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一
刘石打来电话,说他有重大抉择要来深圳和我聊一聊。
我和刘石十年没有见面了,非常期待他来,不过也没有问几点到,用不用去接。我只是发了工作室地址。我和刘石在大学里是最好的朋友,后来虽说联系得并不多,但彼此在心里相互认可。照说应该开车去迎接他,可我不想去。那种自私的想法真实得使我有点儿自责,也使我莫明其妙地联想到过去我接触过的许许多多的人。过去熟悉的,仅仅见过一面的,甚至陌生的那许多人,都让我觉得没有必要太热情。那时我认为全世界上的人,总体来说都是虚伪冷漠的,各自有着功利目的和鲜明欲求。好在那样的认识并不会令我绝望,我不是那种消极的人,可以说还算是那种积极上进的,我还想着要通过写作来改变世界呢。不过有时我也怀疑,觉得有那样的想法显得可笑。世界需要我来改变吗?我能改变得了吗?不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为有那样纯粹的想法而感动。
我后来想到,之所以没有说要去接刘石,那是因为我太懒,不想把时间精力用在与写作无关的事情上。另外,那时我已经辞职一年了,正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希望心无旁鹜,将来作品出版后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当然,十年前刘石跟我借过几百块钱,一直没有还,也有可能让我感到不爽。我是不在乎那点钱,在乎的是他的态度,借钱怎么能不还呢?
刘石要来了,这个消息中断了我的写作。我有些后悔没有关机,刚产生那样的想法,我又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我是想要见到刘石的,他在我的心里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一些呢?
我是孤独的,那种孤独感似乎来自于我对全世界全人类的感受,全世界上的人都在或多或少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在破坏着这个世界的秩序,有意无意地伤害着他人。人人都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变得冷漠、麻木、贪婪、残酷无情,超级现实。只是在需要有人关注和同情时,才会装成和我,和一些人假惺惺的好一些。就像刘石吧,我们一年也不联系一次,这回突然就来电话说要和我见面,会不会是这种情况?
人活得太有局限性了,我也一样,好在我还有写作,可以让我虚构另一种生活。有挺长时间,我难以克制地讨厌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我知道那是一种无益的情绪。可以说,为了能在城市中更好地生存和发展下去,我还算学会了克制,学会了装成大多数人的样子默默生活。我理解和包容了自己,对别人也不好意思过分苛求。一切存在都有道理,我在其中,只需要去感受那一切就可以了。我顺从了生活,认为相对庸俗的人群也无可指责。
南方的雨说下就下,刘石从雨中搭车,走着,或跑着到达我的工作室。他带着我过去对他的记忆,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时光,咚咚敲响了我的门。门没有闩上,我对着门说,进来。那一刻,我突发其想,要对刘石冷漠一点,想看看他的反映。
刘石推门进来时,我坐在一张黑色的老板椅子上,看着浑身被雨淋湿的他。他左手拎着一只黑色提包,圆圆的,有些黑黄的脸上露出笑纹,一双眼睛在厚且模糊的镜片后面。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不过从他微微张开的厚嘴唇,我猜到他应该是在微笑着。
刘石可能没有发觉我的反常,他昂着头走进来。他小时候脚上得过一种怪疮,严重时走不成路,一位老中医摸索着给他看了十年才看好。许多年来,他都是用脚尖在走路,走起来有点儿像跳舞,那是他特别的地方。除了那一点我还真说不上他有什么特别。在芸芸众生中,他是个普通人,只不过他是个我认识的,熟悉的普通人而已。
刘石把手中的提包放进我房间一角,脱下了白衬衫。他的肩膀宽厚,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样。以前他瘦弱单薄。他胸脯上松松垮垮的有了许多肥肉,肚子圆圆的像一面鼓,以前他还是有点胸肌的,肚子也是像荒原上饿了很久的狼那样凹下去的。我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是很不礼貌的,我那样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不过后来还是忍不住笑了。笑出卖了我,让我没法再继续装下去。
刘石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把衣服挂到阳台的晾衣架上,然后走到我身边,拿起纸巾,抽了一张,眯着眼睛,擦了擦镜片再戴上,看我。他是陕西人,有着像秦王兵俑那样的杏仁眼,眼睛里射出的光,仍是我所熟悉的善良随和的光,这让我感到一如继往的亲切。我心想,刘石还是刘石,这可真好。我站起来,站起来我比刘石高出许多。刘石大约不到一米七,我的身高差不多达到了一米九零。房间里有些闷热,我把风扇扭向他,想让风把他淋湿的身子吹干些。
刘石坐在一张方凳上,用装出来的,有些狡黠的眼神看着我说,老大,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比刘石大几岁,他一直叫我老大。我笑一笑,递给刘石一支烟说,还好吧。
刘石接过来,慢悠悠地说,据我观察,这些年你好像没大变样。我想象了和你见面的情境,你坐在那儿装样子,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当然,我们都是变了的,你看我变胖了。你好像也胖了些,不过你本质上应该没变,我能感觉得到。
我笑了,问他,什么叫本质?你又怎么知道我以那样的方式来迎接你?
刘石笑了笑说,虽说联系得不多,我在心里还一直想象着你,另外我也在看你在网上贴出来的小说,你现在就生活在你的虚构之中,我来就等于打扰了你。我们本质上都没有变吧,本质在我看来,就是我见到你时仍然会有一种如我所想的那种亲切感,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类人。
我给刘石发一支烟,帮他点燃,自己也点着,默默抽着。我们好像都没有表现出十年之后再见面的那种激动,仿佛我们从来就在彼此的生活里生活着一般。说真的,那种熟悉的感觉,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多少改变,真好。
二
高中毕业后我曾经在外面打过三年工,在二十四岁那年去了西安一所大学上自考班,和刘石成了同学。十九岁的他当时写了一部五万多字的小说,主要人物是以他当村长的爸爸为原型,写了村干部之间为了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最终还是一心为公的村长获得了胜利。得知我也爱好写作,他谦虚地请我帮忙看看,提提建议。他特别崇拜写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路遥,也看过陈忠实贾平凹的许多作品,立志要成为一名大作家。因为文学,我们从同学关系转变成了亲密的朋友关系。我们还一起创办过文学社,出过一期报,印了三百份。如果不是刘石说起,我都忘记了其中两位文学社的核心成员的名字。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刘石的到来,帮助我回忆起以前的一些人和事。
当然,周媛媛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最初刘石喜欢大眼睛,脸蛋瘦窄得像一片柳树叶子,身材小巧玲珑的周媛媛。在我的鼓励下,他写了一封长达十页的信送了出去。不过周媛媛却并没有看上他。她在高中时谈过一个男友,男友考上了大学,她没有,那时她可能仍处在失恋的痛苦中。周媛媛向刘石表示,他的信虽然写得文彩飞扬,让她感动,但她只能和他做普通朋友。刘石被拒绝后中郁闷难过,喝多了白酒,胡乱吃下了一颗没有剥皮的桔子,后来吐了一地。
刘石微笑着,慢悠悠地说,当时你也想要和一位女生恋爱,可班里漂亮的女生被别班的男生先下手了。尽管你那时还没有喜欢上周媛媛,可你想帮助我追到她。在征得我的同意后,你约了周媛媛,想跟她谈一谈我的情况。你对周媛媛说,我写的字比你好看多了,你投稿时稿子都是我帮忙誊写的。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不仅善良,还是个很有才华的有志青年,只要坚持写下去,将来完全有可能成为路遥、贾平凹这样的大作家。那些话都是你后来对我说的,你还说周媛媛听着你喋喋不休地向她推销我,抿着嘴直笑。周媛媛的笑在你看来是具有魔力的,你怀疑自己喜欢上了她,问我该怎么办。我说你也有喜欢周媛媛的权力,如果她喜欢你,我也没有什么话说。后来你继续以说服周媛媛为借口,继续和她接触了下去。
我笑了,说,十多年了,我真的是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给周媛媛写过一首夹杂着英文的诗歌,在那首诗中我表达了对爱的渴望,大概也用了花与叶,云与雨,冰与火,用了一箩筐煸情又自以为真诚得可以让人流泪的华丽词语。那时都还年轻,肤浅得不像话,果然周媛媛被我的诗歌感动了,再次见到我时,眼神里有了水雾一样的东西。
刘石也笑着说,那首情诗你写好后还拿给我看过,那时我虽说不甘心,可还是放弃了对周媛媛的幻想,觉得你们如果能成,也是件好事,因为你在我心里,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抽着烟,回想着说,我还记得和周媛媛默默走在黄昏时亮起灯光的马路上,我很想牵她的手,可又不好意思。那时真的挺纯的,虽然二十四了,还像个小男生。后来,周媛媛在大雁塔前面的麦地里,为我唱了一首当时比较流行的《潮湿的心》,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拥抱了她,那是我第一次拥抱一个女孩子,那种感觉太美了。
刘石点着头说,你比我长得好看,皮肤比我白,五官也更能让女孩子产生浪漫幻想,个子比我高是个明显的优势,周媛媛那时大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能够和你在一起,因为她的个头还不足一米六,要看你的脸需要抬起头来才行。不过后来你们拥抱了,牵手了,亲吻了,你还兴奋而又忧伤地说过,在有一天晚上,你们在一个黄土坡上情不自禁地做了那种事。那是你的第一次,黑灯瞎火的,你也不太清楚她是不是第一次。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觉得我喜欢的人竟然成为了你的女朋友,你有些过意不去。为此你请我在外面吃了顿饭,喝了几瓶啤酒。再后来你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和周媛媛同居了。
我说,是啊,是啊,第一次,难忘的第一次,竟然还在野外。那时,我记得快过年了,我们买了炉子和蜂窝煤,买了烧水壶和暖瓶,买了锅碗瓢盆,我们做的第一顿饭,你去吃了,还动手炒了个西红柿鸡蛋。我搬出去后没多久,你嫌宿舍太吵,影响你写作,也想搬出来住。刚好我们租住的房间旁边有一间空房,我给房东说了一下,你也租住了下来。
刘石纠正我说,我炒的是尖椒土豆丝,我喜欢吃辣嘛。后来我搬过来,住在你们隔壁,晚上我听见你们在床上吱吱嘎嘎的折腾,也想象着周媛媛和一些明星的模样打飞机。
我笑了,说,你搬过来住是不是有预谋的?
刘石举起一只手说,老大,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我笑笑说,有也没关系。
刘石说,后来我们在二手市场各自买了一辆旧自行车,上课时就一起骑上车去上课。那时周媛媛坐在你的车后面,抱着你的细腰,看着你们亲密的样子,我也在想着,什么时候我也有个女朋友啊。那段时光在我的记忆中是美好的,我好奇怪,看着你们幸福,我竟然也是快乐的,就好像和周媛媛同居的人也是我。第二年秋天吧,我看到报纸上有一则招聘记者的消息,就想去试一试,叫上了你和我一起去应聘,没想到我们两个人都成功了。
我点着头说,对,那时我们也不想上枯燥乏味的课了,想着去赚钱。我们每天骑车去上班,然后从单位出发,骑着车满西安城乱转,想要发现新闻点。
刘石吸着烟说,我们一起写过在打零工的人群的生存状态,写过到省市政府上访人群的一些报道。有些稿子发了,有些稿子发不成。在新千年到来之际,我们还一起写过一篇让报纸停办的报道,你还记得吗?
我真是想不起来了,我问,当时我们写了什么稿子?
刘石感叹了一声说,老大啊,你也太健忘了。我们当时写的是让报纸停办的《千年第一标缘何搁浅》啊,这你竟然给忘记了。我们的主编叫曾伟,他是从复旦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当时觉得那篇文章发了也没有多大问题。报道发出来之后,没想到还被几家报纸给转发了。那篇报道写的是政府部门操纵竞标,参加竞标的公司不满上告,工程无法如期开工。上边有关部门的领导震怒,发话下来不让我们的报办下去了。那张小报是私人承包想赚广告费的,可咱们的主编却是个有追求的新闻人,也没有帮承包人赚到钱。停办后过了一段时间,有人接手,改了个报纸的名字又继续出版了。我们在报社做了不到两个月,每个人赚了不到一千块钱,用那些钱我们一人买了一部小灵通,淘汰了那时流行的传呼机。
我拍着脑袋说,对对对,你这么一说我记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回事。你记性真好,比我好多了。你还记得我和周媛媛为什么分手吗?
刘石笑着说,不会吧老大,这个你也忘记了?
我也笑笑说,我没有忘,就是看你还记不记得。
刘石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在那段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再去学校上课的日子,有一次你和周媛媛不知因为什么闹了矛盾,她回宿舍住了。你让我帮你想办法,我后来想了一个让你假装自杀的主意。为了让你装得像一点,还从私人诊所讨要了点纱布,缠在你的手碗上,然后在地上还滴了一些红墨水。然后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学校,敲开周媛媛宿舍的门,以严肃的表情,凝重的语气对她说,李更自杀了。周媛媛一开始还不相信。我说,是真的,他人都快不行了,你看怎么办呢,要不要送去医院?周媛媛半信半疑,宿舍的其他同学看着我的表情,觉得不像是骗人,就让她去看一看。
我真是把那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兴奋地说,你不说,我的确是想不起还有装自杀那么搞笑的事了。啊,那时候真是好玩,竟然干出那样的事来。不过,那不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你知道后来我们又合好了。
刘石点点头说,是的,可我后来就搬走了,不是十分清楚你们怎么分手的,我记得好像是因为高小美,你和高小美还有联系吗?
我点燃了一支烟抽着说,很久以前就没联系了。我们分手,也不全是因为高小美。那时我们花着家里供给的钱,钱不多,经常去吃一块五毛钱一碗的米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时我们一起去逛街,看上的东西也没有钱买。有一次我们逛完街,连一起坐公交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了,只好一个人坐车,一个人走回家。穷是我们分手的原因,我们分手的导火索是周媛媛看到了我和高小美手拉手走在一起了。
刘石笑着说,老大,我一直没明白,当时你怎么就牵上了高小美的手了呢?
我想了想说,我和高小美是在路上遇到的,当时天上刚下过雨,地上有水坑,有车开得快,我看泥水有可能浅到她身上,就上去喊了一声,让她小心,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高小美觉得我人挺好的,要请我吃饭,要感谢我,吃过饭又让我陪她去逛街,逛街时又让我充当她的男朋友,什么叫无巧不成书呢?没想到刚好让周媛媛看到了。
刘石有点半信半疑地问,你当时没有对高小美说你是有女朋友的吗?你当时就喊了一声,她就开始追求你了?
我说,可能她当时是看上了我。我没有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也许在心里是想要和她发生点什么。
刘石点着头说,这就对了,男人,见了漂亮女人哪有不动心的?周媛媛为此和你吵了一架,趁你不在家时搬了出去。你当时并不想和周媛媛分手,可她觉得和你在一起并没有前途,因为你写的稿子当时也没赚来稿费,为了练习打字,你花了一千五百块和我一起去电脑城买了一台386的电脑,钱有一部分还是向我借的。
我忘记了曾经向刘石借钱的事了,我说,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周媛媛后来搬到了八里庄她的一位老乡那里,我打她的传呼机留言,想和她见面好好谈谈。她不理我,我就继续给她留言,后来终于下来了,还有个男孩子陪着她。周媛媛告诉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让我不要再骚扰她。我当时看到那个男孩,心里有火,警告他走开,不然我要打人。周媛媛其实和那个男孩就是亲戚,没有什么关系,她就让那个男孩先回避一下。我们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来,有过不到一分钟的对话。我那时也傻,说话太真,不懂得妥协,我说她误会了我,我不想失去她,我依然爱她。周媛媛冷着脸说,你说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周媛媛起身走出去,我买了单之后跑出门,看到她和那个男孩上了出租车,就追上去,喊着让她停下。她没有停下,我追着车跑,后来拉着了车门,结果把皮鞋都跑掉了一只,只好停下来。
刘石问,从那以后,你就对周媛媛死心了?
我说,没那么简单,那时我是爱着她的,我难过了挺长一段时间。在心里,我也经常会想起她,想起她,我就莫名觉得是高小美的出现破坏了我和她的关系。
三
时间到了晚上,我想和刘石继续聊天,就打电话叫了外卖。刘石想要喝点儿酒,我也想喝,就下楼去买了六瓶啤酒,然后继续聊天。
我说,高小美是做模特的,许多有钱有势的男人追求她,她却偏偏看上了一无所有的我。我和周媛媛分手后她找各种理由和我见面。她性格温柔,说话时声音不高,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让人不能不喜欢的腔调。她的家境很好,爸爸是开厂子的,很有钱,她的穿着打扮高档时髦。我和她走在一起时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套一百多块钱买来的冒牌西装太不上档次了。每次吃饭,她也总是抢着付钱,让我觉得特别没有面子。她想给我买衣服,我不让,她让我试了,然后偷偷再买回来给我。我不想穿,她就细声软语地求我,一来二去,我们就真的走在了一起。那时我还算单纯,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我的心里乱了。我从思想感情上并不想那样,只是欲望占了上风,让我最终和她同居在一起了。
刘石与我碰碰杯,喝了一半说,后来我来过你新搬的地方,和高小美一起吃过饭。我羡慕你找了一个既漂亮、条件又好的女朋友,说真的你真不该辜负人家。
我想了想说,同居之后,我发现高小美是个做什么事都慢腾腾的人,她吃一顿饭的工夫我可以吃上三顿,她洗一件衣服可以用一个上午,她打扫房间可以花上一整天。她并不总是会有演出活动,有大量的时间待在家里。她不太喜欢看电视,也不太喜欢看书,打扫卫生和逛商店是她的两个爱好。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她的电话总是很多,通常是喜欢她的男人给她打的,有人要给她送花,有人要请她吃饭,有人要请她唱歌或看电影。最终我觉得和她不是一路人。
刘石点点头,向我举了举杯,我们各自喝了一半。
我说,那时我在另一家报社做了记者,实际上是给一些商家写稿子,写稿子的目的是拉到广告。我曾经为了一千块钱的广告,骑着自行车去了一家沙发厂七次。我是没有底薪也没有稿费的,一千块的提成比例按照30%也不过300块钱。我是报社编外记者,一些享受事业编制的同事看我的眼神总泛着嘲弄的光,其中有一个长相糙的摄影记者,大约看我不顺眼,有一次在楼道里相遇,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狠狠盯了我一眼。我忘记了他具体的长相,只记得他看我的眼神。我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那个眼神让我想到,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对别人不友好。那个眼神也使我在偶尔想起时会渴望时光倒流,那样我就可以去重新接近他,认识他,和他好好理论一下,甚至打上一架。那个对于我来说成了陌生人的摄影记者,像一个对别人对世界怀有恨意的代表,总是会在我的世界中闪现,让我难以理解。我那时也不太会看别人的眼色,不懂得装虚伪,后来我去了一家杂志社工作,在杂志社我也同样受到了排挤,从别人的言语和眼神中,我看到他们对我的蔑视和嘲弄。在杂志社,我写了许多策划文章,采访过一些文化名人,那时每个月收入大约有了四千块左右,在当时算是不错了。工作之余,我也开始写小说。写小说时需要独处,而高小美的存在严重干扰了我的写作。我开始逃避她,从草场坡搬到了瓦胡同,租了间民房。
刘石说,你说过,那时你想要和高小美断绝关系,又觉得那样对她不公平。她是爱你的,她按照她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对。你忍不住告诉了高小美你新租住的地方,和她约定,让她不要在你写作时打扰你。高小美却总是想见到你,后来你为了逃避她,退了房,在小寨附近又租了一间,打算不告诉她。结果高小美联系了我,求着我,最终还是找上了门,她对你可真是痴情,老大,你辜负了人家。
我举举杯,与刘石碰了一下,干了。
刘石去了洗手间,回来说,那时我渴望成为一名记者,而不再是一位作家。一则写出来的东西不像发表新闻那么容易,二则写小说成名也没有那么快。我那时还没有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一篇文学作品,新闻作品却变成了铅字。变成铅字意味着我参与了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化活动,我兴奋、骄傲。也正是基于我当时在报社写过的那些新闻稿,我爸爸才愿意出钱让我读了新闻专业。
我说,我一直觉得你没有必要再去学习新闻。
刘石说,星期六或星期天,我,有时候刘晓也过来,我们骑很远的路来找你聊天。9月11日晚上,世界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恐怖分子劫持了4架民航客,客机撞击了美国纽约世界贸易中心,华盛顿五角大楼和美国纽约地标性建筑世界贸易中心双塔在内的6座建筑被摧毁,其它23座高层建筑遭到破坏,美国国防部总部所在地五角大楼也遭到袭击。我和刘晓为美帝国主义遭此重创感到欢欣鼓舞,我和刘晓为此还高兴地找你喝酒庆祝,我们说不可一世的超级大国,总算被教训了一下,看还敢不敢欺负别的国家。你和我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我们同意了你的观点,认为我们也应该为美国人,为这个世界上受到恐怖袭击死去的人感到难过,因为美国人也是人。
我说,是啊,9·11后不久我就被派去了杭州。我在杂志社杭州分部待了三个月,那年冬天我因为买了一本笔记本电脑,没有钱回家过年。那一年我的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的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一直希望我早一点结婚成家。在西湖边上,我第一次认真想了一个问题,人总归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在活着的时候该怎么活?
刘石说,从杭州回来后,你重新在八里庄租了房子,想彻底与高小美断绝关系。那时你的一个中篇小说被北京一家纯文学杂志采用,那家杂志刚好想要创办下半月刊,后来你辞掉了收入不错的工作去了北京。那年的初春,天上下着冷雨,高小美求着我带她去你新租的地方找你,结果我们去了之后,房东说你一大早就退了房。高小美和我打了的士去火车站找你,没有找到。因为没有找到你,她难过地哭了。那么漂亮善良的一个美人哭了,在人潮人海中,为了安慰她,我拥抱了她。我现在仍然觉得,你不该辜负她。
我说,我看到了你们,但躲了起来,我怕见了面就没法再离开了。
刘石举起杯说,真不应该啊老大,来,这杯咱们干了吧。
四
外卖送来了炒菜,我付了钱,重新坐下来,吃了几口菜。
我说,我在北京新的单位报了道,才知道杂志社的编辑都是作家和诗人,在全国也都有了一些名气。那是个和西安不一样的圈子,编辑部的氛围相当不错,所有的编辑都具备了一定的文化素养,对我也倒还显得和气可亲。最初我还没有租房,有个编辑是个诗人,他带我去他家中暂居。诗人租住在通州,以月租四百五十块钱租住在一个小区里。两房一厅,一间是诗人和妻子的卧室,另一间是他的写作室。房间里摆满了各种书,书架上还摆着一幅裸体女人的素描。他说在上海鲁迅故居,鲁迅先生的书房里也摆着那么一幅。他告诉我诗歌是他的乌托邦,在那个理想国里,人应该是自由的,人性应该是敞开的,世界应该是美好的。诗有助于人类认清自己的本质,诗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我在他的家里住了一晚,晚上听见他和妻子在床上折腾的声音,我想到了已不再联系的周媛媛,和刚刚分开的高小美,感到自己的那颗心四分五裂,不再完整了。
刘石吃了口菜说,老大,看来你还算是个重情的人,不过我也理解,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都有自己的生活,有些人注定会错过。
我说,是啊。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诗人就叫我起床,然后我们匆匆离开家,去坐公交车。在去公交车站旁边的早点铺,我们一人买了一只面包,吃着等公交车。车来了,诗人喊了我一声,快速冲上去,挤上了公交车。一路上公交车上的人越来越多,我老老实实配合着售票员买了票,诗人却逃了票。我们换乘另一辆公交车时,同样的挤,诗人同样又逃了票。在走向单位的路上,诗人笑着对我说,在那么拥挤的环境里,我是不想要掏钱买票的,再说每个月国家税务部门已经从我的工资里扣除了税,我应该享受国家为我们提供的公交车。你想啊,我在小县城读书的女儿,祖国的花朵,每学期都还要缴学费,那也是不合理的,我无法给谁说这个理,因此我就能逃票的时候就逃,我要寻求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我对他表示理解,可后来每次坐车,还是会老老实实买票。
刘石笑了笑说,我也理解,我们会不好意思逃票,也许这是我们至今还没有发财的原因之一。俗话说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每天节省两块钱,一年下来,他里外里就比我们多了上千块,那上千块说不定就成为他做事业的资本,从此发达起来。
我点点头说,我坐怕了公交车,后来在单位附近一个居民小区的地下室租了一间房子。四百六十块一个月的房间,只有五六平方米。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一把坐上去便吱吱嘎嘎响的椅子。房间里有水筒粗的铁皮出气洞,有碗口大小的出气口。空气几乎是不流通的,僵沉沉的有种潮湿的味道。地下室共有两层,我住在第一层。十五瓦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地下室的通道。房间大约有六七十间,房间里住着形形色色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每个人都有梦想,都有自己的小世界。有的房间里有电视,声音很大,不同的台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声音交错在空气中。有的人反抗那种声,便放声高歌。我关上房门,可没多久就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只好敞开门,听着各种喧哗声,躺在床上,盯着灰白的天花板发呆。晚上我实在受不了,就跑去办公室,打开电脑去上网。我去一些文学的网站,在论坛里看别人发的文学作品,自己也会贴一些,期待着别人回复。累了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上一会儿。那时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一千五百块钱,吃住的花费都是自己出,因此每个月也存不下什么钱。
刘石说,你在北京安顿下后告知了我,高小美又从我那儿知道了你的单位,给我要了你的新手机号码,和你又联系上了。
我说,她打了我的电话,先是委屈地哭了一阵子,后来非要来北京看我。我不想要她来,两天后她说已经到了北京车站。没有办法,我只好让她打的士过来。那时我感到高小美就像是自己的一位亲人。我觉得她人不错,但无法用心爱上她,和她有未来。高小美在北京待了三天,在我的劝说下回去了。那三天时间我们探讨了一些问题,主要是我说话,高小美不太喜欢探讨什么问题。最终我说我和她并不合适。我所住的地下室让她也清楚,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提出过帮我租套单元房,钱她出得起,我拒绝了。高小美答应回到西安以后就不再和我联系了。分别时我们还有些悲壮地拥抱了一下,可问题是我们还是会通电话,还是断不了。她对我说,你去找新的女朋友吧,你找到了到时我们再分开,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在担心你。我也在担心她,不知道除了我,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给她未来。第二年春天,北京因为非典型肺炎死了一些人。学校停课,很多单位关门,大街上人少了,许多外出的人戴上了口罩,人心一片惶恐。我接到单位通知,外来人口,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我感到生活了一年,已经有些熟悉了的北京一下子变了脸,变得好像不认识我了。我也第一次感到人类在遇到重大灾难时的那种紧张不安。没有办法,我只好重新回到了西安。
刘石举举杯,我们各自喝了一半,说,我和你一起在瓦胡同找了间房子,你住了下来。那时进出村子需要通过一条有人把守的线,需要房东开条子,或者由村子内部的人来接应。那时熟悉的人们相互问候和关心,人在那样的时候是脆弱的。你和高小美也一样,因为非典,你们又在一起了。
我说,对,那时我甚至也想过要给周媛媛联系一下,想问候一下她,毕竟我的心里还有她,她代表着我的一些过去。不过我最终也没有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周媛媛彻底从我的世界消失了。非典过后,我想要重新回北京上班。我喜欢原来的那个单位,可是原单位不再需要人了。
刘石说,你又在西安找了工作,半年后,还是为了逃避高小美,你又回到北京。
我说,在一位文友的介绍下,我先是去了海淀区的一家图书公司,做了两个月。我感到无法融入那个由诗人组成的编辑部,只好辞职。我从集体宿舍搬出来,在朝阳区三里屯附近的一个四合院租了一间小房子。那个单位是出版过许多畅销书的单位,我想,除了自己写不好诗,身高也使那几个身材矮小的诗人感到不适,我喝酒也不行,不会像他们那样放肆地谈论女人和性,因此我自然就显得假,不如他们活得真实。真实是一种力量,他们的确是在文化界有能量的人物,仿佛每个人也都有着世俗野心,要通过做一些我所不喜欢的图书赚钱。最终他们也的确赚到了钱,有些人后来自己做图书,也拥有了他们想拥有的物质生活。我后来又应聘到一家文学选刊杂志,工资一个月一千二,在北京那是极少的,只能让人勉强生存。我从三里屯般到周家井公司的集体宿舍,后来公司搬家,我又另租了房子,住在现在被称为传媒大学对面的定福庄。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搬了许多次家。后来我离开那个单位,一方面是因为杂志选了别人的稿件不开稿费,另一方面老板有些抠门。让我决定离开的,是我用了单位的信封寄了我要投给杂志社的稿子,稿子被老板的亲戚,一位满脸黑斑、负责寄信的女孩给拆开了。她报告了老板,老板给我讲了一通大道理,让我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刘石也笑了笑,摇了摇头,与我碰了杯说,不少有钱人都是抠门抠出来的,也不容易,是吧?
我喝了酒说,我初到北京时带我去家中住过的诗人那时开始做自费书出版了,同时打着杂志社的招牌举办收费的全国性征文大赛,后来他很快在北京通县买了两套房,成为了一位成功的商人。许多人转变了思路,注重了物质的获得,终于也收获了物质的丰富。我似乎并没有别的可以发财的机遇,只能从一家文化单位跳到另一家,只能写写东西赚点小钱。后来我终于跳到了一个满意的单位,主编知道我写小说,把重要的工作交给我来做,钱虽然不算多,可那份工作可以让我获得提升。那段时间我接触了很多名家的稿件,后来我也住进了环境和条件都比较好的单元房。
刘石点点头说,十年前,我去北京找你,就在那个单元房里和你见的面。喝酒,老大。
五
刘石放下酒杯,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烟抽着说,十年前,我在一个网吧里对你说,我要来北京和你见上一面,因为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那时我刚刚从江西省一个小县城搞传销的窝点出来。我找机会报了警,警察把我和许多加入传销队伍的人解救了出来。那时还有不少被洗了脑的人,哭着不愿离开。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是清楚的。一直关注新闻的我早就明白传销的性质,不过我还是被刘晓给拉了进去。他说他在江西发了财,想让我过来聚一聚。我那时没有工作,自考课程也已经结束了,便抱着看一看的心态去了。我想到了他可能是在做传销,可我却在想,如果是的话,我可以当一下卧底记者,顺便也劝他回来。问题是一切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进去后我却出不来了。我曾经还给你打过一次电话,那是在别人逼迫的情况下,不得已打的电话。我需要发展下线,介绍新人加入。我当时既不想让你过去,又想要让你过去。如果你不过去,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发展下线的差事。传销的洗脑教育中,态度也是重要的。如果你去了,我觉得你说不定有能力把我们给带出去。
我点点头,与刘石碰坏,喝过酒,他接着说,你可能当时在工作上如鱼得水,不想去什么江西发财,而我也不好说明自己的真实情况,否则很可能会被在旁边听我通话的人报告给上级,上级让人变着法子折磨我——不给我吃饭,不让我睡觉,让人轮流给我洗脑。那时你在电话里还劝我,让我不要去做什么产品了,干脆来北京,你负责帮我介绍个做编辑的工作,然后业余写写文章。当然我是来不成的,我的身上那时也没有了多少钱,而且我还认识了张小雨,心里想带着她一起离开。我爱上了她。她长得有点儿像周媛媛,大眼小脸的那种,能激起我想要成就一番伟业的雄心。后来警察来了,我成功了。不过在一群慌乱的人中,组织传销的一个小头目跑掉了。我想带张小雨回西安发展,张小雨也是陕西人,与我还是同一个县城。张小雨听她姐姐的,当初是她姐姐发展的她,她姐姐要去呼和浩特,她的男朋友也在那儿。她们所有的积蓄都被骗走了,她姐姐想要回来。她姐姐觉得,那个讲起课来天花乱坠的传销经理,看上去长得慈眉善目的也并不像坏人,当初正是他在呼和浩特发展了她。他说过,他们做的事业是目前政府不理解的,但将来会被承认。很多人也不能理解,所以他们一直受穷,等他们明白的那一天,看到早明白的开着名车住着豪宅是会后悔跳楼的。他是呼和浩特一所重点中学的教师,正规名牌大学毕业的,为了传销事业放弃了工作。张小雨和他的姐姐决定去呼和浩特,刘晓也想要回自己的钱,也跟着去了。我反对他们去,没办法说服,也拦不住他们。等他们走了,我只好先坐火车来北京找你。
我举起杯,与刘石碰了一下说,那一次,你也是自己找上门的,当时我们将近有三年没有见过面了。我住的房子宽敞明亮,装修得也不错。你进来后有些惊诧于我在北京能住上那样的房子。在北京当时那样的单元房一个月得二千多块,比一个普通人的月工资还多。当然,那时我的工资也才一千八百块,如果不是杂志社出钱我是租不起的。我给你倒了杯茶,坐在你的对面,重新打量你。那时你穿着一件破旧的,写着“奋斗”两个白字的黑色T恤,一条脏了的青灰色牛仔裤。你的头发大概有几个月没有理了,长长的头发,盖在你那时便开始有些秃的头顶。那时你见到我时是笑着的,笑意从厚厚的玻璃镜片中漾出来,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这一点,今天看来你还没有变。
刘石点点头说,十年前的那次见面,也是时隔了三年。我那时从外形上还是没有太多变化,你把一件有些小的T恤,和一条短裤拿给我穿,让我把衣服洗了。你带我去理了发,之后在外面吃了碗面。晚上你买了酒,和我边喝边聊。那时我特别感慨,觉得有太多人想发财都发疯了,不然他们也不会去做传销了。也有很多没有脑子的人,他们就不会想一想,那种人骗人的销售模式最终会坑害自己。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们是积极的,是无比强大的。我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两个月,几乎被他们改变了。以前我当着陌生人讲话脸会红,手脚会发抖,可后来不一样了,我被他们锻炼出来了。我给他们讲路遥是怎么抽了满屋子的烟,写出《平凡的世界》的,写好后又是如何不被编辑看好,后来通过广播才被人重视后出版获奖的。我讲陈忠实看到路遥获了茅盾文学奖后,自己也决心写一部佳作,结果就写成了《白鹿原》。总之他们喜欢我讲的励志和成功的故事,那掌声响亮得简直让我头晕。我在那儿获得了成就感,张小雨可能也因此喜欢上了我。张小雨的出现,让我并不后悔进入了传销队伍。另外在那儿我像个卧底记者一样,了解了当下中国人内心的发财欲望,我当时仍然想着要做一名优秀的记者。我希望能把张小雨从呼和浩特带到北京找你,找家报社当记者。
我笑笑说,看来你还是有收获,至少你找到了爱情。
刘石也笑了笑说,那时我的发小刘晓执迷不悟。他没什么文化,初中都没有毕业,家里穷,就去西安打工了。论辈份他应该叫我叔叔,但从小玩到大,我们更像是兄弟。他人不坏,成天笑模笑样的,也爱帮助人,见不得别人受苦,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真干起来就会跑的那种人。他喜欢西安本地的一位女孩,女孩在超市里上班,家里有栋楼可以出租。女孩也喜欢他,他家里穷,给人送水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钱。他想发财,所以才去了江西,也是被人给忽悠了。当时见了我的面,他满脸兴奋的表情,一把拉住我,觉得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他磨破了嘴皮子,最终让我交上了钱。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是让我家里给汇的。那时我吃住在那个有三十多号人的房间里,觉得不交钱也说不过去。我交了钱,算是正式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了,结果有更多的人来给我做思想工作,希望我能发展一些下线,成为他们中的精英。我们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虽然我们睡在铺着稻草的地板上,一天吃两顿糙米饭,就的是清水煮白菜。后来白菜也没得吃了,就只能吃咸菜条。每天我们三十几号人在一起学习交流,一段时间后有人打拍子起歌,大家就一起唱。每个人都会上台讲自己以前在城市中如何赚钱少,生活如何艰难的辛酸史。有的人生活艰难,家人有病看不起,工作不好找,找到钱也少,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特别有感染力。那情形有点儿忆苦思甜,也有点儿像开批判大会。批判的对象是谁呢,是自己,因为自己思路不开阔,因为自己对赚钱和成功没有信心和决心,于是最后喊口号,我要赚钱,我要成功!接着有更多的人在一起喊,我要赚钱,我要成功!
我笑着说,疯了,你当时也喊了?
刘石也笑笑说,当然喊啊,为什么不喊?不过我比他们要清醒,我之所以会喊,是因为我心里郁闷,当然我也怕别人看出我想逃走的心思,不想让人怀疑。我之所以有机会跑出来报警,还不是因为我讲过几堂课,跟着他们喊口号,通过说违心的话来骗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才让我一个人出去了?
我说,十年前的那次见面,我对你挺失望的,因为你没有继续写作,也没有成为记者,也和我聊不到一起去了。
刘石说,是啊,十年,好像是一转眼的事,我现在仍然无法安静下来写作,尽管我想,可动不了,写不成。我还记得十年前离北京时从你那里拿了几百块钱,一直也没有还。
我虚伪地说,我不记得了。
刘石笑笑说,我一直记得,可我不打算还了。
我举举杯说,我理解。
刘石笑着问,老大,你怎么理解?
我说,你是想让我一直记得你。
刘石举举手中的杯说,老大,干了。
六
我干了杯中的酒,又吃了几口菜,对刘石说,说说你在呼和浩特的事吧,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怎么就没有过问过你的事,你说这是好朋友干的事儿吗?
刘石也喝光了酒说,吃了几口菜说,我也理解,你不是对我失望吗?说起来,那几年我特别不顺。我在走出呼和浩特火车站时钱包被小偷偷了。手机还在,我联系上了张小雨和刘晓。张小雨姐姐的男朋友在一家企业当保安队长。刘晓当时身上没有钱,需要个吃住的地方,就在那家企业当上了保安。我联系到刘晓时,他刚刚穿上了保安服,后来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来火车站接我。我与张小雨见了面,她当时也不同意跟身无分文的我回西安。我只好在呼和浩特住上一段时间,想打工赚到钱再说。我在一家小餐馆找了一份工作,包吃,一个月才他妈的三百块钱,为了生存,三百块也得干啊。你不知道,那活真是又脏又累,我一个大学生,一个曾经的记者干那种活,又不是体验生活,你说有多搞笑?晚上下班后,我得走上两个钟头的路才能回到刘晓的宿舍,晚上就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买了一辆三十块钱的破自行车,开始骑着车上下班。
我问,你当时怎么不给我联系,让我给你寄一些钱呢?
刘石笑笑说,如果说要寄,让家里人寄也可以,我是觉得可以应付得了。我一直劝说张小雨跟我去北京发展,张小雨一直没答应。她那时没工作,一直在四处转悠,找那个传销经理。经过多方打听,她还真找到了。张小雨和她姐姐一起,叫上了张晓和我,我们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表现得非常热情,说他正准备在呼和浩特重新开始我们的传销事业,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他希望我们能继续跟着他干,得知我们想要回钱时,他的脸变得很快。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刘晓上前一把拎着他的领带,要打他,被我拦住了。刘晓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经理见我们人多势众,从地上变成了个跪姿,声泪俱下地说,他现在有家难归,老婆孩子不说,就连上了年纪,生了重病的爹娘也没法顾上,他的很多亲戚朋友都在找他,而他收上来的钱早就被他上线收走了。他手头上有些产品,如果我们要,可以拿一部分回去。我知道是要不回钱了,就把刘晓和张小雨他们劝回去了。那样,那件事也算是划上了一个句号。
我说,后来你为什么还在呼和浩特待了那么久呢?
刘石举举杯,我和他碰了一下,他喝光了,抹抹嘴巴说,张小雨姐姐的男朋友说,他有一位战友开了个广告公司,因为做一个大工程顾不上了,需要有个人帮忙经营,问我想不想去。既然张小雨暂时不想离开,我就试着去了解了一下,最后决定去做。广告公司以前出过广告册,一个月一期。我不久把广告册子办成了报纸,每两天一期。看上去在做大事的我,也进一步获得了张小雨的好感,在我租了房子后,她从姐姐那里搬了出来,和我同居了。张小雨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可以说我很爱她。张小雨那时在一家洗头店上班,洗头比较复杂,我不想让她去做,可做不了她的主。我还得做我的事业,那时我一心想赚到钱,好把张小雨带到北京。我断断续续招了四五十个广告员和发行员,人员工资的开支每个月就是一大笔钱。广告公司的资金是我向亲戚朋友借的。一年时间,我们总体还是赚钱的,问题是有很多钱收不回来,还是等于赔了。发行量大的时候,每期印六七万份,因此印刷厂里还欠了几十万我觉得不能再做下去了。广告公司老板和我是合伙做生意,他想让我继续办下去,因为市场已经铺开了,只要咬咬牙撑过一段时间就能赚大钱。可我不想做了,怕越做越赔将来无法收场。算了一下,老板承诺还清印厂的钱,我投的钱由我自己负责。广告公司关门,财务上的钱发给员工之后就没有什么钱了。我本来可以不顾那些员工,不管他们,我至少可以带走五六万块钱,可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坏了良心。我明白,干大事是不能太有良心的,我就不是个干大事儿的人,老大你呢说?
我看着刘石,问他,你说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帮你参谋一下,现在说说吧。
刘石喝了口酒说,老大,你先听我讲完我这些年的经历再帮我参谋吧,这对你帮我参谋至关重要。当时,我身上带着二千块钱,背着将近三十万的债和张小雨一起回了老家。我没有对张小雨说起自己欠钱的事,我还对张小雨说我父亲是村长,家里不差钱。我知道她是个挺现实的女人,不想失去她。刘晓知道我欠钱的事,我让他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我在和张小雨同居后,我一直想早点儿和她结婚,仿佛结了婚就可以有权力对她负责了,我当时可真够傻的。在同居时,张小雨总是不听我的,还和一个追求他的男人见过面。另外张小雨的姐姐那时也结婚了,她家里的人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也催着她结婚。我爱着张小雨,尽管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吵架,可我还是爱着她。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迷恋,是一种奇怪的说不清楚的东西。回到家乡后,我们的所谓结婚也不过是我家给张小雨家送了一笔财礼,摆了酒席,实际上两个人并没有去领结婚证。举办过结婚仪式,我也没有去北京找你,主要是张小雨那时想要离家近,我们留在了西安。我带着张小雨回到西安后在杨家村租了一间房子,简单办了一些生活用品,开始我们新的生活了。
我举杯与刘石碰了一下问,刘晓呢?
刘石喝了一口说,刘晓那时也回到了西安,还是做送水工,他一个初中毕业生别的工作也不是太好找。我后来在一家做医疗器械公司找到了工作,做文案,一个月一千钱。张小雨那还是在洗头店给人洗头。我还是不想让她做,不过,张小雨那时也找不到更合适她做的工作。她的手机在晚上总是突然会响起来,打电话的多数是她在洗头店里认识的男人,自然有些男人是想打她主意。张小雨总是来者不拒,当着我的面和打来电话的男人调情,让我感到特别闹心。有一些男人还会给她送东西,我不知道就罢了,她还拿回家来刺激我。我表示不满,说她爱占小便宜早晚会吃大亏。她就说我没有本事,有本事我能赚到大钱她也用不着去占别人的小便宜了。张小雨越来越看不起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工资的我。我那时的工作也不顺心,我做的文案老总鸡蛋里挑骨头,总是不满意,一再地让我重新写。我有些为人精明的同事可能是看我老实,也总是会拿我开玩笑,欺负我。
我皱皱眉,举起杯与刘石碰了碰,两个人都喝光了。
刘石抹抹嘴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梦见一条龙被困在地下的黑水池子里,挣扎着很难受,可是就是出不去。果不其然,过了没两天,一位同事因为一件小事打了我,我气急之下拿起身边的凳子就抡了过去。对方的头被我打破了,并不是我先动的手,那时我也没有钱赔医药费,不想让他讹我。那位被打的同事竟然找人绑架了我,把我关在了西安东区的一间破旧的楼房里,让我想通了给家里打电话拿钱。我趁没人看守,最后挣脱了绳子,把绳子系在双人床的铁架上,钻窗溜了下去。
我笑了,说,真没想到,你还被人绑架过。
刘石也笑了一下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那位同事敢那么干。那一天晚上,我情绪特别差,心里又紧张,我打张小雨的手机老是打不通。我猜想她不知和哪个男人去鬼混了,心里更加难过,一时悲愤交加吧,想到了死。我下楼买了白酒,独自一个人喝着。一瓶白酒下去后,老大,我呜呜的哭了。是的,我哭了,老大,你说我是个不坚强的人吗?我是个爱哭的人吗?当时真的是难过得哭了。我决定最后给张小雨打一次电话,但她的电话却关机了。那时我没有想到你,也许我在那种状态下根本来不及想你,当时我背着一身债,亲戚朋友催我还钱,婚姻生活也充满了痛苦和烦恼,工作不顺利,又被人绑架勒索,我来不及想你。当然也与我喝了一瓶白酒有关。我把酒瓶摔碎,捡了片玻璃,心一狠,在手碗上划了一下,有点浅,就又划了一下。我自杀了,老大,你绝对没想到吧?这事儿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起过,你看看,这伤口。
我看刘石手腕上一粗一细,赫然醒目的两条疤痕,想象着他当时的痛苦,心里有些难过,我问,后来呢,是谁救了你?
刘石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说,是刘晓。也是我命不该绝,他早上给人送水,路过我们住的地方,就跑上楼来看我在不在。门是明锁,他见门关着,就打我的手机,手机在房间里响了。他透过窗户一看,见我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血流了一地。一脚踢开门,他把我背上下楼,叫了辆车送我去了医院。医生给我缝合伤口时要打麻药,我不让他打,傻笑着说不用。我坚定地说不用,结果医生就给我缝合伤口,真的,我真正没有感觉到痛,可能我心里的疼痛大过了肉体的痛。
我点着头,想了想问,张小雨呢,没来看你?
刘石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从鼻扎里喷出来说,张小雨来了,刘晓打了她的手机,说明了情况,中午时她过来,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我却他妈笑了。可能是她没有想到我那么老实,那么没出息的一个人,也会那么搞笑地要自杀。她认为那是搞笑,也很可笑,这就是我打心里爱着的,一心一意想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女人。我操,老大,你猜我当时看着她有什么反映?
我说,你很愤怒?
刘石说,你错了老大,当时我也笑了,从来没有那么灿烂过。我知道,我和她应该结束了,我不能再继续爱她了。我出院后提出离婚,张小雨爽快地同意了。我们一直没有领结婚证,所谓离婚也就是给双方家里人知会了一声,就算解除了关系。我搬到了刘晓住的地方,两个人合租,第二天就出去找工作了。那时候我感到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就像是获得了新生,决定振奋起来,改变自己,把欠下的账还上。
我举起杯与刘石碰了碰说,真不容易,我敬你!
七
刘石仰头喝光酒,笑了笑说,后来我在一家咨询公司找到了工作。头三个月是实习期,每个月只有一千二右块钱。三个月后,每个月差不多有了四千块。那时的我给人的印象是阳光的,自信的,乐观的,积极的,谁都不知道我自杀过,还欠着几十万的账。我的工作得到了认可,我们部门的项目经理接到个一百万的单子,他不想拿给公司,就让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去做。我在领着单位工资的情况下,每个月又有三千块的收入,在项目完成后还可以得两万块钱。公司大老板知道了项目经理做的这个事,打算让混社会的人教训一下他。项目经理听说后就找到老板,说了家里的困境,又说了他给公司做的贡献,直言说自己没有拿到应该得到的报酬。老板原谅了他,给他提了工资,也没有开除我们,反而给提了工资。
我点着头说,有时有些事情说明白了,其实也简单。
刘石说,对,大家都需要在城市中生存,需要相互理解。我那位经理后来给我推荐了两本书,一本是《厚黑学》,一本是《曾国藩传》,他说,如果我要想干成一番大事,这两本书是很好的老师。刘晓也看了那两本书,他那时仍然在和那个在超市上班的,叫顾小莲的谈恋爱。她家里不同意他们交往,她就借口住单位的宿舍,偷偷和刘晓住在了一起。我那时有了一些钱,又重新租了间房子。不久顾小莲怀孕了。刘晓在闲暇之余看完的《厚黑学》和《曾国藩传》里的招数也用过。一开始他装阔,穿戴整齐,拿着厚礼去求婚,结果没成。后来他又装可怜,给顾小莲的父亲哭着下跪,但也都没有用。顾小莲有些灰心,想要打掉孩子,刘晓也想要放弃了。我对他说,你也看过了《曾国藩传》,有没有记住里面的一句话?刘晓问,哪一句?我说“联姻以自固”。你女朋友家是西安本地的,条件不错,你学历低,也没有别的什么大本事,将来要想改变命运的话还真得找个靠山靠一下。刘晓说,你也知道,我什么招都用了,是真想不出什么法子了。我说,让我去跟顾小莲的家长见个面。
我笑着问,结果呢?
刘石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说,我穿着一身黑色西服,戴着眼镜,显得很有文化的样子。顾小莲的父亲接见了我,我长得有点老相嘛,他以为我是刘晓的叔叔,就对我说,他叔,我先把话说到这儿,我是不会同意小莲嫁给你们家孩子的,我看你是个有文化的人,请你喝完这杯茶就从这儿走出去吧。我咳了一声,腰板坐得直直的说,先别急着把话说死了,我不是来为他们说话的,可有些话我还得说一说,省得你会后悔。顾小莲的父亲对我说,我后悔?我说,这个时代也不兴包办婚姻了,他们自由恋爱,刘晓他家境条件差,你想让女儿挑个条件好的我也表示理解,不过我得告诉您个实际情况,说完我就走了,剩下的您考虑着办。他说,那你说吧。我慢悠悠地说,顾小莲她现在怀上了,已经有六个月了,她不想让您老生气,就想打掉,可跑到医院里,医生说孩子大了,拿掉的话大人会有生命危险。其实那是我编的,顾小莲那时也就刚怀孕三个月。顾小莲的父亲一听就急了,问,这是真的?我说,我先走了,我劝您老人家不要急,好好想一想。刘晓女朋友家里人了解了情况以后,也只好认了。选了个好日子,一无所有的刘晓和顾小莲结了婚。顾小莲的父亲后来知道我比刘晓还要小一岁时笑了,就说,我还以为你是他叔。我也笑笑说,论辈份,他是该叫我叔。
我问,后来呢?
刘石抽了口烟说,后来他们结了婚,成了一家人。他在岳父的帮助下开了一家送水的门面,请了送水工人。他岳父又让他学了车,他拿到驾照后,又为他买了一辆小货车。刘晓由一个打工的穷苦小子,变成了有头有脸的小老板。不过刘晓有了变化,他开始看不起我了,当然也不见得是真看不起。不过他说的话会让我生气。刘晓有次对我说,你看你念了两个大学,还拿到了新闻专业的大专文凭,还不是给人家打工,你是怎么混的?我当时觉得,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怎么一变阔嘴脸就变了,不应该啊。我就说,你不好好想一想,你今天得来的这一切都是靠你自己的吗?说得不好听点儿,就是靠女人。刘晓笑着说,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混得比你强,你不服气也不行。我当时心里挺生气的,有很长时间没答理他。
我说,他也就是和你开开玩笑。
刘石说,当然,现在我早就不在意了,不过在当时我还是很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阅历的丰富,我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在变,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我虽说明白了“联姻以自固”的道理,却还是找了个家里人给介绍的,离我老家不远的女孩。我们订了婚,很快也结了婚。那时我还欠着很多账,也不好跟她说明。我老婆在老家和我父母住在一起不习惯,我就把她接到西安。她怀孕十个月,给我生了个儿子。有孩子的感觉真是不一般,我当时心里特别高兴,觉得自己竟然也当爸爸了,真他妈神奇。可是,我儿子是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功能不全,供血不足,小脸是青灰色的,医生说随时有生命危险,将来心脏不行的话得换心。换心,你想想这得花多少钱?这事我没法想,一想就头痛。可也没有办法不想,我儿子可是我们的命啊,老大。
我看到刘石的眼睛里溢出了两滴泪水,心里挺难过的,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刘石摘下眼镜,用手指抹了抹眼睛说,现在吃着药,不敢让他多运动,还算好,可我总是担心啊。我这些年一直做咨询师,经常全国各地跑,为合作的企业进行培训服务。我老婆了解行情,知道我不少赚钱,但却不见我把更多的钱交上来,有一次就趁我回家时给我买了酒,陪我喝到半夜,想套问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我虽说喝了不少,可头脑还是很清楚,我不说。我清楚她心里盛不下事,知道了会受不了。那时我外面还欠了差不多有二十万,那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
看看几瓶子啤酒喝光了,我就说,你等一等,我下楼再去买一些酒来。下楼我抱了一箱啤酒上来,打开后给刘石倒上说,今天我们好好喝,喝透了。
刘石叹了口气说,我当了咨询师以后,收入每个月有七八千块,每月只给家里打二三千块,我存四五千用来还账。吃住和路费一般都是由企业出,我在外面除了抽烟,喝点酒,基本上花不上什么钱。有机会的话我还会接点私活做一做。我给企业家写过自传,给别人当过枪手写过论文,总之有赚钱的事我都会考虑去做。一个人长期在外,有时会孤独,想一想现实问题,难过得想哭。老大,我是不是挺没志气的?那时我也会想到你,想到你也许正在电脑前写小说呢,你在过着自己理想的生活,多好啊,比我好多了。我看了你所有在网上贴出来的小说,也在书店里买了你出版的的书,从心里佩服你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你一直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业,你成为了作家,你比我快乐,比我幸福。不过,我认为你完全不必辞职,一年十多万的工资,为什么要辞呢?工作着不是一样可以写作吗?将来你真正需要钱的时候你就知道钱的重要了。光听我说了,也说说你的情况,为什么辞职呢?
八
我点了支烟,抽了两口说,十年前,你离开我去呼和浩特不久我就来到深圳。我放弃那么好的工作去深圳,是因为爱情。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女人,我们聊了很久,彼此发了照片,也知道了对方长什么模样了。那时候我和高小美也已经不联系了,她可能被别人追求,觉得对方也不错,就不再和我联系了。一个曾经密切相关的人,突然相互就不联系了,我还真是有点儿不适应。我开始在网上和别人聊天,结果遇到了特别能聊得来的一个女人,她叫杨芳。杨芳来北京旅游时我们见了面,要命的是我对她一见钟情。我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以前和周媛媛,和高小美都没有过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人有点傻了,呆了。我心想,如果可能,就是她了,这一辈子。不是说杨芳多么漂亮,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不见得是她长得多漂亮,但她长得一定是合自己的心意。她对我的印象应该说也不差,她回到深圳以后,我们继续在网上聊天。聊着聊着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开始相互思念对方,开始说爱对方。杨芳在供电局工作,收入不错,那份工作舍不掉,没法去北京。我就说去深圳,当时被爱情烧昏了头了,我要辞职,主编劝我,留我,可我铁了心要去。
刘石举起杯来与我碰了一下说,是啊,你那个工作丢了多可惜,那是个多好的平台啊。不过我理解,爱情有时的确会让人犯傻。
我喝了一口酒说,来到深圳后不久,我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我父亲开车时翻了车,腿给压断了。我收入一直不高,家里那时又刚刚盖了新房子,还欠了一些账。我父母起早贪黑,开着机动三轮车做生意特别不容易。尤其是在冬天,手上生了冻疮,一用力就开裂流血,感染后发胀,胀破了就流脓血。在乡下赚钱并不容易,有时忙活一天,能赚个三四十块就挺不错了。那天一大早,秋雾正浓,我父母起来,发动车子去赶集,我父亲那时还没有睡好,开车的时候打盹,结果车在上坡时轧到一块石头翻了。我父亲一下子惊醒了,跳下车就想要去扶车,因为我母亲还坐在车上呢。结果我母亲没有事,他却被车压住了腿,小腿被压折了。我母亲说,骨头碴子白生生的都露出来了,血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向外涌,她吓坏了。她急啊,用尽了力气,可也抬不动车。她只好跑到马路上去拦早起赶集的人,请人帮忙,终于把车抬起来,把我父亲送进了医院。我家里当时没有存钱,乡下人有钱的也都各有打算,不愿意借。许多年前人似乎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人的想法要少一些,人也纯朴一些。好像是改革开放后,人们向钱奔了,人心就变了。现在想一想,也不怪他们,乡下人孩子上学,老人看病,翻盖房子,婚丧嫁娶,人情来往,什么地方都需要钱。在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没有钱的滋味谁都品尝过。后来还是我母亲给我舅和我姨家借到了一些钱,我父亲这才看成了病。腿上需要夹上钢板,钢板也像人一样分三六九等,有便宜的有贵的。我父亲用不起贵的,只好用便宜的。用了便宜的,结果半年后又得重新做手术。这就是现实,在现实面前,我觉得应该去赚钱了,不能总是想着搞文学了。我变现实了,人一现实了,就多少变得有些冷漠了。
刘石举起杯说,来,我们喝酒吧老大,来,这一杯干了!
我喝光酒,接着说,当时辞职后,几乎一无所有的我和几乎什么都不缺的杨芳在现实世界中差距太大了。我父亲出事后,她也劝我现实一些,说她更愿意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面对我,尽管她也渴望真正的爱情,可最终觉得我不合适。幸运的是,那一年我获得了一个文学奖,获得了一笔我,帮家里还清了账。我想出去工作,后来也有了一份工作,工资不多,但生活可以自理。我和杨芳仍然在网上联系,她爱我,可又劝我重新找一个女孩恋爱,因为她爱现实远胜于爱我。当时在公司,也有个女孩喜欢上了我,现在回想起来,她也是蛮适合我的,只是时机不对错过了。我还是和那女孩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和那位女孩在一起拥抱时突然感到心里特别难过,觉得我不能和她继续在一起了,我心里仍然在爱着杨芳。其实吧,那时我还没有真正变得现实起来。我现在也不太确定人是不是应该变得现实一些,尤其是对一位写作者来说。不过我觉得,所谓爱情,通常不过是一场游戏,真的没有必要太认真,我现在就他妈的不相信爱情了,可悲吧,一个写作者连爱情都不相信了。也许是为了逃避那位我辜负了的女孩吧,也许是想离开伤心之地,后来我辞职后又去了北京,真是折腾。
刘石点着头说,是啊,那时我还对你说过,说张小雨已经到北京去工作了,做的是美容。我不是也一样吗?虽然我和她离了婚,在心里恨她,可恨一个人,可能也是一种爱吧。在这个物质至上的时代,我们又没有多少钱,我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相信不起。不过,我和张小雨一直在QQ上聊天,像朋友似的,许多年了,她什么事都给我说,今天泡了个什么男人啊,明天有个什么新的想法啊,将来如果我写小说,她肯定是个很特别的人物。
我点燃一支烟抽着说,来到北京,我在北京给一家大型图书公司做了编辑。我想做文学图书,他们却把我分到了经管类图书编辑部门。我最终还是不喜欢做那些已经出得泛滥成灾的经管书,那会让我痛苦,所以最终决定还是辞职。当时我做的那份工作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骗人的东西比不骗人的东西赚钱,可我觉得那样有钱也没有意思。可以说,那个时候我仍然还是不现实,一个人真要变得现实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我租到朝阳区的管庄,一个四合院里,一时没有工作,坐着公交车和地铁在北京城乱转,想重新找份工作。没过几天,深圳一位作协的朋友说是要创办一本杂志,工作不累,工资可观,希望我能回来。我离开深圳之后,还是想着杨芳的,贱,可拿自己没办法,我经过考虑,又坐上火车来到了深圳。我再次来深圳之前,对杨芳说过,她不想让我再来深圳。她不喜欢深圳,喜欢北京和上海,觉得那才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她认为深圳就是一片文化沙漠,来到深圳,人待久了就会不知不觉被换了血,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对我说,我们已经结束了,我来了她也不会再见我了。我还是坐着火车,经过千山万水,又来到了深圳。那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思想是矛盾的,我想到了许多年来的漂泊,想到了我所租过的房子,工作过的单位,经历过的人,感到自己的生命世界破碎不堪,是被种种现实所割裂了的。我需要有一定的经济基础,需要在一座城市里安稳下来,我的一些师友,也认为我该现实起来,好好找个人成家立业了。
刘石说,来,老大,咱们喝酒!
我举起杯,一饮而尽,接着说,来到深圳后,我约了稿件,排好了杂志,做了校对,出了清样,就等印刷了。主管领导却说,不办了。原因是一家报社想要拿去办。领导说的话是算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反对也没有用。好在朋友以从北京把我请来的借口,要给我争取,希望我去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我也是感到诸事不顺,情绪低落,特别想和杨芳见个面聊一聊,我真是天真,一个男人怎么能在失意的时候去找一个女人呢。杨芳不愿意见我,还把我的Q删除了,也不接我的电话。我终于懂得了,我还是太认真太执著了。她可能是个不错的人,但归根结底比我现实。现在想一想,有什么好谈的呢?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没有道理的就是没有道理,没有答案的就是没有答案。这个被人类相互遮蔽的世界可能本就是如此,是我在渴求着大地一般的袒露,活得太他妈不现实了。
九
我的酒量本来就一般,喝得有点多了,头有点晕,用手摸着我的头发说,变化是痛苦的,可不变则行不通。我感到我们都他妈生活在一个畸形的时代里,久而久之,我们也就变得面目可憎了。我第一次在朋友喋喋不休、出于好意的劝说下,跟一位主管领导见了面,陪着笑脸,装成谦卑的样子,尴尬地拍了领导的马屁,还恭敬地送上了朋友帮我出钱买的两条中华,两瓶茅台酒。那位领导人挺不错,他跟我客气了几句,就把我给送走了。礼品收下了,事儿基本成了。一周后收到通知,我可以去报社上班了。报社是个什么地方?就连官员都敬三分的地方,工资高,福利好,能进去不容易。虽说让我去上班了,可还是需要走一个应聘程序,结果我遇了让我感到难堪的社长。社长眯着小眼睛,盯着我的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不需要作家,本来我不想要你的。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个人不会没有脑子吧,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照我以前的脾气,我肯定拂袖而去,不过我还是陪了笑脸,说了一些违心的话,这才顺利在报社上班了。
刘石又举起杯和我碰,然后一口喝干了说,老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喝了半杯,接着说,我他妈竟然在报社工作了整整五年,那五年里我为了每个月领到工资,每年领到年终奖,每天夹着尾巴做人。我对所有人笑,有友好的微笑,善意的笑,也有讨好的笑,应付的笑。我谦虚谨慎地做人,不说不该说的话,不做不该做的事。领导安排的事尽量去做好,关系稿子能发的就发,不能发的,感到恶心的,改一改也会发。我知道谁都得罪不起,我得给一些虚伪的、给不要脸的人留点脸面。我得配合他们,附和他们。那时我不再去坚持去反对和否定什么,什么事都点头说好好好是是是。我身边有很多那样唯唯诺诺的人,能够混下去,混得人模狗样的,最终让别的人对自己点头哈腰,这似乎才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我也试着适应了一些无聊的聚会,渐渐也像别人一样会说一些无聊、让别人觉得并不高深难懂的话。我尽量让自己与大家打成一片,可还是会碍着了一些人。我有机会去上海参加一个艺术学习班培训,并不需要报社出钱。集团里的一些中层也会去,社长曾经因为贪污腐败问题被人举报,上了外地的报纸和本地的电视台,但把他提起来的大领导帮他摆平了那些事。当时可能怕别人会问及他的情况,怕他并不信任的我会说他坏话。那时我已把手头的工作做好,也特别想去上海那个城市看一看,因此带着谄媚的笑容,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我并不想放弃要去的决定。社长后来捂着一只发红的眼睛说,你要去就准备辞职吧。当时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给脸他妈的不要脸,我也火了,我几年来一直对他压着火呢,于是我说,辞职就他妈的辞职,老子也不想干了。我回来后,社长并没有让我辞职,因为让我辞职的理由并不充分,说出去不好听。再说我当时也放出话去了,他如果让我辞职,我会让他好瞧。你瞧瞧,我竟然威胁起别人了。
刘石咬了咬嘴唇说,老大,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受人的欺负呢?我可以想象得到,你得罪了他,以后肯定没你的好日子过了。来,我们喝酒,干了这杯吧,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我实在是喝不下了,就喝了半杯,继续说,我妻子是在报社工作时认识的,同事,结婚后我们的社长分别找我们谈了一次话,意思是报社不允许同事之间恋爱和结婚,对于结了婚的,两个人要走一个。其实报社没有那样的条款。我就说,好,如果有这条规定的话,我走好了。社长后来也没让我走成,但找了个时机把我的中层待遇取消了,我的编版费也重新调整了,一个月下来,所赚的绩效工资扣除社保和住房公积金,只有几百块钱。这明明是逼我辞职,我忍不住给社长打了电话,正想发火呢,社长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有这回事吗?我让财务查查。那时我们买了房子和车子,生活算是过得去了,五年的合同也到了期。虽然办公室人员说可以再续签合同,但那样的待遇当然没有办法续签。我已经受够了,因此决定辞职,离开那些让我感到恶心的人和事儿,做回原来的自己。许多人都会有我那样的经历,许多人都被有权势的人变着法子欺压。有许多人忍着,顺着,请着,送着,最终得到了升职,那也是他们放弃做人的原则,放弃了道德和良知向权势妥协换来的结果。我感到所有的人都被暗示着,被约束着,必须要这样做,不能那样做,必须假一点,坏一点,恶一点,惟有如此随波逐流,如此自轻自贱,别人才觉得你懂事儿,你才有可能获得更多,最终成为别人眼中的强者。我操他妈的,你说,人都活成了这样,咱们这个社会能不他妈的变坏吗?
刘石那时也喝得差不多了,他举着杯站起来说,老大,李白怎么说来着?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老大,来,喝酒,我们一醉方休。
我也兴奋地站起来,举起杯来大声说,好,好诗!
我缓缓把一整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实在有点困难,酒液撒在了衣服上,可是心里头高兴。我说,自古以来,也许没有谁活得真正是称心如意。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都他妈有问题。当然,如果没有辞职的条件,我也是不会辞职的。可以说,那时我已变成了一个相对的现实主义者,毕竟是结婚成家了,我不可能不考虑生活现实的问题,不可能为了写作什么都不管不顾。在报社工作的那五年,为了工作,我也几乎放下了写作,可以说也赚到了一些钱。我不爱逛街购物,比较节俭,稿费可以开支,工作可以不动,因此每年有近十万可以存下来。在和我妻子结婚时,我们的钱合起来大约有了三十万,用来首付了一套小房子。买下房子的第二年又用十多万买了一台小车。有房有车,仿佛算迈进了小康生活的行列,尽管我们还有七十多万的房贷,每个月加管理费等需要四千多块,需要我们供三十年。我之所以敢辞职,是我有住房公积金可以支撑两年房贷。我爱人在报社的工资不多,所赚的也不过刚够她花。我不出去工作,如果家里没有什么大事需要钱的话,是可以有两年时间用来写作。
刘石举起杯说,来,老大,我祝你这两年能写出成绩,不管怎么说,你有了车子和房子,在城市里也算是成功了。
我深呼了一口气,又把酒干了,然后吐着酒气,望着刘石说,我变了,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切。我还是不够现实,我还欠着银行七十多万的账呢,你想想,每个月四千多块,我还得努力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我都六十多了,而我辞去了工作,在家写小说。
刘石也喝干了杯中酒,他说,老大,人是应该变得现实一些啊,写作也一样。我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应该去抱大腿,去抱那著名作家的,还有在作协当领导的,对你有用的人的大腿。你去拍他们的马屁,给他们送礼,那怕去认他们当干爹干妈,也未偿不可啊。古今中外,多少干成大事的人不都这样过来的吗?人家有权力,你不屌他们,你装清高,你默默写,你永远很难有机会上位。当然,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你变,正像我有时不想让自己变一样。不过后来我也变了。许多年前,在我情况好转前做过一个好的梦。我梦见一头金色的狮子扑到了一只瘦小的羊,张着血盆大口卡卡就把小羊给吃了。结果没多久我接到了我那位部门主任给我的工作,我的情况也渐渐好转起来。我结婚后用了三年时间也把账还清了。这些年来我也变得虚伪了,我学会了给人说好话,学会了给领导送点礼,学会了从别人的手中抢单子,甚至他妈的学会了说别人的坏话,和讨厌的人站到一个阵营里。我看不起那样的自己,但我理解我那样,我是在为生存和发展而战斗,如果我弱下来,就有可能顾不了我那个家,也顾不了我自己。
刘石说到这儿,我只好又把酒杯倒满,然后举起杯说,来,喝酒,为了我们的变化。
刘石又喝光了,他打着嗝说,几年前,我当村长的父亲被别人整下来了,他一气之下得了脑血栓和动脉硬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后勉强能走路了,医生说还有可能会复发。将来万一不好,又得一大笔钱。我也想过存上一笔钱,在西安,哪怕是在我们那里的小县城买上一套房子也好啊,我想让老婆孩子有个自己的家,老大,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和我老婆结婚也谈不上什么爱情,当时只是觉得到了年龄,而且我运气也不是太好,算命的说应该结婚冲一冲,也就结了。另外那时我也不相信爱情了,要说爱,我最爱的还是伤我最深的张小雨。张小雨比我强,她很现实,也挺有脑子,她后来在北京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大老板。她勾引了他,算计了他,为他怀上了孩子,给他生了个女儿。我多日他先人,你说人怎么可以这样?结果,她的命运“哗”的一声改变了,人家现在成了有钱人了。
说到这儿,刘石扬了扬杯子,默默把酒喝了,我喝了一小口。
刘石放下杯子,看着我没有喝完,就说,我们在这样的现实世界保持自己,做自己真他妈的不容易啊。老大,你怎么没喝完啊?你得干了,我该有话对你说了。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酒干了。
刘石长出了一口气,笑着,看着我说,好了老大,我要说一说我面临的选择了。第一个,在深圳的一家咨询公司要把我从西安挖过来,答应过两年后给我在西安开一家分公司。这一次来深圳,我是想来和老总见个面的。我来了,他却说出差了,面都没有见成就他妈的去让我去啃一个不可能啃下来的项目。前面已经有两批人败下阵来,我也没有三头六臂,拿下来的可能性等于是零。那个狗日的老总是个固执的人,他相信只要去努力,一切都有可能。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去,他就没办法考验到我工作的能力,让我自己看着办。我不去就不用来公司上班了,更不用说以后开分公司的事了。那是一家大型咨询公司啊,很多业界精英在里面,我想杀进去,如果以后在西安开个分公司,过几年说不定我也会像别人那样,有个几百万,上千万。你说一说,我还有没有必要,像条狗那样去啃那块发臭的骨头?
我想了想说,你终究不像别人那样强势,你无法像别人那样不择手段,那样坏,你就是装强势,装着坏,可你也装不像,坏不起来。我看那家公司你就不用去了,说说你的第二个选择吧。
刘石不服气地独自喝了一杯酒,拍着胸铺说,老大,你小看我了吧。我是会变的啊,我真的会变的,我要变得强势,变得无耻,你不相信我吗?
我笑着说,还是说说你的第二个选择吧。
刘石摇摇头,丢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抽着,过了一会儿,他说,第二个选择是和张小雨结婚。她在北京傍的那个男人,除了他老婆,另外还有两个女人为他生了孩子。那个男人在一个月前喝酒喝多了,脑血管破裂,没能抢救过来。按照他的遗嘱,张小雨分得了一个公司,那个公司价值上亿,需要有个可靠的人来管理。我在她的心目中是个老实可靠的人,最近几年我又在做企业资询,对公司管理有一套,所以她想到了我。我在想要不要去,上亿的资产啊,如果那些钱真的可以由我支配,老大,我可以让我老婆,我家人过上好日子了,在我儿子需一大笔钱看病时,也就有钱看病。可如果我真的去了,得和我老婆离婚,和张小雨结婚,这是她提出来的条件,因为只有和我结婚,她才放心。如果我选择张小雨的话,也是为了我的老婆孩子,为了我的家。老大,就像张小雨这个臭婊子,她不应该为我,我所代表的世界有一点付出吗?
刘石昂着头,把厚厚的嘴唇合成了一条弯曲的线,厚厚的眼镜片后,那双发黄充血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期待着我给他一个选择。
我点燃了一支烟,默默抽着,认真想着究竟该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建议。半支烟的时间过去了,我看着刘石说,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归根到底活的还是自己,我们认为正确的自己。显然你认为选择张小雨是不正确的,选择她不过是为了她的钱。你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你想要让我说服你,你不确定了,你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有困境,想要争脱。刘石,去靠自己努力吧,即使将来碌碌无为,即使将来亲人生病没有钱看,面临着死去,也他妈没有关系。人总归是有一死,真有那么一天,早一点和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对于你的妻子和儿子来说,你在他们身边,这比什么都重要。
刘石停顿一分多钟,似乎在想我说的话,后来他吸了口气,又呼出来说,对,老大,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不确定自己了。你说得对,在这个强大的世界上,在充满欲望的人群里,我们活着,还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好,老大,我记下了。
十多瓶啤酒,都喝完了,满屋子的酒气和烟味。我们都喝多了,开心,想放声大笑,后来我们也笑了。难过,想放声大哭,我们也哭过了。笑也好,哭也好,我们的心里还是很清楚,我们只不过是想让自己那样借着酒气放纵一下而已。
那天晚上,我和刘石就睡在了我工作室的那张小床上。
第二天中午醒来后,我带刘石到售票点去买回西安的火车票。那时他决定放弃在深圳的那家资询公司,也不想去北京见张小雨了。他要回西安,继续做他的咨询工作。我在售票处放下他,开车去沃尔玛的地下停车场。我从地下走出来,在售票点对面的一家西安面馆等他过来,远远看见他装好了票,昂着头,用脚尖一拽一拽地向我走来。近了,我看到他把嘴唇绷成了一条向下弯的线,嘴巴里的牙咬紧了,下巴骨有些凸了出来。我的心里有些难过,特别想抱一抱他,便远远张开了手臂。在正午的阳光下,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