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婆罗多》在中国

2015-03-31 01:15:41王汝良
东方论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摩诃史诗印度

王汝良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摩诃婆罗多》是印度两大史诗之一,在印度享有崇高的地位。它曾被视为“第五吠陀”,成为印度人政治、伦理、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生活的教科书,对印度社会的方方面面施以深广且久远的影响。现代诗哲泰戈尔曾经这样指出:“光阴流逝,世纪复世纪,但《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源泉在全印度始终没有枯竭过”。[1](P144)印度国外学者也对《摩诃婆罗多》重视有加,美国梵文学者英格尔斯(D.H.H.Ingalls)曾强调,对于《摩诃婆罗多》的研究“将会成为照亮印度历史的光芒”;荷兰梵文学者狄雍(J.W.De Jong)则直言:“如果不了解《摩诃婆罗多》,怎么能阐释印度文化?”[2](P216)而在中国,《摩诃婆罗多》直到近代以来才受到重视和研究。

一、《摩诃婆罗多》简介

“摩诃婆罗多”意为“伟大的婆罗多族的故事”。史诗共有十八篇,以列国纷争时代的印度社会为背景,以婆罗多族两支后裔为争夺王位继承权而进行的斗争为主线,融汇古代印度种种神话传说、寓言故事,夹以大量宗教、哲学、政治、军事、律法、伦理等说教,成为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宏大史诗。

对于《摩诃婆罗多》的成书年代,目前相对一致的看法是采用梵文学者温特尼茨(M.Winternitz)的观点,即约在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4世纪之间,主要依据有二:吠陀文献中未提及《摩诃婆罗多》;公元五世纪后的印度铭文和七、八世纪的著述记载都表明《摩诃婆罗多》在当时或之前已经成为一部体制完备的宗教经典。在古代印度,这部伟大史诗始终以口耳相传的方式经历创作和传诵,经历了漫长的成书过程,从最初8800 颂的《胜利之歌》,后来演变成24000 颂的《婆罗多》,最终扩充为10 万颂的《摩诃婆罗多》①这个最终篇幅相当于古希腊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篇幅总和的八倍。刘安武先生在《印度两大史诗研究》中认为,各种传统本的篇幅在95000 颂至106700 颂之间,精校本的篇幅为82000 颂,真正100000 颂的《摩诃婆罗多》是不存在的。,约在公元四世纪前才定型成书。②黄宝生先生曾特别对以神话传说作为历史依据的印度传统观点(即认为《摩诃婆罗多》完成于公元前三千一百年)做了辨正。此后,这部史诗以抄本的形式传承,抄写使用的材料主要是桦树皮和贝叶。直到十九世纪,才开始出现《摩诃婆罗多》的印刷文本。

《摩诃婆罗多》的作者毗耶娑,意译广博仙人。这位毗耶娑既被视为作者又是史诗中的人物。史诗中说,他曾目睹和参与了自己的后世持国百子(俱卢族)和般度五子(般度族)的斗争全过程。在般度族五子升天后,他用时三年创作了这部史诗。如果史诗中的这些内容并非后人所杜撰添加,那么可以认为他就是《摩诃婆罗多》的原始作者。但黄宝生先生注意到,除《摩诃婆罗多》外,毗耶娑还被视为诸多其它印度传统经典的编订者或作者,并且这个名字本身具有“划分”“扩大”“编排”等含义,因此,“将毗耶娑看作一个公用名字或专称,泛指包括《摩诃婆罗多》在内的古代印度一切在漫长历史时期中累积而成的庞大作品的编订者,也未尝不可。”[2](P9)的确,很难相信这样一部卷帙浩繁、内容庞杂、风格不同、语言有异的作品,是出自唯一一位作者之手。

史诗的中心故事围绕婆罗多族的两支后裔间的一场大战展开。象城婆罗多族的奇武王生有持国和般度二子,前者所生的百子(俱卢族)和后者所生的五子(般度族)因王位继承问题产生矛盾。俱卢族长子难敌企图谋害以坚战为首的般度族五兄弟。他先是纵火焚烧般度族五兄弟居住的易燃的紫胶宫,五兄弟幸免于难。在流亡森林期间,般遮罗国王举行择婿大典,五兄弟乔装前往,箭法高强的阿周那为五兄弟赢得了共同的妻子黑公主,但身份也因此暴露并被持国召回。般度族在持国所分给他们的一半国土上建都并有辉煌政绩。亲见坚战举行王祭的盛况,难敌妒火中烧,又设下赌博的骗局使坚战输掉了一切,包括他们五兄弟共同的妻子黑公主。难敌和其弟难降在赌博大厅当众对黑公主横加羞辱,般度一方怒不可遏……持国预感恶兆,出面干预并释放了般度族五兄弟并归还了国土。但难敌并不死心,他又一次利用赌博的手段赢了坚战,按照赌前约定,般度族五兄弟在森林里流放了12年,第13年里,他们又隐姓埋名,在异国宫廷里过了一年的仆役生活。13年期满后,般度族五兄弟要求按约定归还国土,难敌却不答应。为了避免同族相残,坚战一再让步,最后只要五个村庄就可以,难敌却表示连立锥之地也不给。于是双方各自争取盟友,在俱卢之野进行了一场历时18 天的大战。经过反复激烈较量,般度族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却也付出了仅剩五兄弟和黑公主幸存的惨重代价。面对血流成河、妇孺哀嚎的象城,坚战精神沮丧,在统治了36年后将国家交给子孙,与自己的四个弟弟、黑公主一起远行登山升天。最后,已成为天神的两族死者终于消泯了仇恨。

以上是《摩诃婆罗多》的中心故事。但这些中心故事至多只占全诗篇幅的一半。围绕这个中心故事,穿插进大量的神话传说、寓言故事,比较著名的有《那罗与达摩衍蒂》《莎维德丽》《罗摩传》等。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关于宗教、哲学、伦理、政治等方面的说教,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第六篇《毗湿摩篇》中的《薄伽梵歌》。这部宗教哲学诗篇的中心内容是黑天向出现心理危机的般度族五兄弟之一阿周那阐明达到人生最高境界——解脱的三条途径:业(行动)瑜伽、智(知识)瑜伽和信(虔信)瑜伽。这三种瑜伽相辅相成。业瑜伽,即“奋发有为”,是指以超然的态度履行个人的社会义务和职责,不心存个人的利益和欲望,不计较行动的成败得失。黑天认为,行动为人类的本质,停止行动,世界就会走向毁灭。行动本身并不构成束缚,执着于行动的成果才构成束缚。因此,只要以超然的态度从事行动,就能获得解脱。智瑜伽,即“致知求道”,是指以数论和奥义书的哲学智慧指导自己的行动,透过世间万象,认识宇宙的最高存在——梵,达到个体灵魂与本体存在的同一和谐。信瑜伽,即“虔敬不疑”,是指虔信和崇拜黑天。黑天自称是世界的创造者和毁灭者,只要将一切行动作为对其的献祭,就能摆脱善恶之果,最终获得解脱。《薄伽梵歌》宣扬对黑天的崇拜,开创了中世纪印度教虔诚运动的先河。直到今天,这部印度教的重要经典依然对印度社会思想产生深刻影响。

在艺术表现方面,《摩诃婆罗多》的主要特点有三。一是框架式结构。这是一种独特的叙述技巧,即在主干故事中套入一系列中、小规模的故事,每个中、小故事都有各自相对独立的人物和情节,甚至似乎与主干故事毫无关系。这种处理看似枝蔓纷杂,却是民间文学特别是故事文学的绝佳外壳,因为它可以将叙述张力发挥到极致,将故事画卷展现得更加广阔。《摩诃婆罗多》中的不少著名插话在后来的印度几乎家喻户晓,甚至有人将《薄伽梵歌》视为比整部史诗还要重要。二是史诗大部采用一种简单易记的阿奴湿图朴(anustubh)诗律。这种诗律的一般规则是每颂(“输洛迦”)即每个诗节两行四个音步,每个音步八个音节,总共三十二个音节。2005年出版的《摩诃婆罗多》的全本汉译采用了散文体。对于译成散文体的原因,金克木先生曾解释说:“遗憾的是原来的诗体无法照搬,原书虽用古语,却大体上是可以通俗的诗句,不便改成弹词或新诗。我们决定还是照印度现代语全译本和英译全本、俄译全本的先例,译成散文。有诗意的原文不会因散文翻译而索然无味。本来无诗意只有诗体的部分更不会尽失原样。这样也许比译成中国诗体更接近一点原文诗体,丧失的只是口头吟诵的韵律。”[3](P3)翻译本身是一项艰苦的劳动,从这样一部宏大史诗转梵为汉更为不易,不应求全责备。1999年,黄宝生先生在译林出版社出版的《摩诃婆罗多·毗湿摩篇》中,曾采用了诗体翻译,且大致保持了两行四音步的格式。三是想象瑰丽奇幻,情景互渗交融,人物性格鲜明。史诗中天上、人间、地府三界汇通,神、人、鬼交流互涉,充分表现了印度人民丰富的想象力。如著名插话《莎维德丽》中,莎维德丽为唤回丈夫的灵魂,紧追死神阎摩不放,终于用忠贞与智慧打动了阎摩,夫妻得以团聚。此外,印度人信奉“梵我同一”,有着朴素热烈的自然观,史诗中情景交融的描写也比比皆是。如插话《那罗与达摩衍蒂》中,达摩衍蒂在山中寻夫时,曾哀哭着向山、树、仙、兽等问询,在周围环境的有效烘托下,其悲苦急切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史诗还塑造了一系列性格鲜明但互不雷同的人物形象,如战争的双方代表——坚战和难敌:前者仁慈隐忍、维护正法,后者心狠手辣、贪婪卑劣。但史诗并未将他们的性格模式化、固定化,而是在情节发展中予以变化、丰满,如坚战曾因赌博丢掉一切,在战争中也曾违背正法采用谎言和诡计扭转战局;难敌却始终以尊奉刹帝利的使命为荣,在战斗中遵守规则,所以在战死时,天神为他降下花雨。

二、《摩诃婆罗多》在中国的译介情况

早在五世纪初,中国就对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有所了解。鸠摩罗什(344-413)在其译经中曾说:“时聚落中多诸婆罗门,有亲近者为聚落主说《罗摩延书》,又《婆罗他书》,说阵战死者,命终生天。投火死者,亦生天上。又说天上种种快乐,辞章巧妙。”①《大庄严论经》,卷五。陈明认为,早在鸠摩罗什之前,东晋罽宾三藏僧伽跋澄所翻译的《鞞婆沙论》中所言“摩诃婆罗他”可能为《摩诃婆罗多》在中国最早的汉译名。同时,对汉译佛经中出现的毗耶娑(相传为《摩诃婆罗多》的作者)的形象作了考辨。详见陈明:《追寻〈摩诃婆罗多〉在古代中国的痕迹》,《中国社会科学报》,第326 期,2012年7月6日。这里的“《婆罗他书》”即指《摩诃婆罗多》,“阵战死者,命终生天”则与史诗结尾《升天篇》的内容相吻合。近现代以来,《摩诃婆罗多》更为眼界日益开阔的中国人所关注和推崇,如鲁迅就曾在其《罗摩诗力说》(1907)中说:“天竺古有《韦陀》四种,瑰丽幽夐,称世界大文;其《摩诃波罗多》暨《罗摩衍那》二赋,亦至美妙。”[4](P56)苏曼殊也在其《〈文学因缘〉自序》 (1908)中盛赞道:“印度为哲学文物源渊,俯视希腊,诚后进耳。其《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罗摩衍那》(Ramayana)二章,衲谓中土名著,虽《孔雀东南飞》《北征》《南山》诸什,亦逊彼闳美。”后又在《答玛德利庄湘处士论佛教书》(1911)中论道:“ 《摩诃婆罗多》与《罗摩衍那》二书,为长篇叙事诗,虽荷马亦不足望其项背。考二诗之作,在吾震旦商时,此土尚无译本。惟《华严经》偶述其名称,谓出马鸣菩萨手。文故旷劫难逢,衲意奘公当日以其无关正教,因弗之译。”这里,苏曼殊不但继续对两大史诗予以高度评价,还对属于婆罗门教——印度教文化系统的这两部伟大史诗何以未能像佛教典籍那样传播中土做出解释。1913年,他又在《燕子龛随笔》中说;“印度Mahabharata,Ramayana 两篇,闳丽渊雅,为长篇叙事诗,欧洲治文学者视为鸿宝,犹Iliad、Odyssey 二篇之于希腊也。此土向无译述,唯《华严疏抄》中有云《婆罗多书》《罗摩衍书》是其名称。”可见,对印度文化钟爱有加的苏曼殊在国内较早认识到《摩诃婆罗多》的重要地位。1921年,滕若渠在《东方杂志》第18 卷第5 号上发表《梵文学》一文,对《摩诃婆罗多》的故事内容做了介绍。1922年,郑振铎在《小说月报》上开始介绍和评述印度两大史诗,1927年,又在《文学大纲》列有专章介绍,称《摩诃婆罗多》为“世界上最古的文学作品,是印度人民的文学圣书,是他们的一切人,自儿童以至成年,自家中的忙碌的主妇以至旅游的行人,都崇敬的喜悦的不息的颂读着的书。”1930年,许地山也在其《印度文学》一著中对《摩诃婆罗多》做了介绍。自此,《摩诃婆罗多》逐渐为中国人所熟知。

因“无关正教”,《摩诃婆罗多》在中国一直没有完整的汉译全本出现。②陈明在《追寻〈摩诃婆罗多〉在古代中国的痕迹》一文中曾列举出《摩诃婆罗多》以焉耆语、梵语和犍陀罗语显现于西域出土文献的吉光片羽。最早翻译过来的是大史诗中的一些著名插话。1954年,金克木先生曾译出《摩诃婆罗多》中的著名插话《莎维德丽传》,发表在《译文》杂志上。1979年,金先生又译出大史诗的楔子《蛇祭缘起》并加以评析,以《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楔子剖析》为题发表于《外国文学研究》第3 期。1982年,赵国华译出另外一个著名插话《那罗和达摩衍蒂》,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对于史诗中著名的宗教哲学插话《薄伽梵歌》的翻译则始于徐梵澄先生。1950年,徐梵澄先生首先将《薄伽梵歌》翻梵为汉,1957年在香港出版,1990年曾由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再版(内部发行),但这两版本已很难见到。1989年,张保胜将大史诗中著名的宗教哲学插话《薄伽梵歌》以浅近白话文译出并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2003年,徐梵澄先生译出的室利·阿罗频多《薄伽梵歌论》由商务印书馆刊行,其中的《薄伽梵歌》译文保留了较为古雅的文言诗体风格。2010年,黄宝生先生依据印度班达卡尔东方研究所出版的《摩诃婆罗多》精校本再次以白话文诗体形式译出《薄伽梵歌》,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为深入研究这部印度教经典提供了又一重要参考。

对《摩诃婆罗多》全本进行翻译的工作也颇曲折。这部百科全书式的史诗规模宏大(其篇幅相当于《罗摩衍那》的四倍)、内容庞杂,单凭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在印度班达卡尔东方研究所历时近半个世纪完成的十九卷《摩诃婆罗多》精校本问世之前,世界上仅有印度学者K.M.甘古利的散文体英语全译本和M.N.杜德的诗体英语全译本,一些西方学者的译本因各种原因都没有最终完成。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内曾陆续出现过几种译本,如糜文开编译的《印度两大史诗》(台湾商务印书馆1950 版),孙用的诗体节译本《腊玛衍那·玛哈帕腊达》(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版),唐季雍翻译、金克木校订的《摩诃婆罗多的故事》(中国青年出版社1958 版),等等。这些译本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普通读者了解这部印度大史诗的需要。但这些译本均以英译本为底本进行节译或改写完成,依据梵文原本而来的全本译文始终没有出现。直至八十年代初,在季羡林先生翻译《罗摩衍那》的鼓舞和金克木先生的支持和示范下,《摩诃婆罗多》的全本汉译工作方正式启动。1993年底,由赵国华①赵国华先生是《摩诃婆罗多》的早期译者之一。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译出著名插话《那罗和达摩衍蒂》,后又与郭良鋆、席必庄合作译出《摩诃婆罗多插话选》,翻译工程启动后,与席必庄合作译出第一卷《初篇》。后不幸英年早逝,未能看到《摩诃婆罗多》全译本的完成,甚至连自己主译的《初篇》的出版也未能看到。、席必庄翻译的第一卷《初篇》出版。199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将这项翻译工程列为重点项目,翻译任务由黄宝生、郭良鋆、席必庄、葛维钧、李南、段晴来完成,又经过几年的集体艰苦努力,《摩诃婆罗多》的全本汉译工作终于在2003年完成。史诗译本共分十八篇,每篇前面都由黄宝生先生撰写导言,对各篇的主要内容、文化背景进行介绍,并辅以简要评析和研究提示。史诗的每一篇、章和颂都标明序号,较之以往的译本,更加注重学术规范,且在译文中添加了必要的注释,以方便阅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也将《摩诃婆罗多》列为重点出版图书进行规划和编印,2005年底,约五百万字的六卷《摩诃婆罗多》汉语散文体全译本正式出版,被誉为“现代梵文经典翻译史上的一座丰碑”[5]。根茂实遂,膏沃光晔,这种评价并不为过。

参与和主持《摩诃婆罗多》全本汉译工作的黄宝生先生曾从印度学和史诗学两方面来定位《摩诃婆罗多》的汉译出版价值。②作为主要译者之一,黄宝生先生参与了《摩诃婆罗多》全书各卷的翻译工作,并独立译出《毗湿摩篇》;作为主持人,他负责全书各卷的校订定稿工作,并为每卷译文撰写了导言,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这部规模宏大、内容庞杂的印度大史诗。2005年,黄先生又将这些导言和前言、后记等辑录成《〈摩诃婆罗多〉导读》一书,并增译了四篇国外学者的参考文章附录其中,为广大读者、研究者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其一,《摩诃婆罗多》是一部印度古代文化集大成的百科全书式的史诗巨著,“它为研究印度古代神话、传说、宗教、哲学、政治、军事、伦理和民俗都提供了丰富的资料。”[2](P140)除以其为依据对印度文化进行阐释研究外,黄宝生先生还从翻译过程中深切体悟到,《摩诃婆罗多》隐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精神,是一部警世之作,因为它“凝聚着沉重的历史经验,饱含印度古代有识之士们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深刻洞察。”[2](P141)其二,《摩诃婆罗多》的汉译全本为国内史诗理论研究增添了一份重要的资料,是进行史诗比较研究的重要依托。

三、《摩诃婆罗多》在中国的研究情况

随着《摩诃婆罗多》中著名插话译本和全译本的相继问世,国内针对《摩诃婆罗多》的研究也渐次深入。1984年3月,季羡林、刘安武主编的《印度两大史诗评论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问世,书中汇集了印度学者和西方学者针对两大史诗进行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为中国国内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同年10月,在杭州召开了“印度两大史诗讨论会”,讨论会收到专题研究论文30多篇,季羡林先生致开幕词和闭幕词,并再次强调了两大史诗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1999年,金克木先生的《梵语文学史》(江西教育出版社)中,设立专章对《摩诃婆罗多》进行了详尽介绍,这份介绍其实也是对史诗进行的研究。2001年,刘安武先生所著《印度两大史诗研究》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在该著中,刘先生以史诗印地语译本为依据,着重对《摩诃婆罗多》的正法观、战争观、妇女观、民主意识、黑天的形象及其演变等进行了专题研究。

综观近年来出现的众多论文类研究成果,目前国内对《摩诃婆罗多》的研究大致可归为以下四类。

针对《摩诃婆罗多》的主旨进行的研究。对于《摩诃婆罗多》的创作主旨,历来歧见迭出,难以定论。金克木先生从唯物史观出发,将《摩诃婆罗多》视为一部政治教科书,是一部“诗体的《资治通鉴》”,认为它是印度奴隶制王国纷争时代的形象反映,主要表达了史诗作者统一天下的愿望。孟昭毅先生也持此观点,认为作为印度史诗的《摩诃婆罗多》,既是历史性的“部落叙事”,又是文学性的“娱人故事”,其主旨和成因具有多元性、复杂性特征。但在这多元复杂的诸种阐释中,“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史诗较为明显的主题之一,即《摩诃婆罗多》虽在形式上表现出纷争不已,但实质上是要体现“和合”即统一的思想。[6]刘安武先生则认为,史诗产生于正法①正法,音译达磨,是印度哲学、宗教、伦理学及政治学的核心概念,包括哲学方面的真理、宗教方面的教义教规、伦理方面的道德规范和政治方面的法律义务等多重含义。泯灭的时代,作为人类亘古不灭的真理,正法战胜非法也是史诗的主要表现宗旨。[7]黄宝生先生则在对史诗产生的社会背景和神话背景进行综合研究后,特别注意到在全诗的最后,歌人厉声称颂这部圣书“有关正法、利益、爱欲和解脱,这里有,别处也有,这里没有,别处也没有”(18.5.38),并指出毗耶娑大仙创作这部圣书后对其儿子苏迦诵习了四首诗:“数以千计父母,数以百计妻儿,已经经历生死轮回,其他的人们也都如此。/数以千计快乐场,数以百计恐怖地,每天都在影响愚者,而不影响智者。/我高举双臂,大声呼喊,却没有人听我的。从正法中产生利益和爱欲,为什么不履行正法?/不能为了爱欲、恐惧或贪婪,甚至不能为了活命抛弃正法。正法永恒,苦乐无常。灵魂永恒,因缘无常。”(18.5.47-50)黄先生认为,这四首诗中即暗含《摩诃婆罗多》的创作宗旨。一方面,毗耶娑仙人确认“法、利、欲、解脱”是人生四大要义。人为了生存和繁衍,必须追求利益和爱欲。同时,人也在实现利益和爱欲的过程中获得快乐和幸福。但是,人类生活在群体社会中,追求利益和爱欲、获得快乐和幸福又必须以合乎正法为前提。正常和谐的社会秩序必须依靠正法来维系,否则,人类就会在失范的利益冲突和争斗中同归于尽。所以,上述四首诗既是对婆罗多族大战经验教训的总结,也是对世人的忠告和警示,展现出史诗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不止于此,黄先生还认为,无论是建立在种姓制度基础上的“正法”,还是倡导自我超越的“解脱法”,都难以最终解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困境,解决途径则在于“运用智慧,努力按照符合时代发展要求的‘共同法’(伦理规范)和‘分别法”(律法),履行社会职责,争取在每个历史阶段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类社会的公正、和平、繁荣和幸福。”[2](P136)在人类因利益需要和欲望渴求日益膨胀从而迷茫于何去何从的今天,这种解读独特而深刻。

针对大史诗的某一著名插话所进行的专题研究。其中,以对《薄伽梵歌》的研究为最多、最深入。《薄伽梵歌》的早期译者之一张保胜先生着重对这部著名插话中的“我”(Atman)何以取代“梵”而成为宇宙的本源做出梳理和论证,认为这是当时印度封建社会得到巩固、作为新统治阶级的刹帝利地位上升这一现实在宗教上的反映,而这个脱离物质世界的“我”,正是为论证宗教的最终解脱理论而独立存在的。在《薄伽梵歌》的译本导言中,黄宝生先生在对插话所客观融合的古典吠陀有神论和祭祀论、数论哲学的原人和原质二元论、奥义书哲学的“梵我同一”论做出梳理之后,认为今天不必再囿于哲学唯心论、宗教有神论的传统解读,以隐喻的方式对其中的宗教和神话进行新的阐释(即将黑天视为宇宙精神的代表,业瑜伽、智瑜伽和信瑜伽则分别是人类生存所必需的实践、认识和信仰的代表),同样可对实现圆满人生、达到崇高境界起到积极作用。除从宗教、哲学角度对《薄伽梵歌》进行解读外,也有部分从伦理道德观入手的研究,此不赘述。对另一著名爱情插话《那罗传》的研究也较为集中。赵国华先生在《印度古典叙事长诗〈那罗传〉浅论》一文中着重指出,不应仅将插话《那罗传》视为一部纯粹的爱情佳作:插话中出现的天神正是造成民众苦难的根源,天神和凡人的对立其实是人民群众在幻想中对奴隶社会常见的压迫现象所做的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而插话以天神最终阴谋落空、凡人取得大团圆作为结局,体现出可贵的民主性的精华。黎跃进先生却对“阶级论”下天神和民众的对立不予认同,因为插话中的众天神并非皆恶,那罗和达摩衍蒂也不能作为下层民众的代表。[8]虽在内涵分析上有不同观点,但二文均对《那罗传》高超的艺术魅力予以一致认可。除《薄伽梵歌》《那罗传》外,也有部分针对《莎维德丽》《洪水传说》等插话的专题研究成果出现。

针对大史诗所蕴涵的某一主题进行的研究。这类研究较为分散,其中的战争观、争夺英雄妻子、“咒祝”、妇女观等研究较有代表性。刘安武先生在《印度两大史诗研究》中对《摩诃婆罗多》中的战争从多个角度(如谁有资格继承王位,有德者居天下,为建立和维护霸权而战,战争规则等)进行了探讨,认为史诗中描写的战争是当时印度社会历史发展不可避免的产物,是正义战胜非正义、建立新秩序、维护新正法的必要手段,但其中又寄托了史诗作者尽量减少伤亡的幼稚却可贵的人道祈愿。欧东明则在《印度教传统的战争观——对史诗〈摩诃婆罗多〉的个案分析》一文中对史诗所表现的战争观从世俗和宗教两方面进行了研究,他认为从世俗意义来看,史诗明显表现出信奉正法的前提下对于战争强力的充分重视;而从宗教意义来看,这场大战则是人们为征服身体、心理获得宗教意义上的终极解脱所进行的一场“自我之战”。罗明成则从《摩诃婆罗多》在内的几部史诗中概括出“争夺英雄妻子”这一母题,认为表面上看战争均源于对女人美色的争夺,是典型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但从深层分析,这些女主人公却是神圣的化身,是人口与财富的象征(如黑公主即为司职财富与幸福的吉祥天女之转世),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她们的争夺无疑仍是对权力和财富争夺的一种艺术化、象征化的处理。[9]王鸿博对《摩诃婆罗多》中大量出现的“咒祝”主题进行了剖析,认为这一文化现象既是婆罗门种姓在古代印度社会地位和职责的客观反映,也为史诗的叙事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10]此外,《摩诃婆罗多》中所出现的众多妇女形象也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刘安武先生从史诗中表现的婚姻制度和贞操观念入手,认为在这些大多属于上层社会的妇女身上,既体现出当时男尊女卑这一社会特征,也反映出一些朴素的男女平等意识。

比较研究。以比较的意识和视野对大史诗《摩诃婆罗多》进行研究的成果也有一些,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中印比较。其中,将藏族史诗《格萨尔》与《摩诃婆罗多》进行的比较最多,如在二者的篇幅上,不少学者认为,“世界上最长的史诗”应冠之于《格萨尔》而非《摩诃婆罗多》[11];在内容结构、主题、人物塑造和言语模式等方面,两部史诗也极具可比性[12]。将《摩诃婆罗多》与中国古典名著进行比较的也不少,如《三国演义》《西游记》《道德经》等。如张绍彬在《老子之“道”和〈薄伽梵歌〉中的“原人”比较》一文中,认为“道”和“原人”均属本体论上的“二元论”,均为“善”的本源,都是超越现实获得解脱的最高智慧的代表。李学飞则以“得一”和“瑜伽”作为中印各自文化模式下超然终极追求的情境表达,认为二者既有相似性,又有差异性[13]。此外,史诗在中印间的影响研究也有人涉及,如有学者注意到《摩诃婆罗多》中首次出现的“支那”一词,认为这个“支那”指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的秦诸侯国,正是从这部史诗开始,才将这一称谓推向世界[14](P58-61),还有学者注意到大史诗中的罗刹故事在中国的流传[15],等等。二是东西比较。苏永旭从叙事学、文体学和文化人类学角度切入,对《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与荷马史诗进行比较研究[16],此研究已获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支持。除印度两大史诗与荷马史诗外,刘劲予还将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古罗马的《埃涅阿斯纪》一并纳入比较视野[17]。杨渝则对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与史诗中的著名插话《薄伽梵歌》的互文关系进行考察,认为这是东西方宗教观的跨时空契合[18]。

四、余论

以上对《摩诃婆罗多》在国内的译介和研究情况作了回顾。总体来看,经过众多译者的努力,特别是2005年全译本的出现,现有的译本基本能够满足读者和研究者的需要。国内对这部史诗进行的研究也已有一定基础,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借鉴。但也存在以下几个问题。

(一)散点研究多,整体研究少。研究成果中,以对《摩诃婆罗多》的某一方面进行专题研究的占有较大比重,而对这部著名史诗进行全面整体观照的研究还较少。这一方面说明这部重要的史诗已经引起国内研究者的广泛兴趣和重视,另一方面,由于史诗本身的丰富驳杂和研究难度(贯穿文、史、哲、宗教、美学、民俗学等各个领域),导致尚对其缺乏总体性的把握。

(二)短暂研究多,持续研究少。从研究者发表研究成果的间隔时间来看,极少有能够坚持将《摩诃婆罗多》作为自己较长时期内乃至终生的研究对象的,这与荷马史诗研究有较大差别,后者有一批长期坚定的研究群体,甚至终生保持炽烈的研究热忱。除史诗本身的差异所致研究难度的不同外,另一重要因素是,“西方中心论”在一定程度上仍然存在,人们对印度文化和东方文化的重视仍然不够,“天倾西北,地缺东南”的状况仍未得到根本改变。

(三)专题研究多,比较研究少。在比较研究中,对《摩诃婆罗多》与其它民族史诗进行横向比较的成果更显缺乏。目前,国内外对于史诗的学理界定并未取得一致意见,国内学者在运用西方的史诗理论时颇显随意,极少在对中外史诗具体文本的对比研究实践中完善自身的史诗理论。而实际上,对各民族史诗的文体差异(诗体或散文体)、传承方式(口头传诵或书面记载)、篇幅限定(长篇或短篇)、题材内容(英雄史诗或创世史诗及其延伸)等问题,都有进行系统辨析研究的空间和必要。黄宝生先生在为“世界英雄史诗译丛”所撰写的一篇前言中写道:“如果我们能对印度两大史诗、古希腊两大史诗、中国少数民族史诗和世界其他各民族史诗进行综合的和比较的研究,必将加深对人类古代文化的理解,也有助于世界史诗理论的完善和提高。”[2](P142)他体会到,从民族史诗理论自觉到参与世界史诗理论对话,中国学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2013年10月,黄先生在印度文学研究会第十四届年会暨“梵语文学与印度现代文学”研讨会上指出,作为中国学者,进行外国文化研究时应充分利用中国资源,并再次强调对印度史诗进行横向比较研究的必要性。

[1] (印)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泰戈尔论文学[M].倪培耕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2] 黄宝生.《摩诃婆罗多》导读[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3] 金克木.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译本序[A].摩诃婆罗多(第1卷)[M].金克木,赵国华,席必庄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4] 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5] 周广荣.作为绝学的梵学研究[N].光明日报,2010-12-7.

[6] 孟昭毅.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成因考论[J].外国文学研究,2007,(6);《摩诃婆罗多》分合论主题[J].外国文学评论,2007,(2).

[7] 刘安武.剖析印度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正法论[J].外国文学评论,1998,(2).

[8] 黎跃进.印度大史诗中的一颗明珠——析《摩诃婆罗多》的优秀插话《那罗传》[J].外国文学专刊,1985,(1).

[9] 罗明成.“争夺英雄妻子”母题的社会文化研究[J].民族文学研究,1995,(2).

[10] 王鸿博.《摩诃婆罗多》咒祝主题研究[J].外国文学研究,2012,(2).

[11] 凌霄.《格萨尔王传》比《摩诃婆罗多》还长[J].外国文学研究,1978,(2).

[12] 古今.《格萨尔》和《摩诃婆罗多》对比研究[J].青海社会科学,1992,(5);王恒来.《格萨尔》与印度两大史诗的言语模式比较[J].西藏研究,2010,(8).

[13] 李学飞.得一和瑜伽——《道德经》和《薄伽梵歌》的终极情境分析[J].中华文化论坛,2013,(1).

[14] 杨修正.“支那”与中国的关系[A].郁龙余等.梵典与华章——印度作家与中国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4.

[15] 赵言超.复制和变体——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里的罗刹吃人故事在中国的流传[J].安徽文学,2009,(5).

[16] 苏永旭.《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与荷马史诗[J].南亚研究,2002,(1).

[17] 刘劲予.东西方史诗比较论[J].学术研究,1998,(8).

[18] 杨渝.拯救与涅槃——T.S.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与《圣经》和《薄伽梵歌》的互文关系[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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