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尾巴甩掉的时候,好像被针尖刺了一下,疼。世界的一个逗号,它的尾巴,在又滑又凉的土壁上轻轻一碰,打着旋,沉到洞底去。童年的尾巴,会在黑暗的洞底悄悄融化。接着是觉得痒,好像水中有无数张细细的嘴,在舐啃它的伤口。所谓发育,就是又疼又痒吧,疼是因为失去,痒是因为新生。现在,青蛙发现它的四条腿在春水中完全长好了,由一条尾巴换来的四条腿,灵活而有力气。它张开嘴,能发出响亮而连续的声音,呱呱,呱呱呱。它已经离开了将它发射出来的混沌的黑暗,完全不是一只沉默的圆点一样的小蝌蚪了。
它有时候,将身体浸入清凉的水里,只留两只眼睛与点点鼻翼在外面,让水线刚好由眼睛与鼻孔的缝隙中穿过去,有时候,它蹲在水线之上,一块凹进去的土壁里,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是它的宝座。洞中又平滑又温暖,它向下看着圆镜一般的水面,那是它的王国,虽然疆域有限,却深不可测。它也喜欢向上,打量遥远的头顶上,那一片亮闪闪的天空,圆圆的一小块,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是白色的,有时候,却是黑的。一旦变成黑色,就会有猛烈的风灌入洞里来,偶尔会下起雨,并不常见,雨丝像长长的线,坠入沉寂的水面,将井下的明镜与天空的黑布连接起来。有时候,它没有办法睁开眼睛向上看,因为太阳直直地挂在上面,光芒万道,令人无法逼视。
有时候,到晚上,它的身边一下子亮起来,原来是月亮由那片小小的天空里出现了!月亮变幻莫测,圆缺不定,非常的美丽。它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明白,虽然变化莫测,但那是同一个月亮,不知为何,要向它显现出无穷变换的面容。它最喜欢它完全露出脸来的样子,一面金黄的圆镜,镜中有淡淡的黑影,黑影的模样,倒是很像青蛙映到水面的影子。有时候,这样的变脸游戏也让这位深洞里唯一的居民觉得难过,它就呱呱地叫起来,然后月亮好像听懂了它的话,慢慢地,在陪伴明月的群星中转身移走了,洞壁上的月光,像蜈蚣们移动的脚,也一刻一刻地退去。
正如同上面提到的,青蛙将它看见的这一切,命名为白天,晚上,洞,水,光,风,太阳,月亮,星星。当然,对于这个孤单的语言学家而言,它只能通过它的呱呱呱的强弱、间断来表示出它们,繁复到令它头疼,比如星星,它弱弱地叫一声呱的话,给太阳取名字,它就要大声叫整整一个上午。它知道时间在流逝,它生活在此,它将之分成年,月,日,白天,晚上,上午,下午。这样,它已经是一只能思想的青蛙了。它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它游泳,它跳跃,由水里跳上它蹲的拳洞,又由它蹲的拳洞,跳入水里,扑通一声响,擂鼓一样。它还能唱歌,它摸索出了好几种调子,或明亮而喜悦,或幽暗而悲伤,根据洞壁的形状与反射的角度,远近高低不同,如果时间够的话,它相信,它能创造出一种名叫“歌”的东西。说话与唱歌是不同的,说话表达出它对世界的看法,而唱歌则表达出它对世界的情感。除此之外,它常常一声不发,沉思默想。
有一天,它终于明白知道它住的地方,叫做井。两只乌鸦飞过来,站在洞顶上,尖尖的嘴挡住了往下投射的光线。它们本来是飞来喝水的,但是没有办法飞到深深的洞底下来——跟飞机一样,鸟重新飞起来的时候,也是需要一块小小的平地来冲撞的,为了喝到一口水,去冒在洞底做鸭子的风险,作为世界上最聪明的鸟,乌鸦觉得,哪怕是去想一想这种可能性,都是很愚蠢的,而愚蠢的乌鸦,在天空下飞是罪恶的。
乌鸦阿甲说:“没想到,这么一片大漠中,竟还有一口井。崇宁寺的觉明老和尚讲得对,烈火里,也能开出白莲花!”
乌鸦阿乙:“这口井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蓝井。要是井水离井口近就好了,我们以后再穿过大漠时,就可以站在井沿上,翘着尾巴,将头扎到里面去喝水,喝完水,而可以痛痛快快洗一个澡,这几天,我们都只能用沙子洗澡,我好烦!”
乌鸦阿甲说:“嗯嗯,它的井水一定又清、又凉、又甜。用来洗澡的话,都不用往里面添艾草的汁液。可惜水面太深了,往井里填石头让水面上升这种办法是没用的,除非你与我想成为两只愚蠢的精卫乌鸦。你看,你看!井里还有一只青蛙。”
乌鸦阿乙就翘起尾巴往井下看。它们的眼光与井底那只青蛙不知所措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乌鸦阿甲评论道:“真是不可思议,这只可怜的青蛙是由哪里冒出来的呢?一片沙漠之中,有一口井,本来就是奇迹,井里面,还蹲着一只青蛙,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捉摸。”
乌鸦阿乙道:“世界本来就比我们两只乌鸦的脑袋所能想象的深远得多。”
乌鸦阿甲道:“不过这是一只可怜的青蛙。我相信它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没有到过城市,不懂得各种方言,也从来没有朋友,它也没有结婚的机会,它也不会生养出孩子,无论如何,它都会是这一口井里面的,最后一只青蛙。好在井水太深,不然,我一定一口吃了它!”
乌鸦阿乙道:“它不知道天空是无穷无尽的,大地也是无穷无尽的。它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死,它甚至很难讲在这个世上生活过。它甚至不知道,它活着的井名叫蓝井吧!因为我觉得真正的生活是需要见证的,比如你乌鸦阿甲,要是没有我陪着飞,你就不是一只正在活着的乌鸦。”
乌鸦阿甲说:“我同意你的观点。我其实生活得蛮悲观的,好多次,都想一头撞死在前面的山崖上,或者钻进雪堆里冷死算了!但是我现在觉得,长了翅膀的乌鸦阿甲与在蓝井里面,一辈子都没有在草从中跳出过一尺远的青蛙相比,我是多么的幸运。”
你一句,我一句,两只乌鸦站在井沿上聊天,差不多有一个月亮脚的时刻——青蛙将月亮照到井里又移走的时间,称之为一个月亮脚,它们谈到了冬天洞庭湖中的君山,每年鸟鸦们都要去那里聚会,那里也有一口井,名叫柳毅井。乌鸦们挤在柳毅井边,决定由谁明年夏天去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往往要吵七天七夜,才能拟出一个名单,泰山、恒山、衡山、嵩山、华山上的乌鸦名额最多,天下五岳嘛,武当山、天山、峨眉山的乌鸦也必不可少。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乌鸦,会一起聆听一只黑驴叫,如果能在黑驴长达一刻钟的驴鸣里坚持不晕倒,它就会得到这一年七月初七上天搭桥的资格。山?青蛙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山。驴?青蛙也不太明白,驴长什么样子。不久乌鸦阿甲与阿乙就转过身来,啪啪向井里抛下两坨鸟粪,拍起翅膀,在阳光下飞走了。
这两只乌鸦飞呀飞呀飞,大漠超出了它们的预计,它们再也没有遇到过井,不久,它们就在烈日的照耀下,头晕目眩,中了暑,死掉了。它们本来是为往天上的长途飞行锻炼身体做预备的。这个也不足为奇,每一年,大漠中,总是要死掉许多前来拉练的年轻乌鸦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要么就老死在家乡,要么就上天搭桥,要么就客死大漠。它们死掉后,身体会被风干成标本,像落叶似的,越聚越多,被大漠里的风,冬天由北到南,夏天由南到北,卷得哗哗作响。
那只青蛙,听到了乌鸦们的话,它忽然觉得两只眼睛湿润了,它伤心得要命,自它出现在这个井里,对,名叫蓝井的井。它第一次哭了。它觉得它的喉咙发紧,好像有什么东西,由黑暗中升起来,由地底升起来,由井水中升起来,扼住了它的一鼓一鼓的会唱歌的咽喉——有的人唱歌,是为了选乌鸦上天,有的人唱歌,只有它自己听……它后来将这种感受命名叫做“愁”。
再下雨的时候,它就指望雨能下得更大一些,将这口井灌满。是啊,这样,它就可以浮起来,浮到井口上,去看一看,它的蓝井,倒底在什么地方,天到底有多么大,地到底有多么广,山到底有多么高,难道每一座山上,都住满了乌鸦吗?驴子倒底是怎么样唱歌的呢,一大半的乌鸦会在它的歌里晕死过去,它是怎么做到的?可是,无论多么大的雨,哪怕是下几天几夜,将大漠变成沼泽,将乌鸦的干尸漂得到处都是,也没有办法将井填满,本来几万年过去了,这口井,就是这个样子,不太深,也不太浅,不增、不减,藏在黑暗的大地的中心,它不会因为一只青蛙的执念,将它自己来改变。这只青蛙没有让它觉得欢喜,也没有让它觉得伤心,这一只深入大地的眼眸,它只是向着宇宙观看,不知道什么叫做孤单,也不知道什么叫愁。
现在青蛙希望能爬到井沿上去,所以它现在不再热衷于由井水与拳洞的座位上往返跳跃,制作鼓乐,做一个深井里的摇滚歌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两只死乌鸦!它用它的手爪试着向上爬。但井壁光滑得像一面镜子,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最多的时候,它向上爬出了二三尺的样子吧,阳光由井中移走了,月光又移过来,它终于撑不下去了,扑通一声,像一块石头,掉进了井水里,它四肢朝上,亮出白玉一样的肚子,躺在井水中央,它觉得它都没有力气翻过来,它的眼泪涌出来,一阵阵悄悄地渗在井水里。
它不可能爬到井上去。它不过是一只青蛙罢了。有一天晚上,它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乌鸦,由它的手爪下,生长出了翅膀,它挥动着翅膀,飞了起来,扑棱棱地升到了井沿上,正好是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它发现,太阳并非如同它到井顶上时那样不可逼视,而是红红的,就像乌鸦的眼睛。它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这不过是一个梦,它仍是一只青蛙,它觉得腋下很痒,但是,并没有翅膀生长出来。
攀爬与梦想失败掉了。青蛙发现它自己发生了变化,它变得又悲观又颓废。它常常什么都不想,伸长四肢,躺在水面上,像一个深绿色的“大”字,一躺就是一整天,一整夜,它甚至不去想白天与黑夜,对一个绝望的家伙来讲,白天与黑夜有何分别呢,它想,它死了,就会是这个样子吧,什么叫死呢,死,就是什么都不想吧,在黑暗里面,比躺在井底的黑夜中,更孤单吧,起码,深夜里,还可以看到三四颗星星,它遥远的朋友们,在不动声色地看着它,一闪,又一闪。
有一天,它忽然听到井口上,传来一阵蛙鸣。
在泥泞的雨季里,一只名叫小红花的女青蛙在大漠上旅行,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好像是两颗龙眼核,核里有神秘的蓝,她的皮肤是如此光滑,以至于并不需要在大雨中穿上雨衣。有一只老成的癞蛤蟆告诉她,大漠之中,有两个地方最有意思,一个名叫龙门客栈,一个名叫蓝桥。龙门客栈里每天都有人在那里打架,一些长得很漂亮的男人与女人,将他们的血流到沙地里,他们的肉,有时候会被客栈的老板娘小转铃做成包子馅。龙门客栈在建筑方面,也无可挑剔,地面上的房间像宏伟的金石的迷宫一样,客人们如果有足够的银子,他的每一天的生活都将是新的。地面下的地洞是另外一个土木的迷宫,以无数的财宝与秘籍而闻名,从来没有人将它弄明白过。女青蛙很迷龙门客栈,将小转铃当成了自己的偶像,但她没有打架的本领,跳去围观的话,可能被那些漂亮男人与女人踩死吧。癞蛤蟆又讲到蓝桥。说蓝桥旁边,有一口蓝井,蓝井将大漠与大海连接在一起,如果有人能够在水里潜游一年,他就能够在某一天,将湿漉漉的头皮撞到东海龙王龙床下的暗门。蓝井旁边,又绿色又环保,春开牡丹夏开莲,无论是谁,哪怕是癞蛤蟆我这样打了几十年光棍的老家伙,都会在蓝井旁边找到心上人。“你为什么不去蓝桥玩玩呢?”女青蛙小红花惊讶地问。“所有爱情,最后都是以分手告终的,我心脏不好,承受不了娘们的生离死别,她们的眼泪有毒,让我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癞蛤蟆慢吞吞地爬回它的大泽,大泽在大漠的边上,上面覆盖着一眼望不边的芦苇,芦苇在秋天一起吐出白花的时候,就像由飞机客舱的窗户向下望到的云层,癞蛤蟆,我们叫它阿丙吧,就在白云下做梦,芦苇里蚊虫如麻,蝗虫乱蹦,细长的红蚯蚓也常光着屁股钻出来晒太阳,这些都是吃不完的美味。阿丙不会唱歌,它最喜欢的消遣,是将晒干的蚯蚓绑到芦苇上,然后用芦苇杆拉出来曲子,它拉的曲子比蚊虫的鸣叫要响亮,曲折幽微,混和着癞蛤蟆阿丙平凡的一生与传奇的梦想,明月之夜,会令映在水面的月光生出细纹,会让吃青蛙与癞蛤蟆的赤练蛇与丹顶鹤心情忧郁。
细雨蒙蒙的春天,女青蛙小红花以她优雅的蛙跳,在变得湿润的大漠里赶路,她划出一道道精美绝伦的抛物线,就像夏天的晚上,会在稻田上出现的那些红色闪电。“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七行八步转一个弯,九行十步来得快,来得快,不觉来到蓝井边,蓝井边。”天亮又天黑,七个轮转之后,小红花来到了蓝桥。这只女青蛙惊奇地发现了这口蓝井,但附近并没有桥啊?也没有春开牡丹夏开莲。由深井中圆镜一般的水面上,小红花来打量她自己,鼓鼓的屁股,收紧的蛮腰,两只龙眼核一般的眼睛,她觉得她非常美丽,非常年轻,非常迷人,正好在谈恋爱的年纪,一汪一汪的蛙卵荡漾在她的身体里,来自洪荒的蛋白质,生命的暖流令她情难自禁,然后她就鼓动嗓子,发出了一阵蛙鸣。来自南方,温和而沙哑的嗓子。这是她的欢喜之歌。她唱歌的时候,发现那面圆镜的中央,忽然波动起来,散发出一圈一圈急迫的同心圆。她发现了那一只忧郁的、颓废的、可怜的、看起来还算英俊的男青蛙在结着愁怨的深井里孤独地练习仰泳。
她发现自己立刻爱上了这只青蛙,老实讲,在时雨蒙蒙的大漠,在七天的蛙跳之后,在荒凉的蓝井旁边,爱,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爱也不需要等待。
她对他讲:“我叫小红花,我来自芦苇如云的大泽,你住在井洞里,就叫小洞宾吧,我要跳下来,与你一起拥有这一口了不起的井,我要将它变成通向龙宫的蓝井,世界中央的蓝井。”
但是男青蛙小洞宾拒绝了,甚至都没有改变他懒洋洋的仰泳的姿势:“不行。”
她坚持道:“我知道你很孤单,但爱情不正好是治愈孤单的良药吗?我在芦苇如云的大泽里学过房中术,我会二十四种交配的办法,其中就包括了有名的‘蛙抱与‘叠云,我们会努力尝试一番,我很快就能排出黑云一样的卵,生养出一群蝌蚪,布满这一口井,蝌蚪们排好队,第一个宝宝的头在井口,最后一个宝宝的尾巴就会敲打着龙宫的暗门,唱着歌:‘龙王爷爷快开门,拜年伢讨压岁钱。对!我们会有一个童声的合唱团,我们都知道,当尾巴掉下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拥有金子与银子做的嗓子,这样有磁力的声线其实只能维持一个春天,必须用来歌唱,用来赞美星星与月亮,岁月与爱情!合唱会让这一口井成为音乐的殿堂,成为大漠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头朝上,对着头顶一脸潮红的女青蛙道:“爱情只能像退烧药一样,让孤单暂时退去,并不能治好孤单,我不能让你也像我一样,在这一口井里生活,更不能让这一口井,成为我们的儿女们的全部的生活。你走吧,向前,大漠之外,会有更好的池塘与湖泊,里面有更好的青蛙,会与你谈情说爱。”
理想的碰壁,就像小蝌蚪的尾巴撞到龙宫用玄铁做的从未开启过的冰冷暗门——它们去拜年讨糖吃,人家却在关门打麻将。那只皮肤光滑而紧凑的女青蛙小红花哭了,她的眼泪啪答啪答落到井水里,就像在下一阵密雨。她说:“我觉得我真的很爱你,我很想为你生儿育女,为你去死,爱情堵在我嗓子里,好像塞着大泽里去年秋天全部的芦苇花,请你相信我,我喜欢这一口井,无论它是地下的一段盲肠,还是通向龙宫的通道。爱情可以让不毛之地成为花园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也能让一口井变成天堂,六畜兴旺弦歌不绝。”
仰泳的青蛙小洞宾道:“我不相信你,我也不爱你,请你走吧。”
女青蛙小红花只好走掉了。她在泥泞的大漠里继续向前跳跃,心情悲伤,悲伤像大泽里去年秋天全部的蚊蚋一样积攒在她的嘴巴里。她觉得她快要由一个恋爱家、远程相亲的绝色少女,变成一个诗人了……不过,就像天上积雨的云彩,很快就要被风吹散一样,不久,她的悲伤也会被远方的蛙鸣吹散吧。
那口蓝井里的青蛙转过身体,将火热的头颅浸在冰凉的井水里,让他的眼泪渗入水里。他觉得爱,就是要让别人自由地生活,哪怕是她在大漠之中毫无目的跳跃,哪怕她跳进虚无的死亡里。爱不要同情,也不要拯救,不要头脑发热,这一口深深蓝井,通向的是深不可测的青泥,而不是什么龙宫。这样的井里,不会有爱情发生。亲爱的,我们没有传奇,只有虚无。天国在天上,不会掉进一口井里。龙宫……它只不过是一种春药。
就这样,他错过了一次可能的爱情,春开牡丹夏开莲,女青蛙小红花,其实就是命运安排给他的牡丹花啊。春到井底花弄色,露滴牡丹开。可是,它宁愿它的牡丹花在梦里开放,开放在芦苇如云的大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牡丹,在水一方。愿她的子孙在芦苇荡里神出鬼没,合唱团金声玉振,赤练蛇与丹顶鹤嘴下留情……从此之后,他反而振作起来。他由虚无中来,往虚无中去,他的生活就是虚无本身。命运却正是由虚无中生发出来的一朵幻花。他觉得他向拳洞的每一次跳跃,他游出的小小的漩涡,他感受到的扑入井底的一阵清风,他抬头看见的他的那些永恒的星星朋友,都像他之前丢掉尾巴、变成一只小青蛙时所发现的一样,又清新又美丽。井底混沌而黑暗,天空却澄澈而光明,他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但他现在却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这还不是结局。有一年的初秋,落日暮紫,星河渐显,大漠上狂风劲吹,将千千万万少年乌鸦们褐色的干尸哗啦啦吹拢来,又吹散去。已与那些永恒的星星成为好朋友的青蛙小洞宾,听到大漠里传来“嘚嘚嘚“的蹄声。昔有马踏飞燕春光里,今有驴踏死鸦漠上行。不久,一只斗大的驴头探入蓝井的上方,印在蓝幽幽的水面上,驴头边上,还贴有一张女人的笑脸,眉眼弯弯,巧笑倩兮。
“我特别让楼兰来的客人,给龙门客栈带来了一筐麦秸,将它们连到一起,你这头蠢驴,就可以喝到蓝井里的水了。”女人坐在井边的石头上,将驴背上的包袱扯下来,取出麦杆,十来根并排在一起,一节一节地拼好,慢慢地沿着井壁往下探。当暮色被夜色全部掩盖,天上的星星全部焕发出来,组织成滚滚银河的时候,女人终于将麦杆编成了一架足够长的麦梯。那头黑驴将头伸过来,将宽阔的驴嘴套在麦杆上,它内息强大,所以吸水的时候,可以将井底的水面,吸出一个小小的漩涡。青蛙有一点吃惊,连忙跳到它的拳洞里。它蹲在拳洞里,百感交集。它知道那头驴子,就是传说中的洞庭大黑驴,那个女人,就是龙门客栈的女掌柜小转铃。他们用麦秸搭成的梯子,就像神话中的天梯,从此,它就有办法离开深井,跳到大漠里去。
蓝井的水,又清,又凉,又有点咸,这些都让黑驴非常满意,它的嘴离开麦秸的时候,发出咴咴的驴鸣,向大漠的四方春雷一般滚动。也有一腔驴鸣灌进了蓝井里,让青蛙心血澎湃。青蛙已经看到,黑驴其实跟它的模样差不多,它们如果攀一下亲的话,说不定,还会是同姓的远房堂兄弟呢!有一天,我跳出了蓝井,我也要活得像一头驴子。想到这里,小洞宾情不自禁地用呱呱呱的叫声,应和着它的驴子堂兄的歌声。
“好啦好啦,”小转铃拍着黑驴的头,让它躺倒在蓝井边上,“你看,乌鸦们已经飞到天上,银河中的鹊桥马上就要合龙了!到时候,圆滚滚的牛郎星就会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沿着乌鸦们背上十五度的斜坡,骨碌碌滚动到圆滚滚的织女星那里去,这两颗星星并到一起,就是一年一度,天地打通任督二脉的时刻,你可别忘了,让你的内息,与我一起,在那时候好好地运转一个小周天!”
黑驴乖乖地抬着头,让小转铃的手放在它的脖子上。他们眺望着乌鸦飞舞的银河。那一座虚无的桥,正好印在蓝井的上方,乌鸦们的翅膀连接起来的时候,映照出幽蓝的星光。是的,蓝井在地上,蓝桥却是在天上。春开牡丹夏开莲,坐在蓝井看蓝桥。任督二脉任我行,此时此刻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