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枚,刘昕华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在读韩少功的作品时,我们不难感受到其中两种截然不同的书写格调。一种是毫无疑问的神秘风格书写,另一类则是传统意义上的写实小说。对此泰登超在分析韩少功的小说时,将带有神秘色彩的作品定位为“含魅”小说。他将韩少功的“含魅”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充满魔幻色彩的寓言性质小说”;另一类“基本上是写实作品,但局部运用神秘主义手法进行加工,‘嵌入’了神秘因子。”[1]这种划分方法不失为一种有新意的划分法。在借鉴这一说法的基础上,笔者将韩少功的小说作品划分为神秘书写与写实书写。神秘书写是包含神秘元素,具有神秘色彩的小说类别,它既包括通篇氤氲着神秘氛围的完整小说作品,也包含写实作品有神秘色彩部分。神秘书写和写实书写在许多作品中共生,可以组成对立互参关系。本文以神秘主义书写为主,以写实书写为参照,探讨韩少功小说中潜藏的巫楚文化气质。
韩少功的一部分小说明显带有神秘色彩,最主要的原因是其中充斥着浓重的巫鬼气息。而这种巫鬼气息是韩少功故乡的湖湘文化具有的独特气质。湖南大学朱汉民教授提出:“湖湘文化的形成过程中,由本土文化积淀的文化传统,是十分重要的文化源头。”[2]他认为,在湖南中西部盛行的鬼神信仰以及相关的祭祀仪式均是苗蛮文化和荆楚文化的传统。而苗蛮文化和荆楚文化本身就带有神话传说、巫觋风气、图腾崇拜等巫文化的因子。这种巫文化的元素在历史传承过程中深深植入民族的性格气质,得以保存至今。
神秘的环境主要指两方面的内容:独特的自然环境和神秘的整体气氛。自然环境的独特性在《爸爸爸》对于鸡头寨的描写中得到了较好的体现。“寨子落在大山里,白云上,人们常常一出门就一脚踏进云里。你一走,前面的云就退,后面的云就跟,白茫茫的云海总是不远不近地团团围着你,留给你脚下一块永远也走不完的小孤岛。”[3]这个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的深山小寨处在白云之上,仿佛神仙之境,为小说刻画具有神秘气息的人物、风俗和古老传说提供了良好的展示平台。《马乔词典》中以两棵号称“枫鬼”的枫树作为地理标记的马桥,是一个林深雾重、瘴气横流的地方,也十分适合于展演神秘的神鬼传说。
《山上的声音》与《谋杀》则是用神秘气氛为故事提供展示的舞台。其中,《山上的声音》以怪异的声音开始,给人一定的紧张感。小说以现实为主但小说的结局却让读者陷入神秘的联想。《谋杀》一开始就给人一种虚无缥缈和诡异惊悚之感。之后,情节一直在紧张恐怖的氛围之中展开。
巫师、巫婆、蛊婆等神秘人物和幽灵、鬼魂等神秘物种很显然是韩少功神秘书写的直接演绎者。《马桥词典》总体写实,神秘因子夹杂其中,带有很强的地域文化色彩。在对马桥的方言土语、风土民情和巫鬼传说进行展示的过程中,塑造了非常典型的神秘人物形象。其中,《梦婆》里的“梦婆”水水成为一个介于人和神之间的人物。《汉奸》中盐早无端变哑和老祖娘性情大变的怪异遭遇让人匪夷所思。
《爸爸爸》刻画的丙崽形象象征意蕴深厚,是研究者经常考察和提起的人物。丙崽仅有的两句台词:“爸爸”和“×妈妈”在不同的场合反复被提起,如同捉摸不定的偈语。限制性的视角下,丙崽的畸形、白眼和顽强的生命力,都散发着神秘诱人的气息,为读者的多层次解读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女女女》中的幺姑是一个值得揣摩的女性形象。终生不育的幺姑老年时刁钻古怪,与年轻时候的她判若两人。大限将至的幺姑竟然回归动物性。如果说,丙崽是一个神性化了的畸形人,那么,幺姑就是一个妖魔化的变形人。孔见分析这两个形象道:“要么怪胎孬种,要么绝育,韩少功面对着千千万万的产房,面对着中国母亲们深暗的子宫,竭尽力气呼喊一次伟大的临盆,呼唤一个中正阳明的胎儿。”[4]也就是说,无论是畸形和智障还是绝育和退化,他们共同指民族和个人衰退的忧虑,组成韩少功文化“寻根”的巫鬼形象窗口。
此外,《梦案》《谋杀》《鼻血》《山上的声音》等作品中均有幽灵的身影。他们或投影到梦中,成为主人公与梦境之外的世界的神秘联系人;或出现在人们的身边,像普通人一样陪伴和帮助着现实世界中的人,给人温情脉脉的感觉。幽灵总体属于死者的世界,又能像生者一样存在,可以来往于生死之间。它们是巫鬼信仰中奇特的景观。
如果说飘渺的环境为读者在视觉和感觉上制造了神秘的气息,那么“下里巴人”的乡言土语则在听觉上为大家营造了鬼魅的气息。“把‘看’说成‘视’,把‘说’说成‘话’,把‘站立’说成‘倚’,把‘睡觉’说成‘卧’,把指近处的‘他’换做‘渠’,颇有点古风。”[3]在与外界几乎隔绝的鸡头寨,村民的语言还保留着古朴的气息,令读者仿佛进入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相较而言,马桥的方言土语有很多直接和鬼神信仰相联系。漂亮的女人招致女鬼的妒忌,从而导致灾祸,因此人们把“不和气”看成“漂亮”的近义言说。“枫癣”用于指代一种“枫鬼”作祟而产生的瘙痒病。此外“梦婆”“嘴煞”“散发”“红娘子”“火焰”“飘魂”“黑相公”“放转生”“走鬼亲”等大量的方言土语都带有饱满、圆润、有力的特色。在韩少功看来:“一种优质语言并不等于强势语言,并不等于流行语言。优质语言一是要有很强的解析能力,二是要有很强的形容能力。前者支持人的智性活动,后者支持人的感性活动。”[5]很显然,马桥的地方语言具有很强的形容能力,是一种富有张力的语言。它涵括了大量的鬼神灵异传说和信仰,是巫鬼文化的鲜活载体。
巫鬼盛行,鬼神信仰热烈,民间传说丰富的湖湘文化也具有浪漫主义的色彩。湖湘文化中的浪漫品格主要有两方面的来源。一方面是屈原、宋玉等楚地文人开创的浪漫主义文风。风格瑰丽奇谲的楚辞,为后世浪漫主义诗风和文风提供了较好的范例。按照朱汉民教授的观点,这种文化属于知识分子和上层贵族,是湖湘精英文化,其源头是“南下的中原文化”。[2]此种文化虽是儒家文化,但其在与楚地独特的民族性格和民族文化结合后,更增添了浪漫的情怀。另一方面,这种浪漫品格也与巫文化以及神话思维密不可分。陈灵强在探讨“寻根文学”时提出:“原始野性思维的当代复苏”是“寻根”作家唤醒民族文化记忆的三大尝试之一。“神话思维的魅力在于其固有的原始野性。”[6]不可否认的是,神话思维的确存在原始野性的魅力。但其魅力并不仅仅限于原始野性一项。浪漫主义品格和朴素的人生哲学等都是神话思维作用下的产物。而这些可贵的品质无疑也是“寻根”作家们努力找寻的民族记忆。季红真提出:“神话无疑是人类第一个叙事样式,尽管认识的发展改变了原有的解释,但想象力形成的心理基础并没有消逝,而是随着历史时间的推移、文化形态的转型,创造出新的神话叙事类型。”[7]
具体到楚文化来看,富于幻想,长于夸张,充满理想等浪漫的神话思维和心理基础并没有消失,而是渗透在楚文化中,融化在楚民族的肌理之中,丰富着这个民族的民族性格。韩少功的小说,无论是神秘色彩浓重的作品,还是写实性占主导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带有浪漫主义的品格。而楚文化的浪漫性格主要还是体现在他的神秘主义书写部分。
“万物有灵”的说法,是先民为了解释人和外物的联系而生发的推己及物的浪漫幻想之一。《马桥词典》总体写实,但神秘因子较多。《红娘子》描绘的蛇不仅具有灵性,而且会思考,有意志,被浪漫地人格化了。“地与田不同,地是‘公地’,田是‘母田’。在地上下种,必须由女人动手;在田里下种,当然必须由男人动手。”[8]人们把土地下种结果的过程与人类生儿育女的行为联系起来,出现了男耕田、女种地和“臊地”的独特风俗。无生命的自然之物和有意识的人一样充满了灵性。
灵魂不灭的信仰也是人们的浪漫幻想之一。死亡是令人恐惧的。为了求得精神的安慰,人们建立起世代轮回、灵魂不灭的信仰。在韩少功笔下,人的肉体在离开人世后,灵魂还在。这些灵魂或许投胎转世,成为《洪老板》一节里的牛婆子,以偿还前世的孽债。善恶有报的朴素道德以这样的方式深深植入马桥人的心中。也可能,人死之后变成幽灵,在人世间游荡。《山上的声音》里二老倌在阳世作恶太多,遭到“开款”的惩戒,灵魂阴间和阳世来往穿梭,做好事弥补阳世的过错。灵魂不灭,世代轮回的信念为短促的生命找到了宽阔而神秘的出路,也在浪漫的传说中无意抵御着内心的邪恶。
在韩少功这些巫鬼气息弥漫的作品中,湖湘文化中的浪漫情怀得以表现。它或许体现为奇幻的想象、夸张和变形等浪漫智慧;或许体现为追求美好爱情、民族大义、高尚道德的浪漫理想;或许体现为自强不息、乐观豁达的浪漫性格。浪漫情怀的融入,使得韩少功的神秘书写具有了更强的可读性。
在韩少功的神秘主义书写部分,理想主义的情怀有时候和悲剧意识相联系,具有悲壮美。《爸爸爸》描写鸡头寨的“过山”之举即有慷慨悲壮的浪漫美感。为了种族的延续,鸡头寨的老弱病残学习祖先的壮举,甘心赴死。老人们从容不迫的态度,彰显了大义凛然的气质,尽显浪漫悲壮的感染力。《鼻血》中老实巴交的熊知仁演绎了一场比精神恋爱更加奇谲浪漫、唯美感人的人灵之恋。
巫楚文化对于韩少功的创作具有很大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韩少功带有神秘色彩的小说叙事当中。从神秘书写部分,我们不难看到巫楚文化中的巫鬼气息和浪漫品格的身影。巫鬼文化的熏染是韩少功神秘书写中最主要的气质来源,也是其神秘色彩最主要的表现。具体来说,这种巫鬼之气体现为环境、人物、语言、习俗和传说的诡异传奇。浪漫情怀则在民族智慧、民族理想和民族性格中得到最好的体现。巫鬼气息和浪漫品格在巫楚文化中密不可分,在韩少功的神秘书写中也紧密相连。它们共同构成了韩少功“含魅”书写的外部特色和内在气质。
[1]泰登超.试论韩少功小说创作中的神秘色彩[J].山东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9(4):52-54.
[2]朱汉民.湖湘文化探源[J].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5-9.
[3]韩少功.爸爸爸[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4]孔见.韩少功评传[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8.
[5]韩少功.大题小做[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
[6]陈灵强.选择与吸纳:“寻根文学”对民族文化记忆的唤醒[J].台州学院学报,2008(1):36-40.
[7]季红真.莫言小说与中国叙事传统[J].当代电影.2014(3):71.
[8]韩少功.马桥词典[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