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
他是京剧谭派第七代传人,传承家族经典;他是小剧场京剧中身兼老生与小生角色的试水者,让京剧更加细致而微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他又是孜孜不倦追求京剧艺术的著名青年京剧演员,一招一式精益求精。
他是北京京剧院主演、谭门第七代嫡传人谭正岩。
冬日正午,记者按照约定采访时间来到北京京剧院,练功楼沉浸在一片静谧中。乘电梯到9层,瞬间被一把京胡伴奏下高亢婉转的唱腔吸引,穿过狭长的走廊循声而去,找到谭正岩的练功房。唱段行云流水、与胡琴相得益彰,令人不忍打断。不料几分钟后谭正岩在心里估计时间差不多,细心地打开门,把记者迎进屋去。清亮的小生唱段并非谭派老生谭正岩的本行,他坦言:“这是我们新排练的小剧场京剧《碾玉观音》,戏里我都是小生扮相,今天练一练。”
高挑俊朗、帅气温和、唱腔典雅的谭正岩,小生扮相令人期待。小剧场京剧的话题自然而然由此延展开来,在狭小且略有些凌乱的练功房里,谭正岩讲起小剧场京剧、谈起钟爱的京剧艺术、忆起从艺多年的点点滴滴,饶有趣味又意味深长。
寻梦小剧场京剧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2014年晚秋,首届当代小剧场戏曲艺术节期间,《浮生六记》作为小剧场京剧代表剧目再次演出。清朝作家沈复书中描写的沈三白与妻子芸娘的生活,在台上幻化为平实简洁趣味横生的场景,被谭正岩和搭档窦晓璇演绎得百转千回、耐人寻味。欢畅处让人心驰神往,悲情时又让人黯然神伤。
仅能容纳200多人的繁星戏剧村小剧场里座无虚席。这在《浮生六记》公演的近7年间是常态。在这里,谭正岩与观众们很近很近,甚至他伸一伸手,就能碰到坐在前排的人。这里没有传统京剧舞台的二道幕,有的观众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一出戏已经开唱。大家看演员们也不再限于远观,而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演员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让谭正岩感觉很好:“我觉得这种形式挺好的,观众距离演员那么近,能看到演员的面目表情,哪怕眨一下眼睛都能看到,这对观众了解京剧表演是有好处的。”观众的反应印证了谭正岩的感受。欢闹时,观众会心而笑;凄凉处,有人潸然泪下。这一细微的反馈也触动了谭正岩,“在大剧场唱京剧,我真的没看到过观众有看哭的,但是小剧场京剧,我看到过好几次。”
谭正岩对小剧场概念并不陌生,他看过小剧场话剧,感觉很不错。“我也是因为喜欢上小剧场话剧,进而关注大剧场话剧的。”虽然北京京剧院是国内最早尝试小剧场京剧的剧院之一,而且第一出《马前泼水》便颇受好评,但谭正岩仍旧不曾将小剧场与自己从事的京剧艺术联系起来。2008年,机会不期而遇。谭正岩被北京京剧院领导问起是否愿意担纲演出小剧场京剧《浮生六记》。
袒露自己参演《浮生六记》的心声,谭正岩略带着兴奋又有些腼腆地讲道:“每位演员都有私心,希望有属于自己的戏,加上之前院里排过的小剧场京剧《马前泼水》很吸引人,于是这次毫不犹豫就加入进来。我觉得,这次有个好事赶到我身上了。”学习京剧谭派老生多年,人们仍然习惯拿谭正岩和祖父谭元寿、曾祖父谭富英相比,不论说像还是不像,总归脱离不了模仿。《浮生六记》让重压之下的他得以实现接戏时的愿望,“终于让我有了自己的角色,他们再也不能说‘你爷爷、你老祖不是这么演的了。”
《浮生六记》的主创人员以年轻人为主,不论编剧白爱莲,还是窦晓璇等搭档们,都是“70后”、“80后”,大家相处起来比较轻松愉快,这让谭正岩也觉得开心。挑战出现在表演模式上,戏中谭正岩先后扮演老生、小生,老生是本行,小生则不那么娴熟。而在小剧场演出中,细节会被格外放大,谭正岩特意请来一位小生老师手把手地教。
采访时,谭正岩随手示范,“比如老生和小生拿扇子都是不一样的,老生是这样的,徐徐扇动又有力度,小生则更轻快而意气风发。他们是俩法儿。我更喜欢小剧场,可能因为我更注重表演,我觉得唱腔确实能打动人,但确实不要忽略表演。”唱功深厚而做功灵动的谭正岩,将沈三白塑造得深入动人,于是便有唱到动情处使观众不禁落泪。
“这种演出不像大舞台过于严肃,小剧场京剧更贴近百姓,更融入当今社会。我们利用当今社会上流行的词语融入到戏里,也就是现场‘砸挂。在2009年演出时,表演下毒时我们提到‘三鹿奶粉事件等当时热点事件,我个人觉得非但无伤京剧大雅,反而更能增加戏曲的趣味性,本来戏曲和曲艺就如兄弟嘛。”
热爱相声、喜欢表演的谭正岩很擅长这种“砸挂”,多数调侃的包袱都由他来编导。这部戏也让谭正岩积累起了自己的粉丝群,让他真正体会到作为一名京剧演员的快乐,“远比作为一个名门之后带给我的快乐更多”。
扛起谭派大旗
《浮生六记》让很多普通人了解京剧,逐渐成为戏迷。他们由此认识了谭正岩,也让谭正岩找到了自己。作为谭派第七代传人,谭正岩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肩上扛着延续谭派艺术的大旗,学京剧责无旁贷”。
其实,生于1979年的他出生后百天便被送到外婆家生活,并没有长期耳濡目染在祖父家浓郁的梨园氛围中,三四岁时看的第一出京剧是杨少春主演的《闹天宫》,武艺高强的美猴王让谭正岩崇拜不已,从此他称杨少春为“猴子爷爷”,称杨先生的老伴儿为“猴子奶奶”,至今如此。
“儿时对京剧的喜欢完全出于好奇,觉得走进后台就跟看动画片一样,天兵天将什么都有。”小学时谭正岩课余时间学过武术,曾在北京亚运会开幕式上同几百 名小朋友进行表演。练功要强的谭正岩练武术时每个动作都要求自己做到全班最好,这让教练大为赞许,“处女座嘛,你懂的”。谭正岩拿自己“开涮”一把。
于是,亚运会开幕式表演结束后,教练把谭正岩领到北京市少年宫武术队。练了不到一个月,父母去少年宫接谭正岩时看到马派传人安云武老师,马老师问清来由后,拉着谭正岩和父母走到武术班后面的大厅里,大厅进门迎面挂着五个大字“京昆少儿团”,这是进戏校之前的培训班。谭正岩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表妹谭小令、谭小羽,又发现训练内容跟武术班差不多,于是留在京昆班。“两个月后正好赶上北京市戏曲学校(现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招插班生,父母问我想不想练,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想。于是家里就把我送到戏校了。”
插班考入北京戏曲学校,谭正岩最终还是走上京剧这条路。
人在戏中,真正爱上京剧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谭正岩记忆里,北京戏校6年里的前两年就是跟着起哄,集体生活新鲜有趣、每天都能“玩”到刀枪剑戟、练功吃苦时偷偷掉泪,并没有刻苦的概念。唯一区别是因为他出身名门,负责剧目的老师起初不敢教,怕被谭家说不正宗。后来谭元寿带着孙子挨个老师拜访,“爷爷告诉老师该怎么教就怎么教,既然送进戏校,家里就不干涉,绝不改一个手指头”。
直到进入戏校第三年,曲咏春老师教了一出《八大锤》,谭正岩才发现自己从腿功到圆场功实在太缺乏了。再加上当时受老师刻苦学戏故事的感染,谭正岩的“处女座特质”再次爆发,从此开始超乎常人地勤奋不辍。
“拼”下第一年后,谭正岩被评为“苦练标兵”。他觉得脚下有根了。1993年底一次公演,他演了这出《八大锤》,水平突飞猛进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越人多演得越疯,谭正岩那次惊艳全场,周围人包括老师和同学都说谭正岩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最欣慰莫过于家人,“爷爷坐在观众席前排颌首含笑”,觉得谭派终于后继有人。
从戏校毕业后,谭正岩又考入中国戏曲学院完成四年本科学业。2001年,谭正岩进入北京京剧院成为一名青年谭派老生演员。“我曾祖父谭富英、祖父谭元寿、父亲谭孝曾都曾在北京京剧院工作,我也应该回来。”初入北京京剧院,谭正岩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他坦言:“知道不能再用小孩的标准要求自己,从最初觉得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青年演员,到后来要求自己不负于优秀演员的水准,再到后来力求继承谭派精华。盛名之下的辛苦难为人知,‘谭字背不好是个沉重的包袱。”
谭正岩努力地往前走。2005年,他在CCTV京剧青年演员电视大赛中获得老生组金奖。2011年,谭正岩以一出《失空斩》参加“魅力春天——北京京剧院青年演员擂台赛”,长安大戏院戏台上,首次唱完全套《失空斩》,博得满堂彩。著名演员、老戏迷王铁成看完后,兴奋地给谭正岩父亲谭孝曾打电话,夸谭正岩不完全是用老戏的方法,而是有了自己的表演特点。谭正岩得知后倍感欣慰:“这种变化正是得益于《浮生六记》,新戏的创作,让我的分析能力和创造能力有了很大提高。”
这一年底,谭正岩在北京长安大戏院开两场专场纪念出科十周年。其中一场文武双出专场。演员一般都是先演文戏,后演武戏,因为武戏要耗费很大的体力,先演武戏对后面演文戏时的发挥有很大影响,功力不够,唱高腔时底气会不足。但此次谭正岩偏要挑战这一“禁忌”,先《战马超》,前长靠,后短打,与张飞杀个昏天黑地;再《将相和》,谭正岩饰演的蔺相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廉颇感动得背上荆条来请罪。之所以要这样安排,谭正岩说,一是要挑战自己,其实平日里他都是先练武功,再吊嗓子,先武后文已习以为常。二是展示自己,这十年来展示自己的机遇不多,有人说他不是唱戏的料,有人说他只是顶着谭门第七代的名头,他要证明自己,磨练自己,让观众看到,“这十年来,我没有放弃,没有偷懒,一直在努力并已经有了一些进步。”
希望京剧艺术真繁荣
十几年间,谭正岩慢慢得到新老戏迷的认可,成为名副其实的谭派“扛旗者”。他也曾被京剧现状弄得迷茫,在窄小的练功房里,谭正岩讲起自己作为青年演员的焦虑迷茫:“我们青年演员希望多增加舞台经验、多实践,这样才能更快成长。但是几年前,京剧院小角儿非常多,轮到自己几场演出非常难。天天练功,见不到观众,这是弊病,必须多见观众才能成长。”
积弊多了,演员们对艺术的追求就会下降。“现在有些演员态度不对,觉得自己好好演一晚上也是这么多工资,不好好演也不少赚。这样就会导致京剧演员水平一拨不如一拨。虽然不用场场追求完美,但是也不能敷衍艺术。有的演员每场不是自己找不足,下场改进,而是想着我这场唱着费劲,下场我改个唱腔;这场我这个动作做得有点累,下场我偷个懒观众也看不出来,失去了对艺术的追求。京剧是一门虚拟的艺术,现在越来越假。”
这种状态在谭正岩进入北京京剧院几年后终于有所改变。“目前院长抓艺术品质抓得非常紧,也特别及时。而且我们不但坚持京剧艺术的精益求精,而且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谭正岩有自己的粉丝团,但他从来不送票。粉丝们要看谭正岩的戏都很自觉地买票。他乐于为自己的粉丝们讲戏,培养他们对京剧的兴趣。比如谭正岩会问朋友们喜欢哪个历史人物,喜欢哪个历史人物就去看关于这个人物的戏,“你对白蛇的故事感兴趣就去看《白蛇传》,你痴迷《三国演义》就去看‘三国故事的戏。拿心中的历史人物和台上的人物对比,就会培养起兴趣。如果台上是个好演员就能吸引你慢慢爱上京剧。大多数朋友第一次听我讲完后,我就自己掏钱买票请他们看戏,但我从不赠票,制造虚假繁荣。”这与现在院里的风格很一致。“我们院长是这样要求也是这样做的。”
谭正岩希望看到京剧艺术的真发展。纵然路途艰辛,他也乐于尝试。2012年,北京京剧院推出剧目项目制。谭正岩主动加入另一出小剧场京剧《碾玉观音》项目中,同样是一群年轻人,这次他们要在全剧制作模式上进行前所未有的创新。“我们是剧院试行项目制以来最早进行试验的剧目,原来是院里派什么戏演员唱什么戏,现在允许我们自己往院里报项目,获批后,院里负责创作费,其余的由我们主创人员入股自筹。我们主创人员是持股人,要自己找剧场、谈场租、定票价,最后再根据收益进行分配。”
在《碾玉观音》中与谭正岩配戏的是赵派青衣吴昊颐,为了让她尽快找到花旦活泼俏皮的感觉,谭正岩推荐她看电影《见龙卸甲》,里面有个演皮影戏的女孩儿,演员年龄已经很大,去把一个女孩儿的灵动诠释得惟妙惟肖。经过几个月的磨合排练,《碾玉观音》已在2014年底进行过彩排,谭正岩略带腼腆又难掩期待地说,他们力争2015年春夏之际首演。他看好小剧场京剧,“创新的形式能吸引年轻人。我的粉丝里有很多人是看完小剧场京剧《浮生六记》后,受到感染成为我的粉丝,而且慢慢开始走进大剧场品味传统大戏。这不仅是年轻演员的一个出口,而且是京剧发展的好平台。”
责任编辑 李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