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羌遗韵: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美术的文化渊源

2015-03-30 17:55刘吉平
地方文化研究 2015年5期
关键词:羌族白马藏族

刘吉平

氐羌遗韵: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美术的文化渊源

刘吉平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甘肃陇南,742500)

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活动中的美术文化,体现出鲜明的氐、羌民族本原文化特色,是氐羌民族传统文明和文化变迁的活化石。首先,祀神活动中的服饰、道具及其面具中的图饰符号,是氐羌族系生息繁衍的祥瑞符和祭天仪式的原始图腾。其次,无论区域内庙宇的建筑形制还是神祗造像的装饰彩绘,在“多民族文化共生”的状态下,传承着氐羌文化的历史脉络。第三,祀神活动仪式中的程序及其符号语言,被赋予了“神性”的权威的,传达出古氐羌民族本源文化特有的意趣。因而,该区域内的许多民间文化习俗,特别是祀神活动保持了氐羌民族原有的文化神韵。

陕甘川;氐羌;祀神美术;文化渊源

民族民间文化在保持自己积极功能的同时,又是一种巨大的传统保守力量,它阻碍着更高文化的产生。这种双重性是造成民族间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风俗习惯,不同的心理状态的主要原因。①武文:《文化学论纲》,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第54页。作为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民俗民间艺术是民族的基本特质和标识,是活着的民族传统和民族基因。

陕甘川毗邻区域,是仇池古国生息繁衍和壮大的主要区域,氏人在商代初年已同商王朝有聘问往来,可见当时在政治经济等方面已有较高的水平。而且氏人从原始社会末期至战国、秦汉时一直有人聚居在仇池山一带,看来,他们从很早就过着定居生活。②赵逵夫:《形天神话源于仇池山考释》,《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时,氐族加入了五胡乱华的行列,先后建立了前秦、仇池、后凉等国。到唐代,氐族几乎都融入汉族。属于氐人系统的僰人、白马人则向西南迁入川西、滇北、滇中。③晏筱梅:《探寻氐羌族的历史轨迹》,《中华读书报》2001年2月21日第11版。其中,延续300多年的仇池政权疆域最广时东到陕西汉中,南到四川梓潼,西到宕昌,北到陇右,即今甘肃陇南、甘南、天水地区、陕西汉中地区、四川广元、绵阳地区。以此来看,陕甘川毗邻区域是氐羌文化向西南发展的策源地。

一、服饰、面具及道具——古氐羌族群祀神遗风

祀神文化内涵体现的是原始信仰、民间信仰、宗教信仰,最本质的是祈求生命和健康,最根本的价值取向是“倡孝扬善、祛灾避凶”。

族群地域文化的传承和表述往往是通过非文字的“口传方式”和符号、艺术等途径实现,因此中国民间美术在确定各民族和相关地域文化特征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①乔晓光:《中国民间美术》,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11年8月第1版,第31页。非文字“口传方式”往往具有其独立的、秘密的传授体系,因而更具原始性、地域性和承传性。原始巫术与原始艺术往往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而原始巫术对于原始艺术的发展具有强大的推动作用。②孙美兰:《艺术概论》,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2版,第45页。

祀神是民间最具民族本源文化特色、最具传承性的民俗活动。民间祀神活动中,通过具有强烈民族地域特色的神性“符号”与“神”对话,这些贯穿于建筑、服饰、生产生活用具以及神祇造像中的“神符”成为民间美术中最具恒久性的标识,揭示了民族变迁的历史,蕴含着一个民族传统的文化精神。

分布于陕甘川毗邻区域的羌族、白马藏族通过以狮、龙、虎、熊、牛、豹、蛇、凤凰等动物为形象的面具舞祭祀神灵、祈求平安、驱鬼避邪。这正是远古“百兽率舞”的遗存之一,也代表了氐羌族系希望与自然界的野兽和谐相处,“天人合一”的思想。无论羌族还是白马藏族,凤、狮、虎、熊等动物是其共有的“文化符号”,从这一点上来看,氐与羌是具有极其密切的文化“血亲”关系的。

《诗·商颂·殷武》:“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孔颖达疏:“氐羌之种,汉世仍存,其居在秦陇之西。”《史记·西南夷列传》说:“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对于一个远涉部族来说,他们要与土著居民接触、交往、通婚、甚至杂居,若干世代以后,彼此的民俗、族风便会互相渗透,在许多方面趋于融合。氐羌族系从高原迁徙河谷,由游牧转向农耕,并在陕甘川毗邻区域与四周其他民族融合的过程当中,具有本民族特点的符号文化则被长久的保存下来。

祀神仪式中的服饰相对于日常服饰而言更具民族性,是典型的族群文化象征和民族文化符号。在古人的眼中,“征服自然,要服从神意;是无形之中,神在帮助人类征服自然界。攻击敌人,也要服从神意;是无形之中,神在帮助一个部族攻击另一个部族。”③兰宇:《宗教祭祀着装和服装的民族化》,《美与时代》2010年第5期。所以,对天地、神灵以及祖先的祭祀是庄严而神圣的。陕甘川毗邻区域的甘肃宕昌、文县,四川北川、平武、九寨沟,陕西宁强等地,汉族、藏族、羌族毗邻而居。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各民族之间文化相互借鉴与融合,服饰文化在保持相对独立的民族特色的基础上,传承着古老的氐羌文化意蕴。尽管这些民族服饰在现代文化的影响下,日渐衰微,失去了往日的神韵,然而,祭祀活动当中的“符号”元素,则被神圣的保存下来。

陕甘川毗邻区域的“白马人”和羌族,衣服崇尚青、绛色,缘饰似羌族,而衽露又似汉族袍服。白马藏族祀神活动“池哥昼”中“池哥”和“池母”服饰最能体现其本源的文化特征,“池哥”头戴“三眼神”面具,脚蹬牛皮番鞋,翻穿羊皮袄,腰扎尾饰,手持牦牛尾,与马家窑文化彩陶“舞蹈纹陶盆”中的形象极其相似。这是图腾崇拜中动物崇拜的典型表现,也是狩猎模拟的仪式之一。而慈眉善目的“池母”百褶衣上饰有太阳、星星、月亮、鱼纹饰,以及鱼骨牌佩饰、银鱼纽扣以及耳环等,与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人面鱼纹彩陶盆上的鱼纹相较而言,这些纹饰图案显得简洁规整、庄重华丽。《海内南经》云:“氐人之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鱼身而无足”。“这些氏族以鱼为图腾,人面与鱼纹结合正是人与鱼共生了这些氏族。”④宋兆麟等:《中国原始社会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第470页。原始人认为自己的部族的产生根源于某种动物或植物以及太阳或月亮等自然物,而这种自然物或变异物体便是自己的祖先,他们不仅生育繁衍了这个部族,而且是一个保护者,始终保护着这个部族的生灵。白马藏族“鱼”组合图案是古代氐羌族系生息繁衍的祥瑞符和祭天仪式的原始图腾。

目前学术界较为一致的认识是,甘青地区的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特别是寺洼文化的主人就是古代的氐羌民族。《括地志》一书中说“陇右、岷、洮以西,羌也”。而岷县、宕昌正处于此区域,据《皇清职贡图》卷5第31页载:陕甘川毗邻区域的宕昌藏族“(土司所辖之民)毡帽褐衣,妇女披发以布约之,缀银花砗榘为饰,衣青褐左衽缘以五色,腰系青红褐杂缀珠石为佩,亦间有著裙者,饮食风俗与诸番族略同”。

宕昌藏族在祀神仪式中“贡巴”(天宫)头戴熊皮大帽,帽沿左右方各插大雕翎一支,脖颈挂满素珠与圆形、半月形银板、铜板,手执银质降魔杆,身着长衫;“钹印”随后,头戴毡帽,前沿插雉鸡尾羽一支,锦鸡头一个,身着长衫,手摇铜铃,小“拔印”同样装束跟在其后;再后为五名“喜哈偷尼”(戴木壳的人),头戴画人、神面目之大木壳即“喜哈”,反穿长皮袄,胸前斜挂一串铜钟,首者头上插长短角各一支,分执手鼓、勒弥铰、铃、海螺、牛角喇叭、拨浪鼓等。

宕昌藏族“羌巴舞”者戴的“牛头”、“马面”面具,身穿皮袄,腰间系一颗大铜铃,双手执木刀。跟在后边的老三、老四、老五头戴“五方佛冠”,而“五方佛”则为帮助“凤凰山神”降妖的五位羌族青年,由舞者戴上,以祈神灵除妖安民,保佑一方清静平安。

宕昌羌人认为天神是至高无上的尊神,他们自称“尼玛人”,“尼玛”指赶太阳的人。古代宕昌羌人崇拜天、地、日、月、星辰、洪水、雷电及山、川、林、石等自然神灵。据《北史·宕昌传》载:宕昌羌人“三年一相聚,杀牛羊以祭天。”此俗同古党项羌和今天四川阿坝羌族的“祭山会”一样,是对天神、山神的祭祀仪式。

羌族是个崇拜羊图腾的民族,崇尚白色,崇拜白石,羊皮褂子是其代表性的服饰之一。每逢举行播种、祈丰、狩猎、诞生等巫术仪式的时候,酋长或巫师都会扮成羊,或披上羊皮,或头戴羊角,形成“冠羊”的习惯。和藏族所不同的是,无论祀神活动中的服饰还是日常服饰,白马藏族和羌族没有露肩膀的习惯,衣袖较为窄短,不穿长筒皮靴而着扎绑腿“番鞋”。这种服装款式,折射出羌族从游牧到定居农耕的发展过程。显然,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活动中的傩面具及其服饰,形成了强烈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特色,这些成为氐羌族系历史变迁中,融合周边区域汉藏文化文化最直接、最可靠的活态依据。

二、神祇造像——氐羌文化的多元化特色

民间美术是民间艺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民间美术除了实用和装饰功能外,还传达了一定的宗教观念,因此,作为具有观念载体性质的民间美术之一的神祇造像具有很强的象征性;在民间祭祀活动当中为最重要的活动载体。①刘吉平:《从神话到神画——白马藏族民间神祇绘画的文化意蕴透视》,《雕塑》2012年第1期。

陕甘川毗邻区域的白马藏族同宕昌藏羌民族一样崇拜山神、水神、火神、树神、天神、地神等。天神是至高无上的神灵,而关乎天灾人祸、人间祸福则是山神,因而最崇拜的实际上是山神。白马藏族以前不设庙宇,只是后来与汉藏文化的交流中,才出现了庙宇。白马庙宇内的神案上,众神灵或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或头戴战盔、身穿战袍;或头戴“沙嘎”,身着麻布长衫;或头戴藏族僧帽,身披袈裟,并以主神为轴心的对称式排列。有豹头环眼的山神,有贤淑端庄的娘娘,有白眉白须的土地。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当中白马藏族原本鲜见的偶像崇拜受汉文化的影响,也逐渐被人们所认同,并将这些自然的神灵和祖先的偶像以实体的形式展现在庙宇和厅堂之上。

宕昌藏族神柜(或神案)上摆放的方形的木斗中,插有数根竹棍,竹棍上挑着的白色的人形抽象剪纸则代表神,木斗的正上方是剪纸做成的挑檐,这便是神灵居住的场所。陇蜀氐羌(白马人自称氐人后裔)诸部族盛行部族神祗崇拜,如熊部、熊猫部等,也有举虎、举龙、举蛇、举熊,为自己部族标志者。②蒲向明:《陇南白马藏族傩舞戏源流及其层累现象》,《文化艺术研究》2011年第2期。但是,无论白马藏族、宕昌藏族还是周边的其他民族,没有任何的动物形象,出现在他们的神祇画像当中,也就是说,虎、豹、蛇、龙、熊等只是氐羌自己部族的标志,而非祖先“神”。

宕昌县境内的藏族,在祀神活动中,亦没有具体的偶像崇拜,如同白马藏族一样,民众所崇拜的是自然地神灵。宕昌藏族最崇敬的是手抓、口衔蛇的“凤凰山神”,“凤凰山神”是勒弥(女)、吉苏(男)开天辟地,繁衍人类,创造万物之时,为降伏水怪(蛇)而招募的、法力巨大的天神。其余的山神还有常遇春、金龙大王、杨爷。“杨爷”即“羊汤爷”,传说宋代皇帝敕封其为“洋汤大海平波敏泽龙王”,是由当地土司从文县请来的另一地方尊神。在白马藏族的民间传说中,“羊汤天池”本在白马河流域,天神二郎杨戬意欲神挥剑劈岭,聚水为池,妄图截断下游水源,困死洋汤神的百姓。为了保护白马河的百姓,“羊汤爷”伸手将池坝戳开5个水口,将本在白马河流域的“羊汤天池”挪移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崇山峻岭之中,避免了一场灾难,“羊汤爷”遂成为白马河及方圆数百里的地方保护神。从白马河到文县北部的崇山峻岭再到宕昌官鹅沟,从白马藏族到汉族再到宕昌藏族,就民间信仰和神话传说的传承脉络来看,宕昌藏族将佛教神灵、白马藏族神灵与地方神灵有机的融合在一起,佐证了白马藏族、汉族和宕昌藏族在地域文化上的某种渊源。

位于康县城西南约24公里的豆坝乡栗子坪的谈家大院“家谱”上的谈氏祖先,身着清代服饰,正襟危坐,四周逐层排列着各代谈氏祖宗之灵位,画面设色淡雅,造型古朴祥和。其中一幅“族神”画像,画面正中绘制一豹头环眼、手拿“法铃”、身披袈裟、外罩坎肩、骑枣红马的喇嘛,喇嘛身后祥云缭绕。据院落主人介绍,这位“喇嘛”性情豪爽,德性高尚。在谈家生活了数十年,给予了周边村民极大地帮助,圆寂后成为保护一方的地方神灵。康县东邻陕西省略阳县,南接陕西省宁强县,西与武都区毗邻,北与成县相连,系先秦古雍、梁之地,巴蜀古道之一——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处。与康县毗邻的陕西略阳县,其嘉陵江岸边的“江神庙”无论是建筑形制还是装饰彩绘,都彰显着氐羌文化的历史传承脉络。特别是人物所戴的酷似羊角的帽子,则是羌人的明显的标志。

羌族神祇造像中,屡屡出现长吻大耳但无长鼻、头上有个“王”字的怪兽。《后汉书·西羌传》载:“羌无弋爰剑者,秦厉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不知剑何戎之别也。后得亡归,而秦人追之急,藏于岩穴中得免。羌人云:‘爰剑初藏穴中,秦人焚之,有景象如虎,为其蔽火,得以不死。既出,又与劓女遇于野,遂为夫妇。女耻其状,被发覆面,羌人因以为俗,遂俱亡入三河间。’诸羌见爰剑被焚不死,怪其神,共畏事之,推以为豪”。在此段描述中,不难看出“秦人”与“羌人”之间,从相互的攻伐对立到融合的过程。西汉水流域的礼县“秦公大墓”出土的文物中,有两件制作精美的“金虎”杖,这正是长吻大耳但无长鼻的“无弋爰剑者”的具体形象。“无弋爰剑者”与“劓女”遇于野,繁衍生息了氐羌族系,成为了氐羌族系的始祖。我国古代文献中多处提到炎黄战争。西方的氐羌先民属于炎帝集团,氏羌的先民也是参与了这场激烈的战争的。氐先民额上作“天”的形状,应是来之其首领被施以“天”刑,因而全氏族雕题以为风俗。“女耻其状,被发覆面。羌人以为俗”。二者的情形相同。①赵逵夫:《三目神与氏族渊源》,《文史知识》1997年第6期。

夏、商、西周时期,中原夏文化、西北寺洼和早秦文化经天水、陇南与早蜀文明发生了密切联系。春秋战国时期,在区域交通的基础上,文化传播线路形成了川蜀经陇南、天水与中亚、西亚、北亚地区联通的国际贸易通道。②苏海洋,雍际春:《从考古看丝绸之路祁山道的形成》,《丝绸之路》2009年第14期。

从历史文献资料来看,除了西南的滇藏道、川滇道、川藏道、岷山道外,从四川通往陕甘地区之间也存在着一条极其重要的茶马古道,即秦蜀道。秦蜀道干线及支线所经路线主要在甘肃陇南地区境内,徽县火钻镇为明代巡茶御史的官署之地,负责监管全国养马苑圉和茶马交易,成为全国茶马交易的管理中心。因此,秦蜀道不但是历代最重要的一条茶马古道,而且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由官方监督管理的“以茶易马”的茶马古道。③罗卫东:《秦蜀茶马古道考述》,《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正是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使陇南社会文化形成了鲜明的边缘性和多元化特色。既有古代氏、羌、藏等民族文化与汉文化的大融合,又有秦文化与巴蜀文化的大交汇。

自两晋南北朝以来的数百年间,从仇池国到武都国,再到武兴国及至阴平国,陕甘川毗邻区域一直是其政治、军事、文化和经济的中心。直至今天,遍布该处的民间神祇造像,依然彰显着氐羌文化古老的神韵。

三、“三眼神”——祀神活动仪式中的藏、氐及羌文化交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天眼”是陕甘川毗邻区域的诸多祀神活动中的一道重要仪式,每逢地方神灵庙会,“师公”便头扎长辫,身着青袍,敲着羊皮鼓,带三到八名不等的年轻“脚马”在象征太阳的“米”字形的图式中边唱边跳,祈福求祥。当“神灵”附体于“脚马”之时,“师公”便用锋利的刀片划破额头,让鲜血流出——“开天眼”,这便是祭祀活动中最隆重的仪式。2010年初,笔者在宕昌官鹅沟调研时,曾见到当地的一位“师公”,其额头满是横七竖八的刀伤,这是“开天眼”最好的见证,表明该区域的藏族(确切的说是羌族)“开天眼”仪式至今存在。笔者的家乡西汉水流域,小儿第一次走亲戚,父母要在小儿的额头用锅底墨点一黑点——点“皂角”,为的是“认路”和“辟邪”。开天眼即“黥额为天”的意思,“刑天”在最早文献中都作“形天”,它的本义是说模仿“天”刑的样子在额上刻上纵目痕迹而已。形天氏的雕题风俗是因其首领被黥或被砍而形成,后人又因以称此首领为形天。“三目神是氐族的祖先神”,①赵逵夫:《三目神与氏族渊源》,《文史知识》1997年第6期。依附于古代祀神仪式当中的民间美术符号被赋予了“神性”的权威。

白马藏族“池哥昼”面具最具鲜明特点的是纵目,圆睁的、凸起的双眼和额头中心小球状凸目是面具最具代表性的特征。陕甘川毗邻区域有俗语云:“马王爷三只眼”,祀神活动中,面具上雕有“立眼”,神像上画有“立眼”,师公开着“天眼”,氐族的祖先神“杨四爷”三只眼,“三眼神”成为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活动中最具典型的形象,这不正说明了“三眼神”同氐杨的关系吗?

白马藏族“池哥昼”舞蹈中,打头的是身穿破衣烂衫,满脸抹着“锅底墨”,带着一对大耳环的“猴娃子”,他俩说笑话,唱怪歌,前后随意乱唱狂跳,诙谐而喜乐无常。《山海经·海内北经》记载:“祙,其为物,人身、黑首纵目”;郭璞注:“祙,即魅也”。看来“猴娃子”应是“鬼魅”之类。与凸目的“池哥”一样,这里的“魅”具有驱魔除妖、祝福降祥的意义。与此相关联的还有“杀野猪”仪式,几个青年“猎人”,围堵一只人扮演的浑身漆黑的“野猪”,直到将“野猪”杀死剥皮,整个仪式才告一段落。《楚辞·大招》“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纵目,被发鬤只。”《华阳国志·蜀志》:“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可见氐先民在商代已至蜀地,另树一帜。

魏晋南北朝时期,氐人杨茂搜及其后人相继建立了前仇池国、后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五个政权,偏安一隅300余年。白马藏族民间传说中,其主要的大姓“余”姓先祖来自于“仇池”,白马藏族之后裔的严茹氏,热则氏、陪茹氏等部落,后多改汉姓为余氏。在有关于“余”姓源流的考证中,无论是源于“姬姓”,还是源于“古蜀国褒余之道”,或是源于羌族,都是与北方的少数民族“西戎”有着密切的联系。

《史记·秦本纪》载:秦人先祖“其玄孙日中潏,在西戎,保西陲。”西周中期孝王时,“非子居犬丘,好马及蓄,善养息子”,后被周孝王“赐姓嬴……分土为附庸,邑之秦,使复嬴氏祀,号曰秦嬴”,礼县“秦公大墓”系列文物的出土更加有力的证明陕甘川毗邻区域的西汉水流域曾是秦先祖繁衍生息之地。《史记·秦本纪》又载: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可见,不仅商人的祖先和玄鸟有关,就连秦人的祖先也与玄鸟有关。“秦公大墓”出土的文物中,最具特征的是“鸷鸟”金饰片。在陕甘川毗邻区域,“鸟”、“雀”方言曰“巧”,喜鹊称为“野鸟(巧)”。至今仍在西和礼县一带传承的“乞巧”习俗以及反映牛郎织女故事情节的材料,也都同秦文化有关。进入封建社会之后,牵牛织女的故事才发展为表现占我国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男耕女织生活的故事,而随着封建礼教对妇女压迫的加强,在东汉时变为悲剧的故事。甘肃西和、礼县七月七的乞巧活动十分普遍而且持续时间长,举行得很隆重,实际上是一种群体潜意识的表现。”②赵逵夫:《汉水与西、礼两县的乞巧风俗》,《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这种“群体潜意识”,具有稳定性、持续性和普遍性的特性,是一个民族独有的审美期待和心里特质,顽强的固守、持续着一个民族必须拥有的身份和记忆。从“鸟”到“巧”,从“喜鹊”到“野鸟(巧)”,从“银河”到“天汉”再到“西汉水”,从“玄鸟陨卵,女修吞之”到“鹊桥‘野鸟(巧)’相会”再到“乞巧”习俗,这些具有内在联系的“符号元素”正是民族“群体潜意识”的具体体现。

《山海经·海外西经》中说:奇股之国在其(按指一臂国)北。其人一股三目,有阴有阳,乘文马。有鸟焉,两头,赤黄色,在其旁。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淮南子·地形》述自西北至西南有“奇股民,一臂民,三身民”,所叙三国方位与《山海经)全同,只是叙述次序相反,一臂民之北正是奇股民。①赵逵夫:《三目神与氏族渊源》,《文史知识》1997年第6期。

笔者所在的西汉水流域,有一个古老的习俗,若谁家生下已知不能成活的畸形婴儿,主人要请“法师”念经超度,并砍去一足弃之于荒野,让邪神附体。随着现代医疗的发展,这种残忍的习俗已经被远远抛弃。但与之相类似的剁“欲口”(方言,即腿部的疮)风俗还在某些偏远山区仍有所见,即小儿若果腿部生“欲口”,则请法师用高粱杆量好“欲口”部位,将高粱杆上的“欲口”用斧子剁掉,反复数次,称作剁“欲口”。显然,开天眼习俗、乞巧习俗、砍足习俗、剁“欲口”习俗与“一股三目”……“有鸟焉”……“操干戚以舞”有着必然的内在联系。

就历史发展而言,中国的三目神起自雕题(形天)风俗,本是氏族神的特征,追溯起来,源于原始公社末期。从春秋战国至秦汉,氐人活动在西起陇西,东至略阳,南达岷山以北的地区。可以说,南北朝以前三目风俗或三目神盛行的地区,同氏人的活动区域是一致的;三目风俗和三目神的扩散范围,也同氏人的扩散与迁徙路线一致。唐以后氐人逐渐融合于汉族和藏族,氐族的祖先神也随即成了大一统中华民族神仙世界的成员,不仅二郎神成了汉族等不少民族共敬的神抵,炳灵王也在天宫得到一个显赫的位置:成了四大天王之一,被称为灵官马元帅。但他仍然保持着三目的特征。②赵逵夫:《三目神与氏族渊源》,《文史知识》1997年第6期。而藏族“三眼神”是被佛祖或其它高僧所降服,并立誓归顺佛法、护卫佛法之人。相传金刚法舞中常见的“七护法神”原为民间作恶的七兄弟,被杀死后变成七个凶恶的神,后为莲花生用咒法收服并使之变为护法神。护法神有地位等级之分,常见的三眼神护法地位较高,相应二只眼地位较低。佛教大规模地传入西藏应该从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时开始。以此神话传说而言,藏族“三眼神”崇拜当为氐羌之后。

四、结语

陕甘川毗邻区域祀神活动中的美术文化,体现出鲜明的氐、羌民族本原文化特色,是氐羌民族传统文明和文化变迁的活化石。首先,祀神活动中的服饰、道具及其面具中的图饰符号,是氐羌族系生息繁衍的祥瑞符和祭天仪式的原始图腾。其次,无论区域内庙宇的建筑形制还是神祗造像的装饰彩绘,在“多民族文化共生”的状态下,传承着氐羌文化的历史脉络。第三,祀神活动仪式中的程序及其符号语言,被赋予了“神性”的权威的,传达出氐羌民族本源文化特有的意趣。

可见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陕甘川毗邻区域的氐羌等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相互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区域性文化特征,使该区域内的许多民间文化习俗,特别是祀神活动保持了氐羌民族原有的神韵。

(责任编辑:吴启琳)

The Di and Qiang National Life Charm:On the Sacrificial Art Culture Origin in the Adjacent Area of Shanxi,Gansu and Sichuan Province

Liu jiping
(Longnan Teachers College,Longnan Gansu,742500)

The sacrificial art culture embodied the distinctive primitive culture features of the Di and Qiang nations in the adjacent area of Shanxi,Gansu and Sichuan Province,that is the living fossil of traditional civilization and culture changes.First of all,the costumes,props and mask figures in the sacrificial activities were the reproduced auspicious sign and primitive totem worship ceremony.Secondly,regardless of the architectural form or divine statues of temples and adornment coloured drawing or pattern in the adjacent areas,inherited the Di and Qiang cultural history under the conditions of"symbiosis"multi-ethnic culture.Thirdly,the program and its symbolic language of activities in sacrificial rites,endowed with the authority of the"divine",conveying the ancient Di and Qiang ethnic original culture peculiar interest.So,many of the folk custom cultures in the area,especially of sacrificial activities kept the original cultural romantic charm.

Adjacent Area of Shanxi;Gansu and Sichuan Province;Di and Qiang ethnic;Sacrificial Art;Culture Origin

G03

A

1008-7354(2015)05-0044-07

刘吉平(1970-),男,汉族,甘肃礼县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美术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民俗民间文化、艺术理论教学的研究。

本文系2012年校级重点科研项目“西汉水流域秦早期美术文化研究”(项目编号:2012LSSK 01004);2014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氐羌遗韵:陕甘川毗邻区域民族民间美术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4YJA760016)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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