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史量才,这位上个世纪初中国最出色的报业经营者、上海报业大王,曾经力拒袁世凯,率领《申报》号召抗日,并在国民党特务的威逼利诱前毫不动摇,最终以一死留下鲜血淋漓的感叹号。血迹已干,然而史量才的风骨却将永存。
给《申报》打上“史氏烙印”
史量才,字家修,江苏江宁县人。1880年出生于松江泗泾镇的一个富庶中医之家。1899年得中秀才。然而时年戊戌,科举路难以走通。加上史量才渴望新知识,遂向泗泾镇上的龚镜清学习日文及理化知识。
1901年,他说服父亲,进入浙江杭州蚕学馆读书。两年后,他倡议在家乡泗泾办一所新式的小学堂,这就是1903年创办的养正小学。1903年冬,史量才从杭州蚕学馆毕业,先后在上海育才学堂、兵工学堂、务本女学和南洋中学任教;同时还创办女子蚕桑学堂,从事发展女学和实业教育。女子蚕桑学堂以旧式里弄六幢二层楼房为校舍,以种桑养蚕的近郊为基地。教学成果显著,成为实业教育史上的著名学校。
兴办教育期间,史量才结识了不少江浙沪的爱国士绅和政界朋友,并参加了上海和江浙民族资产阶级的各种活动。1905年,上海政界组织宪政研究会,他也是早期会员之一。这成为他踏上政治舞台的开始。1907年,他被举为江苏铁路公司董事,积极参加江浙两省绅商拒借外资保护路权的行动,多方筹款筑路,并亲临现场规划。经旧友黄炎培介绍,史量才与张謇等立宪派人士结识。1905年,他们和黄炎培等人在上海共同成立“江苏学务总会”,推选张謇为会长。学务总会实际承担起了立宪派人士活动的组织保障职能。不过,史量才并不赞同立宪派的主张。他认为君主立宪只是换汤不换药的举措。在陈其美等人的影响下,他的思想开始转向革命一方。武昌起义爆发后,陈其美等人向他借用蚕桑女子学堂,拟作为据点攻打江南制造局。史量才慨然允诺。尽管后来战情有变,预定计划未能实现,但也足以说明史量才对于革命的支持和同情。
1911年11月,江、浙、沪等十几个省市先后光复、独立。史量才受陈其美的委派,一度主持清理上海海关并任松江盐务局主任。为了替陈其美筹集款项,史量才风尘仆仆往来于沪松之间。他办事精干,思维敏捷,深得陈的信任。但几年来的政治生活,使他对宦海望而却步。他的妻子又力劝他退出政界。好友黄炎培也要他离开上海,暂去苏州,相机行事。史量才此时已少有积蓄,几经考虑,就以妻子病重,蚕桑学堂须全力维持为由,向陈其美提出辞职。史量才在这一刻的转向令时人无法理解。他用12万元购买了《申报》,转向当时革命党人不甚重视的办报领域,并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报业大亨时代。
《申报》原名《申江新报》,1872年4月30日(清同治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上海创刊,1949年5月27日停刊。作为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具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报纸,它前后总计经营了77年,历经晚清、北洋政府、国民政府三个时代,共出版27000余期,被人称为研究中国近现代史的“百科全书”。
史量才接手《申报》的时刻,是这份报纸经营困难的“低谷”时期。美查回国后,将报社卖给席福裕。由于经营不善,《申报》时年发行量仅7000多份,几年亏蚀,席氏不得不转手出售。1912年,史量才与张闳、应德謇、赵凤昌等合资,以12万元购买了《申报》。史量才出任总经理。为了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抱负,不受掣肘,1916年,他收购了其他合资人的股权,独家经营《申报》。
史量才对于《申报》的再造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他开拓广告业务,增加了报纸收入和社会影响;适时屯积廉价纸张,降低办报印报成本。他还关注社会热点,以“言论自由,不偏不倚,为民喉舌”为标榜。史量才常对报社的工作人员强调:“报纸是民众的喉舌,除了特别势力的压迫以外,总要为人民说些话,才站得住脚。”在这一主导思想下,《申报》敢于针贬时弊,揭露内幕,更勇于为民发声,呼吁自立自强,因而声誉鹊起,发行量骤增。比如,1916年《申报》开始披露由袁世凯秘书张一鏖提供的日记。这些日记揭露了袁世凯出卖维新派的事实。于是全国一片嘘声,倒袁之势风起云涌。1919年5月,申报主笔陈冷发表《图穷而匕首见》一文,揭示巴黎和会上中国受到的不公待遇:“今和会之划约已宣示矣,其结果如何?所谓中国之主张者,今犹有丝毫存在者耶?由此可知,求助于人者,终不能有成,自作其孽者,终不能幸免。若不能自谋、自助而欲望诸人,则终归于空想而已。呜呼,国人其自奋!”
从报业领袖重回社会活动家
1931年,史量才成了上海滩名副其实的报业大亨。《申报》日发行量近15万份,年利润达数10万元,销售量和影响直追当时全国最畅销的《新闻报》。1927年,史量才购得《时事新报》的全部产权。1929年,他又从美商福开森手中收买了《新闻报》的大部分股权,一跃成为全国新闻界最大的报业集团。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史量才痛感国土沦丧,内战连结,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十分不满,迸发出强烈的民族情感和爱国精神,思想日趋激进,政治态度更加鲜明,开始了他人生道路上的最大转折。
《申报》在他的主持下,成为抗日进步力量的喉舌。他聘请爱国民主人士黄炎培做《申报》的设计部长,请李公朴主持《申报》流通图书馆和业余补习学校。他一改“自由谈”的面貌,聘请进步作家黎烈文主持,专以发表新文艺作品,经常刊登巴金的《沙丁》、茅盾的《林家铺子》等比较进步的左翼作家的作品。
在《申报月刊》创刊号上刊载胡愈之的《动荡中之世界政治》等进步文章。他和《申报》管理层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威胁。但是他们以为机构在上海租界里,国民党政府奈何不了他,所以在国民党政府有关重大政治经济举措上,常常旁敲侧击予以批评。在史量才同意下,《申报》还先后刊登鲁迅和陶行知化名反对蒋介石政权的文章,并发表了几篇《剿匪评论》,反对蒋介石围攻红军。与此同时,他在出席南京经济会议时,拒绝认购巨额战争债券。他还以中南银行名义在十九路军上海抗日时期捐出了巨款。这些举动深为蒋介石不满,也为他日后遇刺埋下了伏笔。
1932年1月,史量才在上海哈同路寓所中成立了“壬申俱乐部”,成员主要为爱国民族企业家及思想进步的知识分子。他们经常聚会商讨对付日本侵略的对策。为了调动各界的爱国热情,史量才在壬申俱乐部的基础上发起组织了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在成立大会上,史量才指日为誓,“但愿生前不做亡国奴,死后不做亡国鬼”,呼吁国人“如果畏缩退避,恐仍未能保得身家财产,不如一起奋勇向前,抗战救国”。上海市民地方维持会的成立和活动,意味着史量才从报业领袖重新回归社会活动家的身份,而这亦让国民党特务机关十分紧张。
1931年12月15日,内外交困的蒋介石暂时下野,《申报》竟发表时评《欢送》。蒋离开南京前(11月29日)悍然下令杀害了第三党领袖邓演达。12月19日,宋庆龄得知这一消息,在悲愤交加之中起草了《国民党不再是一个革命集团》宣言,公开批评蒋介石。当晚,史量才顶住各方压力,向报社同仁说道:“这是孙夫人亲自签名要求发表的,不是报纸造谣,我们没有不登的道理。”第二天,《申报》和上海各日报(除《民国日报》外)几乎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这一宣言。蒋介石的恼怒可想而知,然而史量才不为所惧,更在《申报》上发表社论附议宋庆龄的文章。那句名言“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将非报,国将不国!”亦是出于此时。
紧接着,1932年6月,南京中央大学发生了“殴打兼职校长段锡朋事件”。《申报》据实报道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并发表了评论文章,认为教育日益败坏,最大根源在于官僚主义的侵入,并批评了国民党政府多项政治和军事举措。时任教育部长的朱家骅在盛怒之下,罗列《申报》危害党国的罪状,向蒋介石举报。1932年8月,上海警备司令部受蒋介石指示,下令上海租界以外的国统区一律禁止《申报》的邮递。后经过多方求助,蒋介石才解除了禁令,但要求由国民党中宣部派员指导《申报》的编辑和发行。这一派驻“指导员”的决定遭到了史量才的拒绝。史量才与蒋介石的矛盾逐渐浮出了水面。据说,蒋介石曾找史量才谈话,沉下脸来直露底色:“不要把我惹火,我手下有一百万兵。”史量才冷冷地回答:“对不起,我手下也有一百万读者。”威逼利诱无效,蒋介石决定除掉这个“眼中钉”。
无法逾越的报人榜样
特务头子戴笠在接到蒋介石的“暗杀令”后,计划在上海实行,但因史量才住在租界内,很难绕过那里的警察保护,所以一直不得时机。然而,1934年10月,史量才因胃病复发,决定带全家去杭州所租的西湖别墅秋水山庄度假疗养。于是戴笠迅速采取行动,成立并指派了由赵理君率领的六人行动小组前往杭州。除了密电给浙江省警察局局长赵龙文要求配合外,戴笠还从南京鸡鹅巷53号派出特务处司机张秉午将一辆黑色别克牌轿车开往杭州警察学校。在教官金民杰的协助下,汽车被重漆成别的颜色,车牌也换了,像是一辆南京盐业银行的车。
根据情报,史量才将于1934年11月13日从杭州返回上海,最终,动手的地点选在了沪杭公路所经的海宁县属第四区博爱镇附近,离翁家埠约四华里的地方。据当时负责刺杀行动的特务沈醉回忆:“这次凶手们所带的手枪均为洞穿力很强的驳壳枪和强力式手枪,所以能射穿史所乘的防弹汽车。行刺那天,特务们很早便去守候。当史的汽车驶到了凶手们预定动手的地方时,发现有一汽车横在马路当中,伪装损坏正在检修。特务们见史的汽车开来,一面以手示意叫汽车缓行,一面随即拔出手枪向史的汽车轮胎射击……当枪弹乱飞的时候,史量才和他的儿子史咏赓急忙跳出车来分头逃跑……”
据后来《申报》刊载的《史总经理遇难始末记》描述:“史先生则向乡间奔避,二匪从后紧追。行半里许史先生逃入一沈姓农家,一匪追踵入内,另一匪则先绕至后门守候,及史先生冲出后门,遂被该匪在足部先击一枪,时史先生犹忍痛行数步,至一个干涸之小塘旁。痛极倒地,二匪即向其头部连开二枪,一由口入脑,一由左耳穿入,遂遇害。”完成刺杀任务后,赵龙文通过戴笠的内弟毛宗亮给特务处发了密电:“一部二十四史,已在杭州购得。”
次日,《申报》以醒目大标题刊出《本报总经理史量才先生噩耗》及遗像,《新闻报》、《东南日报》也报道了这一噩耗。全国舆论一片哗然,评论、悼文、唁电及当局缉拿凶犯的电令雪片一般飞向各大报馆。12月,上海、广州、北京等地举行了规模空前的追悼会。章太炎为史量才写的墓志铭中称赞他为“史氏之直,肇自子鱼,子承其流,奋笔不纡”,是一个真正的“伟丈夫”。讽刺的是,蒋介石也假惺惺地发出电令,要求浙江省主席鲁涤平严缉凶犯,并慰唁家属。1935年3月15日,鲁涤平跳楼身亡,自杀原因至今还是一个谜,但舆论普遍认为与他追查这起谋杀案时,掌握了某些线索有关。
随着史量才的遇害,《申报》受到致命一击。这意味着中国的报业自由再次受到侵害。在那个时代,与这一事件相似的事件还有不少。1926年4月26日,《京报》社长邵飘萍在北京前门大街南端的天桥刑场遭北洋军阀杀戮,仅40岁;同年8月6日,《社会日报》主笔林白水被军阀枪杀在天桥刑场,年仅52岁。
1936年史量才的遗体下葬在杭州天马山、吉庆山麓。许多读者写信撰文表达哀思。有人写道:“我是受惠的成千上万读者之一,深深懂得史先生被杀的意义,他的死是伟大的死,是千万人的悲愤,他的事业已深深在社会的根底打下了深固的基础。史先生播下种子,这种子将发芽、成长、开花、结实,在未来新世界中放射出灿烂光辉。史先生虽死,事业不死。人们杀了史先生的肉体,却杀不死史先生已播在社会里的优良种子。”一位《申报》妇女补习学校的学生写的祭文说:“史先生从前常对我们说,《申报》这二字,印在报纸上,别人眼中看去是黑的,我的眼中看去是红的,可见,这是史先生一生心血的结晶。”仿佛谶语一般,最后史量才正是以鲜血染红了《申报》二字,并给后世留下了无法逾越的报人榜样。
遗憾的是,史量才的死并没有真的让《申报》永生。抗战结束后,国民政府以附逆为名接管《申报》,从此史量才留下的《申报》完全被国民党控制。此后于1946年5月再强迫史量才之子出让51%股份给政府,然后改组申报董事会,调整报社工作机构,并由政府委派杜月笙为《申报》董事长,已创办74年的《申报》改变其民营性质,成为国民党官方报纸。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后,《申报》遂因系国民党党产而宣布停刊。至此这份由英国人创办的中国新闻史上创办历史最长、影响最大的报纸历时78年,发行27000期后终于成为了历史,结束了其坎坷的一生。唯1982年上海市委和市出版局做出决定,委托上海书店以影印的方式保存并出版了全套《申报》,庶可现旧中国百年之风雨,并慰史量才先生拳拳之遗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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