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论语》首章看孔子学习的三种境界

2015-03-31 05:11姜国钧
大学教育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六艺论语君子

□ 姜国钧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首章即论学习,这样的安排自有深意。朱子以为《学而》篇“为此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论语集注·学而》)钱穆也说:“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学。孔子之教人以学,重在学为人之道。本篇各章,多务本之义,乃学者之先务,故《论语》编者列之全书之首。又以本章列本篇之首,实有深义。学者循此为学,时时反验之于心,可以自考其学之虚实浅深,而其进不能自已矣”[1](p4-5)。意思是说,学习是人生根本任务中的首要任务,故《论语》的编者将此章置于首篇首章。如此重要的一章,到底反映了孔子什么样的学习思想呢?论者多从朱子之说,认为此章是孔子告诫学生践行圣人之道,学为圣人。钱穆则认为“本章乃叙述一理想学者之毕生经历,实亦孔子毕生为学之自述。”“学而时习”是初学之事,孔子十五志于学后当之。“有朋自远方来”是孔子学成之后的事,孔子三十而立以后当之。“人不知而不愠”则是学遂行尊之后的事,孔子五十知天命以后当之[2](p4)。愚意以为,此章论述了学习的三种境界,渐次达到了这三种境界,学习才是快乐的,人生才是自主的、自由的、自在的、幸福的。孔子以其一生实践了他自己的学习思想。

一、获得运用知识的能力成为独立自主的人是学习的第一境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读书学习,然后按一定的时间去实践所学的知识,不也令人高兴吗?读书学习首先要获得一种实践能力。“学”和“教”在古文里就是一个字。繁体的“學”,上部中间是一个“爻”,“爻”是算筹交错的样子。两边是两只手,中间的盖头在甲骨文中是一个房顶的样子,我们也可以把它看成是桌子。老师的两只手在摆弄算筹,学生观察老师怎样摆弄,这就是学。“敎”省掉了老师的两手和桌子,是学生自己在摆弄算筹。“攵”是“攴”的变形,“攴”是老师拿着棍子站在旁边看着并指指点点,摆弄错了是要打手板的。

“习”,繁体是“習”,上面是羽,下面是白。朱熹的解释是“鸟数飞”,小鸟学习飞翔。小鸟张开翅膀,白色的肚皮就露出来了。所以习就是模仿、实习、实践的意思,就是照着老师教的去做。光掌握知识是没用的,要把所掌握的知识转化为行动能力。获得了行动的能力,读书学习就达到了初步的目标。《学而》篇第6章云:“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第7章云:“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都是说的行为能力比知识本身更重要。

孔子的这一思想是西周的旧传统,西周的教育在小学阶段学习的主要是行。《周礼·地官·司徒》云:“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周礼·地官·保氏》云:“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乃教之六仪:一曰祭祀之容,二曰宾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丧纪之容,五曰军旅之容,六曰车马之容。”平民和贵族子弟都要学习六艺,平民除了学习六艺之外还学习六行和六德,贵族子弟则还要学习六仪。六艺、六仪、六行都是生产和日常交往中的行为规范和操作规范,都是对行为能力的训练。

“说”,同“悦”。“亦”,也。掌握了知识是令人高兴的事,实践所掌握的知识更让人高兴。真正的快乐来自于在生产和生活中所取得的劳动成果。掌握知识之所以是快乐的,是因为有了知识我们能解决生产和生活中的问题。所以寓教于乐不是设计一些有趣的游戏让学生在玩耍当中学习和掌握知识,而是要让学生践行他们所获得的知识,从而证明他们具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有本领的人才是快乐的,只掌握了知识而没有本领的人是不可能获得快乐的。我们的教育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学生学习掌握了太多的知识而没有真正获得多少做人和做事的能力。为学习知识而学习知识是对生命的消耗,不仅得不到快乐,它还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孔子把学习的重点放在“习”上,因而对如何“习”有更深刻的领会。“习”的关键在一个“时”字。“时”,一定的时候。中国古代很重视时。繁体字“時”的右上边隶变以后写成了“土”,篆书作“之”,“寺”是手里拿着一根草或一朵花,“寸”是手。古人一看到植物的生长情况就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中国很早就是一个农业国家,农业国家农时非常重要,一定要知道植物生长的季节。不光是要不违农时,孔子觉得学习也是有时的,不能错过时间。错过了时间,小孩就不好教。特别是习的时间,不能错过。

“时习”就是在一定的时间习、特定的时间习。过了特定的时间,再习就难了。所以在古代,什么时候习,习什么都是有规定的。皇疏曰:“凡学有三时:一是就人身中为时,二就年中为时,三就日中为时也”[2](p2)。

就人的一生来说,不同的年龄阶段学习不同的内容。《礼记·内则》云:“子能食食,教以右手。能言,男唯女俞。男鞶革,女鞶丝。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让。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衣不帛襦袴。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到十五岁,“十五成童志明”,就要读大学。哪个年龄阶段学习什么都有规定。教小孩要讲“时”,错过这个时间就和错过农时一样,想尽办法也会没有收获。如《学记》所云:“当其可之谓时”,“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洒扫应对之事是小学阶段学的,跟大学生讲这些行为规范,效果就很差。大学学《诗》、《书》、《礼》、《乐》这些高深的经典。哲学是高深的学问,应该在大学阶段的第九年和第十年才学的。《学记》里说,大学一二年“离经辨志”,学经典;三四年“敬业乐群”,学专业;五六年“博习亲师”,为做学问打基础;七八年“论学取友”,这时可以做点学问了。九年十年“知类通达,强力而不反”,“知类”就是懂哲学。到最高阶段才能“知类通达”,懂哲学。

就一年当中来说,“夫学随时气受业则易入”[2](p3)。《礼记·王制》:“春夏学《诗》《乐》,秋冬学《书》《礼》。”皇侃解释说:“春夏是阳,阳体轻清;《诗》《乐》是声,声亦轻清;轻清时学轻清之业为易入也。秋冬是阴,阴体重浊,《书》《礼》是事,事亦重浊,重浊时学重浊之业则易入也”[2](p3)。

就一天来说,则要藏息相辅。《礼记·学记》:“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正业是深藏在学校里修习的《诗》《书》《礼》《乐》,居学是退息在家中游艺于其中的琴棋书画。正业“学”的成分较多,居学“习”的成分较多。《诗》《书》《礼》《乐》的高深学问使琴棋书画的兴趣爱好具有了深厚的文化内涵,琴棋书画的兴趣爱好又使得《诗》《书》《礼》《乐》的理论学习更贴近人的情感态度和日常生活。生活因此充满了理性精神,也充满了诗情画意。

我们现在的教育是根据儿童身心发展的特点安排教学内容的,就一生的时间安排来说,我们比古人做得更好。但也有不如古人的地方,在小学阶段我们对学生的行为规范的训练不够,而在大学阶段学生对文化经典的学习不够。至于一年当中如何根据季节的变化安排学习内容,我们则没有这方面的考虑。更糟糕的是,我们的教育几乎只有正业而没有居学,学生回到家里或宿舍里,学习的主要还是正业,理性知识不能生活化,生活缺少高雅的情趣。

孔子自己就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孔子多才多艺,以至于太宰认为他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圣人,一般人是不可能像孔子那样多才多艺的。孔子自己解释说,因为自己是个普通的贱民,从小要干许多的事情,他的才艺对于一个君子来说并不算多。他的学生牢还听孔子说过:“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因为不是贵族,孔子没有当官,所以多才多艺。而那些贵族,过着优裕的生活,即使也读书学习,也就学了点知识,并没有获得实际的行动能力。学了就要照着去做,孔子自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导学生的。他的学生子路就是这样的。“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论语·公冶长》)

实际的行动能力要到生产和生活中去锻炼和实践。但光从事实际的生产劳动是不够的,像孔子一样“少也贱”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多才多艺。孔子是“学而时习之”,先学习知识,然后在一定的时候反复实践,真正掌握所学习的知识。孔子好学,连他自己也不谦虚地赞美了自己,他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因此,虽说“学而时习之”的重点在于“习”,但没有“学”也不行,学习学习,学与习是分不开的。

通过学习获得了做人和做事的实际的行动能力,这个人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了。“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论语·为政》)孔子到三十岁就是一个自主自立的人了。自主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仅能养活自己,而且能承担起作为一个家庭成员的责任,并能为社会尽一个公民应有的义务。它是一个成年人所应具有的最基本的品性。自主是新世纪大学之道的首要目标[3]。

二、获得“自新新民”的创造力成为自由的人是学习的第二境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也很快乐吗?“朋”古本作“友朋”,古人把同学、同事、同僚等同辈的人都叫做“朋”、“友”或“朋友”。“同门曰朋”,朋也是同学、学友。朋还可以解作弟子、学生。

古代家族观念很强,“家有塾,党有庠”,一定地区范围内有学校。年轻人都出去打猎、种地,由老人来教育小孩,这是一个传统。最初的学校都很简陋,比如在囤积粮食的场所、村里的广场,老人就在这样的公共场所教小孩。这里所教的都是乡党弟子。学生从远方来求学的情况在孔子的时代是很少的。教自己家族的弟子当然是高兴的事情,教从远方来的弟子孔子认为“不亦乐乎”。这就打破了宗族门第观念。有教无类,教育的范围扩大了,这是一层意思。但孔子在这里要表达的还不只是有教无类的思想,这句话仍然是承接上一句在讲学习的目的。学习要获得一种自新新民的创造力,改变人的旧观念,树立新的风尚,让人过上新的生活。

会做人,会做事,独立自主,在古代这是小学教育的目标。古代的小学教育学习的都是行和艺,都是生产和生活当中的行为规范和操作规范。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现在学会做人做事只读小学不够了,需要接受高等职业技术的教育。但在古代,生产和生活中的技艺不需要到远方去求学,就在生产和生活实践中跟父兄和师傅学。“有朋自远方来”,肯定不是来学习生产和生活技艺的,孔子也不教这些东西。《论语》中记载,樊迟请求向孔子学习种地,孔子说:“吾不如老农。”请求学习种菜。孔子说:“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去以后孔子对其他学生说:“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读书是为了成为上层统治者,统治者不需要学习稼圃之类的事,而要懂得好礼、好义、好信,成为一个有高尚精神品格的人。

如何通过学习达到这样的境界呢?学习《诗》《书》《礼》《乐》等文化经典,成为一个有高尚精神品格的人,进而以自己的精神品格感召天下善士,相互切磋,结成以文会友的学习共同体,从而改变整个社会风尚。这也是《大学》所说自新新民的大学之道。

《史记·孔子世家》说,“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孔子年轻的时候多才多艺,办事能力强,三十多岁就做了管理牛羊和仓库的小官。“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孟子·万章下》)尽职尽责,如此而已。大约因为他能干,五十岁左右当上了中都宰,因为中都治理得好,很快又当上了鲁国的司寇,是大夫级的官员。但司寇只当了三年,孔子辞职不干了。原因是齐国送了一批美女给鲁国,鲁君不上朝,孔子进谏不听,这官当不下去。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指的就是这件事。这一年孔子五十五岁,已是知天命之年。我曾论证,孔子从十又五而志于学开始,到五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深通《诗》、《礼》、《书》、《易》了,他并非是到五十多岁才开始学习《诗》《书》《礼》《乐》的。“孔子学了《诗》,有远大的志向;学了《礼》,懂得西周的制度;又学了《尚书》,通权变,具有处理复杂问题的历史智慧。是一个大政治家的气象了”[4]。然而孔子却从鲁司寇的高位上退下来,干了一件大事——继承西周大学教育的传统,开展了他的私人讲学活动。他认识到,光学得一身办事的本领是不够的,如果整个国家的精神品格堕落了,再能干的人也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孔子“退修《诗》《书》《礼》《乐》”,一方面是说他继续钻研西周的旧典,用西周教国子的文化经典修身,完善自己的精神品格,另一方面是说他整理西周的旧典,将其编纂为适合春秋时期的教材,然后将西周的文化传统传授给“至自远方”的弟子。孔子删《诗》《书》,定《礼》《乐》,系《易》传,作《春秋》,确立了新的六艺教育。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教育只能培养人的行事能力,新六艺的教育才能养成人的精神品格。

到了大学阶段,教育与学习、弟子与朋友就分不开了。首先教师自己要不断地学习,人的精神品格的修炼是没有止境的。只有自己养成了伟大的人格,才有可能实现对学生的循循善诱,学生才会不远千里,仰德而从。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我们的印象当中,“循循善诱”就是老师很耐心地劝导,说很多道理教学生怎么做。孔子的“循循善诱”可不是这样的。“仰之弥高”,越抬头看,越觉得高大。“钻之弥坚”,越用力想了解他,越觉得难以了解透。“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着他似乎在前面,忽然又到后面去了,神龙现首不现尾,捉摸不透。所以,一个老师要做到“循循善诱”,首先就要做到形象高大,博大精深,要让学生敬畏你,仰视你,这样才能把学生吸引到你那里去,也只有这样,学生才会听你的教导。先自新,然后才能新民。作为老师,学习是否达到了第二境界,就看他有没有学生不远千里,仰德而从。

其次,对于学生来说,学习是否达到了第二境界,也看他能否取得论学的学友。孔子所定的新六艺不同于西周旧六艺,旧六艺是做人做事的规范和规则,是不需要讨论的,在生产生活当中照着做就行了。新六艺是文化经典,是自由学术,是可以研究和讨论的,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领悟,只要能说出自己的理由就行。自由学术研究培养自由人。“博我以文”就是广泛地学习文献,就是思想自由。“约我以礼”就是用理性约束自己的行为,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法度。自由教育培养的自由人,就是思想自由、行为规范的理性的自由人。人的这种理性是在自己的研究过程中以及与学友的相互讨论中形成的。“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礼记·学记》)“君子以朋友讲习。”(《易·象传》)“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颜渊》)有远方的朋友慕名而来与你一起讨论学问,标志着一个人学问的成熟。以博大精深、德高望重的老师为中心,聚集一群自由探讨学问,相互砥砺德行的朋友,形成一个学习共同体,大学教育就取得了成功。

由此观之,我们的大学教育是有问题的。首先,我们缺少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大师。其次,我们的大学主要在教学生的操作能力,而不是通过自由学术的研究培养学生理性的精神品质。具有实实在在的办事能力的人还只是一个自主的人,大学教育应该追求更高的目标——自由。自由是能自主的人必然要追求的更高的目标。自由是对传统的扬弃和超越,对传统的扬弃和超越就是创造。自由就是创造,创造得越多,传统对人的束缚就越少,人所获得的自由就越多。在古代中国,做一个自由的人就是要“作新民”。在现代中国,做一个自由的人就是要做一个有创新精神和创造能力的人;做一个能创造新生活,开创美好未来的人;做一个能树立新风尚,去除陈规陋习的人[3]。

人养成了高尚的精神品质,获得了自由创造的本领,具备了人格的感召力,是快乐的,这样的快乐超越了获得办事能力的喜悦心情,是一种体验到生命之伟大创造力的持续稳定的高级情感。就理性能力而言,自由的人具有创造理性;就情感体验而言,自由的人具有探求真理的理智感、成就人生的幸福感和在对象中显现人的创造力的审美感。

三、成为自我肯定自得其乐的君子是学习的最高境界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孔子对学生讲的:同学们,别人不理解你的时候,你不生气,不就是个君子吗?还有一种是孔子对自己的要求:我讲的东西,别人不理解或理解错了,我也不生气,那不也是君子吗?这句话既可以理解为孔子对学生讲的,也可以理解为孔子对自己讲的。

为什么要读书?就是要学然后做个君子。那些贵族子弟一生下来就是君子,君子本来就是指贵族子弟。孔子招的弟子大部分不是天生的君子,他们是读了书之后成为君子的。别人不理解你,误解你,甚至故意找茬,你当然会生气。但读书人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有一种自信,能自我肯定。你不理解我,我自己知道自己的品格和水平。那些底气不足的人,才需要别人肯定,才需要名利等外在的虚荣的东西来支撑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读书读到一定水平,自己心里面有底气了,就能自我肯定,就不需要虚荣了,不需要赞扬了,别人误解了也没有关系。

这个观点很了不起,春秋以后,经历战国到秦始皇,把封建制改成了郡县制。从秦始皇起就没有贵族了,那其实不是秦始皇一个人的功劳,第一大功劳要记在孔子的头上,他认为不仅贵族是君子,读书人把书读好了也是君子,读书读到“人不知而不愠”了就是君子。相反的,虽然是贵族子弟,但没有好好读书,人不知而愠,没有底气,没有自信心,不能包容,那也不是君子。表达同样观点的还有“学而优则仕”,读书读好了就当官。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当官,要通过考试,通过察举选拔由什么人来当官。后来,人们普遍认为读书人是君子,有修养的人是君子,道德水平高的人是君子。这种情况是从孔子开始改变的。这种改变不是靠政治制度,而是靠教育来改变的。把贫苦人家的子弟教育成有修养有德性的人,然后把他们推到管理国家的职位上,他们也就成了君子。从孔子发其端,经过三四百年的动荡,在讨论是实行郡县制还是封建制的时候,李斯跟秦始皇极力主张推行郡县制。李斯是荀子的学生,后来变成法家了,不过还是儒家教出来的。

从自由学术研究的观点来看,这一句话所说的正是读书做研究的最高境界。《学而》篇的最后一章也说:“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一句话,《宪问》篇里也出现了。

同样的话在《论语》里多处提到,可见这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读书人所担心的不是别人不理解你,而是要担心你是不是不理解别人。别人不理解你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别人误会你,另一种是你的学问太高深、志趣太高远、品德太高尚,以至别人不懂你。后一层意思才是孔子这句话真正要表达的意思。误会是暂时的,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读书做学问到了最高的境界,别人真的会不理解你。所以大思想家通常是孤独寂寞的,只有少数学生能懂他的东西,只有少数同行能懂他的东西。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是好事。所以洪堡在建立柏林大学时就提出了一个理念:大学应该是孤独的,学者应该是孤独的。学问家的东西只有少数人能懂。学者写的文章只有自己看,编辑看,找资料的学生看。学者的书要自己掏钱出,因为没人买。有人会反问说,只有自己懂,别人都不懂,做这样的学问干什么?做这样的学问就是自得其乐,不为什么。但这样的学问,这样的学者,才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可珍贵的。这个道理如今很多人不懂,特别是政策的制定者不懂。国家把大量的科研经费投给了那些人人都关心、人人都能用的项目。结果是学问越做越肤浅,大师几乎就要绝迹了。哪个国家水平高?德国,因为德国哲学家的著作我们读不懂。哪个国家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中国,因为《论语》、《老子》这样的著作能不断读出新意来,谁也不敢说他把《论语》和《老子》读透了。学问做到别人不理解了,境界就很高了。

庄子也是这样,他对惠子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看到了那个在广漠之野的大树下彷徨寝卧的庄子吗?那是无边的寂寞,永恒的孤独,寥廓的逍遥。连惠子都认为百无一用的庄子,却耸起了一座思想文化的高峰。谁能想象没有庄子的中国文化呢?人之大用是思想的自由与逍遥[5]。

现代人的追求止于创造的自由,还没有发展出自在的最高智慧。我们知道在现代社会如何做一个自主的人,也知道如何做一个自由的人,但我们确实还不知道如何做一个自在的人。也许,人类的最高智慧在几千年中不会有太多的变化,创造性地回归古代的智慧,我们的心灵就有了归宿。儒家的诚明与宁静,道家的真朴与淡泊,佛家的觉悟与慈悲仍然是安顿现代人心灵的最高智慧,获得这样的大智慧是现代大学教育的终极选择[3]。

逍遥自在的人就是他自己,真实地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理念世界和情感世界中,不为外物所动,不为外物所累。这样的快乐就是“安贫乐道”的孔颜之乐,它是淡泊的、宁静的、高远的、持续的稳定。其为乐也,不亦乐乎!

[1]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2]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3]姜书国.新世纪的大学之道[J].现代大学教育,2008(3):5-8.

[4]姜国钧.孔子的大学之道[J].大学教育科学,2013(3):97-102.

[5]姜国钧.大学与逍遥——庄子《逍遥游》引义[J].大学教育科学,2014(3):97-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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