存在的瞬间[M].伍厚恺,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271.
[10]WOOLF V.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Ⅱ)[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5:320.
[11]弗吉尼亚·吴尔夫.到灯塔去[M].马爱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160.
[12]WOOLF V.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Ⅲ)[M].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2000.
【责任编辑 王立坤】
Sexual Traumatic Writing in Virginia Woolf’s Novels
Zhu Yanyang1,Xiang Lianbing2
(1.Hunan Institute of Humanities,Science and Technology,Loudi 417000,China;2.Xingzi Middle School,Shuangfeng 417717,China)
The main achievements of the creations of English authoress,Virginia Woolf,are analyzed.She expressed her trauma in literary world by virtue of her experience and constructed literary content that hate the traditional women education,fear the sex and marriage,and identity the friendship between women.
Virginia Woolf;patriarchy;sexual traumatic writing
I 106
A
2095-5464(2015)06-0807-06
2015-06-21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3CWW020);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项目([2012]5031);吉首大学学成返校博士科研项目(jsdxxcfxbskyxm201308)。
朱艳阳(1975-),女,湖南双峰人,湖南人文科技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